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莘青石慘死
他很快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看見了一個人,或者說是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是一個永久陰寒之地,反射著微光的岩石和砂礫裸露與地表,天空是無盡的黑暗。
他看見了一顆巨大的桂樹,簇簇黃白色的桂花盛開於綠葉之中,香氣撲鼻,讓人身心俱爽。
他站在桂樹下,手中提著一柄斧頭,斧上已經生滿了黑色的鐵鏽。
他犯下了罪孽,神明降下懲罰,罰他砍倒眼前的這顆桂樹。
他揮起斧頭,砍向樹榦。褐色的樹皮破碎,裡面泛出綠色的樹汁。當他斧頭抽回,樹榦在一瞬間完好如初。
於是他只得再度揮斧,不斷砍向桂樹,而樹榦也在不斷恢復。
這個懲罰將永無止境……
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雙的腳。他驚恐地抬起頭,發現那幾個死去的僧侶竟然吊在了桂樹的枝椏上。
寒意瞬間流變全身,同時他又發現,樹榦竟然是由人身扭曲糾結在一起而成,而那些人正是自己的同袍,斐百戶、莘青石、南宮長墨、龍俞……
暮雲瞬間從夢中驚醒,他掙扎著起身,卻不小心翻下了床。
「原來只是一個夢啊……」暮雲坐在地上,摸了摸撞疼的腦袋,無奈地說道。
他另一隻手剛要從地上抬起,卻突然感覺摸到了什麼東西。他把那東西從地上拾起,雖然房中光線晦暗不明,但是他還是能夠摸出,那是一片乾枯的樹葉,手指只用輕輕一搓,就把一半樹葉都搓成了碎片。
「這麼乾淨的地方,怎麼還會有樹葉呢?」暮雲心中疑惑。
從進入寺院的那一刻起,整座寺院給暮雲的感覺就是潔凈。無論是大殿還是廚房,都被打掃得潔凈非常。
不過暮雲也沒在意,隨手把半片樹葉扔了,然後打算爬上床繼續睡覺。
「呯!」的一聲,屋門被人猛地推開。
天還沒亮,但是已經泛起了微光。孫大明跌跌撞撞地走進屋內,然後一屁股癱坐在地。
清冷的空氣從敞開的大門不斷湧入,最先有所動作的是薛聞之,他猛地從床上彈起抽出腰刀:「有血腥味!」說完就縱身衝出了屋外。
僧房內的明軍紛紛驚起,他們匆匆掀開紗帳,抓起放在床邊的戰刀。
斐劍一把揪起癱在地上的孫大明,厲聲喝問:「老東西!怎麼回事?」
「死……死人了……」孫大明面色白得像一張紙,「莘……莘青石……他被殺了!」
「媽的,是敵襲!」斐劍一把扔下孫大明,舉刀大喝:「兄弟們!跟我衝出去!吾皇萬歲!大明萬歲!」
眾人齊齊怪叫著口號,跟在斐劍的後面,緊緊握著利刃沖了出去。
然而當眾人衝出屋外,卻沒有見到所謂的敵人。
斐劍環顧四周,開口問道:「叛軍在哪?」
其餘幾人聚在斐劍四周,持刀警戒。
黎明時分的廟宇陰沉得可怕,四周籠罩著一層蒙蒙白霧,幾人的頭髮很快被霧氣沾濕。最先衝出去的薛聞之立在放生池旁,在他腳邊的地面上,躺著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正是莘青石。
眾人急忙跑過去查看屍體,而斐劍卻繼續大吼大叫:「值守的人呢?魏弘逸在哪?快給老子滾出來!」
大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睡眼微睜的魏弘逸從門后抬出腦袋。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來:「怎麼了?大人,發生什麼事了?」
斐劍氣急敗壞地衝過去一腳把他蹬翻在地:「老子要你守夜,你卻他媽的在睡覺?」接著斐劍揚起刀鞘就劈頭蓋臉地朝著魏弘逸打下。
魏弘逸哭嚎著求饒:「下官該死,下官該死!大人,求求你別打了,下官知錯了!」
斐劍毫不理會,又打又踢,似乎這樣還不能發泄他的怒火。
沒有人站出來勸阻,魏弘逸這個人本來就不討人喜歡,再加上他所犯下的錯,按照軍紀斬了他都不為過。
