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我是貓》(7)
七
爺最近開始運動了。於是周圍的人一邊倒地對著爺挖苦譏嘲:「只不過是區區一隻貓,還裝模作樣搞什麼運動!」對於說這種話的傢伙,爺可有話說了:「這麼說的你們,不也是直到近幾年才了解運動的嗎?直到幾年前你們不也是不曉得運動為何物,而認為人的天職就是吃喝睡嗎?你們應該也記得自己從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吧,嘴上念著什麼『無事是貴人(1)』,雙手插懷坐在墊子上,哪怕屁股就要坐爛了也不起身,還神氣地誇耀這就是大老爺們的尊榮。至於你們接二連三提出的愚蠢要求,什麼要運動啦,要喝牛奶啦,要洗冷水澡啦,要洗海水浴啦,夏天到了就要去山裡閉關過段不近人間煙火的日子啦,等等,都是從西洋傳入神國日本的流行病,甚至可以視為霍亂、肺病、神經衰弱的同類。」
話說回來,爺也是去年才出生的,今年才剛滿一周歲,所以沒有當年人類感染這些疾病時的樣子的記憶也是自然的。當然,爺肯定也未曾在當時塵世風波中漂泊過。但是,可以說貓的一年相當於人的十年。儘管貓的壽命要比人類短個二三倍,可如此短暫的時間卻足以讓一隻貓進步發達了,根據這點進行推論,將人的歲月與貓的星霜同比計算的話,可就是個顯而易見的嚴重錯誤了。首先,光看爺不過才一歲零幾個月卻有這般見識就能明白吧!再以主人的三女兒為例,按虛歲已經三歲了吧,可是從知識、心智發展的角度來講,那可真是愚鈍得讓人驚嘆啦。她除了會哭鬧、尿床、吃奶之外,其他什麼也不懂。與既憂國憂民又憤世嫉俗的爺我比起來,她簡直微不足道天差地遠。因此,爺能海納百川地把運動、海水浴以及轉地療養的歷史知識收於爺小小的腦海里,也是絲毫不足為奇的事。若有因這點兒事就大驚小怪的生物存在,那他必定是稱為人類的、缺了兩條腿的笨蛋。
人類自古以來就是笨蛋。正因為如此,才會直到最近,人類才開始大肆宣傳運動的功能,喋喋不休地談論海水浴的益處,以為這些是什麼大發明似的。就這點兒事情,爺還沒出生就已經瞭然於胸了。再說,要說為什麼海水能變成藥,這不是只要稍微去海邊轉轉就能立刻明白的事情嗎?縱然爺我也不知道在那麼廣闊的海里究竟有多少條魚,但是爺知道,那些魚裡面沒有一條魚因病去找過醫生,所有的魚都健康地在海里遨遊。魚若是病了,身體就不聽使喚了,若是死了就必定會浮上來。故而,魚的死被稱為「浮魚」,鳥的斃命被稱為「落雁」,人的去世則稱為「倒下」。您可以這麼問問橫渡過印度洋去過西方的人看看,「你曾見過魚的死亡嗎?」肯定所有的人都會回答您「沒有」。他們會這麼回答您是必然的,因為,不論他們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不曾見過有一條魚在波濤上斷氣——哦,不對,不是「斷氣」。因為是魚,還是說「斷了吞吐」才對——所以應該說,未曾有人見過斷了吞吐的浮在海面上的魚。在那淼淼水波上,茫茫大海中,就算您白天借著陽光,夜晚借著煤油燈,夜以繼日地尋找,古往今來也不曾有一條魚浮在水上。以此推理的話,立即就能斷定,魚的身體必定都極其強健。若要再問:「那麼,魚為什麼能那麼強健呢?」這個是後世的人到了時候就會知道的事情。其實沒別的理由,立馬就懂,因為魚吞吐的全是海水,終生都在進行海水浴的關係呀。海水浴的功效在魚的身上顯而易見。既然海水對魚有顯著功效,那麼對人也必須有顯著功效。而直到一七五○年,才由理查德·拉塞爾(2)醫生打出「只要跳進布賴頓(3)的海水裡,保您四百零四種疾病立即全消。」這樣誇張的廣告,所以就算笑人類太遲鈍也不為過吧。
雖說俺們是貓,可也在盤算著一旦等到適當的時機,就全體出動,一同奔赴鎌倉海岸呢。但是,現在不行。萬事都講究時機。如同明治維新前的日本人還未曾體驗過海水浴的功效就死了一樣,今時的貓也是,至今為止還未逢應該裸體跳入海中的時機。腳步過急必定壞事,只要貓還處於像今時這種,但凡進攻築地(4)就無法平安地回家的階段,就不該草率莽撞地跳入海中。按照進化論,得等到俺們貓族的身體機能生出對狂濤巨浪有適當抵抗能力的那一天——換言之,就是得等到普世的敘述貓的死亡的說法,從「貓死了」變成了「貓浮上來了」的時候——切不可輕易洗海水浴!
爺決定海水浴的事情待日後實行,還是先從「運動」開始吧。在二十世紀的今天,的確好像不做運動的是貧民,名聲不好聽。如今若你不運動,就不是被視為不運動,而是被視為無法去運動,沒時間做運動,因為生活窘迫沒有餘地。從前做運動的人被嘲笑為用人,同樣,今天把不運動的人視為下等人。如同爺的眼珠子一樣,世人的評價也會隨著時間和情況變化。爺的眼珠子僅僅只能變大或變小,而人類的品評卻可以整個兒對調。整個兒對調也沒什麼大礙,因為事物本身就具有兩面和兩端。敲打事物的兩端,即可讓黑白顛倒的變化發生在同一個事物上,這正是人類的靈活變通之處。將「方寸」二字顛倒過來,就成了「寸方」,這點很可愛。從胯下倒著看「天橋立」(5)時也別有一番風趣。若莎士比亞千古萬古不變一直是莎士比亞的話就太沒意思了。因為若沒有人偶爾從胯下倒著看《哈姆雷特》,然後評論這作品不怎麼樣的話,文學界也就不會進步吧。因此,貶損運動的人們突然變得想要運動,甚至連女子也手拿球拍在大街上來來往往,這些都沒什麼好奇怪的。只要不譏笑俺們貓搞運動是裝模作樣、拿腔作勢就好。
回到正題,也許有些人會對爺抱有懷疑,想:「貓的運動究竟是什麼種類的運動呢?」所以爺覺得還是先說明一下吧。如您所知,很遺憾地,爺無法使用器械,所以球也好,球棒也好,爺都十分窘困於它們的使用方法。其次是爺沒有錢也就無法去買。基於這兩個理由,爺選擇的運動應該是歸為既不用花一分錢,也不用使用任何器械的那類運動。您也許認為,要是這樣的話就只有慢悠悠地散步或叼著一塊金槍魚狂奔了吧,但是對爺來說,只是順著地球的引力,讓四隻腳進行力學性運動,在大地上馳騁也未免過於簡單了,絲毫提不起興趣。再怎麼打著運動的旗號,如果做的是那種有時主人也會做的、字面標準的運動的話,爺總覺得那是在褻瀆運動的神聖。
當然,在某些刺激下爺也不是不會做普通的運動的。比方,鰹魚乾競爭、三文魚搜索等,皆可。可是爺之所以認同是因為有重要的獵取對象,若除去這個刺激因素的話就會變得索然無味、毫無趣味可言了。沒有作為興奮劑的獎賞的話,爺就想嘗試一下具有個什麼技藝元素的運動了。
爺考慮了各種,比方從廚房的遮雨頂跳上屋頂,用四條腿站在屋頂最頂端的那個梅花形瓦片上,橫渡晾衣竿……啊,這個無論如何也沒法成功吧,竹竿滑滑的,爪子站不住啊。還有,從後面突襲跳到小孩身上——這可是極其有趣的一項運動啊,可是因為偶爾做一次都下場凄慘,所以爺一個月最多只挑戰個三次左右。還有把紙袋子套到頭上這一項——這是項光讓人難受的全然無趣的運動,而且沒有個人類一塊兒做還做不成功,所以不行。再來是,用爪子撓書皮——可是這一項不但有一旦被主人發現就會被狠狠胖揍一頓的風險,還有個凈讓手指頭變得靈活卻無法運動全身肌肉的短處。這些都是爺的舊式運動。爺的新式運動里可有些是甚是有趣的。
第一就是螳螂狩獵。狩獵螳螂沒有狩獵老鼠那麼大的運動量,但是同時也沒那麼危險。
作為從仲夏過了一半到開始入秋的這個時期的遊戲是再好不過的了。
說到玩法,首先要去到院子里,搜尋出一隻螳螂。時機好的時候,輕而易舉地就能搜個一隻兩隻的。然後就風馳電掣般一下子撲到找到的螳螂君旁邊,那螳螂便「哇啊」地,擺出架勢揮起鐮刀。即便是螳螂,也是十分勇猛的,到它曉得對手的能耐之前它都是想要抵抗的,所以才有趣。
爺舉起右前腳對著螳螂君揮起的鐮刀輕輕一彈,它那揮起的鐮刀就綿軟無力地彎到旁邊了。此時的螳螂君的表情更是格外增添了爺的興緻,它的樣子顯然就是在說:「咦!怎麼回事?」趁螳螂君正驚訝的時候,爺再一步跳到了它的身後,這回是從它的後面輕輕地撓它的翅膀。平素那翅膀是很寶貝地疊起來收著的,現在被猛地一撓,便亂了方寸,啪的一下子張開,露出裡面的像吉野紙似的淺色內衣。螳螂君大夏天的也不辭辛苦地披著兩層衣裳,真是怪到不能再怪了。
這時候螳螂君的鐮刀必定向後收回。雖然有時候會對著爺轉過來,但大部分的時候是只直挺挺地舉著鐮刀,彷彿已備戰就緒,就等著看爺我怎麼出手了。若螳螂君一直保持這個姿態的話,爺也運動不成了,故而時間太長時爺就再伸出腳拍它一下。
