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微風般的中板·那麼近,這麼遠(4)
第42章微風般的中板·那麼近,這麼遠(4)
「我說不行就不行。」
「小林老師,」章遠走過去,「您還是這麼認真。」
「噢,怎麼現在回來了?」
「哦接了一個項目,過來出差。」他找了個借口。
林淑珍很高興見到愛徒,囑咐學生們幾句,便和章遠站在走廊的窗前,問他和其他同學的近況。
「那時候我總說你們不懂事,淘氣,結果現在的孩子啊,越來越有個性了。」
「這樣也挺好,老師您可以永葆革命青春!」
「青春什麼啊,兒子都上幼兒園了。」
「哦?幾歲了?我總以為他才出生不久呢。」章遠說,「上次我們去看您,他剛滿百天。」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都好幾年了。」
「是啊,您帶完了我們這批畢業班,第二年要的小孩兒。」
那時候還和她在一起,兩個人想要買點兒什麼禮物,站在百貨商店的嬰兒用品專櫃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出聲來。她還捶他的背,說笑什麼啊不許你笑,自己卻樂得臉都紅了。在林老師家見到同學,大家還打趣道:「如果你們以後結婚,小林老師可是當仁不讓的證婚人啊。」
當時她還戴著他送的戒指,兩人十指緊扣。真的,已經是很多年了。
「你怎麼樣了啊?」小林老師問,「有沒有女朋友呢?」
「老師,您教導我們不要談戀愛的,現在就我最聽話吧。」
「你聽話?那人家家長就不會找到我辦公室了。」小林老師笑了,「據說何洛的爸爸當年是歷史系的大教授,滿面嚴肅地和我談你們的問題,引經據典。你說,你倆給我添了多少麻煩。」
「我也一直挺怕她爸。」章遠也笑,「不過後來他也沒為難我們,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因為何洛的數學成績又上來了。我當時就說,何洛只是一時沒有發揮好,你們都是懂事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幫助,不會耽誤學習。」
「原來您支持我們早戀。」
「我倒是想打壓,壓得住嗎?」
章遠笑了笑,不說話。
「還是,挺可惜的。」小林老師嘆了口氣。
小林老師的兒子從轉角跑過來,「下班啦下班啦,去買玩具槍。」
「小傢伙,不去幼兒園!」章遠拍他的腦袋。
「這是媽媽以前的學生,來,叫大哥哥。」
小男孩閃著眼睛,憋了半天,脆脆地喚了一聲:「叔叔好。」
一樓門廳有一面落地的大鏡子,是建校七十周年校友捐贈的。連日奔波,鏡中的自己滿面疲累,一身風霜。周圍說說笑笑的孩子們,都是腰板筆直,頭也是微昂的,正是不知道膽怯、不知道退縮的年齡。
他想起體育組的器械庫外,還有自己高三時寫給何洛的「Thanks」,一路找過去,赫然發現舊日的倉庫被重新粉刷,牆角的雜草連根拔除,露出雪白的牆壁來。
冰場平整如昨,但護欄都是新的。
「原來不都是木頭的嗎?」章遠問一個滑冰的男生。
「早就拆了,去年的篝火晚會都燒掉了,還有一些破桌子爛椅子。」
一點兒痕迹都沒有留下。
她曾經在公車上低著頭,說:「我,總怕自己是一廂情願的。」
是的,章遠很怕,此時此刻是自己一廂情願,天涯思君不敢忘。門外賣烤紅薯的小販依然還在,章遠買了一個捧在手裡,香氣撲鼻,卻一口都吃不下。
何洛到李雲微家裡時,保姆徐姨正在收拾飯桌。「吃過了嗎?」她問,「屜上還有包子,剛蒸的,吃兩個?」
「好啊!姥姥指導出來的,味道肯定錯不了。」何洛笑著把西洋參交給徐姨,又拿了一個包子,餡兒是肥瘦相間的肉丁和白菜丁,偶爾還能咬到小粒的脆骨。「我最喜歡這樣香噴噴的山東大包子了,吃著痛快。」她坐在雲微外婆的身邊。兩三年過去了,老人的腿腳沒有當初利索,但眼神依舊澄明,精神狀態也很不錯。
「小風也最喜歡這種了,不過雲微比較喜歡豆角排骨餡兒。」
「小風?」
「常風啊,是雲微打小玩到大的,不也是你們同學?」
「不是我們高中的,也許是雲微的初中同學。」
「看,我都記混了,人老了記性就是不好。」外婆戴上老花鏡,拿出李雲微的高中畢業照,「雲微爸媽走得早,她這些小朋友們都沒少幫忙。喏,去年春節,人家從北京回來就一個禮拜,還被雲微抓著帶我去體檢。」
「哦?」何洛探頭過去看。
「這個,高個子的孩子。」
集體照上他的面龐不是很清楚,但藍白相間的校服無比清晰。何洛的心霎時軟軟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章遠,是原來雲微的同桌。」
「這孩子也很有心,每次回家都會來這兒看看。」
有人按門鈴,徐姨從門鏡往外看了一眼,「說曹操,曹操到。」
何洛不禁站起來,手裡還舉著半個包子。
