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恐怖盲女
暮雲循聲望去,只見隔壁桌坐著三名書生模樣的男子,其中一名男子只顧低頭喝酒,而另外兩名男子則嘻笑著沖另一桌的一名女子口齣戲謔之言。
那名女子身穿麻布長裙,發間插著一根精緻的雕花木簪,她懷中抱著一張繪有荻花的琵琶。女子有些畏懼地低著頭,只有偶爾抬起頭來時,暮雲才能看清她的臉。
那確實是一張醜陋的臉,半邊臉上似乎被烈火燒過,密布傷痕。半爿嘴唇也被焚去,即使閉著嘴也能隱隱看見牙齒。眼部燒傷尤為嚴重,雙眼眼瞼坍陷,當中是森森眼白,並無眼瞳。
這已經不僅僅是醜陋,甚至已經稱得上是恐怖。
只聽一名書生嘲笑道:「『醜婦競簪花,花朵映愈丑。』姑娘,你這般容貌還戴什麼發簪?再多的裝飾也不能讓你變得稍微不那麼丑一點。」
而另一名書生則打趣道:「『人知醜婦丑,不知醜婦妍。醜婦安乎丑,婦德或可全。』方謙兄,這醜女也有醜女的好處,你若是娶了這麼一個醜女,那麼日後倒是不用擔心她會招蜂引蝶,有失婦德。」
那名被喚做方謙的書生聞言怒道:「去去去!沈傑,你自己怎麼不娶?」
名叫沈傑的書生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依在下看,這名瞽女跟方謙兄倒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啊!」
方謙聞言更加氣惱:「這麼丑的女人,何談『貌』字?沈傑,你自己好這口就自己上,別拉扯上我!」
說到此時,忽聽得隔壁一女聲冷哼:「漢人的男子真是沒本事,只會欺負女人。漢人的女子也一樣沒用,受人欺負了只會忍氣吞聲。」
暮雲轉頭看去,說話的乃是一名苗族少女。
那苗女獨坐一桌,正值碧玉年華,一張玉臉嬌媚無鑄,彎長的眉枝盈盈如畫,青色百褶長裙相間黃白,墨水般流動細軟的青絲盤成髮髻,包裹著一塊綉有翎羽紋路的頭帕。
苗人多喜銀飾,這名少女也不例外,無論是象牙般的脖頸,還是粉玉似的耳垂,包括白藕一樣的手腕上,都帶著明亮精巧的銀飾。
苗女的美貌讓人驚嘆,和瞽女反倒形成了尤為鮮明的對比。
沈傑和方謙聽得俏麗苗女出言諷刺,但又不好跟一名少女計較,只是不屑地撇撇嘴,並無反駁。
暮雲只當事情就會這樣過去,卻忽見那名苗人少女站起身來,倏忽來到瞽女面前,抓起腰間的短刀,短刀精緻華美,刀鞘上鑲嵌著碧色翡翠。
只見苗女把短刀塞入瞽女手中,說道:「有人侮辱你,你就該讓他付出代價。這樣以後才不會有人敢欺你!」
貌目醜陋的瞽女似乎受到驚嚇,急忙把手中短刀扔開,然後縮著身子抱著琵琶,不敢說話。
兩名書生卻聞言大怒,只聽沈傑站起身來怒聲說道:「你這苗女!唆使他人行兇,實在太過狠毒!」
方謙也大聲質問:「顏貌如玉,卻生的蛇蠍心腸。你可知曉婦德之說?」
苗女拾起地上的短刀,看也不看兩名書生一眼,口中冷聲說道:「我們苗人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有愛就許,有仇就報。從來不屑你們漢人那虛偽的一套。什麼狗屁婦德,本姑娘向來就看不起。」
苗女這話另兩名書生更加氣惱,口中不斷地叫罵著什麼「蠻夷之人」、「不曉禮數」、「驕逸不虔」等等之類。
而苗人少女則眼中冷光閃爍,手掌抓在刀柄上,隨時就要發作。
魏弘逸和肖六隻當有好戲看,坐在長凳上樂呵呵地看著一切。
暮雲則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來,剛要說話,忽然聽得樓上傳來一聲冷喝:「夠了!你們二人真是枉讀聖賢書,先是譏笑身患殘疾之人,后又嘲諷苗女不曉禮數。可曾反省自身,當真識禮知書,恭謹謙遜?」
暮雲抬頭望去,只見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踏步從樓梯而下。
那名男子大約而立之年,他穿著一身洗得發黃的素衣,腰間系著一塊通透的玉佩,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腰身挺直,彷彿一棵高傲的青松。
這一番話說得兩名書生臉色發紅,隨即男子走到幾人身邊,又對苗人少女說道:「還有你這小姑娘,苗漢雖風俗相異,但公理相通,皆是大明子民。若是口角之爭,妄用刀兵解決,那樣又置人命於何地,視《大明律》如兒戲?」
男子幾句話說的鏗鏘有力,字字在理,另兩方的人都一時語塞。
暮雲聽得尤為嘆服,換做是自己,只會苦口婆心好言相勸,定然做不到男子這般程度。
哪知男子視線一轉,投到了暮雲三人身上,隨即朝著三人走了過來,開口說道:「一個百戶,一個總旗,還有一個普通軍士。幾位不像本地官兵,不知是哪裡人士?最近聽聞衛所士兵逃役甚多,幾位還是把身份說個明白。」
