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4)
第36章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4)
護士長走後,周圍寂靜一片,無聲的沉默緩緩包圍上來。耳邊,似乎還有她清澈的聲音,說:「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就已經住院了,是不是?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埋怨的語氣里掩不住關切,聽在耳中只覺得甜蜜到極致,竟已微微發酸。
但,那已經過去多久了?
流轉的時光,照一臉滄桑。來不及遺忘,來不及細數,眉毛這樣短,思念那麼長。
加州陽光熱烈,何洛沿著校園主路跑了半個多小時,覺得精神了許多。她連日來憋在圖書館里自修,翻爛參考書,抱怨自己本科時沒有多選幾門專業課。舒歌笑問:「那你當時都忙什麼去了?在學校里看帥哥嗎?」何洛一怔,「好吃懶做吧。」
不知何時下了一場雨,雖然不大,但在旱季里足可以讓人精神振奮。沿路粉紅嫩黃的夾竹桃開得這樣好,馮蕭和一群中國學生在草坪上踢球,大汗淋漓,遠遠地向著何洛招手。她輕快地應著,將運動外套在腰間打個結,小跑著來到球場邊。
高高低低的原木座椅上還留著雨水的痕迹,深褐色滲在木紋里。透過木條的間隙,可以看見翠綠的草坪和一夜之間綻開的淺紫色野花。
早有球員的家屬團在旁邊助威,何洛找到一個認識的女生,挨著她坐下。那女生懷孕四個多月,肚子略略隆起。中場休息,馮蕭拎著礦泉水走過來,「怎麼樣,複查結果都出來了嗎?沒有問題吧?」
「沒有。你怎麼這就來踢球了?胳膊好了嗎?前些日子才脫臼,要盡量避免衝撞呢。」
「沒問題了。你看武林高手都是一咬牙,自己把胳膊複位,然後接著打。」
准媽媽的先生也跑過來,笑道:「何洛,我家小文就交給你了,她現在可是行動不便。」
「有我在,球過來了我就踢開。」
「看不出,你也有女足的水平。」
「嘲笑我呢?」何洛笑,「大不了我飛撲上去,甘當人牆,總不會讓你家小文姐被球砸到。」
「這還差不多。」
「這差多了,」馮蕭說,「難道我們何洛就活該被砸嗎?」
小文笑道:「喲,老公你看,護花使者出現了,這何洛,怎麼都成他馮蕭的了?」
何洛尷尬。小文連忙拍拍老公:「你倆別在這兒站著喝水,剛剛跑那麼猛,也不怕岔氣。」
男生們說笑著走遠了。
「何洛,要抓緊喲。馮蕭是大家公認的好男生,很熱心,性格開朗,又很穩重。不是他不討女生喜歡,實在是每天埋頭苦學,沒幾個女生認識他,」小文點頭,「不像我家那口子。我總說他什麼時候能長大呀,不要每天上網找優惠券,找打折信息,家裡攢了一堆電子垃圾,還想買,貪賤吃窮人。」話雖如此,她望著場上,右手滿足地輕覆在微隆的小腹上,一臉幸福。
何洛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聊著天,偶爾無言,便伸直雙臂,搭在椅背上。是否自己的明天就是如此,幸福的准媽媽,坐在遙遠的天空下。只是那時候,自己能笑得這樣簡單嗎?
這樣的假設,怎能不恐懼?
