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隋亂塞下曲》(1)
盛世(一)
已經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柜的張寶生搬了個馬扎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裡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彷彿灶台邊上的污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面上那隻倒扣著的「笊籬」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里更令人沒有食慾。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乾凈。在上谷、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面。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賬的「肉好」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裡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裡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谷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里的積蓄折騰了個乾淨。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乾淨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裡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麼東西都是那個什麼瞳親照,也就是一隻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谷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夥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麼好處大夥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夥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里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夥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扎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裡的稅還得照交。前些天易縣戶槽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罈子陳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後果是什麼。他在縣城裡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里住著。裡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抬出來,扔到荒野里去喂狗。可官府不准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裡交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夥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只有他們手裡有上好的皮貨,也只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官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灶膛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后,兩家終止了走動。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麼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吧!族裡邊這麼多小輩,怎麼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罈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儘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縣學里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輕人面前,他可不敢擺什麼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只當沒聽見。年初客棧里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裡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餘暉里。
「唉!」張寶生長嘆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裡的幫閑、鄉里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想到縣學,他心裡突然又湧起幾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后,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么,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腿一抬,乾淨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系,邁開雙腿向里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幹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少年認真,趕緊伸臂相攔。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碰髒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擠得連連向後退。
「什麼使不得,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少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靈活地擠進了客棧。
只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麼可收拾的,由於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願讓舅舅覺得自己只會賣嘴,脫了外面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來梯子,爬上門梁,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面目,接著摘下牆壁上的舊「笊籬」,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才把物件歸到遠處,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心裡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兒紅般舒坦。他膝下無子,兩個女兒出了閣后難得回家。妻子死後續弦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面。大手在腰間摸了幾回,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面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性,你先別急著回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罈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掛在騾子背上帶回去,讓你爹冬天禦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罈子酒得多少功夫,還是留著賣才是正經。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才回來呢!」少年人一邊把長衫向身上套,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性子烈,連喝酒也喜歡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為了提高黃酒的口感,釀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將酒里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所以一罈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麼貴重的禮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旭官,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面!」張寶生用油手愛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娘胎里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面孔。過了年就要束髮,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髮的禮物都給不起。想到著,心裡不覺有些凄涼,又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後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見舅舅嘆氣,知道自己的舉動又惹老人傷心了,只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回來,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罈子酒,放酒罈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幹麂子,還有半兜干薺菜、蘿蔔絲等。
「這怎麼成,我這樣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動家法不可!」李旭搓著手,滿臉為難之色。
「酒和下酒菜么,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從外邊回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誰手裡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裡催得急,舅舅願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物借口而高興。不由少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又變百戲般從后腰解下一個皮囊來,硬塞到李旭手裡。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棧里的。十多年了也沒人回來找,怕是沒人要了。舅舅尋摸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少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髮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入手的剎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體溫,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溫度。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只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毛之間,顏色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谷郡靠近邊境,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紮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成風,只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拳腳來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計沒三、五吊肉好根本換不回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客氣了,只能再次施禮,感謝舅舅的一番美意。
