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擊鼓的男孩》(16)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擊鼓的男孩》(16)

這是一個清爽的早上,似乎冷風一過境就會使萬物蒙霜。因為寒冷,哈迪感到異常精神抖擻。他總是覺得日出是這世上的奇迹,只有上帝能創造出來。而唯一荒誕的事情就是太陽每天總是把她的第一束光從穆拉托山頂掠過,給山頂染上赤紅、金黃,就像被地獄之火侵蝕了一樣。至少當穀倉的門緩緩開啟時,以哈迪凡人的眼光來看就是這樣。

由於是星期天早上,開發商們的推土機還沒有隆隆作響,甚至連公雞們也昏昏欲睡。它們無精打采地啼叫著,似乎並無意吸引母雞的注意。牛群散落在山坡的牧場上,享受這秋日清甜的青草。一縷青煙從煙囪里飄出來,拂過哈迪的臉龐,一時間蓋住了花園裡肥料和爛土豆的味道。

多尼正在哈迪用來囤乾淨草料的畜欄里玩耍。無論是在屋子裡還是在穀倉里,哈迪都得看住他的兒子。而且他也不清楚那些衛生處的精神科醫師們說得對不對,他們說多尼如果去州立醫院的話會更好——比起多尼現在這樣繞著牲口棚瞎跑,去州立醫院可能也不壞。

哈迪的目光越過畜欄門落到他兒子身上。多尼套著跟哈迪一樣的工裝罩衫,只不過他身上那件還要大上兩個號。之前美珍給多尼戴上了草帽,好讓他可以假裝像正常的小男孩一樣,幫忙給父親打下手。但是哈迪並不放心讓多尼倒騰乾草叉、牛奶桶或者馬蹄鐵。或許他這樣的擔心是多餘的,就像他責怪美珍總是過度保護多尼一樣,但他並不想看到自己的兒子再受傷,因為這樣總是讓他揪心。

「好了,多尼!」哈迪叫道,「我要去閣樓上丟幾捆草下來啦。」

多尼抬起頭來,笑得很開心,嘴上還有濕噠噠的口水。陽光透過柵欄的縫隙,他拋起一小堆乾草,讓它們在陽光中打旋,些許穀殼沾在了他的臉上。此時,在哈迪看來,多尼比他在保齡球館或者商場看到的那些嬉戲的小孩都要開心。然而,多尼可能是這世界上年齡最大的「孩子」了。

哈迪向多尼招了招手,多尼立即像模仿他的動作一樣抬起了雙臂。

我要接受這個事實。該死的!他總比一個會雜耍的猴子要好吧。再說他還要繼承埃格斯這個名字和名下的財產呢。

哈迪對多尼說:「兒子,將來這一切都會是你的。」

「好其(極)了!」多尼嚷道。

「對啊。牛肉價格越來越高,你以後很可能會賺大錢呢!」

多尼並沒有再接話,嘴裡喃喃地,似乎在模仿拖拉機引擎的聲音。

哈迪繼續說:「你就在這兒堅守陣地,我去去就來。」

哈迪把幾捆乾草堆到閣樓的最南邊,以便將他們扔到供料溜子裡面去。雖然牛並不介意吃這樣的短草,但那兩匹馬卻很挑剔,而那三隻山羊就更挑剔了,只鍾情於纖維豐富的草料,甚至只吃種子穗。

這些山羊是哈迪從所羅門那買來用來除掉牧場里的石楠的。但它們實在是太麻煩,以至哈迪也想把它們除掉;然而多尼第一次看到這些山羊時十分開心,他拍著手「嗝嗝」地叫著,彷彿表現出的不是開心,只是消化不良。自那以後,多尼在牧場上就有伴了。

哈迪將幾捆乾草滾下去,又忙著挪動其他的幾堆,騰出空地來貯存秋天收的煙草。自從偉大的美國香煙協議簽訂以來,大多數的煙草種植小戶都將他們的份額賣出去,作為農場靠煙草賺取的最後一點利潤。但哈迪卻繼續經營著他父親留下來的這半英畝煙草地。

