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薛無憂道:「上一回是栽贓嫁禍,若這一回不是呢?今兒進永安殿的人實在不多,不能不查啊。」
蘇連面上尷尬之色更濃,道:「皇上不會疑她們倆的。」
裴明淮和薛無憂都盯著蘇連看,裴明淮道:「這是為何?武威公主雖冊封大代公主,可她二人終歸是沮渠國主親女,莫瓌親妹,要疑也是難免的。我們不是一直疑宮裡還有人是天鬼的眼線嗎?說不定……」
蘇連打斷了他,道:「不會是她們。她們若要害皇上,有的是機會。」他見裴明淮和薛無憂二人還是一臉茫然,咳了一聲,道,「你們怎麼這麼笨,非得要我說明白么!她們跟陛下……」
這下輪到裴明淮跟薛無憂吃驚了,薛無憂半日方道:「既然都這樣了,陛下為何不索性納她們為嬪妃?宮中本有沮渠昭儀,再多兩個也無妨。」
裴明淮這時記起當日在尉府,沮渠宜琦和宜瓊在文帝座前說話神色,都多有放肆無禮之處,文帝卻也不以為意,此刻才在心裡暗叫「原來如此」。蘇連道:「陛下怎麼想的,我是不知道的。但她兩個是一心想在宮裡的,才不願意嫁旁人呢,賜婚的時候哭了好幾日。我也不信她們跟天鬼勾結,她們對陛下是不是有情,連我都能看出來,陛下心裡更是清楚。」
薛無憂道:「陛下既清楚,那為何要讓她們嫁人?這……這算什麼?」
「玩膩了不要了」這話,雖然三人心裡都是如此想的,卻都不敢出口。蘇連又咳了一聲,道:「反正,陛下是不會拿她們怎麼樣的。你們也別老盯著她兩個。」
薛無憂苦笑道:「那應該盯著誰?白日出入永安殿,夜裡又來了這武周山石窟寺,這算下來,有幾個人?」
這時又見吳震過來了,手裡拎著那燒得只剩骨架的五色鳳凰。吳震也不打招呼,把那鳳凰往地上一丟,說:「鳳凰銜書起火的緣故,我已經查明白了。」
他又取了小小一隻漆盒出來,裡面墊了絲絹。吳震道:「我在這燒得一塌糊塗的木頭鳳凰嘴裡,發現了這樣的東西。」
眾人都看了過去,只見素色絲絹上有幾小點黑褐色之物,小如米粒。裴明淮道:「我想起來了。這是蜜,對不對?」
薛無憂也道:「當年葛洪煉丹,金丹煉得如何不知,但卻煉成了火器,威力驚人。聽說那火器除了陰君陽侯,還須用蜜來一起燒。」
吳震道:「大家都知道用的何物,但卻不是人人都製得出來,劑量火候,樣樣都得精到毫釐。」他忽見著裴明淮和薛無憂在互相打眼色,奇道,「有話便說,還有事瞞我嗎?」
薛無憂道:「那東西也未必一定是從內庫里出來的。葛氏族中人雜,總有些人流於江湖,他家的火器流出來也毫不出奇。」
吳震點頭稱是,道:「不錯,所以實在不必要去盯著庫里不放。換我,我也不會去那處弄,都有記錄,太好查了!」說著又去端詳漆盒上那一丁點兒碎屑,嘆道,「實在不能小覷這東西,方才那威勢你們都看到了……」
裴明淮雖不曾親眼所見,但當時鳳凰飛舞的半邊石壁都被炸穿了,想象又有何難?蘇連皺眉,道:「這樣看來,就是有人先在詔書上做了手腳……」
吳震打斷蘇連道:「不是詔書,是詔書的盒子。我是沒法想,怎麼能把硫黃硝石弄到詔書上,哪怕是粉末呢!但若是盒子有夾層,那就好說了,在永安殿換了盛放詔書的錦盒便是,這錦盒都是一式的,宮中本來就多了去了。盒子若再有些香氣,原本硫黃的味道就更不易聞到了。」
「不錯,原本錦盒都是有香氣的。」蘇連道,「鳳凰口中又塗滿了蜜,再燃支小燭什麼的,蜜越燒越熱,直到跟硫黃硝石一同燃起來……誰動過這鳳凰?」
吳震又是一聲嘆氣,道:「詔書難動,可鳳凰原擺在庫里,誰都能動。塗些兒蜜,做點手腳,不過是片刻間的事,且也不會招人留意。」
裴明淮微微皺眉,道:「這道詔書,本是該由太子殿下來宣。若是再晚得一時半刻,太子殿下拿到手中,那豈不是……豈不是……」