見禮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歡,張寶生比賺了幾十吊還得意。一邊關鎖門窗準備收攤,一邊叮囑道,「這弓長時間沒人用,使起來硬得很。你玩時悠著點勁兒,別傷了身體。這東西畢竟只是個玩物,你是品學兼優,將來被推了秀才,考了進士,放了縣太,郡守,光耀門楣,我這當舅舅的也沒人再敢小瞧了去……
盛世(二)
一直到自家的門口,舅甥之間的親情依然溫暖著李旭。舅舅家與他家相類,在各自的族中都屬於末枝。屬於他們自己名下的田產很少,每年從佃戶手中收上來的租子勉強夠一家人嚼裹。至於其他應對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來送往的花銷,則不得不依賴些其他營生了。而李、張兩家都是歷經了百年的大族,號稱禮儀傳家的,所以經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職業,雖然族中長輩們每年不少從經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夕,李家家境略好。這得益於李旭的父親李懋身子骨結實,還會說幾句突厥話,每年能跟著往來商隊跑一兩趟塞外。那邊牛羊賤而茶葉、麻布稀缺,往來一次可以賺到不少銅錢。只是近年來前往塞上的商路越來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財兩失的噩耗傳開。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頭了,跟的全是大商隊。其人又是個直性子,與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買賣還能維持,並能拿出些余錢來供兒子去官學讀書。
「二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來門口問了好幾次呢?」遠遠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來。一邊幫李旭拉坐騎,一邊小聲抱怨。他是從小就追隨在李懋身後的,如今一個人把管家、護院、長隨和帳房的職位全兼了,所以對小主人說話也沒太多客氣。
「我爹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剛好今天從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來,麻煩忠叔拿去廚房,讓忠嬸熱一下,算我給爹辦的洗塵宴!」李旭拍了拍騾子背後,笑吟吟地吩咐。忠嬸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樣,兼了「李府」上的廚娘、夫人的貼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職責。平素李懋縹緲在外,整個家中只有李旭娘兩個和管家夫婦,主僕之間除了禮儀外,更多是親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么?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頓叨嘮!唉!早跟少爺你說過,你娘舅那不容易,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閑錢去他那裡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從騾背上卸下酒肉,絮叨著向院子里去了。李旭沖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頭,自己牽了青花騾子去後院馬廄,把韁繩拴好,又給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補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後,才換了件居家穿的短衣,來到正房見自己的父親。
先前李旭交給管家的干麂子肉和雜菜已經由忠嬸和他母親兩個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樣小菜擺在桌上。李旭的母親不喜飲,而非年非節,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個人獨酌,正喝得好生沒趣。終於看到兒子終於進了門,舉起杯來大聲叫道「小旭子,過來,跟爹對一盞。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著爹回來的日子去敲你舅竹杠!」
「沒正經!」李張氏不滿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計。
「不了,官學里的先生說,酒,酒能亂人品,亂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親的臉色,找借口搪塞掉父親的邀請。脖頸上剛剛長出的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滾了滾,發出了清晰的「咕嚕」聲。
「算了,別裝了。從小就被老太爺抱在懷裡抿筷子頭的酒蟲,想不讓你喝也難。只是莫多喝,免得耽誤了晚上背書!」李氏娘子聽聞此聲,愛憐地看了孩子一眼,低聲叮囑道。
「哎!謝謝娘!謝謝爹!」李旭等的就是母親這句允諾,三步並做兩步趕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罈自己篩了滿盞,舉起來,與父親的酒盞碰了碰,然後繼續高舉到眉間向父親致敬,接著,一飲而盡。
「好小子,單看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種兒!」李懋笑呵呵地誇道,愛意寫了滿臉。春末隨著商隊北去,秋初才趕回家。一路上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能和妻兒坐在桌子邊一塊吃口兒安穩飯。三個月不見,兒子的個頭又躥起了一大截,只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間和面頰上的皺紋,印證著男人不在家時生活的艱苦。
「爹一路鞍馬勞頓,兒謹以此盞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長壽,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罈,又給自己的父親分別斟滿。舅舅密法濃制過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燈的微光下,搖曳起來就像塊溫潤的琥珀。這讓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親把陶盞放下時,一邊篩酒一邊說道:「我今天路過舅舅的客棧,幫他收拾了一下。他那裡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裡錢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棧自然沒人光顧。偶爾去兩個點菜的,還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錢的主兒。而尋常人家,誰又有錢去他那吃喝!」父親李懋低嘆了一聲,不知道為妻兄還是為了自己。
日子漸漸變得艱難,做生意的人總是最敏銳的感覺到世態的變化。開皇、仁壽年間,皇上沒那麼英明神武,也寫不得好文章,但自己從塞外弄回來的皮貨和牲口,總是很快就能脫出手去。而現在是大業年,說是家大業大,自己從集市上辦貨卻要花費以往三倍的力氣。從塞外運回來的貨物,也要花費三倍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在不折本的情況下出手。
「那你還厚著臉皮從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學時,記得順路帶件長衫給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時剛做好的,本來想著入冬時給你穿。反正看你這身板長法,諒也穿不下去了!」李張氏聽丈夫和兒子說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聲說道。
屋子中喜慶的氣氛被生活瑣事沖得有些淡,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來。張家窘迫在那裡明擺著,而李家的情況僅僅是比張家好一點而已,即便李張氏想多幫襯娘家人一點兒,也擠不出太多的東西來。
「啪!」麻油燈的燈芯爆了,吐了一個老大的火花。李張氏借著剪燈草的機會離開了飯桌,轉身的瞬間,輕輕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好好的,你難過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哪天寶生哥的運氣又轉回來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滿地說道。見妻子低著頭不搭話,沒來由地心裡一軟,鬆口道:「我這次帶了一頭牛,三匹瘦馬回來。骨架還看得過去,明個把牛找人馴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給馬多加些料,開了春就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借寶生哥點兒本錢,讓他請個好廚子,再到郡上把楊老夫子請來寫幅字掛在大廳里,說不定能轉轉運氣!」
「那敢情是好,只是明年咱家辦貨的錢還夠不夠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過來問,看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好商量明年給祖宗加香火錢的事兒。旭子的書讀得好,後年縣裡推舉鄉貢去京城考試,只兩個名額,沒些錢打點……張氏聽見丈夫決定對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餘,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煩事情來,又開始肉痛錢財,絮絮叨叨地說著,半晌也沒說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擠。丈夫迫於生活又從了行商這個賤業,讓族中那些長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點不周全,李旭進京城考試的美夢就會變成泡影。雖然當今聖上一再強調各縣送來的鄉貢要唯才是舉,如果舉來的學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可不帶『貝』字的才永遠比不上帶著『貝』字的財頂用,況且上谷郡這麼大,官學里出類拔萃者又豈是自己家旭兒一個。
「香火錢我已經預備好了,若木二哥來尋我,不過是想趁我回來時打些秋風而已。」李懋叫著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釋道。「至於旭子考試的事情,後年應試,只能投考明經,考取了也不過到地方上當個小吏。不如等上幾年,待加了冠后,直接去考進士,出來后至少能作個縣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墳頭冒了青煙!」
「可我聽人家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考進士雖然能當大官,可有幾個能考上。哪如考明經,一旦能放個縣丞、戶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錢送上門來」李張氏低聲分辯道。開科取士是先皇獨創的德政,這種不分家世背景全憑學問的取才方法讓很多像李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看到了改變生活狀態的希望。雖然取中的機會非常渺茫,能進京之前,還要打點通郡、縣兩級官員的門檻。但機會畢竟讓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時非豪門大族子弟就沒有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試種類很多,但最熱門的只有「明經」和「進士」兩科。前者熱門的原因是考取相對容易,背熟了幾本官府指定的書就能通過。而後者,則是因為一經考取,立刻聞名於天下,前途一下子就變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書等,因為門檻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問津的學子也寥寥。
「正因為進士難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旭兒書讀得這麼好,萬一真的高中了,族裡那些哥哥、嫂子們,誰還敢讓咱多交香火錢。衙門裡趙二狗、楊禿子那些幫閑,哪個再敢上門來欺負咱!」
「那也得先過了縣學那關,楊老夫子雖然賞識咱們旭兒,可他不管什麼事情。管事的劉老爺雖然答應幫咱們,但他畢竟是個官場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個坑!」說起兒子的前程,李張氏永遠比丈夫眼光看得獨到。管縣學的劉老爺向來名聲在外,收起錢時來者不拒,具體到辦事方面,則誰也分不清他心裡本著什麼原則了。