莘青石的屍體躺在放生池邊,他雙眼緊閉,若非脖子上早已凝結的血液,看上去彷彿睡著了一般。
暮雲只覺有些恍惚,他到現在也還有些不敢相信這名同袍就在自己的睡夢的時候被奪去生命。
周圍人的目光盡數投到了暮雲的身上,暮雲明白那些目光的含義,他的爺爺也曾和他描述過類似的目光。隨即他又有些自嘲,他只是從小聽爺爺破案的故事,沉迷於那些曲折離奇的情節,但是他並不認為自己就因為聽了一些破案的故事就是一個合格的捕快,說起對於從那些破案故事中能否吸取什麼經驗,他並不確定,也不知道昨天對於那些叛軍屍體的結論能不能算作第一次實踐。
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是站了出來,這個時候必須有人這樣做。
傷口顯而易見,正在莘青石的脖間,黑色的血肉中還能看見一截白色的喉管。
「是刀傷,」暮雲細細檢查了一陣,肯定地說道,「上寬下窄,還有血槽,造成這種傷口的,是明軍的佩刀。」說道這裡,暮雲指了指莘青石的喉頭,哪裡漫出一大片黑紅色的血液:「喉管被割斷,他叫不出聲……兇手手段殘忍,是存了必殺之心。地上有爬痕,他顯然爬了一段距離才徹底死去。沒有搏鬥的痕迹,他連刀都沒能拔出,說明中刀前根本沒有防備,有可能他認識兇手。」
薛聞之開口問道:「具體死亡時間呢?」
暮雲怔了怔,無奈地說道:「我並非仵作,不懂驗屍,判斷不出來……」
薛聞之不屑地輕哼一聲。
而文胥則慌亂地說道:「是安南人!一定是他們乾的!」
「不可能!」斐劍走了過來,他身後跟著鼻青臉腫的魏弘逸,「老子沒有聽見龍俞的響箭。」
「他可能早就被幹掉了!也可能是投降了!」文胥頓了頓,接著說,「或許叛軍是從其他地方進來的,也可能像薛兄弟昨日說的,他們早就在這裡面了!」
斐劍問道:「那他們為什麼不直接發起進攻,而是玩這種把戲?」
「他們是在戲耍我們,」文胥的嘴唇開始哆嗦,「讓我們害怕、恐懼、絕望,直到把我們折磨夠了,才會出來殺死我們。」
薛聞之的視線停留在地面,他口中卻突然說道:「或許是他們人數太少,只能暗殺。昨天雨才停,地面還潮濕,這裡有一些腳印……」
他的目光順著地面延伸向廟宇的圍牆:「我過去看看。」說完他朝著圍牆跑去,看了一陣,又直接翻爬上圍牆躍了下去,消失在眾人眼中。
斐劍見得眾人也想跟去,急忙大喝:「他一個人去就夠了,都先給老子在廟裡搜搜,別被人躲在裡面都不知道!再去把孫老頭提過來,老子要問個明白!」
很快,大殿就被當成臨時的審訊室,斐劍抬了一條長凳坐在當中,驚惶不已的孫大明被魏弘逸和文胥兩人揪到了斐劍面前,並被兩人按得跪在了地上。
暮雲站在斐劍的身後,望著身如糠篩的孫大明,只覺得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這樣對一個老人家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說!」斐劍高聲喝道,「莘青石是被誰殺的?是叛軍,還是其他的什麼人?」
「我不知道啊,大人!」孫大明幾乎是哭喊著說這話,「小老頭我發現莘爺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那莘青石為什麼會死在外面?大清早的,天都還沒亮,你去外面幹什麼?你又為什麼能在院中發現他?」斐劍緊跟著問。
「大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孫老頭見得話頭不對,原本還惶恐不已的他一下子卻冷靜了下來,「莘爺的死可跟小老頭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啊!大人您是知道的,這人一上了年紀,睡眠就不大好,這一夜小老頭我都沒能怎麼入睡。大約寅時的時候,莘爺出了屋,後來半晌沒回來,直到卯時,小老頭我放心不下才出門查看,哪知莘爺他就遭了毒手!」