給螳螂君來了這麼幾下后,若此君是有辨識力的螳螂,就必定開始逃跑。這時候,有如無頭蒼蠅般向爺撲過來的都是些相當沒教養的螳螂。如若對方干這種野蠻的蠢事兒,爺就瞄準它撲過來的時機給它狠命一擊,大約都能將它拍飛出去二三尺遠吧。但,如若敵人老老實實地後退,爺便可憐可憐它,先去院里的樹上像飛鳥似的跳個兩三圈再回來,就算這樣螳螂君也還只不過逃出去五六寸遠。
螳螂君由於曉得了爺的能耐,也就沒了迎戰爺的勇氣,只是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東逃西竄,而爺也尾隨著東跑西竄地追擊。結果有的時候迫於痛苦無奈,螳螂君會嘗試展開翅膀,來個大飛躍。本來螳螂的翅膀是長得與它的頭協調的非常細長的東西,可是據說整個就是個裝飾品,與人類的英語、法語、德語一樣,一點兒也不實用。因此,就算是試著利用這無法使用的長翅膀來個大飛躍,對爺來講也壓根是兒無效的。名義上是「飛躍」,事實上只不過是拖著身體在地上蹦躂罷了。
這樣一來,爺就覺得它有些可憐了,但是為了運動也別無他法了,爺也是無奈呀。爺道個歉后就瞬間躥到了它的身前。它由於慣性而無法急轉彎,只能繼續向我衝過來。爺就對著它的鼻子一拍,這時候螳螂君必定會張著翅膀倒在地上。接著,爺用前爪用力將它按住,休息片刻,然後再放開它。放開之後又再次按住它,意為用諸葛孔明七擒七縱之術將其攻下。這樣反覆來回擺弄個三十分鐘左右,注意一看,它已經無法動彈時就叼起它來晃一晃,再把它吐在地上,這下它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於是爺就用爪子彈一下它,趁它借勢跳了起來的工夫,爺再把它按住。這些都玩膩了,最後一手就是把螳螂君狼吞入腹了。順便跟沒吃過螳螂的人先打個招呼,螳螂不是什麼美味食物,而且好像營養價值也意外地少。
在螳螂狩獵之後排名第二的就是叫捕蟬的運動了。雖說是蟬卻也不盡相同。如同人類中有「嘰嘰喳喳」「絮絮叨叨」「嘀嘀咕咕」的傢伙一般,蟬裡面也有嘰咿嘰咿地叫喚的油蟬、咪咿咪咿地叫喚的秋蟬和嘻咿嘰咕嘰咕地叫喚的寒蟬。油蟬過於執拗所以不行,秋蟬霸道橫行得令人討厭,只有寒蟬捉起來是最有趣的。寒蟬是不到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就不會出來的傢伙。當秋風從和服袖裉下的開衩處不請自入,撫上人們的肌膚,使人打起噴嚏受了風寒的時候,寒蟬才開始豎起尾巴鳴叫。寒蟬特別愛叫喚,甚至愛叫喚到讓爺不得不認為,它的天職除了叫喚和被俺們貓捕捉外就沒別的了。初秋就該捕捉這傢伙,爺稱其為捕蟬運動。
爺先跟諸君知會一聲,既然運動的名稱中有蟬這個字,就絕不是躺在地上的那種。掉在地上的蟬身旁必定粘著螞蟻,爺捕的可不是那種橫躺在螞蟻的領域裡的傢伙,爺捕的可是停駐在高大樹木枝頭上的,還叫喚著嘻咿知咕知咕的傢伙。對了,爺要順便問問博學的人類,寒蟬究竟是嘻咿知咕知咕地叫喚呢,還是知咕知咕嘻咿地叫喚呢?爺認為,根據其解釋有可能會與蟬的研究有不少的關聯。人類比貓優越的地方就在這裡,人類的自誇也正是這一點,因此倘若現在不能立刻作答的話,就還是先好好考慮一下吧。
當然,在捕蟬運動上無論答案是哪個都不礙事。捕蟬只不過是循著聲音爬到樹上,趁著它在忘我地鳴叫之時狠撲上去而已。看起來是十分簡單的運動吧,可是其實卻是相當費勁的運動。爺有四條腿,故而在大地上奔行方面,爺自認是不會比其他動物遜色的。至少從數學上判斷,四條腿是勝於兩條腿的,因此爺不認為自己有輸給人類。不過,說到爬樹方面,可有比爺身手靈活得多得多的傢伙存在。撇開老本行就是爬樹的猿猴,在作為猿猴後裔的人類當中,也存在著相當不可小瞧的傢伙。
雖然爺認為爬樹本來就是項違反地心引力的蠻幹的事情,故而不會也沒什麼丟臉的,可是不會爬樹的話在捕蟬運動上就有很多不便了。幸而爺擁有名為爪子的利器,總算是能爬樹的,可是決不如旁人看來那般輕鬆。非但如此,蟬還是會飛的傢伙,與螳螂君不同,一旦給它飛走了可就玩完了。好不容易爬上樹了,弄不好卻會不幸地變成跟沒爬樹一樣,什麼也撈不到。甚至有時會有在最後關頭被澆上蟬尿的危險。
那個蟬尿似乎總是瞄準爺我的眼睛來的。被蟬逃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是只有這個蟬尿實在是想避開。蟬究竟是出於什麼心理,又如何作用於生理器官,才會在起飛的瞬間撒尿的呢?是由於它在緊要關頭過於緊張了嗎?或者,還是它認為出其不意地攻擊有利於製造出逃跑的機會呢?若是後者,應該就與烏賊吐墨、流氓露刺青,以及主人賣弄拉丁語列為同一屬性,歸入同一個綱目下。這可也是在蟬的學問上不該輕忽的事項,充分研究的話,只憑這一項就絕對有寫作博士論文的價值。
不過,這是題外話,還是就說到這兒,回歸主題吧。蟬是最愛集結的——若覺得用「集結」這個詞奇怪的話就用「集合」吧,可是「集合」這個詞過於陳腐,所以還是選擇用「集結」吧。蟬最愛集結的地方是青桐樹上。據說青桐樹的漢文名為「梧桐」。說起來,這個青桐樹的葉子可是非常多,而且都有團扇那麼大,還長得層層疊疊的,茂盛得連樹枝都完全看不見了。顯而易見這極大地妨礙了捕蟬運動,程度甚至大到令爺懷疑民謠里的「只聞聲,不見影」(6)這句話會不會就是特地為爺我創作的呢。爺別無他法,只能以聲音為標記前行。正如爺所期望的一般,梧桐樹在從下往上爬五六尺之處,分了兩枝杈,所以爺在此歇息片刻,之後再從樹葉背面偵察蟬之所在地。但是也有些急性子的傢伙會一聽到爺爬樹時發出的沙沙聲就早早飛跑。可是一旦給一隻飛跑了就玩不下去了。在愛模仿這點上,蟬是絕不亞於人類的笨蛋,一隻飛走後,其他的也一個接一個地飛走。有時就是這樣,在爺好不容易爬到目標的兩枝樹杈那兒的時候,已經滿樹寂靜,聲息全無了。曾經有一次,爺爬到此處后無論怎麼四下里張望,無論怎麼豎起耳朵探聽,就是不見半隻蟬的影子。回去再來一次也未免太麻煩了,爺便盤算著就暫且在這樹杈上歇息片刻,嚴陣以待第二次機會的來臨吧。然而不知何時睏倦襲來,爺不禁進了黑甜鄉里遨遊。「哎呀!」一聲,爺忽地驚醒過來,原來爺已從兩枝樹杈上的黑甜鄉里,咕咚一聲掉到了院子里的石板地上。
不過,爺基本上每次爬樹都能捕來一隻蟬。只是有些無趣的是,在樹上時不得不把蟬叼在嘴裡,所以等到爺下樹到地上吐出來時,大部分的蟬都已一命嗚呼了。任憑爺再怎麼逗弄它,再怎麼撓它,它都絲毫沒有反應。因此,捕蟬最有趣的時候還是保持忍耐悄悄接近,等著嘻咿君在那兒拚命地一會兒伸展尾巴一會兒收縮尾巴的當口,大喊一聲猛撲上去,用前爪捉住它的時候。這時候知咕知咕君會發出悲鳴,同時全力上下拍打它那薄得透明的翅膀,其反應迅速之處、美妙之處真是難以言喻,實乃蟬世界里的一個壯觀景象。爺每次捉住知咕知咕君時,總是想要知咕知咕君表演一下這具有藝術性的一段戲給爺看看呢。待爺看膩了,就會對知咕知咕君說聲「抱歉」,然後把它一口塞進嘴裡。也有蟬在進入爺的口之前都還在繼續進行表演呢。
繼捕蟬之後做的運動就是滑鬆了。對於這項運動沒有寫很多的必要,只要稍微交代一下就好。也許您認為所謂滑松就是從松樹上滑下來而已,其實不然,還是應該把它歸為爬樹一類的運動。不過與捕蟬不同,捕蟬的爬樹是為了捕蟬而爬的,滑松的爬樹就純粹是為了爬樹而爬的,這就是兩者的區別。
本來松樹就是長得粗糙不平的,當年北條時賴(7)在常磐的最明寺(8)被招待的時候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甚至凹凸不平得讓人覺得怪異,故而,再沒有比松樹的樹榦更難滑的東西了。既沒有手好抓的地方,也沒有腳好踩的地方——換言之,就是沒有好落爪的地方。爺就是瞄準這種很不好落爪的樹榦,一氣呵成地飛爬上去,接著再飛爬下來。爬下來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身子倒著腦袋衝下爬下來,一種是保持爬上去時的樣子,姿勢不變,尾巴朝下倒退著爬下來。