「不會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些汗來,喃喃地說道:「劉老爺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馬,可只有四歲口呢!他還真的能光吃不拉,況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旭兒怎麼說也是楊老夫子的記名弟子。」說到這,他把頭轉向李旭,有些著急地問道:「我走之前要你請夫子賜個表字,你向他求了沒有?他答應沒答應給你取字?」
李旭年齡遠未及弱冠,此時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楊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則意味著與之有師徒之名分。今後別人即使想輕慢李旭,也得先考慮一下其師父的感受。
「求了,師父賜字為仲堅。師父也建議我去考進士,前些日子他教大夥寫策論,把我的策論批了『義理通達,見識卓然』八個字,還給要我讀給所有同學聽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經」和「進士」的差別,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個戶槽,可以讓父母和舅舅過幾天不受人欺負的安穩日子。只是覺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幾年,一則可以多幫著母親照看一下家業,二來也不必讓父親總是去給劉學究送禮。同窗們誰都知道劉學究只收禮不做事,只有父輩們實在,總是主動送上門去被他騙。
「仲堅,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這楊夫子……懋緊皺著的眉頭少許舒展。當地最有學問的楊老夫子能親自為兒子賜字,就說明老人已經認可了與李旭的師徒名分。雖然這個名分是李家強賴上去的,但有了這一層關係,李旭被官府推薦的事情就多了一點希望。作為一個盡職的父親,李懋總是不惜一切手段為兒子綢繆。
「把你舅舅上次給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沒捨得開封那壇改天給夫子送去!對了,順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給你舅舅。雖然是杯水車薪,好歹能湊個上檯面的菜!」李懋猶豫了一下,低聲吩咐。
「唉!」李旭高興地答應,突然想起了舅舅拜託自己的事情,小聲說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風味,舅舅今天托我問您,說如果您回來了,就幫他尋兩張生牛皮。如果沒有牛皮,馬皮、驢皮也將就,他願意出合適的價錢買,官府催得急!」
「皮貨我手裡倒是有現成的,不需要去別人家買。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麼突然要起皮貨來?」
「對了,忠叔說前幾日縣城裡的趙二當家曾上門來,問你幾時回,說咱們今年得多交五張生牛皮給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張,臨走時還順手拎了兩隻蘆花雞去!」李張氏聽兒子說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稅外稅,低聲向丈夫彙報。
「五張生牛皮?這趙二狗子發哪門子瘋,要那麼多牛皮幹什麼?難道縣太老爺家裡死了人,需要用來裹屍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詛咒。
猛然間,夫妻兩個都白了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儘是畏懼。
雖然二人都出身於小戶人家,但多少也識些字,馬革裹屍的故事耳熟能詳。上谷郡臨著邊境,官府大規模徵收生牛皮,除了為出征將士準備鎧甲外,還能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國周邊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還敢鬧事的就是高麗。開皇十八年,漢王楊諒和大帥高?曾經帶三十多萬人馬遠征高麗,據皇上自己說最後的戰果是高麗王俯首稱臣,但三十萬東征壯士能回來的不到三千。留在異國他鄉的二十九萬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時候亮兒剛剛束髮,和旭兒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盛世(三)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來收拾東西進城。臨動身前從塞外帶回的貨物中揀了四張生牛皮,兩簍干菇、一捆牛肉乾,交到兒子手裡,命令:「給你舅舅送去,這幾天別去上學,家裡有事情要你做!」
「隨便曠課,楊老夫子會生氣的!」李旭大聲抗議,見父親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這兩天講的是策論,會試時……
「叫你去就去,哪多廢話!」李懋顯然心情不太好,豎起了眼睛喝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氣父親為什麼發火,不敢在頂撞。把一干雜貨掛在了騾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出了家門。天還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風卷著早黃的落葉在半空中飛舞,繽紛的蝴蝶般映襯在淡藍色的遠山下,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來名聲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滿臉委屈的兒子,嘆息著說道。想想這些話遠遠超出了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馬遠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剛好從軍去立功名。」李旭看著父親越發蒼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縣學,曾經追隨越公楊素掃平江南的楊老夫子沒少提他自己當年的英雄事。每談起大軍過江后勢如破竹,把陳後主從井裡揪出來的壯舉,則揮掌拍案,整個人彷彿都年輕了十幾歲。
「大丈夫在世,當立不世功名,上則致君,下則衛民,若有利於國家,雖百死而不旋踵……楊老夫子在眾少年面前,如是揮灑自己的輕狂。逢此時,李旭等人也跟著如醉如痴,彷彿自己也變成了韓擒虎、賀若弼,跟在年少的晉王身後一道指點江山。從來沒想過,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從軍亦只能為一個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機會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擊多不出多少。
想著想著,不覺來到了「有間」客棧門前。這幾年民間凋敝,尋常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客棧里上午尋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張寶生居然沒在客棧里準備食材,偌大個客棧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
「怕是在後院忙吧!」李旭站在門口等了片刻,牽著坐騎繞向了後門。客棧的後院就是舅舅的家,兩道破敗的土牆隔出一個空蕩蕩的院落。李旭順著后柴門向裡邊一探,剛好看見自己最怕見到的小妗子張劉氏。
這張劉氏是遠近聞了名的潑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歲,四鄰無人敢問。其父母實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錢的聘禮,把她許給了張寶生做填房。那時候張寶生的買賣正紅火,娶了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劉大小姐過門后脾氣暴漲,很快嚇得來打秋風的親友鄉鄰不敢登門。可若不是如此,張寶生的客棧也挺不到現在。只是如此會當家的女人卻始終沒能給張家延續香火,害得張寶生總是想在續一房妾。每當他怯怯地把這個打算提出來,總是被張劉氏指著鼻子罵出門去。日子久了,也只好斷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作為一個讀書人,李旭自然不會看妗子順眼。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舅舅年齡還不算老,理當娶一個能生育的女人為他延續香火。但作為晚輩,這些公論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盡量減少與小妗子的碰面機會,以求「不見不知則無不言之過」的君子坦蕩。
他不想見到自己的妗子,張劉氏卻彷彿心有靈犀。察覺到家門口有腳步聲,頭也不抬地斷喝道:「愣什麼,還不快幫我抓住這隻雞,耽誤了楊老爺定的壽筵,咱們吃不了兜著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這才發現自己的小妗一手拎著尖刀,正貓著腰和牆根的大公雞對峙。那隻公雞顯然知道大難臨頭,豎起雞冠,伸長脖子,咯咯叫著,左衝右突,試圖突破張劉氏的五指山。而張劉氏亦不是肯放棄的主兒,貓著柳腰,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雞啄得滿是血痕,亦死戰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開院門。把長衫下擺挽起來向懷裡一紮,幾個箭步衝上前把公雞按翻在地。張劉氏見來人動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愣了一下,驚叫道:「旭官啊,我以為是你舅舅回來了。趕緊放下,趕緊放下,這怎是讀書人乾的粗活,老天會罰……
說著,從李旭手中一把奪過「俘虜」,蓮步輕移,三步兩步竄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邊上。蘭指慢攏,將公雞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雞翅膀,雞脖子握在一處,另一隻芊芊玉手輕輕一抹,利落地將公雞了帳。
血「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剛好落入張劉氏面前的一個陶盆里。片刻間,雞血放盡,張劉氏將公雞向土坑裡一丟,伸手探向身邊另一個裝著雞的竹籠。那可憐的大公雞還不知道自己的陽壽已盡,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掙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別客氣。十八里店楊大官人家擺壽筵,著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門張羅時鮮去了,估計馬上就能回來。學堂里今天沒課么,還是楊老夫子又出門撒酒瘋去了,扔下你們不管……
張劉氏一邊殺雞,一邊問。手腳甚是利落,頃刻間,土坑裡已經擺了四具屍體。
「我爹回來了,讓我送些蘑菇、干牛肉過來!」李旭不忍心聽妗妗繼續糟蹋楊老夫子的名聲,低聲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湊不足菜色呢。已經入了秋,哪裡找那麼多時鮮去?」張劉氏聞言,把尖刀向身邊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來,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門外的坐騎。
「還有四張生牛皮,沒硝過的。我爹讓我帶給舅舅……旭一邊從坐騎背上向下解禮物,一邊說道。那青花大騾被張劉氏手上的血腥味道驚嚇,邊打著響鼻,邊拚命向後縮身體。
「不是兩張么,怎麼是四張?」張劉氏驚問,不待李旭解釋,自顧拍手說道:「哈,這下正好,昨天我去賣草藥的老劉家串門,他家正為官府徵收生皮的事情發愁呢。我雪中給他送把炭過去,剛好順勢宰他一刀,報了春天你舅舅問葯之仇!」
說完,把血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抹了幾把。拎起兩個牛皮卷,飛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來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爛攤子。才把土坑中的雞歸攏好,端起裝雞血的陶盆正準備收進廚房裡,聽得門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經做完生意趕了回來。
「這怎麼使得,你是讀書人,不該干著粗活。讓老天爺知道,會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張劉氏嚷嚷著,劈手奪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著道:「那個天殺的劉老蔫婆娘,我給她送皮貨上門,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還不是哭喊著追了出來。呵呵,一百五十個肉好,白錢咱一個不收!」
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嶄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嘩嘩作響。
