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陛下,諸國朝貢,陛下向來是不在意的,要麼賞人,要麼入庫。」蘇連道,「可上一回,高句麗使者前來納貢,武威公主挑了些東西給長公主送去,長公主也覺得好,又送來給了陛下。」
文帝這時也想起來了,目光移到案上,道:「你是說那些紙。」
蘇連盯著那紙,道:「從前那造紙的工巧傳到了高句麗,他們倒是學會了。我記得他們使臣說了,是楮樹皮所制,須得要百道工序,連他們國內都稀少得很,才特意進奉過來。長公主說抄經正好,就留了下來,連陛下如今也在用。」
文帝道:「不過是幾張紙罷了。」
「容臣去取來驗上一驗。」蘇連道,「公主近來日日寫經,那是時時都觸著碰著的,阿蘇想來想去,也就這物事沒驗過了。」
凌羽叫道:「不干我的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看陛下在太華殿也用的這些個紙,所以也讓送了些過來,堆在那邊。我還從來沒用過呢!我還吃了高句麗進貢的松子兒呢,不也好好的沒事!」
「你去園子里取你的悅般草,沒人說跟你有關。」文帝道,「這次看好了,別再出什麼岔子。」
見凌羽一臉委屈地走了,蘇連低聲道:「陛下,都是阿蘇的過失,求陛下容我兩日,必當查個明白。我知道我再說這話,陛下也是不信的了,就這一回,若我再找不出來宮中那個人,陛下再治我的罪,可好?」
「……你過來。」文帝道。蘇連依言在榻邊跪下,文帝道,「你抬起頭來。」
蘇連不知何意,只得抬起頭來。文帝借著燭火看了他半日,道:「阿蘇,自讓你跟著淮兒后,你侍候朕的時候便少了。你現在是害怕,怕朕會死?」
「陛下,陛下怎能說這樣話?」蘇連顫聲道,「陛下萬不可說……說……」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放心,即使朕不在了,你也不至於不會有好下場。」
蘇連叫道:「陛下以為我是擔心我自己這條命?」
「你真不恨朕?」文帝問道。蘇連一笑,道:「能得陛下這一問,即便心裡有些怨,也不怨了。」
說著,蘇連取了一枝燭,將那兩枝熄了的紅燭又給點亮了,燭火映著他臉,如白玉生暈。「不過,有件事阿蘇還是要對陛下說,哪怕陛下聽了不樂意。陛下重情,總是記著昔年您跟凌羽的緣分,處處容讓,可是,陛下您早已經不是當年才登基的時候了啊,這都過了十多二十年了,早已物是人非。」
文帝微微一笑,道:「你這是以臣子的身份來諫么?」
「是。」蘇連道,「不論陛下如何寵愛,君臣之份就是君臣之份,陛下,從古至今,若是違了禮法,不論於君還是於臣,都是無益的。不要說君臣了,哪怕是皇上於後妃,再寵愛也不該違禮。」
「你還真是跟明淮一個腔調。」文帝笑道,「床笫之言不逾閾,你阿蘇又不管玉府,輪得到你來多事?」
蘇連伸了伸舌頭,道:「陛下這腔調才是跟公子一模一樣!我只敢說公子輕薄,可不敢這麼說陛下。」
文帝問道:「他說什麼了?」
「那我可不敢稟陛下。」蘇連道。被文帝瞪了一眼,只得把當日裴明淮的話說了一遍,文帝聽了只大笑不止,道:「他不是會說,怕是真想。」
蘇連賠笑道:「只可惜能有三宮六院的,只能是皇上。」又道,「高句麗近來一心想送王妹來,陛下雖無此意,不過,無妨露點意思,看看他們怎麼應對?」
文帝道:「朕只怕話出了口,無法收回。你當朕的話就是兒戲么?」
「前兒陛下金口玉言,說若不下雨,凌羽就別出九華堂。可這天還沒下雨,他就滿宮裡四處跑了。」蘇連笑道,「是不是兒戲,阿蘇不敢說,陛下自己心裡知道。」
