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蘇連一愣,道:「我一得知消息,就立即進宮來見陛下了……」他一言未畢,就見著於烈衝進殿來,連禮都顧不上了,還沒到文帝面前,便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淮州王,兩個人一直出城了!還有慶雲公主,也帶了穆府親衛,一同去了!他二位進出是常事,可是,他們神色實在不對,所以和將軍傳話過來,趕緊稟報陛下……」
於烈話說到這裡,也說不下去了。清都長公主怒喝道:「稟報有什麼用?和素居然不攔著?他們這是要到哪裡去?」
「……姊姊,攔不住。沒人敢傷他們,又怎攔得住?」文帝道,「去哪裡?還用說嗎?當然是趕去懷朔那邊了。」
清都長公主怒道:「那正好!」喝道,「不就是要打仗嗎?好啊!那就打!我大代還怕打的不成了?」
文帝道:「姊姊,你準備跟誰打去?」
「跟誰都無妨,不論是誰,敢害公主,那就殺得他們一個不留!」清都長公主道,「陛下,源賀屯兵武川已久,讓他去!」
文帝道:「這麼一來,就是給人長驅直入的機會。」
清都長公主大怒,道:「陛下,那是你親生女兒,你都不肯替她報仇嗎?」
「朕沒說不替她報仇,但至少得先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文帝緩緩地道,「不管怎麼說,朕決不信柔然可汗會派人殺景風,此事定有緣故,要打也得找對了對頭。」
皇后道:「姊姊,陛下說得是啊!」
清都長公主深深一嘆,拭了拭淚,道:「陛下跟我說得通,可是,淮兒和太子,如何說得通?既如此,陛下還是趕緊下旨,告訴源賀,不論如何,不能讓他兩個動兵。」
文帝道:「不成。」
清都長公主道:「為什麼?」
「你忘了。」文帝看了清都長公主一眼,道,「明淮有兵可調。你若不讓他調隴西王的兵,他現在怒火衝天,一定會……」
清都長公主「啊」了一聲,道:「這決然不成,我們多年籌謀的大事都會壞在他手上。」
「他們要打,就打吧。」文帝道,「如姊姊所言,我們大代還怕打了的不成?已到了這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說到此處,忽覺喉中又是一甜,「哇」的一聲,又嘔出一口鮮血來。皇后嚇得只是掉淚,清都長公主扶了文帝,叫道:「太醫呢?都死到哪裡去了?」
徐太醫急急忙忙跑了進來,替文帝診脈。清都長公主在旁催促道:「陛下怎樣了?你說啊,陛下怎樣了?」
「回……回公主,陛下……陛下只是急怒攻心,又傷心過度,並……並無大礙。」徐太醫還要說下去,清都長公主鬆了一口氣,揮手道,「沒大礙就行了!別羅嗦了,替陛下張羅葯去!」
皇后在旁只是哭泣,哭得梨花帶雨一般,嬌弱不堪。清都長公主對她道:「你先回你中宮去歇著,啊?別在這裡了,也別哭了。都有我和陛下在呢。」
她親自扶著皇後走到殿門口,待得秋蘭一眾女官陪著皇後走了,文帝問於烈道:「誰跟太子和淮兒一道的?」
「就那位吳廷尉吳大人跟著。」於烈道,「太子把繡衣大都帶上了。」
文帝笑道:「好!好!好!這個局這樣被破了,朕實在是想不到,他們竟然用景風來破朕的局!景風出事,無論是太子還是明淮都會不顧一切趕過去,誰都阻不了!」
清都長公主緩緩走到文帝身邊,道:「陛下,我方才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就是一時急了,我知道你比誰都疼景風……」
「我是真不曾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文帝眉頭深鎖,道,「不應該會出這樣的事才對。我怎會拿女兒的命去冒這個險?」
清都長公主正要說話,忽然頭中一暈,竟站不住了,往一旁倒了下去。文帝叫了一聲:「姊姊!」忙起身扶了她,道,「姊姊,你近來到底是怎麼了?一直不好,而且眼見著重了,到底是怎麼了?」
「……我已經沒吃那寒食散了啊。」清都長公主多少也覺得有些不對,道,「而且也一直在靜心調養……」
文帝忽道:「姊姊,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身子不適,一直不好的?」