「外面好冷啊。」他在門廳跺著腳,還不時把手裡的烤紅薯按在耳朵上。牛仔褲,半長的深藍色Northface大衣,還有一張缺乏睡眠的臉,揚眉時,額頭隱隱有了細紋。
北京的見面是在夜色中,看不出彼此眉眼間的變化;此時站在午後明亮的客廳里,冬日煦暖的陽光倦倦地灑一臉,所有細枝末節無所遁形。
那些花兒都老了。
章遠眼睛一亮,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這麼巧,沒想到,這個城市也太小了。」他和外婆聊了幾句。剛坐到沙發上,口袋裡清脆的一聲響,他連忙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CD盒,《阿甘正傳》的原聲唱碟。
「好在只是盒子裂了。」他舒了一口氣,「早就過來了?」
「哦,才到,上午陪爸媽逛街來著。」
「叔叔阿姨呢?有你這麼陪的嗎?」
「他們在看一些和我無關的東西。」她信手翻看著CD的曲目。
「第二張第三首。」章遠說,「SanFrancisco,是你在的城市呢。」
「我不住在那兒了,不過距離很近,經常去。」
他笑,「Gentlepeoplewithflowersintheirhair,真的人人戴著花兒嗎?」
「呵,那不成了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何洛也笑。
這是半個月內的第二次邂逅,笑過之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遠啊,最近胃還疼嗎?」外婆問,「我聽雲微說,怎麼,你前段時間住院了?」
「啊。」章遠抬頭,看著外婆,發現何洛也抬眼望著自己,目光相遇,她又低下頭去。他笑了笑,「沒什麼大事,同事們太緊張了,我那天就是喝多了而已。」
「你們年輕人啊,都不注意身體,雲微也是,可要按時吃飯啊。對了,洛洛你上次來學熬粥,你那個小朋友後來好些了嗎?」
何洛不知道說什麼好,尷尬地笑了笑。
老人家畢竟精力不濟,聊了一會兒就倦了,章遠和何洛起身告辭。
兩個人並肩走在街上,胳膊偶爾碰在一起,然後又盪開。十字路口的積雪被車輛碾化后又結成冰殼,章遠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何洛在他的肩頭扶了一把,不待他說謝謝,就飛快地抽回手,揣在大衣口袋裡,「你要是摔倒了,一百四五十斤,我可拽不動。」
「我可不像某些人,走路能撞到電線杆,還痛得吱哇亂叫。」章遠促狹地笑,「到了冬天,就搖搖晃晃走得像只企鵝。」
「沒人和你貧嘴。」她抬頭,「說真的,你當心一點兒自己的身體。定時定量吃飯,少食多餐,不要吃得太著急,不要吃得太油膩。」
「你在北京已經念叨過一次了,可真比姥姥還像老太太。」他蹙眉抱怨,下一刻卻忍不住翹起嘴角,眼中蓄了濃濃的笑意,「好了,忙過這段時間,我就修身養性,像太上老君一樣開爐煉丹。」
「那我也不多啰唆了。」何洛站定,微揚著頭看他,冷風刮在臉上針刺一樣地痛,眯上眼睛,熟悉的輪廓漸漸模糊,「我要回去了,爸媽等我吃晚飯呢。」
「時間還早,再走走吧。」章遠說,「好久不見了,我我有些事情要諮詢你。」
「我?」何洛點著自己的鼻子,「又有人要出國嗎?最近倒是很多人問我申請的步驟。」
「一些IT方面的事情。」
「我是外行,這你是知道的。而且聽說你們公司發展得很不錯,我就不要班門弄斧、四處丟醜了吧。」
「最近工作上有點兒棘手,也沒少碰壁。」章遠蹙眉,「風光只是表象。」
他額頭上淡淡的川字紋,是何洛無法拒絕的請求。
「手機借我。」她說,「我和爸媽說一聲好了。」
寒風凜冽,剛走了一會兒,兩個人就開始抽鼻子。用光了何洛包里所有的紙巾后,章遠建議去麥當勞。「檔次比較低,沒問題吧?」他聳肩,「要委屈你吃洋快餐了。」
「那倒無所謂,在美國我還真的從來不吃。國內的改良過,而且做的也精緻些。」
店裡人很多,沒有空位。「咱們還是去前面的咖啡廳吧。」章遠說,「等我先買點兒東西。」
何洛站在窗邊,看著他在亂鬨哄的一群小孩子和家長中排隊,知道他一定會買蘋果派。偏偏又來到這家店。她轉身,臨窗的高腳凳還在,似乎還聽得到鄭輕音哭哭啼啼地問「你會擁抱她嗎」,「你會Kiss她嗎」,「你會和她結婚嗎」「如果,你願意一輩子和她在一起,也許是真的喜歡吧。」
然後是章遠摸著下巴故作地嚴肅,「啊,你沒發現嗎,我還是很帥的,你要看緊點兒。」
這些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至少何洛已經許久不曾回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尤其是在故鄉共度的最後一冬,想起來就會感到凄冷。似乎雪夜中還佇立著茫然無助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街角痛哭師生;他甩手走開,消失在路燈照不見的黑夜裡。那一段過往,她懶於回憶。有時候銘記傷痛,比遺忘幸福,更需要執著的勇氣。
