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佛洞在敦煌以東五十里處,與靈岩石窟相彷彿,洞窟都鑿在山崖之上。只是靈岩石窟乃是皇家營造開窟,個個氣勢磅礴,而敦煌的千佛洞卻多由供養人出資所開,有大有小,其數遠比靈岩石窟為多,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宛如星辰。一泓清流自洞窟下流過,旁邊綠樹生蔭,哪怕是在這酷暑時候,都端的是清涼無比。
「喂!」
祝青寧一回頭,卻見著個姑娘正對著自己瞪眼睛,一怔之下卻笑了,道:「華英姑娘也來了,這裡好風水啊。」
華英臉蛋被曬得紅紅的,十分嬌艷,穿了一身粉紅衫子,瞥著祝青寧道:「怎麼在這裡碰到你了?哼,到這裡來又是要搶什麼東西的嗎?」
祝青寧微笑道:「不敢,就是聽說此處千佛洞彩塑圖畫出眾,前來一觀。」
只聽一個聲音悠悠地道:「從前中原混戰,百姓流離失所,不少高僧儒士都到了河西,此地富庶,算是福地了。太武皇帝攻破涼州之時,尚有三千僧侶在城中,可想而知當年河西佛國盛景。」
祝青寧回過頭去,見騎馬過來的卻是曇秀和吳震。華英笑道:「你不是說不來千佛洞嗎,怎麼來了?」
「還不是這位吳大人拖來的。」曇秀笑著對祝青寧合掌一禮,道,「祝公子,又見面了。」
祝青寧淡淡一笑,回禮道:「大師榮升沙門統,該是最忙的時候,怎的還有閑暇到河西來?」
「祝公子說差了。」曇秀道,「方才我已經說過了,河西曾為佛國盛地,不輸鳩摩羅什在長安論經時的盛景。我來瞻仰一番難道不是應該的?」
吳震見二人又說上了,知道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一見面就要找事,忙打岔道:「你們別說了,你們要說下去,我們就什麼都別幹了,就聽你們磨嘴皮子了。曇秀,那個洞窟在哪裡?」
曇秀伸手一指,道:「好像是在那邊。」
一連找了好幾個洞窟,吳震只覺自己眼都要看瞎了,仍沒找到。敦煌千佛洞與靈岩石窟頗為不同,靈岩石窟多為石雕,連壁畫都常作淺浮雕,而這千佛洞因山上土質鬆軟,佛像多為泥塑,反而更精工於牆上壁畫,那畫得是滿牆壁滿天花板都是。吳震實在是不耐煩了,問曇秀道:「好像?什麼叫好像?」
曇秀道:「上面又沒寫個一二三四五,我也不太記得了。況且這洞窟不斷地在修,時不時地又開一個,我即便來過,也未必弄得清楚。」
華英這時又進了一個洞窟,過了片刻,叫道:「在這裡了!你們就忙著鬥嘴,叫你們看,也不認真看!」
眾人忙跟著進去,只見華英高高擎起手中一盞燈,笑道:「你們看,是不是?若不是,可別怪我胡說。」
牆上繪了一個女子,左半身為肉身,從那半邊完整的臉還能看出是個容色美貌的女子,長發披肩。可她右半身卻是白骨,一點血肉也無。而這女子畫像的兩側,各坐了一個在樹下冥想的僧人。
「……半身白骨。」華英喃喃地道,「真是駭人得很。」忽回頭對吳震道,「我說吳大人,你非得要來看這個做什麼?」
吳震兩眼凝視那半身白骨畫像,半日,笑道:「我就是想知道,那位斛律昭儀死在尼寺中,屍身為半身白骨,到底是為什麼?我知道我不該去找這個答案,也知道這個答案一定是不能碰的,死在常太后陵中的常瑚就是前車之鑒!可我仍然禁不住想知道……」
聽了他的話,幾人都一時默然。洞中黑暗,只有華英手中那盞油燈,一星如豆,又豈能照亮這整個洞窟?那隻余半面的白骨女子似臉上還有笑意,自牆上俯視眾人,華英怔怔看著,忽然打了個寒戰。
「我們走吧。」華英道,「看久了怪嚇人的。」
曇秀卻道:「吳大人,白骨觀你是觀了,那你觀出什麼來了嗎?」
「此處景色幽美,在下出去觀上一觀,也比在這裡看白骨觀的好。」祝青寧笑道,「恕在下失陪。」
見祝青寧飄身出去,吳震也知道他是不欲聽這些事,嘆了口氣,道:「與其說是看出什麼來了,應該說我一開始就在懷疑,只是在陛下面前,不敢多說,只得順口帶過罷了。陛下定然是心裡有數,所以也決不會多問一句。諸佛說經,降天雨四華,這四樣花都出自《法華經》,最終是把我們給帶到了呂玲瓏那裡。她自認樂良王妃,可我們現在都知道,她不是。確實天鬼派了一個人跟樂良王穿針引線,但那個人不是呂玲瓏。讓樂良王最終下定決心謀反的是他母親斛律昭儀之死!」