清都長公主一愣,白芷在旁道:「應該是自公主住進壽安宮以來不久。」
文帝重複道:「壽安宮?」
「陛下別操心我的事。」清都長公主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沒什麼要緊。陛下趕緊去處置國事吧……」
文帝打斷她,道:「姊姊的病,照朕現在看來,恐怕未必是病。景風已經出了事,我難道還能讓姊姊出事?」
清都長公主對文帝的話置之罔聞,怔怔看著燭火,淚水如連珠般落下。「我們……我們都對不住景風,若是知道有今日……若是知道……」
文帝不語,只望著殿外。多日乾旱不雨,此時終於是下了起來,瓢潑一般落得鋪天蓋地,隔著那銀色雨簾,是什麼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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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下了兩日的雨,這日終於雨後天晴,那天藍得透明的一般,微微的一道陽光灑在御花園的池子裡面,還舞出了半彎彩虹。凌羽手裡捧著個薄得也透明似的碧玉盤,正在那裡摘不知什麼葉子,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盤子里。
趙海過來了,這兩日宮中人人連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話都絕不敢高聲。趙海低聲道:「天師,這兩日大道壇那處的珊瑚瓮,日日里甘露盈滿,無論如何也不會少一丁點。百姓們都爭先恐後來拜,求賜甘露,每日里大道壇絡繹不絕的都是人。國運隆則珊瑚瓮甘露盈,都是吉祥之象啊。」
「君王之政太平,則甘露降。」凌羽手下仍沒停,那葉子金黃,躺在碧玉盤中煞是好看。「我這幾日陪著陛下,不能離宮,過幾日再看看去。」
「前兒下了雨,連著下了一日一夜,今兒才停,解了這乾旱,大家都說是天師祈雨的本事大呢。」趙海笑著道。凌羽「撲哧」一笑,道,「是陛下有心!太平之年,甘露取之不竭,百姓既求賜,那就賜吧,回頭我就請陛下下詔。」
此時卻聽有腳步聲過來,趙海回頭一看,卻是悅夫人帶了幾個宮女,忙向她見禮。悅夫人打扮素凈,幾無飾物,只薄薄施了胭粉,對凌羽笑道:「天師,有一事相請。我這幾日都在宮裡替景風公主誦經,又想替陛下祈福,想找天師討些兒物事。」
凌羽笑道:「悅姊姊客氣了。」說著一指道,「姊姊請到我那邊坐好不好?」
趙海便退了下去,悅夫人隨著凌羽一同走到九華堂後園,見那裡有兩株樹,一株黑黝黝地並不見得出奇,另一株卻是絕大的花樹,開了滿樹花朵,垂了絲絲瑩白,十分特異。忍不住伸手想去撫一下那花,卻聽凌羽道:「有毒,不能碰。」
悅夫人忙收回手來,凌羽道:「這裡不會有人來,有話但說無妨。」頓了一頓,笑道,「我只是不曾想到,悅姊姊還敢來見我。」說著兩眼盯著悅夫人,道,「你究竟為什麼要那麼做?」
悅夫人冷冷地道:「你上了我的當,受了我的騙,是不是心裡不快得很?」
「我只是難過,不曾救得耿姊姊。」凌羽聲音更冷,道,「你倒是會裝,裝得那麼關心她的樣子,連我都被你哄了。」
悅夫人道:「我沒騙你!若我真是作偽,你能信么?我在宮裡這十年,跟耿嬪親如姊妹,我是豁了性命想救她,只是她不願連累旁人!」說到此處,眼圈已紅了,道,「我說我不管這麼多,我去設法,你到時候若是不走,那才是連累我。可是到了約定好的時辰,她已經……已經上吊自盡了!要不是你回宮,她怎麼會死?!」
凌羽默然片刻,道:「你是陛下的嬪妃,陛下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要與天鬼勾結,背叛陛下?你可知若是此事敗露,你悅氏必定是滅族之禍?若非你運氣夠好,那時有乙夫人出了事,我好歹能把事都推到死人身上,否則你也早就得死了!我就是想問你,為什麼?」
悅夫人道:「你還有臉問我?」瞪著凌羽,又是恨又是痛,道,「就是因為你整我,放了一條蛇到路上,害我跌了一跤,快八個月的孩子沒了不說,從此再不能有孩子。陛下的幾位夫人都有孩子,就我沒有,這十年,我是什麼滋味!」