「一百五十個肉好?還不要白錢?」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父親是個行商,平素雜貨的賬目他亦沒少幫父親計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錢可以換半斗糙米。即使是新皇發行的白錢,一張生皮也賣不出五十文的價格。用兩張生皮換人家一百五十個肉好,這已經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為了。為人雪中送炭的話,也虧得妗妗好意思說出口。
張劉氏見外甥臉色瞬息萬變,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願地解開錢袋,用蚊蚋般的聲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塞外販貨,照理兒本錢也應該收回的。塞外皮子賤,又是沒硝過的,看著挺大,其實不禁用。給你二十個肉好,不知道夠還是不夠?」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氣的臉色,張劉氏語調漸漸變冷:「要不,我給你加到三十,再貴,咱可就傷了親戚顏面了!」
「留二十個給你做脂粉錢,剩下的還給旭官!」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門口傳了過來,把張劉氏和李旭俱嚇了一跳。
二人聞聲抬頭,看見張寶生挑著一筐灑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塊豆腐,斜依在門口,氣喘吁吁。
「不,舅舅,不是這樣意思。我爹說這是送給舅舅的,還有這些干菇、干肉。他平時總是喝舅舅釀的酒,舅舅有什麼需要,他當然該儘力!」李旭趕緊走過去,從舅舅肩膀上接過擔子。
「我就是說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這些小錢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沒聽見動靜?」張劉氏將錢袋藏於背後,一邊替丈夫捶背,一邊訕笑著說道。
「我剛到路口,就看見你著了火般從老劉家衝出來。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心裡正奇怪呢?回來一聽,原來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張寶生橫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氣沖沖地訓斥。「老劉家挖藥材賣錢,一年也賺不了百十文,這下好,全給你抄了家!」
「我這是公平買賣,找別人,這個價錢他還買不到呢。誰不知道最近幾天,街市上生皮都斷了貨!」張劉氏聽丈夫數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況且去年你生病,他老劉家的參須子,不也趁機賣了個天價。都是做生意的,我憑什麼管他家的艱難!」
「輕,你輕點!」張寶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麼辯論也辯不過婆娘,只好放棄了這個話題。瞅了瞅正搬菜擔進廚房的李旭,小聲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賣命的生意。你別那麼貪,咱們收了人家兩張生皮,已經欠了個大人情。再把另兩張生皮的本錢也吞了,財神爺也會罵咱沒良心!」
「大人情,那張弓,可是縣城趙老爺出了三吊錢都沒賣的,你還不是眉頭不皺就給了他。自己親戚,哪那麼多事兒!」張劉氏擺出一幅捨命不舍財的樣子,故意大聲喊道。
「你這個婆娘!」張寶生怕這話被外甥聽見多心,趕緊將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體擋在外邊的陽光,壓低聲喝罵:「你怎麼能這麼說呢?這麼多年,妹夫哪次回來不給咱們帶塞外的乾貨?人家一家子仁義,咱也總佔便宜還不說句好,也忒沒良心了不是?再說旭官這孩子,哪個月不過來幫忙?對咱們就像親爹親娘一樣,親戚里讀書人多,哪個向他這麼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沒給你生兒子!」張劉氏縮在牆角,委屈地道。較了半天勁兒,終究還是拗不過丈夫,把藏在後腰上的錢袋戀戀不捨地解了下來。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閉起眼睛把錢袋交了出去,邊遞,邊帶著哭腔嘟囔:「他自己說不要的,你又不是沒聽見。況且沒我去講價,妹夫自己也賣不了這麼多錢來!」
說著,眼角已經落下淚來,「給你,你愛還多少給多少。就當我沒看見!」
「唉,你這個婆娘!」張寶生無奈的罵。拿起錢袋去找李旭,卻發現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去了,幾隻控幹了血的雞,兩籃干菇,一捆干肉,還有兩張生皮,整整齊齊地碼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陽光一曬,散發出融融暖意。
盛世(四)
從舅舅家逃也般地出來,李旭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附近幾個莊子里同齡的少年本來就少,家境寬裕些的,早就去學堂讀書了。家境困頓些的,則要跟隨長輩下地當半個壯勞力用,或自墜身份,去店鋪里做學徒給自家省一份口糧。此時正是上午,除了縣城裡的潑皮無賴,誰也沒有大好光陰可浪費。
信馬由韁地走了一會兒,李旭有了一個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把青花騾子牽回牲口圈裡,上好草料清水,然後跑到廚房,胡亂找了些乾糧填肚子。接著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長衫脫掉,換上一身麻布短衣。然後拿起昨日舅舅贈送的弓,抓了半壺平素習射用的箭,興沖沖地奔庄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少年子弟學習刀劍、射藝的習慣。一旦族中那個少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跟著突飛猛進。即便不能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五十步以內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一回大運,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脫兔的奇迹也曾經發生過。只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餘支箭射出揀回,反覆使用,最後幾乎射脫了羽,也沒射得半個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弓臂處還總是微微震顫,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軟,手指頭也磨脫了一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身價,早解了弦,去了耳,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眼看著太陽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只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大青山綿延數百里,天黑后時常有猛獸出沒。一個人上山打獵,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里亂草沙沙作響,抬眼望去,一隻肥碩的狍子從左前方三十步處急奔而過。
這麼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全身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一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般向狍子射去。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少做急轉彎。也是李旭時來運轉,那箭噗地一聲,端端正正從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發出一聲哀怨的長鳴,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跑上前。此時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攢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頭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准能擔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少不得又要賺上二三十文。
正當他彎下身去,準備拖那狍子前腿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一陣惡寒。李旭猛然抬頭,只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頭毛驢大小的野狼,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挺直了身體,彎弓搭箭。雖然出身於末枝,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護得周到,少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這麼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更甭說正面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熟練,危急時刻,手裡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羽箭在弓?上亂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一步步走近,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脫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擦過,「噗」地一聲入地半尺。那畜生亦是嚇了一跳,嘴巴間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兩扒,凌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抽出箭來,一拉即放。箭一離手,隨即棄弓,從腰間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閉著眼睛亂揮。揮舞了半晌,既沒感到身體疼痛又聽不見野狼動靜,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偷偷張開一條小縫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面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血跡,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麼鬼把戲。李旭大聲喝罵,前沖幾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背靠著樹榦,以刀護頸,猛地轉過身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並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身背後在他轉頭的一瞬間偷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陰影外再無一物。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夾雜於其中的,則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亂舞居然能把一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為夷。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腳欲將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李旭愛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撿起來,插回背後的弓囊里。「改天做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射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狍子,早已死得透徹了。從肚腹箭傷處流出血已發黑,蔓延著在地上淌了一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了,才發現狍子後腿上有一處深可見骨巨大的傷疤,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盡而亡了。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拚命!」李旭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剛射翻了狍子,就引出一頭惡狼來。想想剛才九死一生的危險,心臟兀自上下亂跳。山風吹過,渾身上下不覺毛孔發緊。伸手一摸,原來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到了身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走到狍子身前,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全身筋骨無處不酸軟,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爭么?」李旭心中暗自叫苦,這裡是大山深處,指望有人來幫忙,那是萬不可能。向了片刻,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根樹杈、葛藤,做了個爬犁。把狍子的屍體一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樹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頭。