華英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道:「畢竟,那死的是自己的親娘啊。可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一定要把她屍身做成像這畫上的白骨觀?」
吳震嘆道:「那隻不過是兇手掩人耳目罷了。照我看,一定是這斛律昭儀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曇秀打斷他道:「特別的東西?」
「可能是像黃錢縣的人皮燈籠那樣,她把重要的東西刺在了皮膚上。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來為什麼要這麼做。」吳震道,「不過,若是揭一塊人皮下來,立時就會引人猜疑,知道一定是斛律昭儀身上刺了什麼掩人的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何兇手單單會想到半身白骨?反正若換了我,是想不到的。只能說那個人通曉佛經,甚或見過這白骨觀圖畫……這不要緊,我對誰殺了斛律昭儀一點也不關心,因為幕後的那個人又怎會自己下手?身邊有的是人。何況,是誰授意殺斛律昭儀,我現在簡直都不用猜,是明明白白擺在那裡的。只是這個人,沒有人敢動,連皇上也只會默許她這麼做,因為這件事一定關乎皇上自身。」
曇秀垂眉,半日,道:「既如此,你為何還一定要追查?這不是給明淮難堪嗎?」
「噗」的一聲,一股風灌進來,把華英手上提的那盞油燈都吹得幾乎全熄了。這洞窟深處是全然沒光的,外面哪怕是陽光普照,也是射不進來。一時間,三個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臉了,忽聽見外面一縷簫音傳來,調子比尋常的簫卻要高亢清亮些,真如鳳凰啼鳴一般,都知道是祝青寧那支鳳鳴。
華英把油燈搖了兩下,將熄未熄的燈又略微地亮了一點。耳邊聽簫聲清徹,隱隱約約看到洞窟牆上一邊是凈土變,天宮聖境富麗華瞻,諸伎樂載歌載舞,一邊是老藤枯樹,僧人坐於樹下,靜觀白骨。
吳震終於發出了一聲笑,只聽自己這聲笑,在洞窟中回蕩不絕。「所以,我是神捕,你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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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裴明淮一行人總算是行至了高昌地界,再過去便是交河。除了曇秀,眾人都做了商旅裝扮,反正陽光熾烈,人人都遮得嚴嚴實實。華英更把自己裹得跟個西域姑娘一般,只露出了兩隻烏亮亮的眼睛。
一路同行的還有那位宋將軍,在城門見到他的時候,裴明淮吃了一驚,只問:「宋將軍怎麼能去?」
「淮州王,我想來想去,沒有比我更適合走這一趟的了。我跟太守商量過了,都覺得這樣最好。源懷將軍來了,他是隴西王的兒子,大有父風,對這裡也熟悉得很,有他在敦煌盡可放心。」宋紹祖神情十分堅毅,大有你不答應也不行之概,「我曾跟著商隊多次前去西域,龜茲去過好幾次,沒有比我對這條路更熟的了。我還會說吐火羅語,尤其是龜茲用的吐火羅語,我說得跟當地人無異……」
裴明淮已無話可說,好像確如宋紹祖所言,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更何況這位宋將軍又是常氏一族的人,絕對是信得過的。
原本依裴明淮所想,是人越少越好,宋紹祖一人身兼嚮導與通譯,還武藝高強,路上有事也絕不至於拖累,於是這一行人又多了一個宋紹祖。