凌羽低聲道:「你的貓抓傷了我的鴿子,我只是想嚇你一下。我不是存心的,從沒想過要……」
「是,你都不是存心的,你永遠都不是存心的,你都沒錯,人人都得要讓著你。」悅夫人冷笑道,「陛下連打都沒打你一下,責罰你都沒責罰一點兒,那事情就像是沒有一樣,我心裡有多難過,也只有自己知道。」
凌羽慢慢地道:「那是我的過失,你要恨我,我也沒話可說。可你勾結天鬼,絕不是我回宮以後的事。我是有錯,但陛下沒薄待你,你別胡亂拉扯。我一直在等你,你今兒若說不出個緣故,我一定稟告陛下,不能讓像你這樣的人繼續留在陛下身邊害他。」
悅夫人笑道:「你究竟是要幫你大哥呢,還是要幫陛下呢?」
「這話說得差了。」凌羽垂頭一笑,道,「不論是我大哥,還是陛下,都輪不上我來幫。我算什麼,能幫得上天子?我大哥么,他更是巴不得我離他遠遠的,以免壞他的事。說吧,你是為什麼要害陛下?」
悅夫人咬著下唇,半日,道:「好,我告訴你。我那時再恨你,也無濟於事,陛下又重重封賞我家裡人,我也只得繼續在宮裡過下去。原本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陛下他殺了一個人。」
凌羽問道:「誰?」
悅夫人一字字道:「濟南王,慕容白曜!」
凌羽淡淡地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要殺哪個臣子,那臣子就只能死。」
悅夫人道:「可他是冤枉的!」
「冤屈的人多了去了,若是都論起來,那就說不完了。」凌羽道,「你跟慕容白曜有什麼交情?」
悅夫人道:「你知道我姓悅。」
凌羽點了點頭,道:「此姓少見。」
「悅姓出自遼東昌黎,自我祖父往上,都在燕國為官,官位也還不低。」悅夫人道,「不是馮昭儀那個馮燕,是慕容燕。」
凌羽「噢」了一聲,道:「我聽說過,慕容白曜就是燕國文明帝慕容皝之玄孫。這麼算起來,確是跟你悅氏淵源極深……」
「他是我全家的恩人。」悅夫人打斷了凌羽,道,「我家跟常太后一家差不多,都是先帝平遼東的時候來到這裡的。那一年,數十萬人內遷平城,也有我家人在裡面。可我們就不如常太后好命,得那時候還是先帝嬪妃的馮右昭儀照應,後來又成了陛下的乳母,先封保太后,后封皇太后。這遷來的數十萬人,實與生口無異,受盡了折磨凌辱!」說到此處停了一下,道,「不過,這大代倒確是不甚在意什麼血統出身。那時慕容白曜雖是少年,卻已嶄露頭角……何況燕國慕容氏自代國時候,便與大代通婚,慕容大哥他也算一路順當,遇到了我們一家,記著從前淵源,極力相助。那時他已是清都長公主侍衛,向來照顧我,當我是妹子一般,後來又求了長公主,選我入宮為妃……」
說到此處,悅夫人咬牙道:「慕容白曜向來忠心陛下,並無二心,對長公主更是……更是……更是……陛下賜他死,長公主竟能不發一言……」
凌羽道:「於陛下而言,單單是我大哥在長公主生辰宴謀逆,而慕容白曜按兵不動,害皇后跌入河中,遺恨終生,就夠殺慕容白曜一百次了。在皇上看來,慕容白曜眼中只有長公主,而無皇上,你說,陛下如何想?慕容白曜多年來藏左肅於自己麾下,你說看在旁人眼裡又該如何想?都該認定他跟我大哥多年暗通,有謀逆之心吧?」
悅夫人一張粉臉漲得緋紅,叫道:「你到底幫誰?你口口聲聲叫著大哥,從前還為你大哥跟皇上置氣,可如今……」
「姊姊小聲些兒。」凌羽笑道,「我只是就事論事,皇上要殺慕容白曜,在他也算有理。悅姊姊你願意賭上你悅氏全族的性命去替他報仇,那也由得你,輪不到我多言。只是……」說到此處,兩眼凝視悅夫人的臉,道,「不管我是不是無心,總是我害了你一回,也是害你遺恨終生。我替你隱瞞這一次,但僅此一次。若你再敢有忤逆之舉,不但是你,連你全家都不會有活路。你就真的不怕連累你家人?大魏法令你是知道的,必當門誅!」
他見悅夫人睫毛閃動,眼中現出畏懼之色,笑道:「悅姊姊,你在宮中多年,看來也沒見得有多少長進啊。我勸姊姊一句,安安穩穩在宮裡過富貴太平日子哪裡不好了?沒那本事,就別去胡亂摻和。若有下次,別怪我不客氣。」