「嘿!」李旭大喝一聲,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滑動。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李旭感覺腳下野草不住打滑。低頭看去,發現綠草上有一條血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處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亂中射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又恢復了幾分力氣,心頭也覺得不那麼虛了。膽子壯起來后,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獸在春秋兩季換毛,一季脫絨,一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獸皮毛最值錢,那麼大一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後母親的笑臉,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狍子蓋好,倒提著護身短刀,順著血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里山路,在一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一個洞口。惡狼留下的血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入山洞深處。李旭側著身子,把身子貼上石壁。一手舉刀,另一隻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洞中跳蕩有聲,卻沒有什麼野獸被驚出來。李旭在山洞口蹲了片刻,聽不到裡邊有什麼粗重的呼吸聲,橫了橫心,大起膽子摸了進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餘暉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頭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長箭,通體呈黑紅色。箭尾處羽毛早已磨突,分明是李旭慌亂中射出的那枝。只嘆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僅有一頭受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謀皮害命」。沒等走近,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動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上冒了出來,身體快速向後退了兩步,背靠著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動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拚命,也沒試圖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洞間迴響,嗓子里彷彿著了火,說不出的饑渴。大著膽子再度向前,發現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拚命吮吸最後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感卻讓他徒生幾分不舍,略一遲疑,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邊緣來。
一時間,李旭失去了主意。莊子里從來沒人養過狼,即便有頑童無意間掏到了狼崽子,家長看到后也趕緊把它們拋到野地里去。狼最護崽,循著狼崽身上的氣味,母狼會不遠百里追來與你拚命。直到你將崽子還了它,方肯離去。否則今天禍害驢馬,明天偷咬雞鴨,絕對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這隻小狼崽子的母親已經喪命於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慮母狼的報復問題。能不能把狼養成一隻好獵狗,他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經驗。正猶豫間,那頭小狼從他的手掌邊緣吮吸不出乳汁,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
一叫之下,李旭登時心軟。解下腰間褡褳,做了一個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進去。然後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來。
有了那條血跡指引,李旭總算沒有迷路。他心裡仔細,怕傷及野狼皮毛賣不出好價錢,又找葛藤編了個爬犁,給狼當起了縴夫。拖著爬犁,沿著血跡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自己掩藏起來的野狍子屍體。把兩個爬犁合併成一個,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氣喘吁吁地爬下了山來。
有了這麼大個累贅,下山之路愈發不易。遇到陡峭處,李旭只得先把獵物逐個用葛藤順下去,然後墜下樹爬犁,最後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來,又得重新將獵物裝車,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幾番折騰,不知用了多久,才隱隱看見了村中燈火。
進了村子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管家忠叔提了個氣死風燈,正焦急地四下張望。見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跑過來,大聲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裡去了。老爺、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見你,肯定要糾集族人尋上山去!」
「我打了兩頭大野獸,拎不動,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滿懷歉意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爺動家法,誰會給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隻碩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著李旭罵道。「枉你讀了那麼多年書,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險的道理都不懂!你何野狼去拚命,一旦有個閃失,這個家將來靠誰支撐!你父母由何人來養老!小沒天良的,看今晚老爺怎麼剝了你!」
「忠叔,忠叔,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么。況且打一頭狼也不算犯險,祖上的英雄不是還引弓射虎呢么?」李旭抱著忠叔的胳膊,連聲討饒。李姓自認為漢代飛將軍李廣之後,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迹為榮。先輩的英雄事迹拿出來,果然有說服力。老李忠的斥責聲就此打住,把燈籠向李旭手裡一塞,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氣沖沖地喝道:「拿著,頭前去照亮。見到你娘,就說天沒黑時就已回來。山腳下遇到了同窗,向他們炫耀收穫,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李旭高興地答應。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與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門方向走去。
見兒子平安回來,又帶著兩頭那麼大的獵物,李張氏果然歡喜。沒等李懋盤問細節,早把一塊熱手巾捂到了兒子臉上,邊替李旭擦臉上的血漬和泥土,邊誇讚道:「也就是我家兒子能幹,才十四歲就已經能箭射蒼狼。當年祖上半夜射虎……
「方才是誰說要動家法來?!」老李懋不滿地說道,「逾時不歸,你還誇讚他。若是與街頭無賴兒同去鬼混,莫非你還給他把風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羨慕得脫不開身么?你生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這皮毛,明兒找人熟了,剛好給他做一件披風!冬天的風冷……張氏白了丈夫一眼,笑著替兒子辯解。把毛巾塞進李旭手裡,憐愛地說道:「來,自己把臉擦乾淨了,用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幾盞呢!」
見妻子如此溺愛兒子,李懋也無法以一敵二。教誨工作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兩頭野獸拖下去,連夜處理乾淨。然後拍了拍自己身邊胡凳,低聲說道,「看在你娘高興的分上,今天不責罰你。坐過來吃飯吧,肉羹都熱了好幾回!」
「馬上來,爹娘先用飯。我今天射殺了頭母狼,順手把小的也掏了回來!」李旭答應著,從胸前褡褳里變戲法般,掏出一隻毛茸茸的小狼崽子。
「趕快扔了出去,那是敗家的災星!」老李懋登時色變,跳起來,大聲命令。「咱家養了好幾頭牲畜,一旦……
「母狼已經被我射殺了!爹――!」李旭拉長了聲音祈求。他家家教本來就不十分嚴格,長兄早亡后,父母更將其呵護得厲害,所以馬上十四歲了,父母面前還保留著幾分孩子氣。
「那你也養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時候看不出來,長大後會明白自己與狗的差別,要麼反噬,要麼徑自離去!」李懋聽見兒子說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會受到威脅,心頭震驚稍定。想了想,低聲解釋。
「何必非把它當狗兒來養,大了后,它不願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執地說道。
盛世(五)
李懋和妻子見兒子目光熱切,想想白天從官府小跑腿趙二哥那裡打聽來的內部消息,沒來由地心裡發軟,相繼表示了妥協。
「你要留著,就留著吧。反正這東西逆了季節而生,從來沒人養得活!」老李懋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嘮叨。
大凡野獸,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養。小崽子趁著食物富足的夏秋兩季拼了命生長,這樣待冬天來臨時,它們才能長到足夠體重熬過冬天的嚴寒和飢餓。而李旭獵來的這頭小狼崽子顯然是剛剛出生沒滿月的,成活的可能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縱使心裡不喜歡,也犯不著為了一個不可能養大的狼崽子跟兒子較真兒。
「記得別太嬌寵它,一旦發現它露了野性。要麼殺掉,要麼趕走,千萬別讓它反咬你一口!」李張氏端起碗,給兒子盛上滿滿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後再去碰酒。你舅舅送來的酒多著呢,沒半個月喝不盡!」
「謝謝爹,謝謝娘!」李旭高興地答應著,根本沒聽進老兩口嘮叨些什麼。飛也般跑出門去,把狼崽子安頓到自己床頭下,又衝進廚房,調了碗米湯給它。然後才興沖沖跑回來陪著父母吃飯。
當年亮子也是這般跳脫,可惜……李張氏看著來回忙碌的兒子,眼角上又見了淚光。白天丈夫趕到城裡打聽消息,花了二十幾個錢才買得官府跑腿趙二狗子鬆口。據那姓趙的透漏,皇上正籌劃著御駕親征高麗。上谷、涿郡、漁陽、盧龍(北平)四個邊郡的官員已經急亂了套。這幾個地方地靠邊境,士兵能適應遼東的氣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點地區。