吳震道:「只要你想殺一個人,那就別指望全身而退。總是會有破綻的,就看你能不能把這個破綻補上。」指著絲絹上那蜜的殘渣,道,「沒有任何人能斷定,太子會在拿到這詔書的時候遇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甚至可能鳳凰飛來飛去的時候就燒起來了,那一個人都不會死。這樣子的計謀不那麼冒險,可能只有一半的機會能得逞。不過,他們可以再來,一次兩次三次。你們應該都還記得端午大宴上的事,雖然太子跟齊郡王都僥倖未曾中毒,雖然今天這鳳凰銜書的機關之下,太子又幸而無虞,可是……可是……可是……」
他伸出兩根手指,搖晃著道:「其一,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今兒這詔書會由太子來宣?」見蘇連苦笑,便道,「是不是知道的人極多?」
「太子宣曲赦京師的詔書,自然是人人都知道最好。」蘇連苦笑道,「這消息早放出去了,自上而下,怕是沒幾個人不知道的,今日人多也是為這個。連鳳凰銜書這話,也早放出去了,原是為了圖個吉利。」
吳震扯了扯嘴角,道:「好,那我說其二。這樣事情,怕是還會有,太子再小心防範,也怕對手棋高一著。此事靠防靠堵都是不成的,只能追其根本。若不把那個幕後元兇揪出來,這樣事情,一定層出不窮!」
裴明淮沉默片刻,問道:「太子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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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馮昭儀本跪在蒲團上,手持瑪瑙念珠,嘴唇微動,正在全神誦經。忽聽得太子的聲音,吃了一驚,回過頭去。見太子一人,連婁提和珠蘭都沒跟在身邊,驚道:「太子,你怎麼一個人?你隨身的人呢?」
太子進來,在一旁坐了下來,道:「母親不用擔心,他們在外面。我就是想進來跟母親說說話。」
馮昭儀見太子神情雖有些鬱郁,但也並不覺有大事的樣子,方才鬆了一口氣。「你這是嚇死我了,還以為又出什麼大事了。像上回……」
太子凝視著彌勒像前一縷青煙裊裊,道:「是出了點事兒,說大也不算大,說小呢,也不算小。」便把鳳凰銜書一事說了一遍,笑道,「原本是曲赦的好事,卻又壞在了我手上!」
馮昭儀只聽得冷汗涔涔,雙手握住衣袖,一時抓緊,一時又鬆開,一張臉上全無血色。「還好,還好你沒事。這是菩薩保佑,你平安無事。」
太子冷笑道:「母親自然是盼著我平安無事了。可是,這天下那麼多人,盼著我出事的不知多少!這沖著我來已不是一回兩回,從在沈家的時候便開始了。端午大宴上不曾得手,這回又來了!」
馮昭儀閉目,慢慢捻著手中念珠,過了良久,方道:「太子,我說句實話,你也別惱。你性子太剛,不論做什麼,一橫心便要做,也不管做不做得成,或是這麼做值還是不值。比起你父皇,你確還差得不止一星半點。若是你父皇登基的時候,也是像你這樣的性子,一點兒都沉不住氣,那都得死了十回八回啦!就因為你生下來便冊封太子,從無憂患之念,所以你才會養成這樣的性子。你若是還執意如此,就算你當了皇帝,也是難為啊!」
太子聽馮昭儀說著,笑道:「母親說得是。其實出了常瑚那事,我也在自省……」說著坐到了馮昭儀身邊去,道,「母親,若是我說,我不想當這個太子了,也不想當那什麼皇帝了,你會不會覺著我沒用?」
馮昭儀睜開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我還是那句話,只要太子你覺得怎麼好,怎麼開心,那便是好。」她聲音幽幽,便如那裊裊青煙一般,「起初我撫養太子你,一來是因為十分喜歡孩子,卻再不能有孩子,二來是因為總得在宮裡有個依靠……」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太子打斷,太子奇道:「母親,你為何不能有孩子?」
