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5)

第37章 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5)

第37章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5)

那天他吃過病號飯,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時間看街景了。北京的夜晚流光溢彩,遠星寂寥,只有半輪上弦月俯瞰千家燈火。塑鋼窗隔離了嘈雜的車水馬龍,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反覆咀嚼思念一個人的心情。

想起何洛專註聆聽的樣子,在圖書館的頂樓,在寢室喝著糯米粥,在雪后喧囂的十二月,她微笑著點頭認可,他便沒有後顧之憂,毫不猶豫地向前沖。然而,那是他為之奮鬥的目標,不是她的。

何洛不需要他打一片天空雙手奉上,她有足夠的能力打造自己的未來。

她的愛情沒有回應,玫瑰空白了花季,在等待中枯萎。笑容背後的孤單,喧嘩背後的落寞,章遠獨自在醫院裡時才深深體會到。

而此刻,分手后的一千多個日子在蠅營狗苟之間倉促地流逝。時至今日,才忽然有永遠失去她的感覺。章遠像一個初識愛情的毛頭小子,在飄忽的未來前束手無策。

我想問問你,何洛,是否能看到,兩個人的未來?

四、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我拿什麼和你計較

我想留的你想忘掉

曾經幸福的痛苦的

該你的該我的

到此一筆勾銷

我拿什麼和你計較

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原來牽著手走的路

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天荒地老

by張宇·《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張葳蕤找了一層樓,才在走廊盡頭的樓梯間看到章遠。他正凝神望著窗外,面色灰暗,幾乎融到蒙蒙暮靄中,僅留一個模糊的輪廓。即使兩腮憔悴得略微凹陷下去,側臉依舊是一道漂亮的弧線,前額一綹髮絲站錯了隊,桀驁地翹起來,雙唇緊抿,看向遠方,執著得像個孩子。

「看夠了嗎?」朱寧莉推推她,「真後悔讓你看到他的名片。」

「誰讓你把它放在錢包里,還和KTV會員卡放一欄?」

「誰讓你偷偷溜出學校來找我K歌?你們不是應該封校嗎?」朱寧莉拉著她,「快走,被看見了你該怎麼解釋?」她有些後悔帶張葳蕤來天達寫字樓,雖然這邊也有其他的合作公司,但現在這樣明目張胆地站在天達公司的走廊里,就頗有些司馬昭之心的意味了。

「讓我再看一眼」張葳蕤依依不捨,然後唉了一聲,「到底是我哥,生病的時候都比別人帥。」

朱寧莉白她一眼,「看,夕陽下落魄、憂鬱的優雅帥哥,滿足你小女生花痴的幻想,再燃燒一點兒母性的關愛。」

「我真的對他沒什麼想法了。」

「那你幹嗎來看他?一聽我說他公司的人送他去醫院,就從學校偷溜出來?」

「我真的想起他就像想起哥哥。」張葳蕤反駁道,「真的像親人一樣。」

「狡辯。」

張葳蕤撅嘴,沉默片刻,問:「那你幹嗎來看他?」

「誰來看他了?」朱寧莉笑出聲,「我是要看住你。快回去吧,天達市場部的人都認識我。」

隔了兩日,朱寧莉接到張葳蕤的電話,聽到她悲戚戚的聲音,「阿姐,我被隔離了」

「為什麼?」

「因為我離開的時候,系裡正好查寢了,大家瞞不住」

人要倒霉,喝涼水也會塞牙縫。

張葳蕤大哭道:「過兩天就是人家的生日啊,難道就在中美合作所過了?」

朱寧莉安慰她幾句,答應過後補給她一個帶藍莓果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又在她的念叨下記下諸如動感地帶手機充值卡、新一季《老友記》光碟等等長長一串購物清單,這才了事。

學校要求曾經離校的學生返回后必須接受兩周的隔離。從四月開始,留學生們陸陸續續回國躲避SARS,此時騰出一棟四層的宿舍來,有空調和獨立衛生間,比一般學生公寓好。但前後庭院的大門都有校衛隊看守,學校也再三聲明,有違反規定擅自出入隔離區者,一律記大過。