章遠果然舉著兩個蘋果派過來,「怎麼了,冷嗎?」
「嗯?」
「看你縮著肩膀。」他遞給何洛一個,「吃點兒熱乎的。」然後又促狹地笑。
「又想到什麼噁心笑話了?」
「哪個笑話比得過你的手紙?」他揚手,「看,又要了一沓兒。」
「放心,我不是心臟的人,當作沒聽到。」何洛拆開包裝,「這個和美國人家裡做的還不一樣,去年感恩節我還學了怎麼做。」
「味道差不多?」
「嗯,像一個圓的蛋糕,外皮不是這樣的。」她咬了一口,「這種特殊的味道是Cinnamon。」
「什麼?」
「Cinnamon,月桂,卡布基諾裡面有時也放。」
「聽起來很專業。」章遠笑,「別是光說不練喲,什麼時候做一個來嘗嘗。」
「國內家用的烘焙工具和材料比較難買。本來我想帶月桂粉回來,給葉芝她們調咖啡」
何洛說了一半,想起臨行前馮蕭帶著購物單去了一趟超市,回來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喏,你要的CinnamonPowder。」
CoverGirl?這不是彩妝品牌嗎?何洛看著盒子的包裝,無比納罕,果然是一盒散粉。
「老大,這是月桂皮色的散粉,化妝品啊!」她笑得肚子疼,「是定妝用的。」
「啊?我看到寫著Cinnamon和Powder就買來了。」馮蕭也笑,「算了算了,你留著用吧,我就不去退了。」
「你沒見過月桂粉嗎?褐色的,只適合黑MM。」何洛搖頭。
「我只負責吃,沒有研究過你的瓶瓶罐罐啊。」馮蕭說,「要不然夏天咱們去夏威夷,你晒黑點兒,變成炭烤麵包?」
交錯的記憶,霎時提醒她,你和眼前這個人,已經是過去時。
章遠的手機隔幾分鐘就要響一次,他聽著電話,嘴角還沾了些果醬。何洛停住腳步,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章遠擦拭的時候,手裡舉著的蘋果派又蹭到臉頰上,自己不知道,依舊講著一串何洛聽不懂的專業辭彙,表情嚴肅而陌生。她微歪著頭看他,站在積了冬雪的大街上,人潮來往如海浪,忽而覺得他還是當初的少年,忽而又覺得兩個人站在地球兩端一樣的遙遠。
兩個人找到一家茶室。何洛說:「剛才你說的術語我都不懂,看來未必能提供什麼建設性意見。」
「哦,我們最近在爭取一家挪威客戶,有些技術內容我也沒接觸過。」
「那怎麼辦?」
「活到老學到老么。這個行業更新快,你也知道。」章遠說,「你距離矽谷很近吧?其實如果有機會,我很想了解一些大公司的運作方式,以及那邊的行業標準。」
「我認識一些實習的人。」
「不認識印度哥們兒?」他笑,「恐怕全中國的外包軟體量,都比不上印度一家公司。」
「他們有語言優勢,也比較規模化吧。」
「印度的公司比較成熟,美國擁有核心技術,可以制定標準;印度主要做子模塊開發和獨立的嵌入式軟體開發。而我們大部分做的還是應用軟體。」章遠說,「國內公司發展不起來,主要是美方對公司規模和正規化要求很嚴,國內的草台班子根本通過不了審查,但正規一些的大公司還不屑於做這樣的外包業務。但是從市場和人力資源來看,我們都有優勢。」
完全是何洛不知道的世界,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應對。
「這也只是一個想法,還不確定可行性如何。」章遠說,「國內大部分IT企業規模小,急功近利,產品種類單一,質量不高。集成業務火熱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去做集成;企業信息化的時候,所有人都去做信息平台。不過沒辦法,我們首先要保證自身的利益和生存空間,然後才能求發展。這也是國內人力資源過剩、惡性競爭的一個循環。其實整體的理念,相對國外成熟的企業,都還很滯后。」
「如果你這樣想,不妨在適當的時候,走出去看一看。」
「本來,我們幾家IT公司一同聯繫了去西雅圖的商務考察,就是今年春天。」章遠的手指停止了動作,「但是,因為非典取消了。」
「哦,機會肯定還會有。」何洛撥弄著CD盒子,似乎聽到他悵悵地舒了一口氣,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那次旅程沒有取消她不敢多想。有的事情錯過了,並沒有迴旋的機會。
這一刻相對無言。何洛低下頭,讀著CD盒子上的歌名。章遠想問她些什麼,又怕她下一刻起身就離開,從此再不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