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帝微笑道:「這麼些年來,要害朕的人多了去了,可不也沒成。」說著撫凌羽的頭,道,「這幾日忙得很,也沒空陪你。每次答應你的,帶你去陰山,老是不成,原想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帶你去看看陰山卻霜之禮的。待得這次事兒了結,任你說要到哪處,都帶你去,如何?朕說話算話。」
「……陛下,我現在哪裡都不想去。」凌羽低低地道,「我現在就希望明淮哥哥平平安安地回來,再別出什麼事。」
文帝點了點頭,道:「朕自會安排,你別擔心。」
凌羽抬起頭,問道:「明淮哥哥現在走到哪裡了啊,陛下?」
文帝臉上忽然露出一縷笑意,道:「走到哪裡?才報給朕知道,說是他跟太子兩個人,不顧勸阻,一定要去雞鹿塞。」
「雞鹿塞?」凌羽念了一遍,道,「這名兒好生奇怪。」
「你不知道這地方嗎?你應該知道才對呀。當年我帶兵親征的時候,你死活鬧著也要一道,沒料到快到爾寒山的時候,你遇到了你大哥。」文帝笑道,「就是那裡!你為了阻我殺莫瓌,本來馬上就要大成,不惜自毀功力。現在都還跟那時候一樣,山頭的巨石滾進了山谷裡面,把那條路都給堵住了,再過多少年都是那樣……」
他話還沒說完,凌羽就變色,從他膝上爬了起來,兩眼望著他,道:「陛下還在記恨阿羽?記恨因為我,你沒能殺我大哥?」
文帝閉目,不管過了多少年,只要一想起當年之事,仍覺著黃沙朔風迎面而來,如刀子一般,一寸寸割得肌膚生疼,也割得心口像是一道道撕開的疼,耳邊彷彿仍能聽到巨石從山頭落地的聲音,隆隆如雷。
再睜開眼來,凌羽兩眼看著自己,眼底純凈一如當年初見的模樣。忽然捏了凌羽的肩頭將他抓了起來,凌羽吃痛,哀叫道:「陛下!」
「當年我對林常侍說,你救我一命,我傾國之力取悅般仙草還你一命,從此兩不相欠。阿羽,別再為你大哥叛我。」文帝凝視他,一字字道,「我已經不欠你的,若再有下一回,別怨我待你無情。」
凌羽笑了起來,眼淚卻也跟著落下,道:「陛下是天子,說什麼欠不欠的。明淮哥哥疑我,你也疑我?」
文帝放開了凌羽,淡淡地道:「我不是疑你,是怕你又像當年一樣,嘴上跟抹了蜜一樣說得甜甜的,什麼沒內丹也不打緊,只要陛下對我好,我就跟著陛下,哪兒也不要去。可一回頭見著你大哥,就陣前倒戈!朕不過是先提醒你幾句罷了!」
這話可惹惱了凌羽,跳了起來,叫道:「誰陣前倒戈了?」被文帝瞪了一眼,記起前情,也覺著不好意思,又坐回了文帝身邊,甜甜一笑,道,「陛下待我這麼好,大哥壓根不理會我,我自然是乖乖跟著陛下的。就是陛下老說要殺了我去換九鼎,我心裡也害怕呀,誰願意被切成一塊兒一塊兒地燒啊!」
文帝重重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道:「行了!玩你的去!別成天撒嬌撒痴的,你自己算算你到底多大了,別真當自己只有八歲!」
凌羽不甘不願地站了起來,文帝忽道:「倒是有件事,你費些心。你去替我姊姊看看,她到底有什麼病,太醫都看不出來。」
「陛下,你都說了,這病太醫都看不出來。既看不出來是什麼病,那定然不是病。」凌羽笑道,「知道了,我回頭就去公主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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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與太子一行人這一趟趕往沃野鎮,同行的人卻是不斷地在變多。慶雲本來趕至白道山與他們相會,路上遇見,說什麼也要與他們一道。祝青寧不知是作何打算,也要跟他們一道,但在尉府舉哀那晚,祝青寧已經以真面目現過身,見過他的人不在少數,於是又將那張面具給戴上了。