要是爺問人類,您知道哪種下樹的方法更難嗎?就憑人類膚淺的見識,肯定是以為反正就是從樹上下來嘛,那自然是頭朝下爬下來更輕鬆吧?這麼想可就錯了。你們因為只曉得源義經是騎馬衝下鵯越的陡坡奇襲平家的,就覺得連源義經衝下陡坡時都是頭朝下的,那貓之類的,不用說肯定是頭朝下爬下來要容易得多啊。這可不是能小瞧的問題。您認為貓的爪子是朝哪個方向長的?可全都是向後彎著長的,所以,跟消防鉤似的,可以鉤住東西拉過來,卻沒有反過來推出去的力量。假設爺已飛快地爬上了一棵松樹,由於爺本身是在地面上生存的動物,所以就自然的法則而言,肯定是不被允許在松樹頂上長久駐留的,就算只是待一會兒也必定會掉下來。可是,什麼都不做地往下掉落的話就未免落得太快了。因此,必須採取點兒什麼手段來緩解一下這種自然墜落的勢頭。換言之,這就是「降落」。「墜落」和「降落」似乎有極大的差別,但其實質的差異並不如想象的那般大。把「墜落」弄得慢點兒就成了「降落」,把「降落」弄得快點兒就成了「墜落」。「墜落」與「降落」只差一個字而已。爺不喜歡從松樹上墜落下來,所以就得減緩墜落速度以求變成降落。也就是說,必須利用個什麼東西來阻抗墜落的速度。如前所述,爺的爪子是向後彎著的,因此豎起爪子頭朝上時,爪子的能力就能充分發揮出來,抵抗墜落的勢頭。這樣一來,「墜落」就變成了「降落」,這實在是顯而易見的道理。然而,反過來以源義經式的頭朝下地來個「松樹之降落」試試看,就算有爪子也完全派不上用場,只能哧溜溜地往下滑,變成沒有任何地方能支撐自己的身體了。到了這種時候,特地計劃好的「降落」就變成「墜落」了。綜上所述,源義經式鵯越之降落是十分困難的。在所有的貓裡面會這個技能的,估計只有爺我一個了吧。故而,爺把這項運動稱為滑松。
最後,爺再來說幾句關於籬笆巡遊的運動吧。爺的主人的院子是用竹籬笆圍起來的四方形,和檐廊平行的那邊長約八九間(9)吧。左右兩側則是都不到四間(10)。爺剛剛說的籬笆巡遊運動,就是在籬笆上不掉下去地巡遊個一圈。雖然時常失足不能完成,但是從頭到尾完整地走上一圈時,爺就會感到十分快慰。而且,竹籬笆里有很多地方夾雜著燒斷了根的圓木頭,正好適合拿來小歇片刻。
今天巡遊的成功,所以從早上到中午爺挑戰了三圈,然後越走越好,越好越覺得有意思。最終開始繞第四圈了,可是當爺第四圈繞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從隔壁的屋頂上飛下來了三隻烏鴉,落在了距爺一間左右前面的籬笆上,排成了一排。真是些不請自來的厚臉皮的傢伙,居然妨礙別人運動。況且這些烏鴉不過是些不知打哪兒來的,也沒個戶籍的傢伙,竟貿然落在別人家籬笆上,真是沒規矩!想到這裡,爺便對它們說:「我要過去!請讓開!」
在最前邊的烏鴉瞅著爺嗤笑,後面的那隻正望著主人的庭院,第三隻在用籬笆的竹子蹭它的喙,一定是吃了什麼東西才過來的。
爺為了等待它們的回答就站在籬笆上不動,給了它們三分鐘時間考慮。據說烏鴉的別名叫作「勘左衛門」(11),原來如此,確實是「勘左衛門」呀。可是,無論等多久,它們都既不打招呼也不飛走。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爺便在差不多的時候邁出了步伐,這時,最前面的「勘左衛門」微微張開了翅膀。「終於怕了爺的威儀,要逃了吧?」爺正這麼想的時候,它來了個轉身,只是從右邊轉向了左邊而已。這個渾蛋!就它們這樣的,要是在地面上爺絕對無視它們。莫奈何,爺現在正立於連站著都費勁兒的籬笆道上,可沒有做「勘左衛門」對手的餘地。話雖如此,爺也不想就這麼站著不動等這三隻自己退卻。最重要的是,就這麼等下去的話,爺的腳可堅持不下去啊。而對方是有翅膀的種族,一直都是泡在這種地方上的,所以,它們要是喜歡,就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可是,爺這是在繞第四圈了,本來就已經十分疲憊了。說起來,這可是不亞於走鋼絲的、兼顧運動與技能練習的鍛煉。即便沒有任何障礙物爺都無法保證不掉下去,更何況有這種全黑裝束的傢伙擋在前面,而且還不止一個而是三個,真是格外不容易應付的糟糕情況啊。
到最後了,爺除了自個兒跳下籬笆停止運動以外也別無他法了吧。太麻煩了,索性就這麼辦吧。敵人數目眾多,而且還都是這一塊兒不常見的相貌,喙出奇地尖,好像天狗的私生子。反正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是撤退能明哲保身吧。若是太深入敵腹,萬一摔下去了不就更羞恥了。
爺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剛才那隻掉個頭轉向左邊的烏鴉突然說了聲「阿獃」(12),第二隻也學它跟著說「阿獃」,第三隻傢伙居然鄭重地連叫兩聲「阿獃,阿獃」。縱然爺再如何溫和厚道,也不能對此不加追究。再說了,如若在自己家裡被一群鴉輩羞辱了,可就影響爺的名聲了。即便說爺還沒有名字,所以也涉及不到什麼名聲問題,那也與爺的顏面有關吧。決不能撤退!諺語里有句叫「烏合之眾」,所以就算對方有三隻,也許意外地弱小也不一定。爺提起膽量,決心能前進到哪裡就前進到哪裡,然後就緩慢地邁開步伐。烏鴉看起來毫無察覺,自顧自地在說話的樣子。這下終於使得爺暴怒了,要是籬笆寬度再寬個五六寸的話,爺就絕對要它們好看!遺憾的是,縱使爺再憤怒也只能慢吞吞地走過去。好不容易總算來到了距敵前鋒五六寸的地方了,爺正想在這兒再歇息片刻時,「勘左衛門」們好像串通好了似的,忽然一塊兒拍打翅膀飛起了一二尺高,扇起的風猛然撲面而來。爺驀然一驚,不禁一腳踏空,撲通跌落下去。「這下失手了!」爺邊這麼想著邊從籬笆牆根兒往上望去,那三隻又都停在了原來站的地方,它們的喙也擺出同一姿勢,一同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爺。厚顏無恥的傢伙!爺對著它們怒目而視,卻一點兒都不管用。爺又弓起背來,低吼了一下,更是毫無效果。就像俗人不懂神妙的象徵詩一樣,爺對它們發出的顯示憤怒的信號也得不到任何反饋。思量起來,倒也不是沒道理的事情。爺至今為止是將它們作為貓來對待的,而恰恰是這點不對。若是貓的話,做到如此程度時一定會有反應,不巧的是對方是烏鴉。若將此看作烏鴉的罪孽的話也就只能這麼算了。這與實業家為了制伏爺家主子苦沙彌老師而著急、源賴朝向西行法師贈送銀制貓是一樣的,都是如同罪孽的烏鴉在西鄉隆盛的銅像上拉屎一樣的事情。爺可是敏於審時度勢的,一斷定終究是行不通,就立刻乾脆利落地撤退到檐廊上去了。
這時已是晚飯的時辰了。運動是好的,可是過度就不好了,所以爺此刻才覺得身體像散了架似的,感到疲憊不堪。不僅如此,在這初秋時節,爺這一身皮毛在運動中已被太陽烤得熱得不行,看來是充分吸收了西照的陽光。汗從毛孔里滲出來,爺以為它能流下去,可它卻像油泥一樣黏附在毛根上。後背瘙癢,出汗的癢與跳蚤爬行引起的癢是能夠明顯區分出來的。癢的部位如若在嘴能夠得著的地方就可以用嘴啃咬,在爪子能夠得著的地方就可以用爪子抓撓,這些爺都曉得。但是現在癢的部位在正中間的整個脊梁骨上,這可就超出爺的能力範圍了。這種時候,要麼是見人就往人身上使勁蹭,要麼就是利用松樹的樹皮實行充分的摩擦術,如若不在這二者中選一個,就非常有可能難受得連覺都睡不好了。
人類都是愚蠢的,所以用貓的嬌嗲叫聲——貓的嬌柔諂媚的聲音是專門針對人類中的自高的人發出的聲音——就能迷惑他們。若是從為自高的人而發出的聲音這點考慮的話,就會明白那不是貓諂媚的聲音,而是人被撫弄的聲音。反正人類都是笨蛋,所以只要爺邊利用那撫弄人的聲音邊靠近他們的膝蓋的話,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會被他們誤解為爺喜歡他或她。然後,他們不僅會任憑爺為所欲為,有時甚至還會撫摸爺的頭。
然而,近日在爺的皮毛里繁殖著一種名為跳蚤的寄生蟲,所以最近偶爾地能靠近一下人的時候,就必定會被拎起脖子扔出去。看來他們是只為了這麼個稍微能看見的還是看不見的,無足輕重的蟲子就嫌棄爺了。所謂的「翻手為雲覆手雨」(13)就是這麼回事吧。只不過是一兩千隻跳蚤而已,人類還真能幹出這種勢利眼的事情來。據說人類社會所通行的愛的法則的頭一條就是:「在對自己有利益的時期,你就應該愛這個人。」