文帝只當沒聽見,道:「你出去看看,凌羽在做什麼。」
蘇連依言去園子里看了一眼,回來笑道:「回陛下,正在那裡拿著個葯杵搗葯呢,哎喲喲,陛下你沒看見,兩隻眼睛都哭得紅紅的,在那裡搗搗搗,嘴裡還念念念,要是再有兩隻長耳朵,那真就變月宮裡面搗葯的兔兒了!」
文帝道:「夜裡風涼,你還不去把他叫進來。」
「陛下,臣剛諫的,都是白說了。」蘇連道,「一年最熱就數這時候了,還風涼!恕阿蘇直言,您只要真能君無戲言,三五日不理會他,一下子就治住了。對著天子蹬鼻子上臉摔東西,照我說,先拖出去打一頓再說!」
見文帝瞅了自己一眼,蘇連無奈,只得出去,叫道:「喂,小傢伙,陛下叫你進來。」
凌羽抱著個老大的銅藥罐子,嘟著嘴走了進來,往地上一坐,拿著根葯杵繼續在那裡搗。搗了一會,又把一隻玉盞里又稠又黑的汁倒進去,再搗一陣。蘇連見他有模有樣的,便道:「搗葯的兔兒,你這要搗多久?」
「誰是搗葯的兔兒了!」凌羽道,「哪有這麼快!早不制些藥丸來備著,現在臨了要用的時候來制,白放了這寶貝在宮裡多年!我本制了些,上次又給了人,真是糟蹋了。」
文帝道:「此前制的都被明淮帶走了,況且旁人總比不得你懂,也遠不如你制的好,也是糟蹋仙物了。」說著盯了蘇連一眼,道,「若非有這個寶貝,馬頭山那一箭,早要了你的命,你還在朕面前耍嘴皮子。」
蘇連思及那一箭,覺得肩頭都在隱隱疼痛,不免惴惴,半日,道:「陛下,不論這個要害您的人是誰,都是長遠的計策。毒用得重了,一時三刻就會被發覺,只有效仿從前的李諒,借御醫之便下毒……可自從李諒的事出來,宮裡是更嚴緊了。長公主和陛下用高句麗進貢的紙,只是一時興起,誰都不能提前預知,在紙中設計。若這紙中真是有毒,也只能是見陛下和公主用,才想到來替換,畢竟一應膳食難以接近,香料蠟燭之屬也都是查了一重又一重。若非今日偶然發現陛下中毒……」
說到此處,蘇連已不知如何接下去,文帝也不開口,一時間九華堂中就只聽見凌羽「嘭嘭嘭」搗葯的聲音。良久,蘇連道:「請陛下允准,讓臣去查。」
文帝道:「你主領侯官曹,侯官曹監察百官,什麼時候還要朕允准了?」
「陛下,這一回必得要您點頭。」蘇連道,「阿蘇說過了,陛下重情,所以臣也從不敢動二位武威公主。可這一回,高句麗使臣入京之後見得最多的,就是高氏,貢品也是經武威公主之手,到了長公主那裡,供長公主抄經所用,可謂投其所好。若非沮渠宜瓊的面子,長公主恐怕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火燒鳳凰銜書,那詔書是我擬的,可那日進了宮,又來安樂殿見了陛下的人,實在只有沮渠姊妹二人。不錯,或者是有人刻意陷害她們,可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在尉府,構陷了她們一回,第二回若不是呢?況且,我們總將二位武威公主當成一個人來想,可她們雖然是雙胞姊妹,誰能保證她們心性一樣?若是一個忠於陛下,另一個卻有異心呢?」
凌羽突然重重地對著藥罐捶了兩下,「砰砰」兩聲,連蘇連都嚇了一跳,道:「你幹什麼!」
「陛下那不是捨不得查嗎,你在這裡再怎麼說也沒用呀。」凌羽頭也不抬地道,「陛下就信那兩姊妹是忠心於他的,壓根就不懷疑,哪怕有的是可疑之處呢!哼,哪像我,清清白白的,偏就疑我這,疑我那的,動不動就要拿我去拷問!」
蘇連喝道:「你少說話!」
文帝嘆息一聲,道:「說句心裡話,朕是真不想把這事繼續查下去了。朕是真的有些怕,怕最後查出來的,是朕永遠不想看到的人。」