悅夫人目光落到凌羽所佩那柄含光上,忽然慘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怎麼,你是想一劍把我殺了嗎?是誰害得我如此,連個指望都沒有?我沒有耿嬪想得通,得過一日便是一日,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凌羽垂頭,半日道:「是我欠你一回,我還你一回。但只此一回,你再不要有什麼非分之想,否則只會害了自身!糾纏進這些事情裡面來,於你悅氏絕無益處!」
悅夫人再也禁不住,痛哭失聲,朝外便奔了出去。凌羽在她身後說道:「悅姊姊,你先站住。在我這裡喝碗茶再走吧,你這樣子出去,若傳到陛下耳中,立時便會疑心。你千萬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一絲半分,否則,沒人救得了你。」說著捧起那個碧玉盤,道,「姊姊,這邊請。」
悅夫人只得站住,隨著凌羽走了過去。凌羽見案前放了一堆各色各樣的瓶瓶罐罐,問道:「是你帶來的嗎?什麼東西?」
「是啊,險些兒忘了,是我給天師帶來的。雖是小小物事,不成敬意,但確是天師喜愛之物。」悅夫人抹了抹眼淚,卻笑了起來。她雖然在笑,但眼中滿是怨恨之意,「耿嬪一直記著你,過上幾個月,便會替你做些你愛吃的糖漬梅子放著,放久了,又重做一回。她近一回做的還在,我讓人盡數送了過來。天師的茶,也不能白喝呀。」
凌羽看著那些瓶瓶罐罐,沒有開口,只一張小臉發白。悅夫人看他端著碧玉盤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又笑道:「只是你這回若吃光了,就再沒人給你做了。耿嬪做吃的那手藝,宮裡沒人比得上,天師吃的時候,一定得多想想她呀。」
「……你說夠了嗎?」凌羽一隻手已按在劍柄上,臉色冷得如冰霜一般。悅夫人冷笑道:「你是想殺我嗎?那你動手啊,反正陛下寵你,任憑你做什麼,也不會治你的罪。宮中暗暗地傳你是妖邪,照我看來這話也沒錯。若非善魅的妖邪,又怎能哄得陛下對你言聽計從?」
凌羽手慢慢自劍柄上鬆開,淡淡一笑,道:「是我欠了你,害你如此,雖是無心之失,但也確是我的過錯。你要怎麼罵我傷我,都由得你,可你若是要害陛下,我一定殺你。悅姊姊,你記住我今日的話便是。」
本章知識點
魏晉南北朝讖緯的影響力
我不在這裡解釋冗長的讖與緯的概念,我們只需要清楚一點:廣義的讖,與廣義的緯,可以泛指一切講術數占驗的東西,天文、歷譜、五行、雜占、龜書、形法都是。漢代盛行到了極致,魏晉南北朝已經相對算是衰落了,但仍然對整個社會的影響都非常大,涉及政治、文學、哲學、軍事等各個方面。
比如十六國時期,群雄並起,想要稱王稱帝者,說自己有「異貌」就是方法之一,像苻堅的「背有赤文」「目有紫光」。
比如南朝,朝代迭變太快,以讖緯來論證舊朝將亡,新朝當立,能夠起到很好的輿論作用,像劉裕代晉自立,就用了一系列的讖言,七言詩中暗藏「劉」字,又以五行說輔之。《蘇莫遮》中出現的「丹魚」也是一例,就是西秦即將滅國的前兆。
這樣的例子,由漢至魏晉南北朝,實在是多到舉不勝舉,如北魏一朝,今天在這裡挖到了玉印,明天那裡獻了只白烏,都是祥瑞之物,也都是讖緯,包括那凌羽那隻「神鹿」甚至仙鶴坐騎,本質上也如出一轍。
可能我們現代人覺得很無聊,覺得怎麼會信這個?可是,在漢代乃至魏晉南北朝,人們是真的信。哪怕像曹操這樣的明主,下令禁讖,仍然禁之不絕。所以我們不要以現代的觀點來看問題,讖緯是真能製造輿論,產生民變的,小說里,蘇連對京城近來的異變憂心,不是因為信,而是因為怕別人信,而懼。
凌羽那個珊瑚瓮(其實應該是瑪瑙瓮,出於《拾遺記》),就是個典型的讖緯:「隨帝世之污隆,時淳則露滿,時澆則露竭」,凌羽用得很溜,百姓也信他,他這個天師不僅是名,也是實,假以時日其權力威信不會低於當年的寇謙之。正因為如此,裴明淮一直對凌羽有所提防。太武帝當年行軍打仗有時都會拉上寇謙之,也是因為寇謙之常常「預言」(有時候是看天象),讓皇帝比較相信。凌羽雖然可愛,但一樣的擅讖緯之術,觸到了裴明淮的忌諱,裴明淮非常厭煩以讖緯之說干政,只是礙著文帝不好多言。文帝的態度是不信,但可以用,對佛教對道教都一樣,裴明淮的態度更激烈些,後來孝文時期下詔禁圖讖,非常嚴厲,若是私藏就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