人類對待爺的態度已驟然巨變了,身上再怎麼癢也無法利用人力來解決了。因此,除了施行第二種方法,松樹皮摩擦法之外爺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既然如此,爺就去松樹那兒稍微蹭蹭再回來吧。想到這兒,爺就又想從檐廊上跳下去,正要跳時又轉念一想,不行,這也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
之所以這麼說,沒有別的,就是因為松樹有松脂。松脂是名副其實的擁有異常的執著心的強者,一旦沾到毛尖兒上,任憑你打雷,任憑你波羅的海艦隊全軍覆沒,它也決不與你分離。非但如此,只要有五根毛稍稍粘上那麼一點兒,很快就會蔓延到十根。剛發現有十根被幹掉了,立即就有三十根淪陷。爺可是喜愛淡泊的,貓之中的風流人物,像這種黏黏膩膩、腐骨蝕心、沒完沒了、糾纏不休的傢伙,爺最厭惡了。即便是絕世美貓,爺也敬謝不敏,更何況換成了松脂呢。松脂與車夫家大黑的眼睛里的因北風而流出的眼屎差不多,居然還要糟蹋爺這一身淺灰色的毛皮大衣,真是太不像話了。松脂要是能稍微多想想就好了,只是那傢伙根本沒有一點兒要注意的意思。只要爺把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即就會被它緊緊粘過來。若是跟這種不用腦子的蠢鈍之物打交道,不僅有礙爺的顏面,還會牽連爺的皮毛。因此,就算再癢,除了忍耐也別無他法了。不過,一旦這兩種方法都實行不了,還真是讓人十分恐慌。現在不趕緊想些辦法止癢的話,結果就會是總這樣沒完沒了地刺癢,最後說不定會生病的。有沒有什麼其他方法呢?爺正拳起後腿思量時,忽地想起一件事來。
爺家的主人有時會帶上毛巾和肥皂飄忽著就出去了,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三四十分鐘之後回來時一瞧,他沉暗不清的臉色中增添了一絲活力,看起來明快許多。對主人這樣的骯髒邋遢之人都能有那麼大的效果,那對爺必定就更有效了吧。爺本已如此風度翩翩,沒有必要超越現狀變成美男子,只是萬一染病,才一歲零幾個月便夭折的話,就無法對天下蒼生交代了。
爺打聽了一下,那個地方就是澡堂,似乎也是人類為了消磨時間而琢磨出來的東西。終歸是人類造出來的東西,一定很不像樣,可是,事已至此,進去試試也無妨吧。試了后,如若無效,以後不去便罷。不過,人類有那麼大的度量,容許屬於異類的貓進他們為自己建的設施里嗎?這還是個問號。但是,就連主人都能大搖大擺地進去的地方,應該不至於將爺拒之門外吧。可是萬一被婉拒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話,名聲就不好了。這麼看來,最好還是先去探查一下情況。要是看著覺得可行,爺再叼著毛巾飛奔進去試試。打定了主意,爺便慢悠悠地出門,往澡堂去了。
順著巷子向左拐,對面高高聳立著個像竹筒似的東西(14),筒尖兒上從剛才起就冒著薄薄的青煙,這便是澡堂了。爺悄悄地從後門潛入進去。有的人說,從後門潛進去的是膽小怯懦的、卑劣的傢伙。那是沒能耐從後門進入、只能從正門進入的傢伙說的話,是一半出於嫉妒的、陳腔濫調的嘲諷人的話。自古以來,機靈的人都必定是從後門來攻其不備的。這個說法,據說是出自《紳士養成法》(15)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而且在接下來的一頁中,還有這樣的話:「後門既是紳士之遺書,亦是修身明德之門也。」爺可是二十世紀的貓,這種程度的素養還是有的,別太瞧不起人了!
且說,爺潛進去一看,左側是堆積如山的劈成八寸左右長的松木柴,旁邊還有堆積如丘的煤炭。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松木柴用山,煤炭用丘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什麼都沒有,只不過是爺將山和丘二字分別使用了罷了。人類又是吃米,又是吃飛禽,又是吃魚,又是吃走獸的,吃遍各種各樣糟糕的東西,最終居然墮落到連煤炭也吃的地步,真是可憐哪!
往盡頭一瞧,差不多一間寬的入口大大敞開著。爺朝裡頭一看,只見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一片寂靜。而再進去裡頭卻頻頻傳出人聲。爺斷定,所謂的澡堂,一定就在發出人聲的那一塊兒了。於是,爺穿過木柴堆和煤炭堆弄出來的谷溝,向左一拐,繼續向前走,就發現右首邊有玻璃窗,窗外有圓形小桶堆成的三角形桶堆,也就是堆成了金字塔形。圓形的東西被堆成三角形,自然是與其本意天差地遠吧,爺覺得小圓桶諸君的意願天經地義,默默地贊同了一下。
小桶的南側長出來四五尺的隔板,看起來簡直就是為了迎接爺我而設的東西。隔板距地面約一米,所以就是為了讓爺跳上去而量身定做的,正好。「很好!」爺一邊說一邊就輕巧地縱身一躍,所謂的澡堂便在爺的鼻子底下、眼前晃蕩了。要說這天底下什麼最有趣兒,那就是吃從未吃過的東西,看從未看過的景象,沒有比這些更令人愉悅的了。各位若也和爺家主人一樣,一周三次左右,每次在這澡堂世界里過個三十乃至四十分鐘,也就不稀罕了。但若與爺一樣從未見過澡堂這個東西,那還是快點兒來看看吧。就算不去見爹媽的臨終一面,這個也是一定得來觀賞一番的。雖說世界廣闊,然而如此奇觀卻也絕無僅有了。
「什麼奇觀?」要說什麼奇觀,就是連爺都顧忌得說不出口的這樣的奇觀。在這扇玻璃窗裡頭,密密麻麻的、呱啦呱啦地吵吵嚷嚷的人全都赤著身體,如同土著人,或是二十世紀的亞當。說起來,打開人類服裝史的書卷的話——這話說起來就太長了,所以還是讓給托爾夫斯德呂克(16)去干吧,爺就放棄打開書卷這事兒了,不過——人是完全靠服裝維持著人樣的。
甚至有過這樣的事情,十八世紀的時候,在英國的巴斯溫泉,波·納什(17)制定了嚴格的規定,不論男女都在浴場內用衣服把自己從脖子裹到腳。還有,距今六十年前,也是在英國的古都,曾經設立過美術學校。由於是美術學校,所以自然買了大量的裸體畫、裸體像的素描和模型,並在學校內四處陳列,這本是好的。可是,一旦到了舉行開學典禮的時候,卻讓上至執政人員下至學校的教職人員都感到非常為難。要舉行開學典禮的話,勢必要邀請一些本市的名媛淑女。然而,按當時貴婦人的觀點:人類是穿著服裝的動物,而非披著一身皮毛的猿猴的子孫。作為人來說,不穿衣服就相當於大象沒有鼻子、學校沒有學生、軍隊沒有勇氣一般,完全失去了其本質的部分。假如人失去了人的本質,那就不能算作是個人了,而應該算作獸類。即使是素描和模型,但要名媛淑女與作為獸類的人類列為同等,就實在有損高貴女士們的品格了。因此,各位女士都拒絕出席。而職員們都認為這是一群不可理喻的女人。可是,畢竟女人是一種裝飾品的這個觀念是東方西方的國家都認可的。雖然女人既不能舂米(18),也不能當志願兵,但在開學典禮上卻是不可或缺的裝飾品。正因為如此,所以校方無奈之下,只得去布莊買了三十五反(19)八分七厘的黑布,給那些被視為獸類的人全都穿上了衣服。他們還深恐又冒犯了哪位,所以小心又小心地連那些被視為獸類的人的臉也給遮掩了。這樣,開學典禮才總算是順利舉行了。對人來說,服裝就是如此之重要。
近來,總是聽到「裸體畫,裸體畫」的,還有些老師大力主張裸體好,他們全都搞錯了。在從出生以來從未裸體過一日的爺我看來,無論如何都是他們錯了。裸體乃是希臘、羅馬的遺風,受文藝復興時期的淫靡之風影響,才開始大肆風行的。希臘人和羅馬人平常便見慣了裸體,所以絲毫未想到裸體與風化禮教有利害關係之類的吧。但北歐卻是個寒冷的地方。「不可在外面脫光衣服」,就連日本都有這種說法,更何況是在德國或英國,赤身裸體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死了的話就沒意思了,所以還是穿上衣服的好。大家都穿上了衣服后,人類就成了穿著服裝的動物。一旦成了穿著服裝的動物以後,突然遇上裸體的動物,就不承認「它」是人類了,而認為「它」是獸類。正因為如此,歐洲人,特別是北歐人,就將裸體畫、裸體雕塑視作獸類處理了,這也無可厚非。甚至可以將其判定為比貓還低劣的獸類。