暮雲正要開口,卻聽得魏弘逸沒好氣地說道:「你是何人,關你何事?」
肖六一聽,也跟著狐假虎威地喝道:「咱們大人也是你隨便質問的嗎?」
男子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遞過:「在下陸俊生,即將前往臨安任職,這是我的上任文書。」
魏弘逸接過文書瞅了一眼,就遞給了暮雲,同時沖暮雲小聲說道:「老弟,你知道哥哥我不識字。這一年來你勤學苦讀,幫哥哥看看這個傢伙是個什麼人物。」
暮雲接過文書細細辨了真偽,這一年來他確實利用空餘時間讀書識字,倒也認得清上面的文字。直到確定了文書是真,暮雲沖魏弘逸說道:「他是臨安府新上任的推官。」
一聽只是個推官,魏弘逸便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按照品級來算,魏弘逸還要比他高上一級。所以魏弘逸只是隨便沖著陸俊生拱拱手道:「原來是陸大人,失敬失敬。本官魏弘逸,旁邊這位是暮雲暮總旗,另一位叫肖六。」
說著,魏弘逸也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連著陸俊生的那一封一同遞了回去:「這是我們的公幹文書,陸大人儘管過目。」
陸俊生接過文書細細過目。而暮雲則狐疑地沖魏弘逸低聲問道:「老魏啊,這回咱們出來不是幫你辦私事嗎,怎麼還有公幹文書啊?」
魏弘逸得意地回答:「老弟,你這人雖然聰明,但是官場上的一些套套你還不懂。咱們要是出來辦私事,那豈不是擅離職守嗎?只有找千戶大人拉拉關係,開出這麼一封公幹文書,才不會被人抓住把柄。」
陸俊生看完文書,邊把文書遞迴:「原來魏大人跟暮大人確實是前往臨安公幹,倒是在下冒昧失禮了。」
魏弘逸正要說一些客套話,忽然見得那名一直低頭喝酒的書生站起身來,盯著陸俊生驚道:「你就是陸俊生?我記起來了,確實聽說是有一個屢破奇案的陸俊生要來臨安上任。你就是那個陸俊生?」
沈傑和方謙聞言眼中閃過詫異,忍不住後退一步遠離陸俊生,面上浮出戒備之色。
陸俊生皺眉問道:「你認識我?」
「久仰大名!」那名書生躬身行禮,「學生宋問,這兩位是學生的同窗沈傑和方謙,學生三人見過陸大人。」
沈傑和方謙也跟著一同行禮,但是眼中的忌憚沒有絲毫退卻,反而越發濃重。
「不必多禮!」陸俊生揮揮手說道,「我還沒有就任,暫時還算不上官身。」
宋問、方謙、沈傑三名書生不知是由於尷尬還是慚愧,並沒有再多言,而是沉默地坐回了桌邊,並無再多客套。
暮雲則隨口招呼陸俊生同坐,哪知陸俊生倒是毫不見外,直接和幾人坐在了一桌。肖六急忙讓出長凳,被暮雲拉著坐在了一起。
貌丑的瞽女循聲辨位,猶猶豫豫地朝著暮雲這一桌小聲問道:「幾位大人,可需要民女——」
這話正好被端著酒菜過來的林雨霖聽見,她急忙沖著瞽女吼道:「我這店是做正經生意的,看下著大雨你又眼瞎才留你住店。你要是敢胡作非為,看我不把你趕出去!」
肖六一聽忍不住打趣道:「店家大姐,你看她那副模樣,誰會——」說到這裡,肖六發現暮雲正狠瞪著自己,頓時說不下去了。
賣藝瞽女多有妖媚艷名,倒也難怪林雨霖會有如此一說。
瞽女的頭垂得越低,她的聲音細若蚊鳴:「我只是想問幾位大人聽不聽曲……沒有別的意思………」
暮雲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接過林雨霖手中的酒菜擺放在桌上,然後沖林雨霖說道:「店家,麻煩你先去給我們準備幾個房間。放心,這裡沒人會折損你這店的清譽。」
林雨霖聞言一愣:「三位軍爺還要住店?實在抱歉,小店客房已滿……只有一間柴房……」
魏弘逸聞言怒拍桌子:「大膽!你竟敢要本官住柴房?」
聽得魏弘逸發怒,林雨霖渾身一顫,嚇得說不出話來。
「無妨無妨!」暮雲急忙寬慰道,「店家,還有沒有多餘的被褥?我們哥三擠一擠柴房也沒關係。」
林雨霖急忙回答:「被褥倒是有,我這就去給幾位軍爺鋪置,一定乾淨!」
陸俊生似乎突然記起了什麼,只見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了林雨霖:「店家,你托我幫你寫的家書,我已經寫好了。」
林雨霖急忙連聲道謝。之後,便匆匆離去。
暮雲反身回到座位,沖魏弘逸說道:「魏老哥,還記得咱們在交阯亡命的時候嗎?那會只求能有個乾燥平坦的地睡就不錯了,現在你官當大了,倒是越來越講究了。」
魏弘逸依舊面色不悅:「此時非彼時,現在咱們花錢是來享受的。再說我倆現在大小也是個官,豈有住柴房的道理?」
「行、行!」暮雲笑道,「享受是吧,兄弟我請你聽聽小曲!哥幾個一邊吃飯喝酒,一邊聽小曲,這才叫享受嘛。」
說完,暮雲來到瞽女面前,掏出一把銅錢塞到她的手中:「姑娘,勞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