風起,隱約嗅到熟悉的花香,怔忡之間,對從前愛的人有一絲絲想念。要在異鄉微笑著生活,就要學會堅強,要把一切藏起。什麼都不能表露,不能心碎,不能傷悲,不能失神。
博士生資格考試連續進行了三天,何洛的每一個腦細胞都被榨乾,只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但馮蕭不許,他說:「只有早晨學校附近人少車少,最適合練車。」
何洛睡到半夢半醒,捧著電話嘀咕道:「我這樣的狀態,很容易出事故的,不去」
舒歌笑嘻嘻乜眼看她,走上來呵癢,「難得看你撒嬌。」
「哪兒有?」何洛捂住話筒瞪她,轉念也覺得自己太孩子氣,忙對馮蕭說,「好好,等我15分鐘。」
電話打來的時候,何洛正在練車,手忙腳亂,連聲大喊:「馮蕭,馮蕭,快快,我的手機。」
「嚯,IP號碼,國內來電。」馮蕭呵呵一笑,按下接聽,「你好哦,她在開車,稍等。」
「誰?」何洛問。
「一個男生,說是你同學。」
何洛心一緊,手下沒把住,車歪向路邊的灌木叢。馮蕭一把抓住方向盤,「你這技術,還號稱是在國內開過車的。」
「問問是誰吧。」何洛輕描淡寫,「我現在空不出手來,告訴他,改天我打回去。」
「現在路上車多,何洛不能分神,您有什麼事情就留言,我轉告她,或者改天讓她給你打回去。」馮蕭接完電話,轉身看看何洛,「沈列。他說聽說你寄了口罩,提前謝謝你。」
「噢。」何洛將車停在路邊。季風吹過旱季枯黃的蒿草,公路邊空蕩蕩的,一片灰黃。
「我拿到口罩了。」葉芝在電話里說,「但是沈列比較倒霉,他不過回家一趟,再返校就被隔離了。他剛進入隔離區,學校其他人就解禁了。哈,所以他每天嚷著讓我們去探監。」
何洛忍不住笑出聲來。
葉芝聽到她笑也很開心,「你心情好了?魔鬼考試一結束,你又活蹦亂跳了?」
「是啊!」何洛點頭,「我聽說是沈列來的電話,一下覺得很輕鬆,雖然」她不願意說起章遠,也不想聽到朋友們哀憫的語氣。
「雖然有點兒失落,對不對?」葉芝嘖嘖嘆氣,「過了這麼久。你快點兒找個人填補心靈空白,就不會繼續胡思亂想了。」
何洛笑,「我很久不做毫無希望的白日夢了。」
「但願你真的能解脫。」葉芝嘆氣,「沒有走不出的昨天,關鍵看你想不想走出來。」
「想!」何洛對著電話認真地點頭,「keepmovingforward。」
「別跩鳥語,知道我現在英文差。」葉芝咯咯地笑,「哦,對了,說到英文,沈列最近和一個英語系的女生走得很近,據說是在話劇社認識的。你好歹關心一下,祝賀一下。否則人走茶涼,小夥子多心寒啊。」
「我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洛辯駁道,發現真的很久沒有和沈列聯繫了。放下電話,馬上又打給沈列。
「就說你被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迷惑了,都忘記了我們這些一窮二白的無產階級。」沈列話音驚喜,依舊是當初調侃的語氣。
「聽說最近你結交了美女無數啊。」何洛笑他,「我不給你口罩,你也不聯繫我啊。」
沈列說:「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嫁了老外,拿了綠卡!」
「誰說的?」何洛笑,「和他們溝通有問題。我優先考慮中國男孩兒。」
「那考慮考慮我?」沈列半開玩笑,「如果你不嫌遠。」
「如果你身邊的MM同意。」何洛故作嚴肅。
「別亂說,剛剛認識,我還在考慮。」
「考慮什麼?人家不夠漂亮?」