蘇連怔怔望著文帝,此時又是一陣風吹過來,把他方才點燃的那兩支紅燭又給吹滅了一支。這一晚蘇連自進九華堂見文帝嘔血不止以來,心亂如麻,此時方才略微地有些明白了:有些事,文帝恐怕自己是知道的,而且已經知道了有一陣子,只是不願意去追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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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與祝青寧、吳震二人同行數日,自河西一路趕過來,經武威、甘州、酒泉,終於到了敦煌。見著城外冷清,知道是近來柔然相擾,原本這出關的必經之地也顯蕭條,不如平日繁華,來往的西域胡人也不曾見幾個。依大魏制,太守常兼領將軍之銜,敦煌郡便是如此,宋紹祖既是太守,也是鎮將,另有兩位太守相輔,有一位正好外出巡察,在城內的一位自然也隨著宋紹祖一同率軍出迎。對這宋紹祖,裴明淮是早就聞名,知道是常太后之母宋太妃的侄子,鎮守敦煌多年,戰功卓著,上次又因逐芮芮有功,得以加封敦煌公。此時看這宋紹祖,中等個子,相貌堂堂,一身剛毅之氣。
「見過淮州王!」宋紹祖與太守過來見禮,裴明淮止道,「二位不必多禮。如今敦煌這邊如何?」
「芮芮已退,不過也沒走遠。先前敦煌守軍有限,不敢遠擊,現在就不懼了。」宋紹祖道,「明日我就帶兵出去,這一回定將他們擊潰,保得一段時日不敢再犯。」
裴明淮道:「我正好要請問宋將軍。若我要出敦煌至高昌,走哪條道最好?」
宋紹祖與太守都愕然,太守道:「高昌?淮州王這時候去高昌?」不好再多問,又道,「是,請先進城,容我慢慢稟告。」
吳震也知道這宋紹祖便是常瑚的親戚,常瑚被殺,文帝加以追封,又重賞了常英,可即便如此,死的仍舊是死了。常瑚實是最無辜之人,每每念及此,吳震只覺心中苦澀,卻又無可如何。此時見這敦煌公頗見風霜之態,全無笑意,想必常瑚之死也讓他難過得很,只是這光景,誰都不好來提這件事。
「對了,淮州王,有人在城中等您。」宋紹祖上馬帶路,一面道,「也是今兒剛到的,您說要去高昌,我這才明白。」
吳震一愣,卻又不便在這時候問。直至太守府門口,吳震看到那個來人,才多少有些明白了。
曇秀對著眾人合掌一禮,微笑道:「想不到在此處見面了。」又對裴明淮道,「華英也來了。」
裴明淮微一皺眉,當著宋紹祖與太守又不好多言,只得先與曇秀寒暄了幾句。吳震在旁邊看著,若有所思,祝青寧瞅了他一眼,道:「怎麼?吳大人有什麼要說的?」
「沒什麼要說的。」吳震道,「人家都來接風洗塵了,走吧!」
祝青寧笑道:「那也沒我的事,我自去逛逛。」
吳震對祝青寧早已無了敵意,但也知道他在此處諸多不變,也就不多言了。太守這邊早設好了酒宴,眾人坐下,喝了兩杯酒,裴明淮便道:「我這有事要去一趟高昌,請太守和宋將軍二位派一位靠得住的嚮導相隨,還得要有通譯。」
太守與宋紹祖二人對望一眼,太守道:「淮州王,要什麼樣的嚮導通譯都是有的。只是恕下官直言,自太武皇帝時候起,遣使西域,均非易事……」
裴明淮打斷他道:「請太守告知,走哪條路最近?」
聽裴明淮如此說,太守也知道裴明淮之意不可違,只得道:「是,我這裡有圖畫,請看,請看。」
牆上掛了一幅氈毯,卻是用各色絲線鋪出來的一塊塊,標有「高昌」「且末」「龜茲」「于闐」「莎車」字樣,吳震忍不住贊了一句,道:「這個好,清楚明白。」