太子悄聲問裴明淮:「不肯露真容這位是誰?」
裴明淮哪裡能答,只得含糊道:「回太子殿下,是我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身手極高,連我都自愧不如,這一路上多能有照應的。」
太子露出一臉「我明白了」的神情,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又不無遺憾地道:「還是你好,常能在外面跑,什麼樣子的朋友都有,哪裡像我!」
裴明淮聽太子說這樣話已非頭一回,又如何好答?只得回頭遠眺,卻見這千里牧場竟已初現荒廢之勢,忽記起凌羽一臉不樂意地在文帝面前埋怨,每次明明說好帶他去陰山巡狩,偏都又不成,文帝答的那句話,「現今高車諸部離心,要想再有昔年去那邊巡狩,與高車一同祭天的盛況是決然不成了……」直至此時此地,才能略微明白文帝的感慨之意。
太子大約也是來了此地,見了此情此景,一樣地有些困惑,問車歇道:「從前陰山牧場千里,良馬無數,這幾年北鎮卻頗見飢荒,怎會如此?」
車歇聽太子如此問,躊躇難答。太子道:「無妨,有話直說。」
「太子殿下,多年以來內附高車並未離散,仍是群聚而居。日子長了,又怎會不起反叛之心?」車歇嘆道,「都是逐水草放牧,那也是回到漠北,自由自在的好。內有軍鎮管轄,營戶實與奴僕無異。打仗要他們在前,修築長城也是他們,連平城旁邊的鹿苑也是他們建的。長久下來,又怎甘給人做牛做馬呢!從前還能入選禁軍,平步青雲,憑的是勇武出眾也罷了,後來……漸漸的,越是家貧無力賄賂的,便越無力讓自家兒郎有這入高車羽林的機會,連這唯一一條路都被堵死了。至於那些為公為侯的高車貴族,又哪裡想得到軍鎮這些充為營戶的部族人!這幾年來,高車時有反叛,最惱人的一回就是在薄骨律鎮,眾高車殺了鎮將謀反……」
近幾年來高車叛亂就沒停過,這又何須車歇說,裴明淮和太子又豈有不知之理?大代自道武皇帝立國以來,就不斷地有高車部族甚或柔然部族內附,皇帝對這些貴胄予以重用,又反過來令他們鎮守軍鎮,還特意在禁軍中設高車羽林,這是高車子弟發跡最快一條路。薄骨律鎮便是因為假鎮將收受賄賂,在選高車羽林入禁中的時候不公,才被眾高車人反叛殺死的。朝廷知道后,也覺臉面無光,這件事也淡淡地處置了下去。一面是高車貴胄位高權重,一面是這邊疆苦寒之地,只得放牧服役,世世代代,連充選高車羽林這條唯一的路如今也是爛到了骨子裡,須得賄賂鎮將才得參選,薄骨律眾高車反叛殺鎮將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吳震見這車歇將軍相貌頗似胡人,忽然記起些傳聞,雖知道一問出來又是要被人嫌棄的,仍然忍不住問道:「我聽說車將軍的父親,便是烏夷人?曾為先帝立下汗馬功勞,北敗沮渠無諱,又勸李欽投奔大魏,后率軍征伐高昌,攻破烏夷七城……」
車歇卻是極為坦然的樣子,道:「不錯!早在我父親那時候,便歸順大魏,歷次替先帝征戰,得先帝封前部王。像我們這樣內附的多了去了,高車最多,連柔然也不少,早就不當自己是這個部族那個部族的了,都是大代子民!」
裴明淮記起那都副將爾綿,知道那人乃是柔然部族內附,能稱都副將,便是受封使持節,也不可謂不風光了。果然車歇又道:「就像爾綿是柔然人,木閭是高車人,不論北鎮還是內朝,都多了去了!」
