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子當先,打馬奔出了數十丈,裴明淮與吳震也跟了上去。慶雲不甘落後,卻不明所以,跟上來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我們要去哪裡?」也不管後面車歇是不是急得捶胸頓足,心知大軍前行總不如輕裝上陣,這幾個小祖宗拿定了主意要先他們一步暗中跟上祝青寧,嚴命不要他們隨行太近,以免被發現足跡。
「明淮,你還沒說明白呢,為什麼你就知道是天鬼給祝青寧傳的信?」走了一段路,吳震偷偷地問裴明淮。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還記不記得,在鎖龍峽的時候,凌羽對祝青寧出劍,那一劍終究頓住了?他沒殺祝青寧,卻從祝青寧身上挑了一樣東西下來。」
吳震想了片刻,道:「記起來了。」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方才你不在青寧身邊,想必沒看見。黑鳥帶來的那隻錦囊,裡面裝的是一枚玉環。色澤十分特異,深碧中漾著墨色,雕的龍也特別,我雖只瞟到一眼,也立時就記了起來,那就是莫瓌當年贈上谷公主之物,跟祝青寧身上佩著的那塊是同心璧。」
「贈君同心,以結永好……」吳震喃喃道,「所以莫瓌與上谷公主,從一開始就是動了真情的?」
裴明淮微微搖頭,道:「這誰知道?究竟是情字為先,還是利字當頭,這恐怕除了他夫妻二人,誰都不知道。」
畢竟莫瓌還送了一支龍簪給柳眉。以莫瓌當時身份地位,能送此物,必是有情。這支簪子柳眉至死都帶在身邊,隨她一起葬入墳墓。莫瓌沒娶柳眉,究竟是因為文帝賜婚上谷公主,還是另有緣故?一時間,裴明淮忽又聽到凌羽的聲音響在耳側,可謂凄楚之極。
「你爹把這東西給你了。嗯,裡面的一半同心璧怎麼不見了?永結同心,永結同心!」
莫瓌心裡,誰最重?是上谷公主,還是柳眉?
吳震見裴明淮神遊物外,扯了扯他,道:「喂,你怎麼了?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沒什麼。」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只是忽然在想,這世間,要求一同心之人,實在難。」
吳震把他上下看了半日,忽道:「你身上那枚同心羊脂玉呢?」
裴明淮一摸,「啊」了一聲,道:「真不見了。也不知掉在何處了。」
吳震問道:「不是送人了?」
被裴明淮怒瞪了一眼,吳震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既不是送人了,說不定是跟你有緣分的人拾到了。」
太子聽他們說了半日,縱馬時風聲呼呼,卻也沒聽得十分清楚,只隱隱聽到「同心」二字,便道:「你們在說什麼?」
吳震笑道:「回太子殿下,剛才我跟明淮隨口說話,他卻大發起感慨來了,說什麼這世間同心之人難求。」
他只是隨口一說,太子聽了卻神情若有所失,遠望天邊不語。半日,太子一笑道:「明淮,人世間知音難求,你既有,就該珍重。像我,不論如何求,都求不到,就算是太子,也沒什麼快活的。」
慶雲也聽到了,在旁笑道:「明淮哥哥,你知音是誰啊?」