馮昭儀似乎自悔失言,忙笑道:「我進宮那幾年辛苦,染了些病,太醫說是再難生育。這話我也不便對你說,自然也從不曾說過。」又道,「可是後來,我是真心疼你,你也拿我當成親娘一樣。既是親娘,就必定想要孩子好。若是孩子不開心,那當太子,當皇帝,也沒什麼意思。我每次看著長公主樣樣都想替她兒子做主,總讓孩子為難,我就想,我定然不能這樣對我的孩子,哪怕我覺得是好的呢,也要聽聽孩子的意思。」
太子笑了一聲,道:「長公主是霸道了些。」再想馮昭儀的話,越想越是胸口發熱,一陣衝動,拉住馮昭儀的手,道,「母親,咱們走吧。我現在越來越明白為什麼景風執意要走了,我……我實在是憋屈得很!我是一心想做些實事,也做得夠多了。先是要官員每三年考課一次,又是嚴命他們不得貪賄。為了讓百姓好過,又想出了上中下三品各取其便的法子。可是,每件事好像做著做著就做不下去,而且好像也並沒有多少用處。方才母親說得委婉,可我是明白了,我就是不如父皇,我這點子本事,當皇帝也當不好。我向來不離京城,可我總想著,若是能像咱們祖先一樣,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縱馬馳騁,愛去哪裡便去哪裡,那才遂心呢。我跟父皇說了多次,柔然高車生亂,我想帶兵親征,可父皇卻始終不答應。母親,我帶您一道走,去找景風,如何?我不想讓她嫁柔然可汗,不管怎麼樣,也不想讓她嫁!現在還來得及……」
馮昭儀望著太子,道:「太子說的是真心話?」
「是真心話。」太子道,「只是答應母親的事,恐怕無法做到了。」
馮昭儀道:「我養育你長大,並非要你報答。若父母養育子女是為了要他們報養育之恩,那這父母也不是真疼愛子女。那什麼修塔祈福的事,能辦自然是好,不能辦也便罷了,太子實在用不著把這個放在心上。」
太子又驚又喜,望著她道:「我方才說的話,母親不罵我?」
「我為什麼要罵你?」馮昭儀道,「你說的在理,我為何要罵?但太子,也不是你這說說便能成的。若是樣樣安定,倒也無妨,可如今這平城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想一走了之,未免太自私了些。你妹妹景風這一去,是為了兩國聯姻,以免戰亂,不是拋國棄家。你說要帶她走,她是不會答應的。」
太子兩眼望著她,道:「母親,我有一句話想問你。馮燕為先帝所破,你父親為先帝所殺,你心裡就真沒有恨嗎?」
「我出生之時,燕國已滅,我父親已為魏臣。」馮昭儀道,「說心裡話,也覺著不過就是尋常的君王殺臣子,雖然難過,也就認了。只是若像赫連皇后那般,親見國破於先帝之手,觸眼皆是血火,恐怕是終生此恨難滅。親見親歷的,跟像我這樣只是聽說的,仍是有天壤之別。過上兩三代人,便也罷了。」
太子道:「可近來,天鬼頻頻動作,總是有沒忘的人的。」
馮昭儀微微點頭,道:「是哪,近來是怪得很……」她話還不曾說完,只見婁提沖了進來,一手扶著珠蘭。馮昭儀和太子都從不曾見珠蘭這樣子,她全然就像是站不住了,靠在婁提身上,臉色如死,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卻像是什麼都看不到一樣。
「太……太子……」婁提的聲音也在發抖,抖得幾乎說不下去。太子一時間心都沉到了谷底,幾乎不敢開口去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婁提和珠蘭這副模樣?