「說來話長呢。而且,我」沈列頓了頓,「我常常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何必呢。」何洛深呼吸,淡淡地笑,「珍惜眼前人。」
所謂眼前人,是正在哼著歌刷碗的男生。他回頭笑笑,說:「你炒菜,我刷鍋,公平得很。」
何洛站在他身邊側頭看看,「也不用那麼用力,鍋底都要蹭漏了。」
「來咱們這兒吃飯,就要出力。」舒歌拽開她,「讓馮蕭刷,而且他也願意刷,你看他革命幹勁沖雲霄啊。」
「如果天天有的吃,我就天天來刷。」馮蕭招呼何洛,「哎,我的衣袖掉下來了,幫我挽高些。」
「那就把何洛請回去,天天給你做飯!」舒歌嘻嘻笑著,「可惜我就沒飯蹭了。」
「給我交伙食費啊,允許你來我家蹭飯。」馮蕭看向何洛,「你說怎麼樣,小麵包?我出材料,你出人工,收入二一添作五。」他笑吟吟收拾著灶台。排煙罩乳黃的燈光映亮他的眉梢,柔和了臉部的輪廓。何洛想起剛剛在食品超市買菜,他推著購物車,自己在旁邊指指點點,平素爽朗的男孩子,低下頭來聽自己說話,溫和地微笑。她心裏面好像也有一盞小小的燈,暖暖的,照亮了一個角落。
馮蕭的導師在做一項大型試驗,夜裡還要值班,記錄材料疲勞性數據。何洛拎著垃圾下樓,順便送他去拿車。馮蕭說:「還有時間,我們走走吧。」
何洛點頭,甩甩手,「剛拎完垃圾,沒洗呢。」
「我不在意,又不拿來吃。」馮蕭笑著。兩個人繞著研究生公寓區走了一大圈。
「何洛,我」馮蕭站住,回頭望著她,「我不知道,自己說這些的結果是什麼,或許你就此認為我是一個不可靠的人。」
何洛不明就裡。一隻小松鼠跑到路邊,瞪著圓眼,滴溜溜地望著二人。
他雙手插在帆布休閑褲口袋裡,「但我不能隱瞞你,關於我的過去。」
「誰沒有過去呢?」何洛微笑。
「我有過一個未婚妻。」馮蕭語氣淡漠,彷彿在談論一個與己無關的人,「很草率的一件事,我很少對別人說起。」他正色道,「但是你,有知道這件事情的權利。」
「我?」
「對。因為我希望你明白,這次,我是認真的。」
「我大學沒有女朋友,而且認為感情是累贅,年齡越大越這樣想。或許因為一直太投入地學習,我又不是天才型少年,總覺得所有的回報都是要不懈努力才能得到的。所以,我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愛另一個人。我爸媽可能覺得我根本沒有這根弦,著急得不得了。恰好爸爸的同學的同事的侄女,很大的圈子,是吧?」馮蕭笑,「那個女孩子申請出國,但沒有來美國的offer,又不想去其他國家,所以很想試試其他路子。我家裡覺得那女生漂亮乖巧,家庭背景好,所以我見了她幾次,看電影,送她回家,覺得既然和哪個女生都是一輩子,何不就讓家人也開心些?所以,大四下學期,我們就訂婚了,打算畢業就結婚,然後f2她來美國。」
「就是幾面之交?」何洛問。
「對,女方倒是也沒有反對。」
「那要感謝你媽媽生了一個帥兒子。」何洛笑。
「也要感謝我媽媽,讓我晚生了幾天。」馮蕭舒了一口氣,「我出國那天,距離22歲還有小半個月,所以不能登記。多虧如此,否則現在只能發展婚外情了。」
何洛輕顰,「別美了,那就不會有女生和你有任何瓜葛了。」
「來美國后功課緊張,我也有過連續兩個禮拜吃垃圾食品的經歷,真的很想寒假就回去結婚,把她帶過來算了。」馮蕭嘆了一口氣,「好在我熬過來了,感恩節的時候去一戶美國人家裡吃火雞,看著人家五六十歲的老夫老妻還甜蜜地握著手,說感謝上帝讓他們相識相知,我忽然覺得自己要等的人,並不是那個所謂的未婚妻。如果和她結婚,我永遠不會有這樣溫馨的生活。我和她都還年輕,何必為了找一個伴兒,把全部人生都押進去?」
「我理解。」何洛點頭,「我剛來的頭幾個月,很彷徨,很孤單,總覺得自己是被時間拋棄了。」