「我說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準備!」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處趙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據說皇上發了話,邊郡良家子盡數入伍。無論家中兄弟幾個,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個孩了,還不到十四,我也過了四十!」李懋至今還記得自己扯謊時的窘迫,口袋中最後幾個錢也塞到了趙二手裡,希望對方屆時能高抬貴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滿意足的趙二官人拍著李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導他,「上邊說了,今年備糧食、衣甲,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後集結整訓,真正出兵,估計得後年開春兒。實話實說,咱倆交情歸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證還能照看你三年。若是頭上換了個實心眼的郡守老爺,我們這些當差的,還不是人家怎麼說咱怎麼答應著!」
想到趙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裡的酒就開始發苦。大隋朝有過規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獨子從軍。可那都是老皇上規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著的時候,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定當回事情,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死了那麼多年!
無論心裡多苦,多不情願,有些事情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亂。李懋嘆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酒杯,對著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姓孫……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一手托著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著只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餓得很了,吃得如風捲殘雲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不斷地在旁邊溫言相勸:「慢點,慢點,別噎著,鍋里多著呢!」
「帶隊的叫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著頭大聲道。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麼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把自己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夢想里,有過考取進士立於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裡,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晒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而且一旦從了商,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於自動放棄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遠不可能再參加科舉。
「爹,爹這,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顏面對兒子得目光,躲閃著解釋。
李旭看著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家中雖然窮困,但比起鄉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官府還為學子們提供一日兩餐。儘管那飯菜里鮮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幫著母親料理家務,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言,轉過身子,不住地擦淚。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著四夷賓服……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兒子。
「家裡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器從軍。爹想讓你借著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後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壓力,終於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逼著兒子當逃兵不是什麼光彩的舉動,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為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這個理由多少能讓人透過口氣來。
「我不去塞外,當兵就當兵,功名但在馬上取……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心裡一塊石頭當即落地,滿不在乎地說道。
「啪!」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剎那間,李懋被風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成了青黑色,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嘴,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鄉數百戶,那家有人活著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動什麼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裡。想安慰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愣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裡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備出塞吧!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里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里,已經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後來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後來,記憶里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裡總是那麼睿智。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么?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箇舊友寫了信,準備在來年明經試后,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里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只是帶著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抬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為看顧,人後小灶不知開了多少回。從經、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授。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于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挂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麼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為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著放於院外的幾壇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無關。今日之後,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後,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遊不甚,自甘於商人為伍。
楊老夫子對於這個賴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浪頗多,到老時心裡也沒那麼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為師從來沒這麼看。人之貴賤在乎於心,其心貴,雖為販夫走卒,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身於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為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擺,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裡。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來,李旭一直為此耿耿於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於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濛濛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
「你起來吧,為師授業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勝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楊老夫子閱人多年,豈又聽不出李旭話語中的不甘。有心再指點此子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須知人生充滿變數,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臉,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說這些話,為時尚嫌太早。雖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李旭畢竟才十四歲,有些話他根本聽不懂。有些話即使他能聽明白,沒有相應的人生波折,他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真諦。
人生就像一罈子酒,經歷過歲月的醞釀,才能釀出其中甘洌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壇新焙,即便再是精糧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帶著幾分擺不脫的青澀。
「弟子日後若有所得,必登門來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臉上帶出了幾分訕訕之色。
「若能來,則早來。過了明年,恐怕為師的安穩日子也到了頭,該動一動了!」楊老夫微笑著搖頭。
「師父難道要去遠遊么?還是應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問,完全沒看見楊夫子笑容里透出的淡淡苦澀。
「也是為師命中該有之數吧。畢竟我曾受人之恩!」楊老夫子繼續搖頭,終是不願把話說明。
「那是,師父曾經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必相報以湧泉!」李旭順著夫子的話回答。
「此語未必盡對,但人生在世,心中羈絆幾人掙得脫!」老夫子大笑幾聲,故意把話題岔到了他處,「不提,不提。盡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還未出我門,咱師父先論一論東征勝敗之道!」
「師父是考我么?」解脫了心結的李旭笑著問。他昨晚曾經聽父親說此番朝廷為了東征下足血本。現在已經開始籌備糧草、衣甲,明年春天徵集舉國青壯,冬天或者後年春天才正式開拔。以他的理解,這麼大個國家,耗費兩年的時間來準備一場戰爭,斷然沒有戰敗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聽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論斷。