裴明淮問道:「木閭?」
「哦,就是懷朔軍將,是艾陵公的得力左右手。」車歇道,「淮州王應該是在懷朔見過了。」
他這一說,裴明淮是想起來了,確是見過,只是當時他初見景風之亡,哪裡有心留意旁人。心中重重一痛,竟說不出話來。
太子點頭,對車歇道:「烈祖時候,閭大肥率部眾投奔大代,討伐柔然,為大代立下無數大功,尚華陽公主,后追贈中山王。你父親車伊洛過世后,先帝追封康王,喪儀照襄城王盧魯元之舊例,不可謂是不看重了。」
車歇聽太子如此說,極是得意,忙拱手道:「謝太子殿下!當年我們烏夷長年受沮渠氏所苦,沮渠無諱更是趁我父親出征之際,率部犯我車師……」
他說起這些舊事來,話匣子也打開了,滔滔不絕。吳震這時將裴明淮一拉,裴明淮便行慢了些,與吳震二人都落在了後面。裴明淮問道:「什麼事?」
「我倒還忘記了,論起來,你也該姓沮渠啊。」吳震朝祝青寧笑道,「怎麼著,聽這位車將軍講起這些舊事來,是不是另有一番滋味?」
祝青寧淡淡一笑,道:「吳大人再嚷大聲些兒?你看,我跟你們這位太子殿下隔多遠?不過數丈吧?我若是想對太子殿下不利……你不會懷疑九宮會月奇的本事吧?」
吳震嘖嘖地道:「我還沒說,你就先拿出來說了!」
此時聽得太子奇道:「車歇,你這說的是真的?當年涼國國主降后,仍有沮渠王族不肯降,沮渠天周退守酒泉,被圍困數月,終告城破,這我自然知道。不過你說的……你說的這個聽起來就……」
「酒泉被圍,糧草困絕。天周不肯開城投降,竟殺了自己妻子,讓將士分而食之,這確是實。」車歇道,「後來都傳說,那女子怨氣不散,化為羅剎,一直徘徊流沙之上,凡是過路商旅見著她,都會被殺了,吃成白骨!」
天高氣爽,陽光普照,可車歇這故事講出來,卻仍聽得眾人一陣發寒。慶雲也在太子旁邊聽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問道:「車將軍,真有很多人被她吃了嗎?」
車歇道:「誰知道呢!白龍堆歷來是出關西行最險的一段路,死在那裡的人不計其數,到底是以訛傳訛,還是那女子確實恨意不消,化為羅剎厲鬼,就沒人知道了!不過,過往西域的商賈間,這故事確實傳得甚廣,或者,就是真的吧!」
吳震回頭問祝青寧道:「這故事,你聽過嗎?」
祝青寧搖了搖頭,道:「我沒去過西域,從沒聽過。吳大人呢?」
吳震正要說話,忽聽得頭頂鳥鳴之聲,頗為古怪,三個人都抬起頭來,卻見一隻黑翼鳥兒正在頭頂上盤旋。那鳥朝著三人看了片刻,徑直飛到了祝青寧手上。吳震道:「咦?你們九宮會傳訊的鳥怎麼換了?」
祝青寧不理他,見那黑鳥抖了抖腳,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又見這鳥左腳上系了一隻小小錦囊,祝青寧取了下來,打開只看了一眼,神色微微有異,道:「我恐怕不能跟你們一同去了。」
吳震道:「怎麼,那位九宮會的尊主有事傳召?」
祝青寧不答,對著裴明淮道:「恕青寧失陪了。」
裴明淮道:「既然有事在身,那自然不敢攔你。路上小心。」
吳震見祝青寧一刻也不曾停留,掉轉馬頭而去,回頭對裴明淮道:「不知九宮會此時找他,是不是跟現在的事情有關?」
「九宮會管不到六鎮來,此處又無宗主。」裴明淮兩眼盯著祝青寧的背影,道,「不是九宮會找他的。」
吳震驚道:「什麼?你怎麼知道?」
裴明淮道:「那隻鳥。那是天鬼用來傳訊的鳥,不是九宮會用的。」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吳震也不再問,一拍馬背,道,「明淮,若他真是去見天鬼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爹!六鎮部族眾多,正如方才車將軍所說,內附的柔然高車都有,又與漠北相連,西南又接吐谷渾河南道,正是天鬼老巢。他爹一定是想在這裡跟兒子見面!」