他並不知道是由於習慣、傳統還是多管閑事,那些夸夸其談的自由主義者總是把吸煙說成是滔天大罪一樣。但無論如何,煙草帶來的利潤正好夠支付這塊地的稅。

肯定又是為了找個理由好把地賣給巴奇特﹒比爾,然後再盯上別的牧場。我知道就算我再種上200年的煙草也賺不了那麼多錢,但在那之前能賺點是點吧。

哈迪把橡木煙草1收攏來,這些煙草因時間放長了而捲曲發灰。煙草要穿在樁子上,晒乾成淡棕色,然後再晾在穀倉的樑上,這樣才會變成口嚼煙。在第一個霜凍季過去以後,哈迪和美珍就會坐在水桶和木板箱上,一邊把煙草葉捲成一條一條的,一邊聊著過去美好的事情、聖經里的章節等等,假裝他們非常開心,假裝他們的孩子跟正常人一樣。

接下來,哈迪就會一個人開著他載重兩噸的平板福特,將卷好的煙草拉到溫斯頓-塞勒姆的倉庫拍賣。可是他的福特車實在是太慢了,賣煙草得來的支票可能都比他本人更早回到農場;而農場里正有一大堆賬單等著哈迪用賣煙草賺的錢來付。

一堆柴火、土豆和捲心菜,如果他們幸運的話,又可以度過下個寒冬了。多尼整日都被關在樓上的卧室,只與彩色蠟筆和枕頭為伴。美珍漂亮藍眼睛中的幸福感也漸漸如冰川一樣融化,變得黯淡無光。

哈迪將幾捆乾草挑過閣樓門,享受著這放大版挑圓片遊戲2發出的「咚咚」聲。當他正要拋下另一捆時,突然看見多尼正在牧場的中間,沿著山坡向上爬。

多尼正向著穆拉托山和那個山洞爬去。

「多尼!」哈迪想跑,可是差點絆倒,他把手裡的草一扔,其中一捆從牆上彈回來,擊中了他的腦袋。哈迪感到頭暈目眩,但仍搖搖晃晃地走向樓梯口。

多尼可從來沒試著要跑到畜欄外面去啊。

多尼以前走向浴室時,身體的動作極不協調,更不用說跑的時候,他還要把手一步一步伸向前面,然後再讓腳跟上。這次,他雖然仍然有點駝背,胳膊也晃晃悠悠,但基本上走路的動作就像一個健全人一樣。哈迪下到平地之後馬上開始小跑起來,感到自己的肺部在呼哧作響,他覺得自己應該把煙戒了,趁著尼古丁還沒布滿他的肺。

多尼有可能走到林子里然後找不到出來的路;或者美珍可能剛好走出門廊,從廚房的窗戶往外看,瞧見了她27歲的小寶貝正往外逃。哈迪不知道這兩種情況哪一種更糟糕。

有一個問題哈迪甚至並不想問:為什麼他那精神不健全的兒子要像候鳥追隨地球磁場一樣直奔那個山洞呢?

還有另一個問題哈迪也不敢去想:多尼到了山洞之後會發生什麼?

哈迪拼盡全力地跑。大冷天的,他的額頭上卻似乎有汗滑落。哈迪伸手去擦流到眼角的汗水,卻發現手指上沾的是血。哈迪竭盡全力接近多尼,但多尼離圍欄只有幾百英尺了。

「多尼!」哈迪大叫一聲,顧不上吸一口寶貴的空氣。

多尼的腦袋上下晃了晃,好像在表示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卻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幾隻正在吃草的牛被呼喊聲驚起,抬頭來看這父子倆。哈迪害怕地回頭看了看房子,生怕驚動了美珍,但屋裡沒什麼動靜,炊煙也仍然慢悠悠地飄向天空——美珍還在廚房。哈迪覺得如果他是開著拖拉機而不是徒步跑的話應該已經追上多尼了,但現在想這些為時已晚。

而實際上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在多尼就要到達圍欄時,柵欄邊的櫻草花叢和黑莓藤擺動起來,就像一陣風突然刮過來一樣。哈迪看見了花叢下的動靜,但以為只是自己頭暈看花了眼。

石楠叢中應該不會有人吧?