「先生莫非不看好這次東征么?我聽父親說要明春徵兵,後年出發。朝廷如此充分的準備,想必是謀定而後動,怎會奈何不得一個小小高麗?」按照平日師父所教,反覆推敲了大隋與高麗之間的實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樣的結論。「我有備,攻其無防。我軍械精良,兵多將廣……
「打仗未必憑得是人多,天時,地利,人和,哪一點能夠忽視。此去遼東,天時在我么?此去遼東,地利在我么?此去遼東,表面是我大隋征討高麗,以眾擊寡。實際上,??、契丹、室韋,還有遼東說不上名字來的數百部族,哪個不是與高麗唇亡齒寒。如此一來,人和又豈在我?」談及軍務,楊老夫子臉上頹廢之色盡去,鬚髮皆飛揚而起。
「可,可我大隋天朝上國,持戟何止百萬!」李旭兀自強辯。雖然被迫做了逃兵,內心深處,他依然期待著大隋朝能橫掃遼東,打出赫赫聲威。作為一個在大隋朝長大的少年,有種榮譽感與生俱來。雖然,這個朝廷從來沒給他予任何實際好處。
「持戟何須百萬,如能指使如一,十萬足以蕩平遼東。大隋朝之危不在高麗,而在蕭檣之內。一旦變生大軍之後,恐怕,又是百萬雄鬼不得還鄉!」老夫子搖頭,拍案。
臨別在即,一老一小均知日後相見怕是不易。一個借著難得的好例子用心指點,一個借著最後的機會專心領會,感嘆幾聲,大笑幾聲,不知不覺間,聲音已經穿出了窗外。
「這老東西,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莊稼般。今兒個怎麼又緩過了神!」窗外,楊師母納悶道。
盛世(六)
與劉夫子話別時,卻是另一番情形。這位縣學里說一不二的老夫子年齡不大,身材富態。雖然沒有楊老夫子那樣曾經在越王帳下襄贊軍務的傲人資歷,但年輕時也是本地數得著的才子。書讀得多了,為人平和大氣,說起話來自然讓人如沐春風。
「也好,當年陶朱公出身商呂,不照樣幫助越王吞了吳國么?可見英雄不問出身,時運來時自可借風而起!」劉老夫子笑著安慰,眼睛不斷地向窗子外邊瞟。至於陶朱公范蠡是先輔佐越王吞了吳,還是先賺就了偌大家業,那些是細節,在一個輟學的無賴頑童面前想必沒追究的必要。
如果事先沒經過楊老夫子一番開導,這番話肯定要在李旭心中掀起巨大波瀾。可如今李旭已經勘破了這一層,劉夫子是真心也好,敷衍也罷,他已經看得淡了。拱了拱手,笑道:「謝夫子指點,先生終日操勞,想必還有重要事情忙碌,晚輩就不再打擾了!」
「不急,不急,還不是些授業、解惑的瑣事。夫子我身負教化一地之責,實在不敢辜負皇恩哪!」劉夫子沖著京師方向拱拱手,嘴裡說著不急,身子已經把李旭送出了門來。
臨下台階,老先生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叫住即將走出大門的李旭,問道:「縣學的張秀是你什麼親戚吧!兩家生得近么?」
「我應該叫他一聲五哥,姑表之親!」李旭詫異地回過頭來,答道。對於張家小五,他沒什麼壞印象,好印象也不太多。二人應該算未出五服的姑表兄弟,但家境差得太遠了,血脈里的緣分也跟著淡了下來。平素在學堂里相遇,只是彼此打個招呼。張家小五自有一番富貴朋友交往,李家旭官也沒麵皮去惹表哥生厭。
「不錯,不錯。上谷張家是本地望族,有張秀在,這一門恐怕還會繼續發揚光大。我早就說過,那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子,呵呵,你不妨多與他走動走動,將來有這親戚和同窗雙重情誼在,他發跡后,與你少不了一番提點!」劉夫子笑呵呵地叮囑。
「多謝先生了!」李旭再次拱手,轉身出了劉家院門。看到自己的青花騾子,才霍然想起臨來前自己還給劉先生準備了一份禮物。此番拜別得過於匆忙,居然忘記拿進院子去。
『不如省了,家中小狼正缺吃食。』李旭望著騾子背後了一小捆牛肉乾笑道。飛身上騾,快步往家趕,還沒出縣學附近的成賢街,就聽見身後有馬蹄聲追了過來。
「旭倌,旭倌兄弟!」五哥張秀的聲音緊跟著在背後響起。
出了縣學附近的成賢街就是鬧市口,這兩條街道以擁擠聞名,牲畜向來無法跑快。李旭無機會佯裝聽不見表哥的呼喚,只好帶住坐騎,回首問道:「五哥,你喊我么?」
「當然是喊你啊,除了你,我還有幾個旭倌兄弟。」張五娃策馬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抱怨。「看見你出了縣學,我就趕緊追了過來。沒想到你胯下這匹騾子,腳程還真不差!」
「哪裡比得上五哥的青雲驄,那可是萬里挑一的名種!」李旭拱了拱手,謙虛地道。
「什麼青雲驄,馬販子的話你也信?你真的要去經商么?一點兒也不想讀書了?」張五得意地用皮鞭磕了磕鍍銀的馬鞍,笑著追問。
「不讀了,父親年紀大了,需要有人幫他。再說,我也不是讀書那塊料子!」李旭點點頭,回答。
「可惜,真是可惜。昨天劉夫子還說,整個縣學里,就你我兄弟開了讀書的竅。我那姑夫想必也是一時計短,要不,我跟我爹說說,讓他出錢幫襯你們一下!」
「五哥美意,我本該拜領。但家父心意已定,還是不拂了他的意吧!」李旭再次拱手,婉言拒絕。表舅張寶林家的錢,除了被逼到死胡同的人,整個上谷哪個敢借?去年舅舅借了他十幾吊錢,結果賠進半數地產。自己這個表外甥如果上門告貸,恐怕李家那幾畝薄田,禁不住表舅大手一捋。
「也罷,行萬里路勝過讀萬卷書!」張五娃搖頭晃腦地說道。用皮鞭敲了敲精銅馬鐙,繼續問道:「聽說你前日獵了一頭母狼,有毛驢般大?」
「都是大夥謠傳,真有那麼大的狼,我早被它吃了,哪裡有機會獵它。表哥還有別的事情么?」李旭沒有在馬路中央與人閑談的雅興,帶了帶坐騎,準備就此告別。
「且不忙走,你我是兄弟,又是同窗好友,讓我來送你幾步!」張五娃的話讓李旭聽起來心裡一暖。可接著,對方的話就把本意暴露了出來。
「我聽說你還掏了只小狼崽,銀灰色皮毛?」
「那也是謠傳,小崽子的毛色,向來都是灰突突的!」李旭一邊徐徐前行,一邊應道。
「逆了季節生的孽障,還是獨伢,怕是養不大吧!況且狼性野,你將來未必製得住!」
「能養多久養多久,我也是一時興起。將來長大了,就放到深山裡去,任其自生自滅!」李旭有些不耐煩了,連日來,關於小狼無法養大的話,他一天能聽到十幾回,耳朵上的繭子都磨起了老高。
「不如把它讓給五哥,我廚房有的是碎肉,好過跟了你受苦。我給你十個錢,你說,怎麼樣?」張五娃打馬追上幾步,賠著笑臉問。
李旭詫異地看了表哥一眼,搖搖頭,繼續趕路。
「要不,二十個,不能再多了。一條訓好的獵狗也值不了這個數!」張五娃不易不饒,繼續追著侃價。
「五哥,那小狼本來就不值一錢。但那是我的!」李旭回過頭,眉毛豎成了兩筆濃墨。
「實話跟你說了吧,旭倌!劉大官仗著他家賽虎犬個頭大,總欺負我的狗小。所以我想養條狼來報仇。那東西天生喝血吃肉的種,憑你的家底,根本不可能養得活。不如轉讓給我,看在親戚的分上,我給你五十個錢救急,也好過你舍了學業去從賤行!」張五娃策馬攔住李旭去路,急切地說道。
「五哥,君子不奪人所好!」李旭黑了臉,大聲道,「況且,它是狼,不是狗!」說罷,推開張五娃,縱韁而去。
「旭倌,旭倌,咱們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張五娃策馬急追,焦急的聲音在街頭回蕩。
「我再說一遍,它不是狗!」
接下來數日,李旭俱在與親朋好友、族人同窗的話別中渡過。眾人聞聽他要棄學從商,有人惋惜,有人慶幸,更多的人則是好心地前來安慰,讓他且順天命。在飽含了人間冷暖的目光中,日子過得倒也快。轉眼來到月末,心結早已被老夫子幾句話解開的李旭除了不舍之外,內心深處反而湧起了對幾分流浪的喜悅與期待。幾乎寸步不離的小狼崽子彷彿更理解主人心態的變化,綴在李旭腳邊,不斷地打滾耍賴討要吃喝。
雖然沒有足夠的肉食可吃,與人一樣有了固定進食機會,小狼崽依然發育得極其迅速,雙眼睜開后即不肯在躺在李旭為其安排的木箱中休息,而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李旭腳邊亂跑。
對於這樣一個逆季而生的怪胎,左右鄰居和族中長者甚為不喜,幾度找上門來要求李懋將狼崽子處理掉,以免其長大後為禍鄉鄰。待聽說李家唯一的兒子輟了學,馬上準備去從事賤業,硬氣話也就無法說得出口。
士農工商,百藝之中,商人排在最末。尋常人家子侄能在田間刨得一口吃食,都不會曲身為商賈。務農者可以憑藉苦讀或別人賞識改變命運,而從商者,這一輩子就要被打上商人得印記,永遠沒有讀書做官的機會。
大多世人皆羨慕比自己過得好的鄉鄰,巴不得人家遭災。而遇到境況比自己差的鄉鄰,反倒心生幾分同情。「反正這東西註定長不大!」「反正他走時會把這孽障帶走!」鄰里族人們自我找著借口,陸續離開了李懋的家。
「你不但要長大,而且要比別人大。」落日下,李旭對著自己的小狼講。小狼在地上打一個滾,嗚嗚嗯嗯叫喚數聲,以此來回答李旭的叮囑。
「不如我就叫你甘羅!」李旭摸了摸小狼絨絨的短毛,笑著說道。突然間從一個眾人矚目的少年才俊,變成了一個大夥不願意搭理的小行商,雖然那天已經被楊夫子及時解開了心結,但巨大的生活落差也使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一言一行間,除了原來的坦誠敦厚外,又多了幾分玩世不恭。
甘羅十二歲為相,是世人眼中少有的神童和幸運兒。既然小狼崽被所有人稱為孽障,霉運纏身,李旭就偏偏給他取一個世間最幸運的名字。至於無聊的人是否為此火冒三丈,李旭不想管,也管不著。
「甘羅,甘羅!」一個少年在陽光下邊跑邊叫。
「嗚嗚,嗚嗚!嗷――」小狼張開四蹄,銀灰色軟毛在暮色中飛舞。
盛世(七)
出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李家的人也漸漸忙碌起來。李旭平時上學騎的那匹大青花騾子跑不快,只能用來馱貨,不可用來乘人。所以李懋特地將自己此番販賣回來準備催肥了賺錢的三匹突厥瘦馬中挑出最強壯的一匹來,配了新的嚼絡鞍凳,給兒子當坐騎。
舅舅張寶生則把當日賣皮貨收到的錢借著給外甥湊盤纏的理由全部送回了李家。李張氏好推歹推,張寶生最終只肯收下三十個肉好算作給妻子的跑腿錢,其餘的硬塞進了李張氏手裡,「窮家富路,咱們再苦,但不至於揭不開鍋。旭官出門在外,多一文錢在身,就多一份膽氣!」
「也好,等咱家旭官賺了錢,讓他給你沽酒!」李張氏接過帶著汗味的荷包,強笑著說道。一轉過身,立刻用手背去揉眼睛。
「你這作甚,他能出門幫襯家裡,是好事兒啊。難道你還能把他夾在胳膊底下護一輩子!」張寶生不忍看妹妹難過,低聲勸慰。聽說侄兒棄學,他亦非常失望,恨不得上門與李懋打上一架,讓他斷了這個短視的念頭。但家裡的婆娘卻說:任誰家的父母都不會禍害自己的孩子,妹夫這麼安排,肯定是有什麼長遠打算,或是有什麼不得以之處。所以張寶生也只得強作歡顏來賀,順便看看妹夫這裡是否有轉不開的急難需要自己幫忙。
「他文章寫得好,字也周整。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旭子是李家祖墳上一壟蒿子……李張氏低聲說著,用手抹乾眼角的淚。無奈壞了兒子的前程,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心安。
「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時黯淡,誰又能看得出今後短長來!旭官這孩子生就一身福氣相,你放心,他將來肯定有機會出頭!」張寶生裝作信心十足的樣子,故作神秘地解釋。
李張氏不說話了,兒子臨行,最忌說出錯話來壞了口彩。明知道哥哥是安慰自己,也只能把安慰的話當希望來聽。況且兒子還小,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好的前途在等著他!
想到這,心下稍寬。把刮光家底搜羅出來的錢湊在一起,穿成一百文一小串,打在了行李卷里,與乾糧吃食,厚衫夾襖歸做一堆,怕人路上看見起了歹意,又特地在裝銅錢的袋子外邊縫了一個粗麻布口袋,髒兮兮的,彷彿裡邊裝得全是破爛。
待晚上李懋回家,夫妻兩個少不得又在燈下把所有東西重新翻檢一遍。禦寒穿的冬衣,防暑穿的絲裾,互相提醒著,越收攏越多。直到李旭在一旁「抗議」說,如果把東西全部帶上,已經可以壓垮兩頭騾子,夫妻兩個才相對苦笑了幾聲,想辦法為兒子精簡行囊。
「那姓孫的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好說話不過。爹和他搭過十幾次伙,算得上老交情。一路上,有什麼難處你儘管說與他知曉。叫他一聲九叔,他自然會照看著你這個晚輩!」李懋突然變得像婆娘一樣絮叨起來,翻來覆去地叮囑。左手剛從行李卷中裁撤下一包路上吃的乾果子,右手卻把更大一包腌肉塞了進去。
「嗯,爹,您放心,我知道了!」李旭有一句沒一句答應著,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孫九如果真的和爹交情那麼深,這麼些年,怎沒見他到家中喝口水?如果只是生意上的交情,託了估計也是白托。大夥都說,生意場上只認錢,不認親朋。同行搭伴罷了,出了塞,一切還都得靠自己。
「那邊天冷得早,夾襖里我給你絮了絲綿。自己記得換,別逞能硬挺著。一旦腿上受了寒,就是一輩子的罪孽!」李張氏抖開一件厚厚的新衣,重新用力捲成卷,期望能減小寒衣體積。老李懋在一旁看得累,伸手過來幫忙,夫妻兩個費了好大力氣把放衣服的包裹壓縮了三分之一體積,想了想,又從柜子里抄了一件契丹人常穿的皮襖搭在了包裹外面。
「我知道了,不要放那件皮襖,膻腥氣太重,聞了噁心!」李旭跑過了,笑著祈求。「我肯定會記得換寒衣,皮襖就不要了。否則,人非把我當成胡兒不可!況且這東西足有二十斤沉,把馬都壓趴下了!」
「你倒是聰明!」李張氏狠狠地點了兒子額頭一把。「那邊滴水成冰,凍掉了你的耳朵,就不得意了!」
「嗨,我這麼大人了!」李旭聰明且自信地道。
父母俱不作聲,繼續努力讓包裹看起來更小。昏黃的油燈下,李張氏將裡外衣服全部抖開,無論新的、舊的,沿著原有的陣腳,一針一線縫了個遍。老李懋則佝僂著脊背,將值錢的東西反覆翻檢,唯恐落下什麼讓兒子途中受苦。
「這銅錢不能多帶,百十個足夠。又重又麻煩,人丁稀少的胡人部落還未必認!」李懋將妻子碼的整整齊齊的近千枚銅錢扯了出來,扔到了一邊上。
「那旭子花什麼?說出去辦貨,總得裝得像個樣子吧?」李張氏一愣,針腳失去了準頭,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手指內。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顧兒子就在身邊,一把抓住妻子受傷的手指,含進嘴裡,用力吸了幾口,把血吐到了地上,喝斥道:「那麼急幹什麼,趕快用鹽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錢……