裴明淮有些遲疑,道:「跟著他去?可是……」
吳震十分興奮,兩眼閃閃發光,道:「有這樣的良機,難道還能錯過?你不是也想見見這個平原王莫瓌嗎?別忘了,景風公主出事,天鬼也有摻和啊!即便不是他們害了公主,但憑芝蘭之言也可以想見——一定跟他們有關!是找一個樂良王妃要緊,還是找莫瓌要緊?我們本不過是在全無旁的線索之下,抱著萬一的希望去沃野,找過去很可能早就不見人了。而現在,這個希望可大多了!」
他這番話如今是太合裴明淮心意了,裴明淮頓時也不多想了,道:「好!」
此時卻見太子一個人策馬過來,眾人要跟上都被他擺擺手揮退了。吳震低聲道:「慘了,我看太子是來找我們麻煩了。」
太子縱馬到了他們身邊,看看裴明淮又看看吳震,似笑非笑地道:「咦,剛才那一位怎麼不見了?」
吳震賠笑道:「太子殿下,他那是有點急事,先走了。」
太子把臉一沉,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們倒好,合著來哄我!當我真是瞎了眼?那不就是在尉府上見著的人?上谷公主的兒子?九宮會月奇?我就說著看挺眼熟的,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臉,原來如此!」
裴明淮心中叫苦,只得道:「太子恕罪。」
太子側頭看他,笑道:「明淮,你這是要本王怎麼恕罪?你跟九宮會的人,交情可真是好呀!」
裴明淮苦笑道:「真只是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明淮別無他意……」
太子打斷他,笑道:「我不跟你說這許多。他突然走了,是為什麼?你跟吳震又竊竊私語地想幹什麼?要不說清楚,哼,反正他還走得不遠,我這就派人去把他拿下來!本事再厲害,也沒法在這千軍萬馬中脫身吧?」
見裴明淮還不肯開口,太子道:「好!」轉身喝命,「車將軍!……」
吳震慌了神,忙用力拽了一下裴明淮。裴明淮無可奈何,道:「太子殿下,你聽我一言可好?」
說罷將方才吳震的提議講了一遍,道:「並非要瞞太子殿下,只是我和吳震想借著他找到天鬼老巢,若是錯過這機會,實在可惜。」
太子比吳震還要興奮十分,雙掌一擊,大笑道:「好!好!好!這真是天賜良機,我倒想看看那莫瓌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讓我跟吳震去便是,太子怎能以身涉險?」卻被太子瞪了一眼,道,「你放心,你的朋友我不會動!只要他跟景風之事無涉,放他走便是!京兆王那日痛哭流涕,求父皇放過他這唯一的外孫,等閑誰也不會跟他計較。成了吧?還不快走!分明是這邊的機會大多了!讓車歇另派一隊人去找那樂良王妃,雙管齊下便是!」
太子的想法跟吳震一般無二,但裴明淮心中確覺不妥,可又知道這機會難得,連自己都躍躍欲試。鎖龍峽天鬼到底為何深入險境,呂玲瓏為何明知無功還要劫走皇后,樂良王妃進京到底有何目的,所有一切都與天鬼有關,而這天鬼自沈家一閃即沒,始終抓不到半點線索,而今有祝青寧在,這根線終於有機會能一扯到底了。不論這天鬼是不是如靈岩石窟一個個洞窟彼此相鄰,塌下來一個也無大礙,但身為沮渠國主後人的莫瓌終究是天鬼之主,若天下有一個人能讓他現身,那就只能是祝青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