美麗?說「它」美麗也無妨,把「它」看作漂亮的獸類就好了。說到這兒,也許有人會這麼問:「你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嗎?」因為爺是只貓,所以還真未曾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據說,她們把露出胸脯、露出肩膀、露出胳膊的衣服稱之為禮服。簡直是豈有此理!直到十四世紀左右,她們的衣著打扮還並非如此滑稽,穿的還是普通的人類穿的衣服。那麼,為什麼會轉變為這種下等馬戲團演員之流的品位呢?解釋起來太麻煩了,這裡就不說了。知道的人就知道,不知道的人就擺出一副「管他呢!」的樣子就好了吧。
服裝的歷史且擱在一邊不提。還好她們只是在夜間穿著奇裝異服嘚瑟,看來內心裡還是有些像人的地方的。因為太陽一出來,她們就收起露出的肩膀,遮住胸脯,裹起胳膊,把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沒有一處外露。不僅如此,哪怕讓人看見一個腳指頭,她們也認為是奇恥大辱。從這點來看,她們的所謂的禮服不過一種違背常理、齟齬作用下的產物,就是傻瓜和笨蛋一起商量出來的東西。如若您不甘心被這麼說,那您就試試一整天都袒胸露臂光著膀子好了。信仰裸體的人也是一樣,既然裸體是那麼好的事兒,您就讓自家女兒赤身露體,順便您自己也脫得赤條條的去上野公園散散步好了。做不到?不是做不到吧?而是因為西洋人不這麼干,所以您也不這麼干吧?現在不就有人穿著這樣荒謬絕倫的禮服,得意揚揚地進出帝國飯店之類的地方嗎?要問其中的緣由,倒也沒什麼,只不過就是西洋人穿,所以她們也跟著穿而已。
大概是因為西洋人強大,於是縱使不合理,縱使愚蠢荒唐,也得模仿他們,不模仿就覺得難受吧。「遇到比自己力量大的人就得順服。」「遇到強硬的人就得讓步。」「遇到位高權重的人就得低頭。」如此竭盡全力地去「就得」,不就是個愚昧之人嗎?!若您說「即便被當成愚昧之人也沒法子」的話,爺就不深究了,也不能太把日本人視為很了不起的人。就算在做學問方面也是一樣的,不過這是與服裝無關的事情,所以就略過不談了。
如上所述,衣服之於人類也是極其重要的東西。是該說人類需要衣服,還是該說衣服需要人類?衣服之於人類,就是這麼重要的必需條件。甚至都重要到讓爺想說:人類的歷史,不是肉的歷史,不是骨的歷史,也不是血的歷史,單純就是服裝的歷史。因此,爺看見不穿衣服的人時,就會感覺他不像是個人,感覺簡直就像是遇見了怪物一樣。可是,就算是怪物,如果大家商量好一起變怪物,那麼所謂的怪物也就消失了。雖說這也無所謂,可這麼一來,事情就只會變成讓人類自己大大棘手難辦了。
上古時期,大自然把人類製造成平等的生物后就拋到了世界上。故而,不管是什麼人,出生的時候一定都是赤條條的。假如人類的本性是安於平等的話,那就應該這麼赤條條地成長才對吧。然而,有一個赤著身體的人這麼說了,「像這樣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的話,學習的價值就沒有了,顯示不出辛苦努力的成果。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想個法子,讓我看起來就是我,想要個讓誰看了都會認出是我的醒目之處。於是,他想試試弄個什麼在身上,讓人一見就嚇一跳。難道就沒有什麼方法嗎?」他琢磨了十年,終於發明了褲衩,便立刻穿上身,得意地走出去四處炫耀,心裡想著:「怎麼樣?佩服我吧?」這便是今日車夫的祖先。
僅僅為了發明個簡單的褲衩就耗費了十年這麼長的光陰,這也有點兒怪異的感覺。但是,這可是追溯至上古時期,置身於蒙昧世界里的人思考後所做出的結論,而在當時還未曾有過這樣的大發明。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的說法,是連三歲孩子都懂得的真理,可據說,他為了琢磨出這個真理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一切真理在發現的過程中都是很費力氣的,所以,縱然褲衩的發明耗費了十年時間,但以車夫的智慧來說,已經不得不說是超常發揮了。
這樣,褲衩一橫空出世,世間最有權勢的就是車夫了。由於他們穿著褲衩,太過以一副天下大道都是我的樣子昂首闊步、四處橫行,便有個怪物對他們十分憎惡。然後,不服氣的怪物花了六年的時間發明出「外褂」這種多餘的東西。於是,褲衩的勢力陡然衰退,人類進入了外褂盛行的時期。菜鋪、中藥鋪、布莊,都是這位大發明家的分支末流。繼褲衩時代、外褂時代之後,接踵而來的是和服裙褲的時代。這是對穿外褂的習慣賭氣的怪物想出來的東西,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員等都屬於這類怪物。就這樣,怪物們爭先恐後地展開了標新立異的競爭,以至於最終出現了有燕子尾巴形狀的畸形的服裝。不過,倒回去溯其本源,卻絕不是勉強、胡鬧、偶然或漫不經心造成的現實。這些都是由勇猛的爭強好勝之心凝結而成的各種新花樣,是替代四處去擺出「我可不是你」的架子而披在身上的。
如此,從這種心理中,爺得到了一個大發現。這個發現不是別的,就是如同「大自然厭惡真空」(20)一般,人類也討厭平等這個事情。在早已厭棄了平等,不得不將衣物當作自身骨肉似的裹在身上的今天,若要人將作為自身一部分的衣服捨棄,再回歸原始的公平時代,那無疑是瘋子的行為。好吧,就算有人甘願承擔瘋子的名號,可是即便如此,要回到原始的公平時代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就文明人看來,那些回歸原始的人們都是怪物。那麼,假若將舉世幾億的人統統拉下來,進入怪物圈裡了,這樣就平等了吧,大家同為怪物就沒有什麼可羞恥的了。然而,即便想就這樣安心了也還是不行,因為從全世界都變成怪物的第二天起,怪物們之間的競爭又開始了。若不能以穿衣服競爭,那就以怪物的方式來競爭好了。赤身裸體就赤身裸體,這樣也可以弄出判若雲泥的差別來。由此可見,衣服已經成了到底是脫不得的東西了。
然而,現在爺所俯視的下面的這一群人類,竟然將脫不得的褲衩、外褂乃至裙褲全都扔在了衣架上,毫不避諱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袒露原始的狂態,且泰然自若,縱情談笑。爺先前所說的「一大奇觀」,指的就是眼下的這種場面。為了文明的諸君子,爺有幸在此恭敬地介紹其概貌。
不知怎麼的這群人亂糟糟的,爺都不知從何處著手記述才好了。怪物做事情是沒有規律的,所以爺為了立證他們的次序,可是費了不少力氣。首先,就從浴池開始描述吧。不知道那是浴池還是什麼東西,爺總覺得那個大概就是浴池吧。寬約三尺,長有約九尺,被分隔成兩半。一半裝著乳白色的熱水,聽說是號稱什麼「葯湯」的泡澡水,顏色猶如溶解了石灰的水似的,很混濁。可是,並不只是單純的渾濁而已,還泛著油膩膩的油光,頗為濃重地混濁著。爺仔細一聽,怪不得這水看起來像腐臭了的樣子,似乎一星期只換一次水。旁邊那一半是普通水的一般浴池,可爺發誓,那水也絕對稱不上什麼透明清澈。也就是跟把消防雨水桶(21)里積的雨水攪渾了差不多,這從水的顏色上充分地顯露了出來。
接下來就是描述怪物了,這可真是費老勁兒了。消防雨水桶的池子里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面對面站著,都在往肚子上嘩嘩地撩水,甚是歡樂。倆人膚色都一樣黑,甚至黑到無可非議的地步。「這怪物長得真夠魁梧的!」爺正打量著,就見其中一人一邊用毛巾擦拭胸那一塊兒,一邊問道:
「阿金,總覺得這塊兒疼得不行,是怎麼回事呀?」
聽了問話,阿金熱心地提出忠告:「那是胃啊。胃這傢伙可是會要命的哦!不小心點兒,可危險喲!」
「但是,是在這個左邊兒的地方呀!」他指著左肺所在的部位道。
「那裡是胃吧。左邊是胃,右邊是肺啊。」
「是嗎,俺還以為胃在這兒呢。」這回,他拍拍腰部給對方看。
「那是疝氣呀。」阿金說。
這個時候,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留著小鬍子的年輕人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裡,於是乎,粘在他身上的肥皂沫和泥垢就一塊兒浮了起來。就像有鐵垢(22)的水那樣閃閃發光。他旁邊的禿頂老頭兒正和一個留著五分平頭的爭論著什麼。兩人都只有腦袋浮在水上。