裴明淮也笑,道:「太子殿下那就是感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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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後殿午時清凈得很,文帝在前殿見臣子一直沒回來,凌羽一個人也樂得清靜,坐在廊下,拿著把扇子在那裡給爐子扇火,嘴裡還在哼曲子。爐子上擱著個銀藥罐子,已熬了多時,一股葯香飄了出來。凌羽不時揭開看看,又抓一把葯丟進去攪幾下。正在那裡煎得起勁,忽見著有個人自迴廊外走了過去,凌羽一跳就跳了起來,扇子也丟到一邊去了,喝道:「站住!」
那人站住了,竟是前些日子殿上行刺被擒住的司馬小君。這少年比起那晚又蒼白清瘦了幾分,當真是顏如冰雪。見凌羽攔住了去路,司馬小君便道:「天師有何吩咐?」
凌羽道:「你還認得我是天師呀!你行刺陛下,怎麼還在這裡呀?」
「那天師應該去問陛下。」司馬小君道,「要殺還是赦,那還不是陛下一念之間?天師侍候陛下多時,難道還不知道陛下的脾氣?」
凌羽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沒料到司馬小君在自己面前還這麼橫,畢竟自己這天師現今可是文帝面前的紅人,誰不捧著?司馬小君又問道:「天師有何吩咐?若沒什麼事,我就先告退了。」
「沒什麼吩咐,就是想問你,你是不是見過我大哥?」凌羽道,「我大哥他現在怎麼樣啊?」
司馬小君目光移到凌羽脖子上戴著的那塊白玉璜上,笑了一笑,道:「我就說他身邊老帶著這個,不時地拿出來看看,也不知是誰的物事,原來是天師送的。」
凌羽問道:「我大哥現在何處?」
「天師是替陛下來問的么?」司馬小君笑起來的時候,又是蒼白又是冷漠,這時六月酷暑,陽光到了他身上也全成了涼意,「還是天師自己要問的?」
凌羽道:「是我自己要問的。」
「那我若是告訴天師了,天師又打算如何呢?」司馬小君道,「是告訴陛下,讓陛下去滅了天鬼,殺了你大哥,還是離了這皇宮,去尋你大哥呢?況且,天師怎麼知道我就沒有把你大哥的下落告訴陛下呢?」
凌羽一笑,伸手玩著自己脖子上那片雕紋古拙的白玉璜,道:「我大哥又不是傻子,就算你暗中跟著那假龜茲使團的人來京城刺殺皇上,一路上不說是千山萬水,也有那麼多日程,他若是怕你泄露他的行蹤,早就派人把你攔下來了。就算你人已經到了京城,甚或到了宮裡,他一樣地有法子把你阻下來,或是殺了滅口。」
司馬小君凝視凌羽,半日,道:「那,天師是想對我說什麼?」
「你進宮刺殺皇上是你的私怨沒錯,但同時也是一個局,局中局,連環局。」凌羽笑道,「我今兒就是想問你,這個局是為了什麼?」
司馬小君道:「你覺得我會對你說嗎?」
凌羽看著他,道:「不會又是上谷公主吧?」見司馬小君閉嘴不答,凌羽哼了一聲,意甚不屑,又道,「若非看在我大哥面上,她的頭早就不在她脖子上了!設計害我讓我入虎口也罷了,竟殺我家裡那麼多人,我遲早要她血債血償!」
司馬小君盯著凌羽看,道:「實在看不出來,你長得這麼乖巧可愛,跟個畫上的娃娃一樣,殺人可是眼都不眨一下的。我是聽他說過,你劍術天下無雙,不過,沒親眼見過,還真是有些不信。」
凌羽笑笑,不置可否。司馬小君道:「天師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就失陪了。」
凌羽看著他走遠了,又見韓陵忳走了過來。凌羽叫了一聲:「韓大哥。」
韓陵忳笑道:「天師還在這裡忙活陛下的葯?」
「什麼天師不天師的,叫阿羽便是。別人不知道,韓大哥日日陪著陛下,還不知道我這天師是個什麼底細?」凌羽道,「韓大哥,我倒也想問你,怎能讓這樣人留在宮裡面?行刺陛下,這是什麼樣的事?」
