第一十五章 小溪場
王潮正在書房訓斥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書房的門,卻被突然猛地撞開,啪……地一聲,讓王延興心頭一驚,誰這麼大膽,竟然打刺史的門?
他回首看去,見門口站著的竟然是他的祖母。他連忙躬身行禮道一聲祖母。
老太太卻沒理會王延興,只見她,射門入內后,步伐穩健,動作流暢自然,毫不拖泥帶水,直奔王潮而去,指著王潮鼻子就罵:「你這畜生!逆子!除了打!罵!你還會什麼?多好的孫兒,就是被你!被你打壞了!」
見老娘突然前來,王潮忙不迭從主位上下來,伸手過來扶自己的母親,卻被老太太一把打開:「你不是有能耐嗎!來啊!將老婆子一併打死了,好顯得你威風啊!」
「母親!這大哥兒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啊!」王潮連忙低聲解釋道。
「口出什麼狂言了?不就是多幾百石几百千石鐵嗎?你沒讓他試,怎麼知道他煉不出?」敢情老太太一直在外面聽啊,這話都聽到了。
「可這煉鐵畢竟是匠人的事,孩兒以為,大哥兒,還是應該多讀些詩書,沒有學識,將來別人也不服啊!」
「狗屁!你現在坐著刺史位,倒是寫篇錦繡文章詩篇給老婆子看看?」
一句話把王潮給噎了個半死,王潮自己讀書也是有限,做了書吏之後,忙於案牘,更是沒時間去構思那錦繡文章,以他現在水平寫的詩文,若是交給徐夫子來判,也就是個粗通文墨的評語。比起王延興的不學無術當然是要高上許多,卻無論如何也是夠不上牧守一方的刺史!
王潮無話可說了,老太太氣勢卻更旺了:「好好的一個男兒,卻讓你關起來讀書、讀書、讀書,頂個屁用!既然他愛煉鐵,就讓他去煉鐵!誰也被想攔著!」
「你看這天下,說是天子治下,可天子能管得到誰?不多煉些鐵器打制兵器,誰來保護老婆子?繼之哪怕是只煉了一斤鐵,你也得記著,這是孫兒的功勞!」
「是!孩兒謹記……」王潮低著頭,應承道。
還真是棒打老虎雞吃,一物降一物。王延興苦求無果的請求,被老太太三言兩語就解決問題。
只是王延興還沒因為幸福來得突然而好好高興高興,又耷拉了下來,老太太接下來的決定,又讓他實在難以開懷。因為,這個鐵作坊,並不大:大匠一人,爐頭一人,算是技術人員,小工七八人,另外挖礦的、燒炭的、送貨的,加起來,也有三四十個人。王延興計劃只帶最佳搭檔劉伴興,和呂奇這個拖油瓶,結果,老太太嫌劉伴興伺候得不好,還要加上王延路和采兒一起伺候。更可笑的是,還要王潮安排二十個兵隨行,以護衛王延興的安全!
可老太太還嫌不夠,還非點名要王潮的牙將之一的鄒磐去跑一趟……
為了這二十六個人,還有這二十六個人兩個月的補給,王審邽不得不專門安排了一條船!
老太太的好意,王延興沒辦法拒絕,可是,他必須考慮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費用與收益是不是匹配!去折騰這麼大小的一個鐵做,增加的鐵料,能有多少收益?這份收益,夠不夠得著這些兵的糧餉?唐代銅鐵比價大多數時候維持在一比十左右,大致地說,一斤鐵料值錢十文。到了戰亂之時,鐵作為消耗品,就開始漲價了,現在泉州銅鐵的比價在一比五的樣子,也就是說,每增加一百斤鐵,也只不過是值兩千銅錢。而一名兵士的糧餉供應為每月六斗米,每半年一匹布和一定量的醬菜,折算成銅錢,就相當於每人每月要消耗兩百文:二十人,就是四千錢,也就是說,單是為了沖抵這些兵士的日常開銷,就要多煉兩百斤的鐵料。
看著一船的物質和隨行的二十個穿戴整齊的牙兵牙將,王延興心中不是興奮,而是無法收支平衡的鴨梨山大……
唉,事已至此,也只好先這樣了。
臨到出發前一日,王延興去向徐寅辭行: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到他那裡讀書了,也該打聲招呼吧。
等到州學放學之後,他才進了徐寅住的院子,這次倒是沒有遇上那個有些活潑的徐小娘。見了徐寅,行了弟子禮之後,王延興道明來意:「延興此去,為鐵做事。若能做產些鐵器,也為泉州百姓手中,多以幾件鐮刀、鋤頭!」
徐寅點了點,說道:「實事求是……繼之能以身體力行去踐行自己的想法,為師亦是自嘆弗如!」又一沉思,「鐵做之事,非為師所長,去也無益,他日若有徐寅力所能及,某定不推辭!」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徐寅以為自己過來是想請他幫自己去管理鐵做的嗎?王延興不敢多想,只能就著徐寅的話頭答道:「如是,延興先謝過夫子!」