「所以,我退婚了。」馮蕭苦笑,撓撓頭,「你看,我訂婚了,又退婚了,總共見過那個女生不到二十次。我很自責。」
何洛低頭不語。
「我知道,或許你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我自己也想起來就後悔,怎麼對於感情如此兒戲?」
「沒關係,這也是一種成長。」何洛抬起頭,「有的人太現實,有的人就太理想。大家都在尋找自己感情的平衡點。其實,我也很怕。有一個人,分開這麼久,我還是會夢到。」
想念的刺,如此釘住我的位置。
馮蕭反而笑了,「我在未名空間看到有人說釘子拔了會有洞,聰明人會用畫擋住,愚笨的人會一直看,還會把洞摳大,而現實理智的人會再釘一個釘子,但是要更大的,因為如果小,還是會脫落。」
何洛也笑,「為什麼不能用水泥抹上?」
「是啊。那我幫你把它抹上,然後釘個新釘子,再掛上一幅畫。」馮蕭握住她的手,「小麵包,我」
「我剛收拾垃圾了」何洛抽出手,「你忘了?」
兩個人在滿天繁星下各自看著腳尖,一輛汽車駛過,車燈打破沉默。「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何洛囁嚅道。即使想過,也沒有想過來得如此快,更沒有想過如何回應。
「我等著。」
「答案或許不是你希望的。」
「那,或許是呢?」
何洛下意識地扭過頭,身後並沒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來路黑漆漆的,他曾經凝望過自己的雙眼,遠沒有身邊公寓樓里幾盞燈光明亮。
檢查並無大礙,章遠住了幾晚便申請出院。馬德興來接他,說順便要去車市。章遠笑道:「你不是才買了一輛?」
「騎驢找馬。」馬德興笑,「汽車就和老婆一樣,看到年輕漂亮的,總覺得自己結婚太早。」
「不要在辦公室,尤其是康滿星面前說這些,估計你會死得很慘。」章遠道,「而且現在的小姑娘,我和那些孩子有代溝。」
馬德興笑笑,不再多問。關於章遠的感情問題,公司內一直流言紛紛,版本眾多。他的個人能力無可厚非,然而此刻形影相弔。眾人不禁揣測,還有傳言說他的目標是某家企業大老闆尚未學成歸國的女兒。
「你不要去車市看看?就在西北四環,距離公司不遠。」馬德興建議。
「也好,不過我可沒什麼積蓄。」章遠答應著,路邊的樓盤廣告飛掠而過。「毗鄰昆玉,學府聖地,碧水清濤」他喃喃念著,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下一個路口,走輔路,向香山方向開。」
「去哪兒?」
「京密引水渠附近的樓盤。」
「什麼?」馬德興懷疑自己的耳朵。
「剛看到的廣告,均價6500,還不錯。」章遠微笑,「我很想在這邊買房,規劃中的北京城市綠化帶。」
售樓小姐的三寸不爛之舌,將開發商和物業管理描述得天花亂墜。從售樓中心出來,馬德興建議道:「這個地方公交系統太不發達,只能開車,並且周圍好幾個小區,只有一條主路,最近兩年內的交通絕對是大問題。修路,是以後的事情。同樣的錢,不如買輛車,再買個遠點兒的、大點兒的房子。」
「不買車,買這兒的房子,擠車上班。」章遠彈了一下宣傳冊,「我剛才沒答應,是想留一個晚上找我爸媽融資,我可沒有實力一次付清。」
「這麼快決定了?我們只看了樣本間,還沒看毛坯房呢。」馬德興搖頭,「你得的胃炎是非典型性的吧?怎麼整個人都糊塗了?」
「沒有糊塗。」章遠搖頭。他站在車邊,望著北方一脈青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