多尼來到圍欄前,輕巧地爬上去翻到另一邊,就像一隻靈活的猩猩,甚至都沒有驚動圍欄邊折斷的洋槐枝。雖然哈迪很擔心,但也不禁為多尼感到一絲驕傲。他的兒子終於成為了一個男人,或者說一個正常的小男孩。

而後,多尼消失在了那片楓樹苗、白樺和斑克松雜生的林子中。圍欄邊的人形也現身了。

是人,大約六、七個的樣子。

只不過他們看上去跟人還不大像,他們更像是一團人型的霧,模模糊糊。他們只是站在那裡,注視著哈迪向前走。過了一會,他們顯得得更清晰了,哈迪認出了他們身上穿的灰色制服和頭上戴的法國軍用平頂帽——簡直跟厄利肖像畫上的裝束一樣。

他們是從那個山洞裡來的。

這些東西光是用一種無形的信號把多尼召喚到山洞裡去還不夠,還要專門下來迎接哈迪,就像是在舉行歡迎會一樣。

他們中有幾個還帶了武器,拿著擦得鋥光瓦亮的長步槍。哈迪想知道如果被幽靈的子彈擊中會怎麼樣。他們只能殺死幽靈嗎,還是說也能殺死活生生的人?

哈迪的心臟在他乾癟的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咚嗒、咚嗒」——他覺得自己八成是死定了。

天空突然暗了下來。

哈迪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感到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儘管他的耳朵里充斥著那該死的擊鼓聲,呼吸也困難,但他仍舊強忍著,爬向圍欄。

那些死去的士兵注視著哈迪,臉色死氣沉沉,他們髒兮兮的臉皮上,鬍鬚也虯結在一起。

哈迪的一隻手按進了新鮮的牛糞肥里。他又向前爬了幾步,癱倒在地,最後只能像剛從冬眠中醒來的蛇一樣往前蠕動。被壓碎的三葉草在他鼻端散發甜美的香味兒,哈迪發現自己的呼吸又正常了,胸口的壓迫感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心跳,就像有十幾根炙熱的鐵釘在猛烈地扎他的胸一樣。

哈迪以為自己馬上就會聽到小號聲,看見一大群天使,但是他只聽見了擾人的咚嗒聲。他翻過身來,整個世界隨之倒轉,隨後他看見那個帶著一頂寬邊軟帽的長鬍子軍官穿過圍欄,向自己飄來。

搞笑,原來這就是臨死前看見的東西啊,我一直以為我會看見明亮的陽光和開著高爾夫球車的可親耶穌呢。

那個軍官飄向哈迪,腿一動不動,快要磨破的舊靴子也漂浮在地面之上。軍官越近,他的樣子就越清晰,就像是他從哈迪的心臟中吸收了能量,讓已死之軀回復生機一樣。軍官站在哈迪身旁,接著蹲下來,像是照料一個倒下的戰友。

這軍官的眼神冰冷深邃,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讓哈迪冷徹心扉。軍官伸手去摸哈迪的臉頰,哈迪覺得自己已經無路可逃,或許就這樣投降更安全一點兒。

就在哈迪將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兩種聲音在他迷迷糊糊的腦子裡打起架來。

是美珍,在呼喊他的名字。

接著,咚嗒聲逐漸轉弱,那幽靈士兵、十月的樹、長滿鬍子的面孔、那不再高遠的雲淡風輕的天空、英勇保護兒子的幻想,全都消失了。

1橡木煙草,用橡木煙熏制過的煙草。

2一種美國遊戲,用挑片挑起圓片邊緣(一般挑片和圓片都用塑料製成)彈進容器內,先挑完者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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