太守笑道:「這不敢當,敦煌是出關的要塞,向來西域來人,必得經此,多少年來都是河西重鎮!」說著伸手虛指,道,「要從敦煌出關至西域,有南道和北道。若是要到高昌,可走伊吾道,雖說遠了些,但走起來是最便利的。」
裴明淮問道:「聽說有條捷徑,稱為大沙海道?」
「正是。」宋紹祖道,「從前高昌被沮渠安周所佔,所以商旅常經此道而行,自玉門關而出,過橫坑,穿大沙海至高昌,那條路是快,可也是艱難的路,泉苦無草,不如伊吾道城鎮最密,不愁食水。另還有一條路更近,西渡流沙經白龍堆,不過這條路……」
太守笑道:「宋將軍別在淮州王面前說那什麼不著邊際的傳言!」
「誰知道!」宋紹祖道,「白龍堆最是險惡,有些傳言也不足為奇。」
吳震奇道:「什麼傳言?」忽然記起那車歇將軍說的話,笑道,「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什麼羅剎女?」
「吳大人也知道?」太守笑道,「不過傳言罷了,只是那條路還是不走為好。除此之外,還有青海道,不過那就是繞得很了,得一直繞到鄯善那邊去了,除非要去鄯善,否則都不會走這條道的。」
吳震耳中聽著他們說,雙眼看著地圖,這時問道:「那,究竟是大沙海道險,還是白龍堆那條道險?」
太守搖了搖頭,道:「都險!白龍堆有三隴沙,乃是天險。大沙海道呢,吐谷渾也不時前去搶掠……」
吳震問道:「吐谷渾也常常到那邊去?」
「吳廷尉,這條河南道,又稱益州道,吐谷渾已經經營多年了。」太守嘆道,「西域現今還是柔然勢力最大,就連從前稱霸西域的龜茲,現今都不敢開罪柔然,諸國都得向其納稅,受其盤剝。我朝與南朝對峙多年,連互市都常常關閉,西域要與南朝相通,也就這益州道一條路可走,必得經吐谷渾才能至益州,所以柔然也不會得罪吐谷渾。這條穿大沙海的路,原本就是從北道到益州的捷徑。」
裴明淮隨著那太守手指的方向望去,這經沙海的道與吐谷渾交界的地方,赫然便是「鄯善」與「且末」。正在沉吟,又聽太守道:「恕下官多問一句……淮州王,您這一回,究竟是打算以大使之名出使呢,還是……」
「自然不是。」裴明淮道,「所以才煩太守尋一名靠得住的嚮導,我只帶幾個人同行……」
他話還沒說完,太守就嚇得變了臉色,忙道:「這可不成!這決然不成!我說句實話,若是還在先帝時候,在烏夷和鄯善設有軍鎮,一路都屬我大魏管轄,那也罷了,可現今那邊都臣服柔然,曇秀大師要去還好些,西域諸國大多崇佛,見高僧都禮讓幾分,向來不會為難,可淮州王您身份不同……」
裴明淮微笑道:「那也好說,那就是曇秀大師前去龜茲,咱們當他隨從。就走最便利的伊吾道便是。」
太守見裴明淮話雖說得客氣,但去意甚決,又心知裴明淮不肯說此去高昌的緣由,有聖意在身都說不定,不敢再勸,只得道:「是,容下官與宋將軍稍作商議,選些個最熟悉路又靠得住的嚮導。」
裴明淮道:「那就勞煩二位了。宋將軍,敦煌的戰報是收到了,不過還是想請你再細說一番。」
見他們要說戰事,吳震朝曇秀使了個眼色,曇秀說了兩句客氣話,二人便退了席,走了出去。到了院中,曇秀笑道:「吳大人今日真像換了個人一般,如此有眼力價!」
「不是。」吳震道,「我想請教大師你一件事。」
曇秀道:「我最怕吳大人來請教,還是別請教的好。」
「聽說敦煌這邊有畫了白骨觀壁畫的洞窟,大師你應該知道吧?」吳震笑道,「若是知道,咱們去看看可好?」
曇秀有些吃驚,道:「吳大人怎麼這時候想著這個?」
吳震笑道:「百聞不如一見。反正明淮忙著,我們自去看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