「太子殿下……方才接到消息……公主……景風公主一行人……遇襲……盡數……盡數……盡數……」婁提連著咬了三次牙,才把接下來那句話說出來,「連公主在內,都死了。」他說完這話,彷彿一身力氣都被抽空了,「砰」的一聲跪在了太子面前。手一松,珠蘭也從他手臂里滑到了地上,昏了過去。
那串瑪瑙佛珠自馮昭儀手裡「叮」的一聲掉了下來,馮昭儀和太子二人都如石塑木雕一般站在那裡。馮昭儀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望向太子,見太子雙目如要噴血一般,牙齒格格作響,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也嚇得慌了,叫道,「弘兒,弘兒,你別嚇我,你,你說話啊!」
一聲巨響,太子拔劍,將殿中那座彌勒像一劈劈為了兩半,大叫道:「拜你這樣的死物,有何用?!連景風都護佑不了!」一轉身衝出佛堂,翻身上馬,一馬鞭抽在那馬身上。那馬嘶鳴一聲,頃刻間便奔出了數十丈去。
馮昭儀追了出去,叫道:「太子,你這是要去哪裡?你快回來,這使不得呀!」回頭喝命,「婁提,趕緊追!追上太子!立時遣人去稟報皇上,關閉城門,千萬別讓太子出城!千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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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都長公主奔進永安殿,只見殿里跪了一地的人,文帝案上所有的東西都掉在了地上,連花瓶都摔碎了。清都長公主顫聲道:「陛下,我聽說……我聽說景風出事了。這……不是真的吧?」
蘇連跪在地上,道:「長公主,是剛得到的消息。懷朔鎮將一得信,知道公主到了附近,慌忙去迎。可他到的時候,卻見著……」說到此處聲音也低了下去,「景風公主一行人……都……」
清都長公主叫道:「景風呢?」
蘇連雙手奉上一隻耳環,清都長公主伸手接過,那是只極精巧的耳鐺,垂了數條細細的金鏈,又墜了明珠。此時明珠已被血染紅,清都長公主拿在手裡,一隻手不停地發抖,「叮」的一聲,那耳墜掉到了地上。
「都怨你,陛下,這都怨你!」清都長公主淚已流下,叫道,「為何要答應讓她去跟柔然結親?你說是遂她的心愿,讓她自己選自己的路,可若你不讓她去,她還平平安安地在京城裡。就是你應了她,你才把她害死的!」
文帝「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濺得身旁米白底顯花渦雲對龍的帷簾上到處都是。皇后這時剛進殿來,一張臉白得如梨花一般,哭道:「姊姊,姊姊,你別說了,你怎麼能怪陛下?陛下已經夠傷心了,你怎麼能這麼說陛下?」
清都長公主見文帝嘔血,又痛又悔,忙趕到文帝身邊,道:「陛下,陛下,是我的錯,是姊姊的錯。我知道你最疼景風,倒是我,一直待她嚴厲,她心裡一直惱我……你別惱,是我說錯話了。」回頭叫道,「太醫呢?快傳徐太醫!把太醫都傳來!不不,先傳徐太醫,再去請天師來,快去!」
皇后滿臉是淚,親手端了杯清水,道:「陛下,你漱一漱。陛下,你別太傷心了,你這樣子要嚇死我了!」
「沒事。」文帝道。忽問蘇連道,「淮兒呢?還有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