「公子,你這到底是要去高昌的哪裡?」宋紹祖問,出來了自然不能再叫淮州王了,「現在總能告訴我了罷?」
裴明淮問道:「交河的太后祠,你自然知道?」
宋紹祖微微一怔,道:「知道。公子為何想要去那裡?」
裴明淮對吳震點了點頭,吳震將那塊黃絹取了出來,遞給宋紹祖。宋紹祖接過來看了看,便道:「哦,高昌素來崇佛,尤其是沮渠無諱、沮渠安周兄弟二人到了那處,身邊有不少高僧隨行,更是大興佛法。不過也有信這拜火胡天的,西域啊,信什麼的都有,樣樣都信的也不少,不足為奇。公子你這塊殘絹,想必就是在高昌求來的,那裡至今仍然僧侶眾多,有人求經不足為奇。公子是想找寫這經的人?」
老實說,裴明淮對此也並無把握,誰還在那裡等著你去找去問不成?此時曇秀卻道:「我看看。」
曇秀伸手將那塊黃絹接了過來,細看了片刻,道:「你們有沒有看到這上面繡的圖樣?」
華英一聽說「綉」,不甘落後,忙也伸頭過去看。那絹上確是綉了圖樣,一個個的全是菱格,有點像山的形狀,便道:「這有什麼稀奇的,編絡子也有編成這菱格花樣的啊,想必是極常見的圖樣。」
曇秀搖搖頭,道:「你是沒見過罷了。」用手點了點那一個個拼在一起的菱格,道,「在龜茲王城旁邊,有座耶婆瑟雞寺,裡面就跟武周山石窟寺一樣,全是佛像壁畫。嗯,聽我師父說,武周山石窟寺也多有仿耶婆瑟雞寺之處。而這菱格圖樣,便是耶婆瑟雞寺本生圖畫的樣式,每一個菱格裡面,便畫一個本生故事或是因緣故事。」
吳震「咳」了一聲,道:「不就一個菱格,什麼地方不能有,非得要是那什麼婆什麼雞寺!」
「吳大人……哦,吳兄,這還真是龜茲的耶婆瑟雞寺獨有的。」曇秀微笑道,「只可惜今兒不在我住處,否則若是給你們看上一眼,便能馬上明白了。昔年法顯大師遠渡西域,傳了不少影像回來。他雖圓寂,但這些畫還是在的,有一幅畫現在還掛在永寧寺呢。」
華英想了一想,忽然叫道:「對啦,我上次去找你,就看見了。我就說那畫畫得古怪,裡面的人都跟咱們這邊的大不一樣,原來是西域來的圖畫。對了對了,確是這樣的菱格圖,一模一樣!」
幾人邊說邊行,宋紹祖揚鞭一指,道:「交河城門到了。」
裴明淮定睛看去,這交河城看起來全然是一座極大的塢堡,建於數十丈高的山崖上,河水分流而下。城中一條大道由南貫北,大道旁邊便是高牆,牆裡便是屋舍,還從來沒見過這般的城。祝青寧看著也覺有趣,道:「這跟塢壁真是像得很,只是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塢堡。」
吳震在旁邊嘿嘿而笑,道:「九宮會的手,也伸不到高昌來。」
祝青寧道:「吳大人是時時刻刻不忘啊。」
「我還想問你,你跟著我們一道來做什麼呢!」吳震道,「秦益生亂,各地塢壁也紛紛舉兵相應,你這時候應該忙得很,跑西域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誰信你沒事啊!」
祝青寧微微一笑,道:「不是聽說那位薛公子前去平叛,早已壓制住了么?」
「好了!」裴明淮道,「吳震你能少說兩句嗎?」朝後面揚了一下頭,吳震才想起宋紹祖還在,忙把嘴給閉上了。
此時宋紹祖也騎馬跟了上來,道:「這交河城奇特得很,他們有句話叫「減地留牆」,屋舍大都是直接在大道兩旁的土垣上挖出來的。那些小街小巷,人往裡面一藏,就是戰壕。此處原是依地勢而建,極是險要,但終究得仰仗那條河,若是攻城的人把河一堵……」
裴明淮微笑道:「宋兄不愧是帶兵打仗的老將,三句話不離攻城。」
宋紹祖道:「慚愧!」又道,「咱們就先去那太后祠。沮渠安周已在和平年間被柔然所滅,太后祠自然也早變了尋常佛寺,人人都去得的。」
幾人進得城來,高昌本也是西域來往商旅北道必經之地,他們作了商人打扮,更無人多看一眼。華英見那市集上頗為熱鬧,興緻勃勃地下了馬,去了幾個鋪子轉了一圈,又買了些東西回來。吳震見賣的都是些葡萄酒、布匹、石鹽之屬,也有賣牛賣馬的,並不出奇,便問道:「有什麼稀罕物兒買?」