「唉,上了年紀身體就不行啦。手腳、腦子都不靈活了,比不得年輕人啦!不過,只有泡澡的水,現在也還是覺著不熱就不舒服呀。」
「您老這樣的身體夠結實了!有這麼精神,很好啦。」
「哪兒有什麼精神,只是沒有病罷了。人只要不幹壞事呀,就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啊,能活到那麼大歲數呢?」
「當然可以,包你活到一百二。明治維新以前,牛込區有個叫曲淵的武將,他手下的一個男佣都一百三十歲呢。」
「那還真是活得夠長的啊!」
「是啊!活得太長了,最後他連自己的年紀都不記得啦。據說,他一百歲之前還能記住自己的歲數,一百以後就記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一百三十歲了,不過他那時還沒死哦。再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沒準兒還活著呢。」老頭兒說著出了浴池。而留小鬍子的男人一個人在那兒笑眯眯的,從他身上向四周漂蕩出像雲母(23)似的東西。
交替老頭兒跳進浴池裡來的是個非同一般的怪物,背上刺了圖畫。好像刺的是岩見重太郎揮舞著大刀驅除巨蟒的畫。可惜的是尚未竣工,所以哪兒都沒有那條巨蟒的影子。故而,那重太郎看起來彷彿有點兒沒勁兒的樣子。那怪物跳進浴池嚷道:「這也太溫暾了!」
他話音剛落,又進來了一個人,皺著眉頭說:「這的確是……不再熱點兒不行啊!」看起來卻也像是在忍耐過燙的泡澡水的樣子。這個人跟「重太郎」一打照面,就趕緊打招呼說:「老大。」
「重太郎」應了一聲「啊」,沒過一會兒問道:「阿民怎麼樣啦?」
「怎麼樣呢,他就是好喝酒嘛。」
「他不只是好喝酒呢……」
「是呀,那個人還是個心眼兒不好的人呢……怎麼說呢,沒法讓人喜歡呢……該怎麼說好呢……反正就是沒信用吧。作為一個手藝人,不該那樣的呀!」
「是呀!阿民那個人真是不謙遜,趾高氣揚的。所以才總不被人信任的呀。」
「真是這樣。總以為自己有兩下子了不起了……可總歸還是自己吃虧的呀。」
「白銀街區也是,老人都去世了。現在就剩下桶匠鋪子的老元,跟磚瓦鋪的掌柜和師傅這些人了吧。咱們都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像阿民那樣的,都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
「是啊,還經常擺那個臭架子呢!」
「嗯,咋說嘞?就是不討人喜歡。因為你看大家都不跟他打交道的呀。」二人把阿民徹頭徹尾地攻擊了一輪。
「消防雨水桶」那邊就說到這兒吧。接著,爺朝白湯那邊一瞧,那邊可是非常叫座,其景況與其說人泡在水裡,還不如說是水進了人群里更為貼切。而且,看樣子他們都非常悠然自得,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只有人進去,沒有一個人出來。照這情形往裡進人,池子里的水還就這麼放一個星期,那水是該變髒的。爺感嘆之餘又仔細察看了一下浴池裡面,那被擠在浴池左邊角落裡的,竟是苦沙彌先生。他被泡得紅通通的,在那裡縮成一團,真是可憐!要是有人給他讓個路,讓他出來就好了。但看起來,是沒人打算動一動,主人也沒有顯出想要出來的意思,只是一動不動地泡著,讓自己變得通紅。真是辛苦呀!他大約是秉著充分利用這二分五厘洗澡錢的精神,才把自己泡得這麼紅通通的吧。可是,「不快點兒出來,就要被泡暈啦!」爺一心為主人著想,不由得在窗框上萬分擔心。
然後,距離主人六尺遠浮著的男人把眉毛皺成了八字,說道:「這好像有點兒太有效了,好像從後背躥起什麼熱辣辣的東西。」他暗暗在周圍的怪物中尋求同情。
「哪裡!這樣正好。葯池的水要沒這種程度就沒用了。這要在我們家鄉,泡的水比這還要熱一倍呢。」有個人自豪地張揚道。
「這個水到底有什麼功效呀?」一個用疊起來的毛巾遮住凹凸不平的腦袋的男人向眾人問道。
「有各種各樣的功效啊!因為說是對什麼都管用哦,牛氣著呢。」說這話的人有著有如乾癟的黃瓜那樣的臉,且形、色兼具。要是這葯池子真那麼有效,他就應該會更結實健壯一些才對。
「比起剛剛放進葯的時候,還是放葯后的第三四天最好,今天就正是時候哦。」一個男人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說道,一瞧,是個發福了的男人。這大概就是污垢肥胖吧。
「喝下去也有效嗎?」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句,是個聲音尖厲的人。
「涼涼了之後喝一杯再睡覺,神奇地就能不起夜啦,你可以喝點兒試試。」這答話也不知是從哪張嘴說出來的。
浴池的情形,就介紹這麼多了。爺又放眼往鋪著木地板的那塊兒一瞧,有人!有人!上不了畫的亞當們排成一排,各自以隨心所欲的姿勢,沖洗著自己高興沖洗的部位。其中最令人驚愕的是這兩個亞當,一個仰面朝天躺著,眼睛盯著高高的天窗;一個趴著,窺視著水溝裡面。這兩個亞當看起來相當的清閑。一個和尚面對石牆蹲下來后,一個小和尚就上來給他不停地捶肩。二人大約是師徒關係,小和尚便替代了搓澡工。真正的搓澡工也在一旁,這麼熱他還穿得整整齊齊的,看來是感冒了。他把一個橢圓形小桶里的水,嘩啦地潑在僱主的肩上。再看一下他的右腳,在大腳趾縫裡夾著一條粗布搓澡巾。這一邊,一個貪心地霸佔了三個小桶的男人,正一邊對他旁邊的人說「用吧!用吧」地勸那人用自己的肥皂,一邊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他講什麼呢,爺一聽,原來是在講這樣的事情。
「火槍,是從外國來的東西。以前,都是互相砍來砍去的嘛。外國人膽子小呀,於是就弄出那種東西來了。好像不是中國弄出來的,應該還是外國人弄的,和唐內(24)的時候還沒有嘛。和唐內就是清和源氏(25)啦。據說是義經(26)從蝦夷(27)去滿洲的時候,有個非常有學問的蝦夷人也跟著去了,有這麼個說法。後來義經的兒子攻打大明朝,面對大明朝又覺得窘困,就派了使者求見三代將軍(28),請求借三千精兵。三代將軍卻留住了那個傢伙,不讓他回去。……叫什麼來著……反正就是那個叫什麼的使者。……然後把那個使者扣留了兩年,最後還在長崎賜了個妓女給他,那妓女生的兒子就是和唐內。後來回去一看,大明朝已經因為國賊滅亡了……」他說的什麼,讓人完全搞不明白。
他身後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神情憂鬱的男人,獃獃地不斷用白色的葯湯水熱敷胯下。似乎為腫塊還是什麼所折磨痛苦的樣子。在他旁邊是年約十七八的小夥子,什麼君啦,在下啦,口若懸河地說著狂妄自大的話,可能是這附近的書生吧。再下一個,就見到了一個怪異的脊背,像是從屁股中間插進去一根紫竹似的,脊椎的骨頭每節都凸了出來,清晰可見。並且,脊椎左右兩邊還整齊地排列著如同十六武藏跳棋形狀的四個圓點兒,那「十六武藏跳棋的棋子」已經通紅潰爛,有的周圍還發膿了。
要是按照順序逐一寫來,那要寫的東西就太多了,無論如何憑爺的本領是做不到了,連其中的一小部分都沒法形容敘述出來。爺正對自己引發的這樁麻煩事兒感到有點兒束手無策時,入口處出現了一位身穿淺黃棉和服的七十歲左右的禿子。他畢恭畢敬地對那些赤身裸體的怪物行了一禮,道:
「大家好,非常感謝各位一直每天光臨本澡堂!今天天氣好像有點兒冷,各位請慢慢洗,多去葯池那邊泡幾次,舒舒服服地暖暖身子……總管哪,不管怎樣要給大家看好泡澡水的溫度啊!」不帶一點兒磕巴地招呼了一通。
「好嘞!」總管應聲答道。
「多殷勤呀!不這樣可做不好買賣哪!」「和唐內」對老頭兒大加讚賞。
突然碰上這怪老頭兒,爺有些吃驚,便把自己要敘述的事情先放在一旁,暫時專心觀察起老頭兒來。不一會兒,老頭兒見到一個剛剛走出浴池的四歲左右的男孩,便把手伸出去道:
「小弟弟,過來!」