斐劍冷聲說道:「滿口胡言!別以為本官什麼都不知道,你跟莘青石可是從一個營里出來的,你倆之間的事本官一清二楚!」
「大人,小人可沒有撒謊!」
說道這裡,孫老頭似乎記起了什麼,指著一旁的南宮長墨說道:「這事南爺可是知道的,小老頭記得莘爺出屋的時候還跟南爺交待了一聲。」
斐劍望向南宮長墨,南宮長墨向前一步開口:「大人,他說的沒錯,莘青石半夜出屋的時候吵醒了我,我當時問過他一句,他說要去出恭,在下當時也沒在意,就繼續睡去。直到後來出了事我才驚醒。」
孫大明聽得南宮長墨這麼一說,急忙對斐劍叫嚷道:「大人您看,南爺證明了小老頭我的清白!照小老頭我說,莘爺就是讓安南人給害的!」
「放屁!」斐劍罵道,「這裡就沒有什麼安南人!這也並不能說明你就沒有嫌疑!」
文胥站了出來,他那張臼頭深目的臉此時更是可憎,「誰他媽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是安南人,可能是孫老頭,也可能是放哨的龍俞,甚至有可能是守夜的總旗大人!」
隨著文胥這麼一說,眾人的眼光都一下子轉到了魏弘逸身上,確實也是這個道理,除了沒出過屋的人以外,其他單獨在屋外的人都有嫌疑。
魏弘逸一下子慌了,他急忙沖斐劍說道:「大人,下官睡過了頭,下官該死!可是下官絕對不可能去害莘青石呀!大人您可要明察!」
「好啦好啦!都給我住口!」斐劍見得快要弄得草木皆兵,急忙喝道。
他站起身來走了兩圈,突然眼珠子一轉,說道:「這殺人吧,起碼也得有動機。先不說什麼叛軍,現在連叛軍的影子都沒見到,別給本官胡亂猜!你們倒是說說,就咱們這些人裡面,有誰最有可能會殺莘青石,是誰和他的矛盾最大,大到要拔刀殺人的地步?」
暮雲聽得斐劍這麼一說,心裡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眾人似乎也明白了斐劍的意思,一時之間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斐劍見得無人響應,只得向孫大明說道:「孫老頭你說,是誰會對莘青石起殺機,這兩天誰跟莘青石不和?」
孫大明乾笑兩聲說道:「大人,這兩天陰雨連綿,小老頭我風濕犯了,疼得都快要以頭搶地了,哪裡還顧得上別人?所以這些天發生了什麼,小老頭我實在不清楚啊!」
「老兵油子!」斐劍恨恨地罵了一聲,然後轉向魏弘逸:「魏總旗,你來說。」
魏弘逸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咬牙說道:「是薛聞之!那小子昨天不是還要殺莘青石嗎?要不是龍俞和咱們攔著,他恐怕昨天就得手了!一定是他在夜裡,趁咱們鬆懈的時候,偷偷殺了莘青石!」
斐劍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沒錯!薛聞之具備殺人動機!昨日行兇不成,便在夜裡下手,諸位聽令!等一會那小子回來,先給本官拿下,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魏弘逸急忙抱拳道:「標下得令!」
其餘的人卻交換著眼色,沒有人附和。誰都聽得出來,這是百戶大人要藉機拿跟他作對的刺頭開刀。
暮雲急忙湊近斐劍說道:「大人,這事情還沒有弄清——」
「閉嘴!」斐劍不耐煩地說道,「這裡沒你說話的份,退下!」
暮雲還想要再說點什麼,忽然見得廟宇之外有人翻上了牆頭,然後躍了下來,正是先前出去查探的薛聞之。
只見得薛聞之朝著眾人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小爺我追查腳印的本事可不是蓋的,還真讓小爺我查到了一些線索——」
斐劍怎會等他說完,當下按刀大喝:「你還敢回來?殘害同袍,乃是十惡之罪!來人,給我把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