華英笑道:「我就說你們不懂。我不是想買東西,我是想看他們用的什麼東西來買賣。」說著抓了一把銅錢,道,「我用的碎銀,他們找我的這個。」
曇秀微笑道:「華英算賬一直算到這處來了。」
「連高昌小國都有這錢用,大魏反而還不曾鑄錢,倒是前朝的頗見流轉,我還見過暗中私鑄來充數的。」華英笑對裴明淮道,「若得閑了,跟皇上說說,哪有立國近百年連個度支尚書都沒有的!」
祝青寧聽了此話,著意多看了華英兩眼,華英回瞪了他一眼,道:「怎麼?我會算賬也有錯了?」
「不敢,就是覺得姑娘厲害。」祝青寧笑道,「你家這位裴三公子素來不把銀錢放眼裡,多虧身邊有姑娘這樣會算計的人。」
吳震對華英道:「華英,你千萬別叫你家這位公子去處置跟錢有關的事兒。我就在這裡送他四個字,不食肉糜!我跟你說,華英,你若要他來管鑄錢,不知道鬧出什麼笑話來!」
裴明淮道:「你們說夠了嗎?」
宋紹祖聽他們取笑,一直強忍著不敢笑,這時道:「各位,若是要去太后祠,就得往這邊走了。」說著伸手一指,只見北邊有座高樓,比起旁邊的屋舍都要高出一大截,卻也並不見如何奢華。又聽宋紹祖道,「沮渠氏崇佛,在那裡修了寺院,太后祠便在那裡。這不遠處有條吐峪溝,還開了不少石窟,只是比不上他們當年在河西開窟的盛況了。涼國被滅后,沮渠安周流亡高昌,這二十年,仍有不少高僧聚在高昌,譯經傳法,也曾一時繁華空前。」
吳震笑道:「宋兄久居敦煌,自然也在敦煌千佛洞有開窟了?」
本章知識點
人所共知的敦煌
《魏書·地形志》錯漏不少(有時候還是理解那些把魏收拖出來鞭屍的),關於敦煌在北魏時代的州郡設置,各個時期不清不楚,所以在九宮系列的設置是敦煌為郡,屬沙州統轄,肯定不是全對的,但也不知道什麼是對的,再考證也沒法確定,史料是有矛盾的。小說里講了北魏很特殊的一個設置:一郡三太守——但是事實上複雜得很多,不過一般來說,鎮都大將說了算,北魏一直是槍杆子里出政權。
敦煌是一個分界點,再往外走一點,過了陽關或者玉門關,就算是出關了。太守和宋紹祖給裴明淮提供的幾條路線,都是當時確定的西域路線,如果走到甘肅——新疆一線,對照看看現在,會很有意思的。大沙海路,就是現在穿羅布泊的路,當時雖然樓蘭已經消失,不過路還是可以走的。樓蘭消失的說法傳得太玄乎了,其實可能就是環境惡化,綠洲變為沙漠,但並沒有一下子全沒了水,那條路一直維持了很久。
莫高窟始建於十六國,在北涼時算一個盛期,現在特窟中有北涼三窟,如果看過,應該就可以理解雲岡石窟與北涼三窟的承接性了。說北涼三窟是北魏窟或者唐代窟的意見,我不太信服,那三窟北涼風格太明確了,整體構造還很有龜茲的克孜爾窟的影子,年代應該很早。接下來的知識點,我們會再講講克孜爾千佛洞,可謂是中國石窟的起點。
最後說下宋紹祖,在《須彌樓》的背景知識里已經說過了,宋紹祖是個謎。他應該是敦煌宋氏,所以封敦煌公。可是,在他活著的年代,敦煌公另有其人,就算死後追封也有一點扯淡。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的墓堪稱平城時代第二壕(第一是琅琊王司馬金龍),可是卻只有很簡單的磚志,沒有碑誌(有個碑誌就能解決他的生平問題了),只說他死在太和元年,是幽州刺史,敦煌公,別的啥都沒說。比他墓簡陋得多的都有碑誌,宋氏既為敦煌大族,也是文化人,沒理由不寫個碑吧。這個人對我而言,是個謎,在小說裡面處理成了常氏外戚的一員,因為我在為他的生平尋找線索的時候,記起了常英曾經被貶黜敦煌——再多的史料實在是欠奉了(又生出了把魏收拖出來鞭的衝動)。
另外宋紹祖的墓里有個很有趣的記載,就是說幫他修墓的工匠工錢是以多少多少鹽豉來結算的,可以一窺當時的社會常態——以物易物或者以物充工錢的情況較多,而且物價低。所以,以北魏前中期為背景寫小說,最好不要寫給多少多少「錢」,更不要買點小東西就丟出一個銀元寶——金銀在那時候用來儲存的情況較多,而非流通(尤其是小數額的流通),而且,沒元寶……有金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