說完,又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便告辭出來,王延興腦子裡卻還是沒想明白,徐寅那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按照他最初的想法,他總覺得徐寅會說:你的確不是讀書的料,不過能多煉些鐵出來給農民打點鋤頭、鐮刀,也對得起你老爹為官的清名了……
從州學出來,準備轉身回刺史府,卻聽到後面有人叫喚,回過頭去,竟然是孟咸。
「長求喚某,可謂何事?」王延興有些奇怪地問道。
卻不想,孟咸長拜,說道:「某聽聞衙內欲為泉州興鐵做事,孟咸不才,願追隨郎君左右。」
你小子是吃了傻葯了吧!王延興差點沒叫出聲來:「長求學問、聲望俱佳,不赴長安考取進士,卻要跟某去操持賤業?」
「何為賤業?於朝廷於萬民無益者才為賤業!孟咸不覺得鐵做之事有何低賤,是國之重業!反倒是那詩賦極佳之人,能有何益?」孟咸誠懇地再次拜下,說道,「萬望衙內不要以孟咸才疏學淺而棄之!」
孟咸竟然會有這想法?還真是出乎意料了。唐代的科舉與之後的宋、明、清的科舉有幾大的不同,後面那些朝代的科舉純粹的以文取士,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偏科偏到外婆家去了。考中的進士百分之百的都是文章錦繡的作家,這樣的人自然以文章為學問的上等,而除此之外的經世濟民的學問都是下等;在唐代,偏科就沒這麼嚴重,科舉之中,除了考詩賦之外,算術、法治等等都是考察之列,可終究還是以詩賦文章為首。在這樣的氛圍之中,竟然有人能認識到經世濟民的學問才是更重要……還真是稀奇了。能有這見識,倒是值得一起共事!
王延興連忙一把扶起孟咸:「長求若能助某,某何愁事業不成啊!」
只是,原本就已經非常龐大的一行人之中,又要再多一人了。唉,算了,已經這麼多人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個了。
早上從泉州出發,中午時分就到了南安縣城,先要去拜見自己名義上的上司,也就是南安縣的縣尉:王延興現在所任之官職為南安縣司倉,屬於七曹官之一,主管縣裡的倉儲。鐵料的收支,自然是其中的大項——當然,月產才幾百斤,這個大,大得相當地有限。也因如此,這個職位平素也是空懸。倒是方便了王延興,免了要將舊人排擠的麻煩。
當然,就算是要麻煩,也容易擺平,縣裡的主要官員都王潮的心腹之人:王潮要在泉州站穩腳跟,在關鍵的位置上自然是要用信得過的人,南安是泉州的大縣,又是門戶之地,安排的便是親信。這些人對王延興也很熟絡,他人還沒到,各式俗務就幫他安排妥貼了。
人家服務這麼周全,王延興也只能前去拜謝:南安令王貴和南安尉陳霸先都是王潮從固始帶過來的人。王貴與王潮同宗而不同祖,敘了輩分,也算是王潮的堂弟;陳霸先則是王潮的舊友,王延興對二人均是以叔父相稱。
走了過場,應付公事,一應的文書、卷宗都是現成的,然後就一起去喝酒。得知鄒磐也隨行,王貴、陳霸先還特意請人將鄒磐也一齊請了,同去。
說是喝酒,可唐代的酒,跟現代動輒50度、60度的白酒卻不是一個概念。唐代的酒,酒精度很低,跟後世的米酒有些像,顏色也不是白酒的那種清亮,而是渾濁的還微微有點泛綠色顏色……喝起來,還有點甜!
可就算這樣,這酒也不是能常喝的。因為釀酒要消耗大量的糧食。盛唐之時,自然不缺這點糧食,可晚唐,亂世之時,糧食就精貴了,吃還不夠,怎麼可能有大量的拿來釀酒?再者,釀酒之事,官府是要抽重稅的,讓酒的價格,更加高不可攀。像陳霸先、鄒磐這樣的武夫,哪怕是貪戀這杯中之物,也只有偶爾才能找個由頭去喝幾碗。
置好酒,幾碗下肚,話也就說開了。例行客套寒暄之後,王延興就開始敬酒、勸酒。他混慣了現代酒桌子,對放低身段灌酒的手腕玩得純熟,讓這幾個叔叔輩的,很是過了一把長輩癮……
「那鐵做,屁眼點大的地方,有啥去的?」陳霸先是個粗獷的漢子,喝高興了,粗野的本質就露出來了,「你就在這裡陪叔幾個喝酒!有叔一隻蛤蟆,就掰你兩條腿!」
王貴好歹是讀過書的,說話沒那麼直白,不過也是勸王延興不要去那邊,「小小鐵做,有幾個匠戶看著就成,繼之不必事事躬親!」意思是,掛個名就行,讓下面人去折騰,自己呆在南安縣摘摘果子就行了。
鄒磐自然也是不願意去,卻不好直接說,誰讓他被老太太看上了呢!跟王潮這麼久了,哪還這老太婆護著王延興?