韓陵忳苦笑道:「我是一萬個不想留此人,已不止一次想頂著陛下的旨意,殺掉了事。我正是想對你說,勸勸陛下,這樣人只能儘早殺了,留下後患無窮。」
凌羽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韓大哥,你慮得是。」說著回頭一看,道,「哎喲,我的葯!跟他說話,倒忘了這個!」
他忙過去看了看,把葯從銀罐子倒進了一個銀壺裡,又喝了一口,只苦得眉毛眼睛都皺到了一堆,叫道:「好苦!好吧,要苦苦陛下去!」
韓陵忳笑道:「那你快給陛下把葯送去,別誤了時辰。我就不耽擱你了。」
凌羽也笑道:「韓大哥近來辛苦了。」
見韓陵忳自去了,凌羽將葯料理好,也不要人端,親自捧了只銀盤往永安前殿走。卻見著有個嬪妃跪在那裡,陽光白亮,一時竟沒看清她的臉。走近了兩步,再一看,卻是馮昭儀。凌羽奇道:「馮昭儀,這大中午的,你怎麼跪在這裡?太陽這麼大,你這麼曬下去會生病的,快起來吧,有什麼事不能慢慢說?」
馮昭儀道:「我這是來求見陛下,陛下方才見了臣子,難得午後歇息一會,我不敢擾他,便在這裡等候。」
凌羽「咳」了一聲,道:「要等蔭涼處去等,跪著幹什麼。你快起來吧,我去給陛下送葯,趁便跟他說,昭儀在外面候著呢。」
馮昭儀仍不起身,道:「多謝天師了。我其實也並沒什麼旁的事,只是擔心太子,所以來這裡求見陛下。」
凌羽見她如此說,只得道:「好,我這就告訴陛下去。」說著捧了銀盤進去,見永安前殿裡面門窗都掩上了,文帝榻旁另放了一架屏風。這屏風卻是一大塊冰雕出來的,雖說這冰不幾時也會化,仍是細細雕了山水圖,甚是精工。幾名宮女在屏風旁邊打扇,那冰塊的涼意就幽幽地在殿里盤旋。見凌羽過來了,宮女都忙著見禮,凌羽見文帝睡著,搖了搖手示意她們不要說話,又從一個宮女手裡接了雉尾扇,揮手讓她們都下去。這殿中是全然不知冬夏,除了這冰雕大屏風,還有十數架鎦金大盤,個個積冰如雪。
待得眾宮女都下去了,凌羽把銀盤擱在几上,自己往榻上一坐,拿了雉尾扇在那裡扇。沒扇幾下,就聽見文帝道:「朕難得睡一會兒,你就來鬧。」
凌羽道:「我鬧?大熱天的,我在爐子前面替陛下煎藥,出了一頭一身的汗,熱得都快病了,就為了不錯時辰過來給陛下送葯。」說著把雉尾扇一丟,道,「好!我再不鬧你了,這就離陛下遠遠的!」
文帝忙一把拉住凌羽,把他拉回到榻上來,笑道:「朕隨口說說,你怎麼還急起來了?好好好,是累著你了,你要怎麼樣都依你。」
凌羽把嘴一撇,道:「陛下在這裡夠涼快的,我在後殿坐著可熱死了。」
「這幾日是疏忽你了,這就教他們送冰做的屏風到你那去。」文帝道,「你要什麼,只管吩咐就是,誰還敢怠慢天師不成?」
凌羽這回把頭一偏,道:「那是要我謝陛下的賞嘍?我才不稀罕。現今陛下高興,什麼都肯賞我,若是不高興了,那豈不是要罰我?」
「什麼賞不賞的!」文帝把他拉到身邊來,道:「你今日陰陽怪氣地做什麼?我哪裡又得罪你了?」
「外面馮昭儀還跪著呢,不得陛下寵的嬪妃,要求見陛下,都這麼難!」凌羽道,「這麼熱的天氣,人家都跪了一中午了,陛下真是狠心!」
文帝道:「誰讓她跪了?」沉默片刻,道,「你出去對她說,太子的事,讓她不用操心,自有大軍隨行,不僅太子會平平安安地回來,還能有個破柔然大獲全勝的好名目呢。」
凌羽問道:「陛下真是這麼想的?」一面說,一面去端擱在一旁的銀碗。文帝道:「既興師動眾,豈有白白勞軍之理?」
凌羽對著碗又吹了幾口,往文帝手上一放,道:「陛下喝葯吧。」跑了出去,見馮昭儀還跪在日頭下,便道:「昭儀娘娘,陛下說了,太子沒事,叫你不用擔心。不僅如此,這次太子定然能立個大功回來呢。」