葉芝隔著柵欄把何洛郵寄來的口罩轉交給沈列,「咱們兩個已經算危險距離之內了吧?」

「隔離就是個形式。」

「誰讓你亂跑?」

「我媽讓我回家吃粽子啊,誰敢拂了老佛爺的意啊?」

「這兒也不錯。」葉芝笑,看花園裡一眾人在打羽毛球、踢毽子,還有人扯起皮筋,「簡直是中美合作幼兒園啊!很適合你,沈列小朋友,好好接受改造!」

她又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你們話劇社新加盟的那個PPMM,有沒有來探望你?」

「沒有。」

「沒有?」葉芝搖頭,「你小子別騙人了。」

「多事!」沈列笑罵,「誰騙你?」的確沒有,因為她也被隔離了。

每天傍晚學校都會來發中藥,隨意取用,板藍根和其他草藥混在一起,熬成深褐色濃汁。張葳蕤英雄就義一樣,捏著鼻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碗,實在咽不下,把嘴裡的一口吐在樹下。

「草草,你漱口呢?」沈列問。這個外號倒是牢固地跟著她。

「嗯,給草坪澆點兒水,好幾天沒下雨了。」張葳蕤抬頭看天,睫毛閃動,「剛才那個,是你女朋友?」

「什麼啊,本科同學。」沈列揚手,「來,分你一個。」

「口罩?」

「傳說中的N95,在美國的同學買的,特意快遞迴來。」

「哦。」張葳蕤研究了一下白色口罩,「這麼簡單呀,像一次性的。你學生物的,說說看,真有用?」

「咳,就是個心理安慰,女生就是多愁善感。」

「你還不領情?」她撇嘴,「說明人家在乎你。這次,是女朋友了嗎?」

「把你美的,是女朋友給的我還給你?」沈列笑。

「重色輕友。」地上有人用粉筆畫了跳房子,張葳蕤過去蹦著,「沒人和你玩兒了。」

「我有過一點點賊心。」沈列坦誠道,「但那時她有一個關係非常好的男朋友,兩個人是高中同學。」

「嘻嘻,你還想第三者插足啊。」張葳蕤走過來,和他在花壇邊坐下,「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

「我可沒拆誰。」沈列辯白,「我是那種人嗎?只不過,時間和空間遠比人為因素可怕。」

張葳蕤瞭然地點頭,「是啊。我認識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子,他女朋友為了出國不要他了。說起來,也是你們學校的女生呢。」

「咱們幹嗎討論這些鬱悶的話題!」沈列說,「來來,說點兒輕鬆的。」他把口罩帶在臉上,「奧特曼!」

「你同學會被氣死的!不如下次讓她寄點兒別的」張葳蕤舉起手指數著,「巧克力啊、曲奇啊、提子啊、奇士橙啊」

「你自己問她要好了!」沈列笑,「說起來,她家鄉就是你讀本科的地方呢。」

「這麼巧?」張葳蕤忽然有一絲預感,「她,叫什麼名字?」

「何洛。」

果然,果然是她。張葳蕤真想打自己兩巴掌,就算不知道何洛當年的專業,怎麼從來沒有想過問沈列一聲?

「你認識她?」沈列問。

「就算是吧。」她變得懨懨無力,「我剛才說的那個男孩子,被女朋友拋棄的」

「你說章遠啊!何洛什麼時候拋棄他了?」沈列蹙眉,想起大一那年十一,第一次看到何洛明媚的笑,在另一個男生面前。隨後她漸漸沉靜,溫潤如玉,卻再不見當年的巧笑倩兮。

「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何洛這樣對章遠毫無保留地付出的人。」他說,「是章遠從不表態的做法讓她無所適從。」

「你又不是當事人!」張葳蕤辯駁道,「當初章遠買了站票來看何洛,親手釘盒子給她郵磁帶,住院了都沒有告訴她!」她一時激動,倒感謝朱寧莉打聽了那麼多事情,用來打擊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何洛也曾經買票連夜趕回去?知不知道她一邊準備申請材料,一邊熬夜幫章遠搜集材料?」沈列說,「我只清楚這些。但大家都說是章遠傷害了何洛,他只為了自己的將來努力,卻從來沒有為何洛的幸福而努力。」