男孩一見有如一個被踩扁了的大福餅(29)的老頭兒的臉,大約是被嚇著了,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老頭兒有點兒無可奈何,嘆道:「哎呀!哭啦?怎麼啦?怕爺爺嗎?哎喲喲,這是怎麼了?」他沒法子了,便話鋒一轉,對小孩的父親說,「哎呀,這不是源先生嗎?今天有點兒冷啊!昨晚偷溜進近江鋪子的那個小偷,是個多麼蠢的傢伙呀!在那家大門上的便門那塊兒開了個四方口子。後來你猜怎麼著,什麼也沒拿就走了。也許是看到了巡警或是巡夜的人了吧。」他大大嘲笑了小偷魯莽的可憐之處。接著又抓住一個人說:「哎呀哎呀,真冷啊,你們都很年輕,所以不怎麼覺得冷吧?」他是個老人,所以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兒怕冷。
一時間注意力被老頭兒吸引了過去,不僅將其他怪物的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就連痛苦地蜷縮在角落裡的主人也要從記憶中消失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個人在沖洗室和更衣室的中間大聲喊叫。爺一瞧,毫無疑問,正是苦沙彌先生。主人的聲音特別奇特又大聲,那嘶啞刺耳的聲音也並非始自今日,可是,畢竟是在這裡,所以爺吃驚不小。「主人這定是在熱水裡硬挨著泡了很長時間,所以血湧上頭了。」爺在瞬間做出了判斷。而且,如若單純是因病所致,也就沒什麼可責怪的了,可他卻是在血湧上頭的時候也保持著足夠清醒的頭腦。這一點肯定沒錯,其中的理由只要一講他為了什麼而發出這令人震驚的破鑼似的聲音就能立即明白。他開始跟一個不足一提的狂妄自大的書生吵架,而且沒個大人樣,跟小孩子的吵架一樣。
「往後點兒!別把水弄進我的水桶里!」大聲怒吼的,不用說,就是主人。
一個事物,你怎麼看它,它就是什麼。所以倒也不必將此怒吼全歸結為血氣上涌的結果。也許一萬個人之中,會有那麼一人將他這一聲吼闡釋為與高山彥九郎(30)怒斥山賊一樣吧。主人自己說不定也是打的這個主意,才演這麼一出呢。只是對方不願以山賊自居,所以主人必然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
「我本來就一直在這裡的。」書生回過頭來心平氣和地回答道。
這是句很平常的回答,只是顯明了他不會離開此地半步,他的反應並不隨主人的心意。從他的態度也好,語氣也好,即使主人再勃然大怒也應該從中看出了,他表示了這事情還沒到應當作為山賊罵回去的地步。可是,主人的怒吼其實並不是對書生所佔的位置感到不悅,而是不悅於從剛才開始這兩個人就沒個年輕人該有的樣子,一個勁兒在那兒狂妄自大裝模作樣地說些不懂裝懂的話。看來是他們的話從頭到尾都傳到主人耳朵里去了,所以主人惱怒的完全是這點。因而,即便對方禮貌地打了招呼,主人也沒有放他們一馬就此去更衣室,這會兒還怒喝:「什麼!渾蛋!有你這樣的嗎?啪啦啪啦地把髒水濺別人桶里!」
爺也覺著這小子有些令人討厭,所以此時心裡也小聲地叫道:「快哉!」但又覺得作為學校教師的主人言行並不穩重。主人原本就是頑固不化得不行,像燒過的煤渣似的又干又硬,讓人討厭。據說,從前漢尼拔(31)在翻越阿爾卑斯山時,有一塊巨大的岩石擋在馬路中央,無論怎樣都會阻礙軍隊通行。於是,漢尼拔下令往這塊巨石上澆醋,再用火燒,等把岩石弄軟了,就用鋸子把大岩石像切魚糕似的切開,大軍便毫無阻滯地順利通過了。像爺家主子這樣的,在功效如此強大的葯湯里泡得都快要熟了,卻還未見絲毫功效的男人,也只能用醋澆用火烤了吧。要不然的話,縱使來幾百個這樣的書生,花上幾十年的時間,主人的頑固之症也不可能治好。
不論是泡在浴池裡的,還是閑待在沖洗室里的,都是一群脫光了文明人必備的衣服的怪物,所以是無法用常規常理約束的。無論幹什麼都沒關係。胃佔了肺的位置,和唐內變成清和源氏,阿民沒有信用,也都可以吧。但是,一旦他們出了沖洗室,來到更衣室,便不再是怪物了,而是來到了普通人類生活的俗世人間。穿上文明所必需的衣服,行為舉止也就必須有人樣兒了。
現在主人腳踩的地方是門檻兒。由於是在沖洗室與更衣室分界線處的門檻兒上,故而,主人正好處於就要回到相反的歡顏悅色、圓滑周到的世界之際。就連在這個時候,主人也依然是如上所述的那樣,頑固得不行。這種頑固於他來說,顯然已經猶如牢籠,成了無法除去的頑疾了。既成了疾病,那就不是那麼容易能矯正的了。依爺我的拙見,要治癒這種頑疾,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拜託校長給他革職。一旦被革職,向來死板不會變通的主人定然會走投無路浪跡街頭,浪跡街頭的結果,必然是橫屍街頭。換言之,從主人的角度來講,革職成了他死亡的間接原因。主人是自己樂意去生病,並為生病而欣悅的,但是,死他就極不喜歡了。死不了的病可謂是一種奢侈,主人就是想享受這種奢侈。因此,如果嚇唬他說:「你再那麼生病就宰了你!」膽小的主人就必定會戰戰兢兢地哆嗦起來。然後肯定,在他哆嗦的時候,他的病就徹底消失了。倘若這樣還消除不了這病的話,那也就只能這樣了。
無論主人再怎麼笨、再怎麼生病,他是主人這點是不會變的。有詩人曾道:「莫輕視君一飯之恩。」縱然是貓,也不會不關心主人的事情。爺胸中充滿了對主人的憐恤之情,注意力完全被主人吸引了過去,以至忽略了對沖洗室的觀察。忽然,爺的耳朵里傳來了眾人對著白色葯浴池叫罵的聲音。「這裡也吵起來了?」爺轉過去一看,從沖洗室進入浴池的狹窄的入口處正被怪物們擠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沒毛的大腿在一起夾纏不清。
在這初秋的將近天黑的當口,沖洗室從上空,一直到天花板都籠罩在一片蒸汽中,這些怪物挨肩擦背吵吵嚷嚷的樣子在其間看來朦朦朧朧的。「好熱!好熱」的喊聲彷彿穿透了爺的左右耳,在腦子裡亂竄成一團麻。聲音裡面,黃色的、藍色的、紅色的、黑色的都有,交錯重疊成一種沒法表述的聲響,在浴場里沸反盈天。只適合用嘈雜和迷亂來形容,是沒有其他任何意義的聲音。爺茫茫然地呆立著,只是被這光景迷得出神。過了一會兒,哇——哇——的嘈雜聲已經到了混亂的極點,當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突然在這亂七八糟、你推我搡的人群中冒出一條大漢來。看他這身高,準是比其他先生們要高出三寸左右。不僅如此,他一張赤紅的臉長滿了鬍子,都分不清是臉上長著鬍子,還是鬍子中擱著張臉。他仰頭髮出了猶如烈日下敲破鍾似的吼聲:「兌水!對冷水!熱死了,熱死了!」
單單這聲音和這張臉,就已在這亂紛紛的夾纏不清的人群中拔萃出群得很了,甚至達到在那一瞬間,都令人以為整個浴場變得只有他這一個人的地步。「超人啊!這便是尼采所說的超人!是魔中的大王!是怪物的頭領!」爺看著他這麼想的時候,浴池後面有人「哎」地應了一聲。咦,爺又再瞥了那邊一眼,只見在暗淡難辨的朦朧光線中,剛才那個穿得整整齊齊的搓澡人把快碎掉的一塊煤,扔進了灶里。那塊煤穿過了灶門,便噼啪噼啪地響起來,這時搓澡人的半張臉忽地被照亮了。同時,搓澡人背後的那道磚牆也像燒著了似的閃了下光,穿透了黑暗。爺覺得情況變得稍微有點兒不得了了,便飛身跳下窗戶,趁早回家去了。回家的路上,爺邊走邊琢磨:「人脫掉外褂,脫掉褲衩,脫掉和服裙褲,為了竭力爭取平等而脫得光溜溜的。然而,在這光溜溜的人群中,還是會有光溜溜的豪傑出現,壓倒比他弱小的眾人。可見,平等是即便再如何赤身裸體也獲得不了的東西。」
爺回到家一看,真是天下太平啊。主人洗完澡后的臉亮閃閃的,還吃著晚餐。他見到爺從檐廊跳進來就說:「真是悠閑的貓啊,剛才都在哪兒逛盪了?」
爺瞧了一眼飯菜,明明沒錢,卻還擺了兩三個菜,其中還有一條烤魚。爺雖然不知道這叫什麼魚,但是,它肯定是昨天在東京灣附近的台場(32)被逮著的。之前也說明過,魚是很健壯的生物。但再怎麼健壯,也受不了這麼又烤又煮的。還是病弱纏身、苟延殘喘更好些。爺一邊琢磨著,一邊在飯桌旁坐了下來,想在有空子可鑽時弄點兒什麼來吃,便裝出似看非看的樣子。不懂這樣作張作勢的貓,是無論怎樣都吃不著美味的魚的,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主人戳了一下魚,做出不大好吃的表情,放下了筷子。女主人候在主人的對面,正觀察著一直無言地上下活動筷子的主人,熱心地研究他雙顎離合開闔的狀態。