馮昭儀道:「勞煩天師回稟陛下,我不是為這個來的。陛下待太子好,處處周全,太子即便年輕不懂事,我是全看在眼裡,心裡明白。我是另外有事要稟告陛下。」
凌羽聽她如此說,不無詫異,只得道:「好。」回到殿中對文帝把馮昭儀的話說了一遍,道,「陛下,你就見見她吧,讓我跑來跑去的算什麼!」見文帝神色,便道,「難不成,她要說的話,陛下不想聽?」
文帝嗯了一聲,道:「馮怡是太聰明了。」
凌羽笑道:「若阿羽說的話陛下不想聽,或是我做了什麼事陛下生氣,是不是也要阿羽到外面跪著?」
「說什麼傻話!」文帝笑道,「小事我自然不罰你,若是大事,就不是罰你跪這樣了,必定得讓你痛一輩子忘不了,再不敢犯!」
凌羽打了個寒噤,忽覺得身邊金盤中那些冰塊的寒氣一絲絲地都浸進了肌膚,透了骨的冷。文帝見他低下了頭不說話,便道:「有話就說,轉彎抹角地做什麼?這是學誰呢?學明淮嗎?」
「陛下為何要留司馬小君?」凌羽道,「他行刺你,你還留著不殺?你就真不怕他再行刺嗎?」
文帝笑道:「原來為這個?按大魏律,凡連坐的沒縣官,或是入宮為奴,多了去了,也不止一個兩個的。」
凌羽道:「陛下這是避重就輕!你都說了,那是因罪連坐的,這個可是親身來行刺你的!」
「他再不敢有下次的。」文帝道,「前些時候他那個義父什麼的假司馬氏之名起兵謀反,也有三千人之眾,除了亂中被殺的,尚有上千遺迸充為營戶,徙入軍鎮,其中多有他的親眷。只要朕一句話,那就是一個都不會留,全部斬首示眾!」
凌羽又打了個寒噤,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邊都是冰,覺著太冷了些的緣故。只低低地道:「難怪。」說罷一笑,道,「還好我就獨自一個人,死就死了,也再不怕什麼。」
文帝瞅他一眼,道:「是嗎?那你大哥呢?」見凌羽臉色立時變了,也不再說,笑道,「司馬小君的事你不必多心,朕留著他自然有用。」
凌羽問道:「他真的姓司馬?不是冒司馬氏的名嗎?」
「他是姓司馬。」文帝道,「說起來,他淪落至此,倒真有些緣故。」
凌羽奇道:「此話何意?」見文帝要說,便道,「罷了,以後再說罷,陛下還是讓馮昭儀進來吧,再跪下去得曬暈了,那別人豈不更是要說陛下狠心了?」
文帝笑道:「你倒替朕操心起朕後宮的事來了!傳吧。」說著坐起身,卻只聽凌羽低低地道,「不過是見著有所感罷了。我看得出來,這位馮昭儀雖不是太子殿下的親娘,卻是真疼太子的。平日看她比誰都沉得住氣,可太子一有點兒事,她就不管不顧來求陛下了。能有這樣的母妃,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氣。」
文帝見他傷感,拉了他的手,問道:「從前我一直不曾問你,你也不會是石頭縫裡面鑽出來的吧。你爹你娘呢?為何你總是說你沒親人?」
他忽覺凌羽的手冰冷,半日,凌羽抬頭,朝他一笑。殿中本來幽暗,只有一縷縷的光透過窗縫細細地投了進來,光影斑駁地打在凌羽臉上,這一笑卻讓文帝覺著都有點兒不識面前這個已認得多少年的人了。「我很久以前就跟陛下說過,你見過有人像阿羽這樣的嗎?我說我不是人,你又老是不信。」
文帝笑道:「誰說不信了?朕信呀。只是不知道,若真是妖,你又是什麼變的?你變回原形來,讓朕也開開眼界?」
凌羽眨了眨眼,道:「我若是真變回原形,怕嚇著陛下。」說罷伸了伸舌頭,道,「我去替陛下傳馮昭儀進來。」
文帝一手擱在枕上支著頭,看著凌羽跳跳蹦蹦地跑了出去,淡淡一笑,神色中卻不乏傷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