「他的行動說明了一切!他的未來難道不是何洛的未來嗎?」張葳蕤有些激動,「你沒有看到他多憔悴!如果是我,有金山銀山也不會出國的!」

「沒有人會為了一份沒有把握的將來留下來。」沈列說,「他們分手后,章遠還來過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他來去的次數越多,就會讓何洛更加惶惑不安。」

「因為你喜歡何洛,所以就一直為她辯護。」張葳蕤氣結,「你就胡亂猜測去吧!」她想把口罩扔在地上,踏上兩腳,終於還是忍住,扔回到沈列臉上。

沈列愣在原地。怎麼會這樣?本來是聽別人說起張葳蕤過兩天就過生日,想開玩笑問問她在集中營過生日有怎樣的感受,順便問她有什麼心愿。

他們竟然為了別人的事情吵起來!她提起章遠時的激動,更讓他感覺不安。

沈列打電話給何洛,是一個男生接的。他很體貼吧,捂住話筒,掩飾著,說她無暇分身。她在躲避誰,卻並不是自己。

「我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事。」

「珍惜眼前人。」她委婉說了一句,說給別人,還是自己?

每天太陽落山後大家都到庭院里乘涼,就像監牢里的放風時間,誰都不想錯過。

抬頭不見低頭見。張葳蕤這兩日看到沈列都沒有給他好臉色,心裡感慨頗多。十一點熄了燈,她想到自己馬上又要老一歲,忍不住起身點了蠟燭,摸出日記本來。

「做人真是好失敗!我從來沒這麼想過,這是頭一次覺得一下子老了好幾十年。」她寫道,「即使是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也沒有這麼挫敗。我知道,在某人心裡,這個女生是我無論如何都取代不了的。對他的情漸漸淡了,就算我再關心再打聽,也不會痴迷到心痛。而現在,當另一個人帶來歡笑的時候,居然發現自己再次敗到同一個女生手上,真是讓人不甘心啊!」

「你還不睡啊?」上鋪的女生問。

「哦,太亮了,照到你了是嗎?不好意思啊。」

「我怕你燒了我的蚊帳。」

張葳蕤吹熄蠟燭,寂靜的黑暗中,孤單如潮水。腦海里全是沈列嚴肅的表情,平素嘻嘻哈哈的他難得認真一次,認真地為曾經喜歡過的女生開脫。呵,或許是依舊喜歡的女生吧,誰知道呢?

反而淡忘了日前見到的章遠的模樣。

這倒是再次印證了一件事。她想:朱古力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喜歡一個人怎麼藏也藏不了,如果那麼討厭一個人,收到的名片大不了順手放在包里,何必放在錢夾的暗格里?

又想起當年朱寧莉說過的話:「一見不能鍾情,那二見、三見呢?你這樣的小女生對章遠這樣的男生是沒有免疫力的。」

難道她就有?還總說我是長不大的小孩子。

張葳蕤一時間說不出是感慨傷懷,還是佩服自己的冰雪聰明。

有人篤篤地扣著窗欞。張葳蕤的寢室在一樓,常常有人忘記帶門卡,隨便挑個寢室喚人開門。她心情不好,懶得應聲。但是窗外人執著地敲著,還是少先隊員敲隊鼓的節奏。

煩不煩啊!張葳蕤悶聲嘟囔道:「別敲了,都睡了。」

「壽星也睡了?」

是沈列,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生日!張葳蕤半坐起來,忍住笑,「是啊,都睡了,在說夢話呢。」

「啊,可惜了這麼好的蛋糕,只能去喂流浪貓了。」

「這就是你說的這麼『好』的蛋糕?」借一線槐樹枝葉間漏下來的瑩白月光,張葳蕤打量著面前分不出造型的奶油和蛋糕混合物,「真是好抽象。」

「你試試看從牆上摔下來呀,也會變得很抽象。」沈列揉著腰。

「啊,你摔下來了?活該。」

「不是我,是這個蛋糕。我不是武當派的,拎著蛋糕還能來一手梯雲縱。」沈列指指牆頭,「我本來想先把盒子放在那兒,然後自己翻過來,誰想到一失手扔過頭兒了,直接從牆外甩到牆裡。」

「你成心的吧?」

「是蛋糕不想被你吃,我有什麼辦法啊。」沈列轉身,「我走了。」他還哼著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雖然我就這麼老掉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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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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