「明天我去縣裡把銅錢盡數換了斜紋提花錦,那東西細密,顏色又亮,胡人那裡是女人都喜歡。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錦換了他們的牛馬。至於日常花銷,就靠那幾簍粗茶。與胡人換干肉、奶豆腐,蘑菇,黃花,一斤能換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熱天,別傷了風!」
老李懋是個塞上通,什麼東西什麼價錢,怎麼和胡人以物易物,趁著沒出發之前,手把手地教導兒子背熟了。按他的估算,商隊初九離開上谷,一個半月後可到達草原深處。如果能換得些皮貨,就求孫九等人把李家的貨物和青花騾子一併捎回。至於李旭,則以等待明春辦貨為借口,找個待人和氣的部落先寄住下來。
如此,明年春忙過後,李懋就趕了牲口到塞外來尋兒子,官府徵兵也好,拉夫也罷,父子兩個一個年近五十,一個接不到軍令,誰也奈何他們不得。
「您放心,我打聽過,那邊甘草甚為便宜。到時候咱爺兩個一個在塞外收,一個在上谷賣,保准能賺一大筆!到時候給借給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著臉!」李旭對塞上生活充滿幻想。失去考科舉的機會不要緊,關鍵是能有辦法把自家振興起來。家門興旺了,什麼麻煩事情都會少很多。
想著想著,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明亮起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沒有治國平天下的機緣,讓自己家日子過得好一點的本事,還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張吧!」老李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後腦勺,強笑著說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孫九的商隊終於姍姍進了易縣城。有求於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間客棧』整個底層,款待孫九和李旭未來的同伴。舅舅張寶生和妗妗張劉氏也使出全身手段,把硬菜炒得在鍋里噼啪直爆。十幾樣菜色擺到桌案上,再送上張寶生密法縮過水的老酒,不消半個時辰,就讓孫九等人達到了眼花耳熟的狀態。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身上。有我孫九在,他就少不了半根兒寒毛。這趟我孫九手中能落下一個銅板,你李家就不會只分得半文!」拉開短?,孫九的大手在胸前拍得啪啪作響。
「也不指望賺多少錢,孩子第一次出門做生意,主要是個鍛煉。我這腿腳不靈,天一冷就爬不上馬背。如果不是怕耽誤了大夥的買賣,我就自己去了!」李懋陪著笑臉,招呼大夥吃菜。轉眼又把李旭叫了出來,讓他給九叔倒見面酒。
「九叔!」李旭規規矩矩地叫道。斟了一碗酒,高舉過眉。今天這伙幾桌客人吃相實在太不雅觀,把他先前對商隊的幻想通通敲了個粉碎。滿座沒一個穿金帶銀,綢衫紗帽的呂不韋般風流細嫩人物,相反,一個個披短執長,橫肉滿身,活脫剛從良的土匪。唯一一個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讀過些書,可他的身影在商隊里顯得如鶴立雞群,不僅是顯眼,而且帶著孤單。
河間人孫九正如李懋所說,是個非常爽利的漢子。接過李旭高舉過眉的酒碗,每次都悶得一滴不剩。三碗悶罷,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聲道:「我姓孫,排行第九。叫我聲九叔也好,九哥也罷,都隨著你。但進了商隊,就得守商隊的規矩。咱做買賣盈虧自負,路上遇到麻煩卻要生死不棄,這一條,你做得到么?」
「但依九叔!」李旭聞言下拜,大聲承諾。
「起來,咱這不是官府,不講究這調調。」孫九趕緊站起來,把做勢欲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說實話,大夥十里八鄉集結起來的,這次推舉九叔帶隊,下次還不知道推誰。所以誰也不比誰矮半截,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選了你當頭,俺老孫難道還把頭給你磕還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孫九的話逗得笑了起來,有人就跟著開始起鬨:「別聽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輩份高了,沒錢給你做見面禮兒!」
「去,去,我老孫是那吝嗇人么?」孫九被擠兌得漲紅了臉,從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個彈丸大小的銀豆子塞進李旭之手,「不能讓你白叫了九叔,這個小豆子,拿著將來娶媳婦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個箭步跳上前,把銀豆子奪下,硬塞回孫九之手。「已經給你添了麻煩,旭子怎麼再能收你的錢。況且你老孫也不是什麼闊綽老闆,何必跟孩子這麼客氣!」
縱使現今太平世道,銀子落價,市面上一兩銀子也值兩吊之數。那東西分量重,丁點個小豆子亦超過了二錢。求人辦事不給人送禮,卻先訛了人家四百個錢,即便郡守老爺家也沒有這麼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這你可就見外了。我年齡大,他年齡小,都跑這條商道,將來不一定誰照看誰呢!」孫九不依不饒地又把銀豆子塞進了李旭懷裡。「拿著,休得惹九叔發火!」
「侄兒怎敢向九叔討賞!」李旭趕緊將帶著體溫的銀豆子舉還給孫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訴他在衣服角上也縫著幾顆銀豆,那幾乎是李家的全部積蓄。此物各民族通用,無論是胡是漢,送到任何一家當官的眼前,他都會看在趙公元帥的面子上給些照顧。
「大木哥,你就讓旭倌拿了吧,你幾時看到過老孫送出了禮物曾收回來?」見雙方拉扯不下,另一張桌子上有人過了幫腔。
此人年齡比孫九略小,鬍子很稀落,衣裳相對乾淨,看樣子也是商隊中說得上話的人。怎奈孫九卻不肯領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個張小個子,老子正準備推辭幾回后就把銀子收回來,你卻非害老子賠本。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銀豆子是我給大侄兒的見面禮,你們都是長輩,也得跟著發一回彩頭!」
「九哥,九哥,您這不罵我么!各位兄弟,你們千萬別這麼干,否則我李大木沒臉再跑這條道了!」老李懋嚇得直作揖,辦酒席雖然貴了點,但那是為了給兒子維護個好人氣。經孫九這麼一攪和,酒菜本錢肯定回來了,可兒子的情面也跟著薄了。
他不肯收,眾人卻不肯答應。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願意,肚子里罵著孫九的祖宗,也不得不從腰中摸出了兩個白錢來。孫九帶著李旭,挨個給他介紹商隊的夥伴,每介紹一個,李旭就給對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悶了,隨即就把見面禮錢塞進李旭手裡。
一圈酒斟下來,直累得李旭兩膀子發酸。肉好、白錢雜七雜八收了近一百個,人也差不多認了個臉熟。給孫九幫腔那個人姓張,是孫九的老搭檔,這伙商隊的臨時副頭領。只給了一個白錢的那個疤瘌臉姓杜,是河間杜家的一門遠親。面相兇惡的那個姓王,穿著露腳趾頭布靴的那個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遠遠坐在窗子邊,與眾人格格不入的那個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縣富豪,名下田產、店鋪無數。卻不知道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錯觸怒其家長,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隊里長見識。
眾人給了李旭見面禮,吃喝起來便更放得開。也有性子窄者,核計著如何把禮錢吃回肚子,扯開腮幫子猛嚼。一時間,客棧里行令之聲大作,居然恢復了當年幾分熱鬧光景。李旭被吵得頭大如斗,又不能離席,只能把了盞酒慢飲相陪。想想今後三年內自己就要與這些糙人為伍,不覺黯然神傷。
「你真的要去塞外辦貨么?」身背後,一個聲音低低的問。
李旭聞聲回頭,看見徐家少年那雙明澈的大眼。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家父年紀大了,塞外又冷得厲害。我不去替他忙碌,還能怎樣?徐兄呢,家中那麼多店鋪,你要體察世務,何處不可落腳,緣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紀比我還小。我看不慣,所以找茬跑出來散心。」徐大眼笑著解釋自己加入商隊的原因,「況且這個季節據說能收到好皮貨。眼下中原皮貨正貴?你說呢?」
皮貨兩個字,被他咬得音極重。李旭心裡突地一跳,彷彿所有秘密瞬間被那雙大眼看了個透徹。想想對方不過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斷不能有楊老夫子那般見識,勉強穩住了心神,笑著答道:「正是為了皮貨,最近在上谷郡,生皮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呢。我們速去速回,說不定能賺上一大筆!」
「我可不想那麼早回去!」徐大眼的雙目在閃動間,總是帶著一股與年齡絲毫不符的凌厲,「難得出來一次,我且玩盡了性再說!」。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盞。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訴對方北行的目的一樣,徐大眼說的也未必是實話。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遊,自有揚州、洛陽這些風光旖旎之所,即便是跟父親慪氣,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見他舉盞,也把自己手裡的酒盞舉了起來。找由頭著跟李旭幹了兩盞酒,帶著幾分醉意問道:「我姓徐名世績,字懋功,賢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堅!」李旭挺直了胸脯說道,生怕別人把自己的年齡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應,並肩走一趟塞外,仲堅賢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裡帶著幾分神秘。
「願從懋功兄之命!」李旭翹了蹺腳,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發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來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沒比出勝負,各自捧著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那場酒李旭喝得很憂傷也很高興,不知不覺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時,啟明星已經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紙。父親、母親和忠叔、忠嬸早已經爬起來,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裝。他的寶貝弓,護身刀一樣不少,就連小狼甘羅都被放進了母親親手做的一個麻布褡褳里,掛在了青花騾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騾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獸氣味,驚得前竄后逃,直到李懋舉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頭,殃殃地出門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隊。
百餘匹牲口的湊在一起,規模甚為壯觀。孫九一聲令下,商人們排成一條長隊,慢慢移動起來。叮噹,叮噹的鑾鈴聲敲破晨曦的靜謐。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孫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對方信誓旦旦的保證后,又走到兒子身邊叮囑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體!還有忠叔,忠嬸,都小心些!」李旭答應著,眼裡總覺得有東西向外滾。
「要是,要是,就」李張氏想叮嚀些事情,又怕壞了口彩,猶豫著,遲疑著,捨不得放開韁繩。
「你娘的意思是,遇到麻煩,逃命要緊,其他都是扯淡!」李懋附在兒子耳邊,用自家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說完,一把奪過韁繩,塞進李旭之手,「跟上吧,別掉隊。盡量在正中間走。吃飯時多吃肉和菜,路上該花就花,別省錢……
坐騎打著響鼻,緩緩地跟上了商隊。李旭回頭,朦朧淚眼中,看見父親、母親彼此攙扶著,向自己揮手。他們背後,雞啼聲喚醒黎明時的村莊。
直到很多年以後,那雙彼此扶持的身影還經常縈繞在李旭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