聽著幾個叔輩的勸說,王延興絲毫不為所動。這鐵做可是王延興融入這個時代最佳的切入點。為此,連老爹都幹上了,怎麼會聽別人的勸?該說的客氣話,感謝的話,用籮筐送給叔叔們,說得賓主盡歡。到了第二日,依舊按原計劃,往小溪場而去。
船行水上,一路走來,竟是越走人煙越少,直到抵達了小溪場,看到百十來戶聚居在一起,才是又見到了幾分人氣。可到了小溪場,還要向上游再去大約五十里,才能到鐵做。
這逆水而上的河道,自然是越往上,河道越窄,變得有些湍急的水流中,重載的船速自然快不起來。眼見天色又要變暗,只得在小溪場又停了一晚,到第二天下午才到鐵做。
見了這鐵做真容,那又是一瓢涼水當頭澆下啊!尼瑪……這兩山間,一水而出,不見田地農舍,只見蒼茫的山嶺和無邊無際的樹林子,這怕是連鳥拉屎的地方都尋不見啊。所謂的鐵做,就在河岸馳道的另一邊,一片由草木搭成的一片窩棚!這麼荒涼,難怪都勸自己不要來!
嘆了一口氣,隨船靠岸,鐵做的人得了信,知道這次來的是個大人物,便都過來迎接。見面之後,才發現,主角居然是個十多歲的小孩。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們失望,王延興一樣也是失望!唉,果然就是個小作坊,一圈茅舍,應該是諸工匠、雜工的住所,挨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棚子,煉鐵的爐子就在下面。而那爐子,果不其然,是地爐!
所謂地爐,顧名思義,就是在地上挖的爐子。至於造型模樣,大概地可以想象一下:在地上挖個洞,填上燃料和礦石,然後點火,開始燒就好了。別看這爐子簡單,可只要有鐵礦,有炭,就能燒出鐵來。
當然,這爐子溫度太低,只能煉成碎塊狀、顆粒狀的熟鐵,夾在一堆堆的廢渣中。費功夫挑出來之後,再不停地捶打,把雜質排出來,才獲得鐵料。生產效率自然低得超乎想象!
在這裡見到地爐,是意料之中的事,卻也有點失望。其實,中國早在漢代,就造出了冶鐵高爐。其技術含量,比這地爐,高到姥姥家去了。
可惜的是,歷代匠人的地位都十分低下,技藝的傳承曲折而艱辛。許多很高明的工藝,才剛剛展露出光華,便湮滅在歷史的時光中。使用高爐的工藝雖然沒有失傳,卻始終是局限於很小的範圍內發展緩慢。在唐代,在中原地區的鐵做,或許有使用高爐法來煉鐵的。可處於蠻荒之地的福建,似乎是無人會啊。
再看看周圍,礦石、木炭散亂地堆得,沒有規矩可言,用三個字來形容,就是臟!亂!差!
前來協助交接的南安吏員,想隨著船回南安,也不多客套,一邊安排人上船將補給卸下來,立即對著名冊,挨個認人,人的狀況更差,負責冶鍊的大匠,叫羅二,四十來歲,總算穿了身完整的衣裳。爐頭姓章,也沒個正經名字,旁人就叫他章大爐,名冊上,也這麼寫。幾個燒火的、鼓風的,乾脆就是火夫若干,那幾個人,渾身上下,被熏得黑漆漆的,表情痴獃,像根掛了些布條的木樁子戳在那裡一樣,也就眼睛還會動,看得出是些活物。其次就是十多個小工,這些主要是負責搬運活計,常年的營養不良地乾重活,更是不堪。
除了這十來人屬於鐵做上面的匠戶編製,卻又有二十多軍戶在協助打雜。原來王潮嫌原來鐵做產出太低,匠戶又不夠,就讓南安縣安排了些人手去幫忙,陳霸先就調了些軍戶過來,做些雜役的事情:按照唐朝的軍制,軍戶是免徭役的。這樣的安排,自然不合規範,可到了唐末,一切都是方鎮自己說了算,那些軍戶就算不願意,也沒地方說理去!
另外,還有二十來個人,在礦場挖礦,不錄鐵場的名冊,平日里也不會來鐵做,只知道有他們的存在……說完這些,交接算是完事。
匆匆翻過一遍,那南安過來的吏員忙不迭就要告辭,王延興也不挽留,帶著幾個人,叫上羅二和章大爐去看那爐子。
爐子里的火燒得很旺,隔著老遠,就覺得烤人,可王延興卻越看心越涼。
礦石是貧礦,這是肯定的;沒有選礦,也是肯定的;敞開的爐子一陣燒,也能預計;鼓風用的是皮囊,也是意料之中的;卻沒想到,他們竟然也不管礦石大小,其中鐵礦含量高低,一股腦地直接丟進去燒。
唉……這煉法,一個月能出五百斤鐵,其實還算不錯了!
唉……這幾天不知道嘆了多少次的氣了……起點低一點也好,有潛力可挖啊!
他才給自己鼓了鼓勁,自我安慰了一下,卻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吵吵鬧鬧,而且,似乎越鬧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