「喂,你稍微打一下那貓的頭看看!」主人突然對妻子說。
「打它做什麼?」
「你別管做什麼啦,先打一下看看!」
「這樣嗎?」女主人用手掌輕拍了一下爺的頭,一點兒也不疼,什麼感覺都沒有。
「這不是沒叫喚嘛!」
「是啊。」
「再來一次看看。」
「不管來幾次,還不是都一樣。」
女主人又用手掌拍了爺一下。還是沒什麼感覺,爺仍舊一動不動。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縱然是智謀深遠的爺我,也猜不透個中心思。若是知道的話,就能有這樣或那樣的方法應對了。可是主人只是說:「打一下看看。」所以動手打的女主人也困惑,被打的爺我也困惑。主人看這兩次打得都不合他的心意,便有些焦躁了,道:「喂!你用點兒力氣,打得它叫出聲來瞧瞧!」
「打得它叫出聲來有什麼用啊?」女主人不耐煩地邊問邊啪地對著爺來了一下。
這下就不可能不明白主人的意圖了,只要叫一下,就能讓主人滿足。主人就是這麼蠢,蠢得讓人厭煩。如若是為了讓爺叫喚,痛快地直接說出來,不就用不著這麼兩次三番費無用的功夫了!原本是爺挨一次打就能被放過的事情,真沒必要反覆挨兩次打啊。他單單一句「打一下看看」的這種命令,是不應該用在以「打」這個事情本身為目的以外的情況的。「打」是對方的事,「叫」卻是爺這邊的事。他從一開始就想當然地預計爺會叫,然後在此基礎上行動,就只下個「打」的命令了。叫喚這個事情本來應該是爺的自由,這個命令甚至把這個含在裡面算計,真是太失禮了!常言道「必須尊重他人的人格」,而這是在愚弄俺們貓!這事兒,倘若是被主人視如蛇蠍般厭惡的金田老闆,是有可能幹得出來的。然而,自詡光明磊落的主人這麼干,就顯得異常可鄙了。
不過,事實上,主人還真不是那樣的小人。所以,主人下的這個命令並非出於極度狡猾的算計。也就是說,這是由於他智慧不足才冒出來的命令,其性質猶如孑孓。吃飯的話,肚子就必然會鼓起來;劃一刀的話,血就必然會冒出來;殺戮的話,就必然會有死亡,那麼,打一下的話,就必然會叫出聲,他如此輕率地斷定了吧。但是,很遺憾,這有點兒不合邏輯。照他這個思維模式,掉進河裡就必然會死,吃天婦羅就必然會拉肚子,拿工資就必然要上班,閱讀書籍就必然會變得了不起……事情的結果都與這些「必然」一致的話,就會出現有些不高興的人了。要是變成打一下就必須叫出聲的話,那爺可就麻煩了。因為若是被視為與白眼鳥時鐘一樣的話,那爺就沒有生而為貓的意義了。爺暫且先在心裡這麼說得讓主人無可辯駁,之後還是應其要求,給他「喵——」地來了一聲。
然後,主人對著妻子問道:「剛才它叫了。你說這『喵』的叫聲,是感嘆詞、副詞,還是什麼的詞呢?你知道嗎?」
這問題問得太過突然了,女主人一言不發。說實話,甚至爺也認為,這是主人在澡堂的血氣上涌還沒冷卻下來的緣故吧。本來這位主人在街坊鄰裡間就是有名的怪人,而且現在都有人斷言,「他絕對是神經病沒錯」了,甚至到了這種程度。然而,主人的自信卻非比尋常,他竭力主張:「我才不是神經病!世上的傢伙才是神經病呢!」附近一帶的人們都稱他為「狗」,主人便稱他們為「豬」,號稱為了維護公平公正這是必需的什麼的。實際上,主人好像也是打算堅定維護公平公正到底的。真是讓人頭疼啊。正是由於他是這樣的人,他才會對妻子提出個這麼奇怪的問題。而且於他來說,這也許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事兒罷了。可是,讓聽的一方說的話,這話就有點兒像差不多是神經病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了。所以,女主人感覺如墮五里霧中,就什麼也不說。爺自然更是什麼也沒法回答。接著,主人突然大聲喚道:「喂!」
「哎?!」女主人吃驚地應道。
「你這聲『哎』,是感嘆詞,還是副詞,究竟是哪個?」
「是哪個?這麼無聊的事情,隨便怎樣都可以吧!」
「怎麼可以?這可是現在佔據著國語學家的頭腦的重大問題啊!」
「咦!是嗎?!就是貓的叫聲嗎?真是無聊的事情啊,因為貓的叫聲不叫日語不是嗎?」
「就是呀!正是因為這個,才會是個複雜難解的問題嘛!這就叫『比較研究』。」
「是嗎?!」女主人是個聰明人,不會和這種愚蠢的問題扯上關係,「然後呢,究竟是哪個,弄清楚了嗎?」
「這是個重大問題,不會那麼快就弄清啦。」說話間,主人大口大口地吃起那條魚來。順手又夾起旁邊的豬肉燉芋頭填進嘴裡。
「這是豬肉吧?」
「嗯,是豬肉。」
「切!」主人以極為不屑的樣子將豬肉咽了下去,又拿起酒杯道,「再來一杯!」
「今晚您特別能喝呢,這不是臉都已經非常紅了嘛!」
「當然能喝……你知道世界上最長的詞語是什麼嗎?」
「嗯,是剛才說的關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我說的是最長的詞語,你知道嗎?」
「詞語?是橫著寫的洋文嗎?」
「嗯。」
「我不知道啦……酒已經夠了吧?現在就用飯吧?啊?」
「不,我還要喝!要我告訴你最長的詞語嗎?」
「要,然後就吃飯哦。」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33)。」
「瞎編的吧?」
「怎麼是瞎編的呢?這是希臘語。」
「是哪個詞語?翻成日語的話。」
「我不知道意思,只知道拼寫。如果寫長一點兒,能有六寸三分左右。」
主人把別人在酒桌上會說的玩笑話拿來認認真真地說出來,真是一大奇觀。不過,他就今晚特別胡亂喝酒,平日定好了只喝小瓷杯兩杯的,今天卻已經喝了四杯了。他喝兩杯臉都會變得相當紅,現在多喝了一倍,臉就變得猶如燒紅了的火筷子(34)似的發燙,看起來已委實難受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停下來,又舉起杯子道:「再來一杯!」
「不喝了怎麼樣?好吧?就只會難受的呀!」妻子非常不高興地說,因為他已經太過了。
「什麼,不管怎麼難受,今天起我要稍微練一下喝酒。大町桂月(35)說的:『喝吧!』」
「桂月是什麼?」即便是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一文不值。
「桂月是現今一流的批評家。他說『喝吧』,那就肯定沒錯。」
「那是傻話!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吃苦受罪似的喝酒,真是多餘!」
「他不僅叫人喝酒,還叫人要去交際,要吃喝嫖賭及時行樂,要去旅行呢。」
「那不是更糟糕嗎?這種人也是一流的批評家?太讓人吃驚了!竟然勸有婦之夫去吃喝嫖賭,真是……」
「吃喝嫖賭也是好的呀。就算桂月不勸,有錢的話,說不定我也會去干呢。」
「沒錢真是幸福啊!若是您以後開始干吃喝嫖賭這種事情,咱家可就遭殃了。」
「既然你說咱家會遭殃,那我就為了你不去吃喝嫖賭啦。所以,相應地,你要再用心一點兒服侍我。而且,晚上要再讓我多吃些好菜。」
「可是,現在這樣已經是盡全力了,沒有餘地了呀。」
「是嗎?那我就把吃喝嫖賭放到以後有錢的時候再干,一有錢就去。今天晚上就喝到這兒吧。」說著他舉起飯碗來。
那天夜裡,好像他連吃了三碗茶泡飯,而爺則享用了三片豬肉和一個鹽烤魚頭。
(1)無事是貴人:這是一禪語,來自禪宗大德臨濟義玄禪師那句:「無事是貴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
(2)理查德·拉塞爾:英國醫生。
(3)布賴頓:英國英格蘭海濱市鎮。
(4)築地:地名,位於東京都,離銀座只一小段距離。築地其意思為填海所造的土地,通常填海造地的地方都取這個名字。東京築地就猶如其名,是個填海造地而成的地方。
(5)天橋立:日本地名。
(6)只聞聲,不見影:《山家鳥蟲歌》,和泉國民謠和「只聞聲,不見影,你就是那深山裡的蟈蟈兒」。作為民謠,各地還留存著差不多類型的和歌。
(7)北條時賴:日本13世紀(鎌倉時期)的執政官。傳說他出家后冒雪遍游。在佐野源左衛門的家裡時,主人燒了珍藏的梅、松、櫻盆栽為他取暖飽餐。但是傳說的地點是在關東而非關西京都的最明寺,此處貓說的與傳說不符。
(8)最明寺:在京都的常盤的寺廟,也是北條時賴出家的寺廟。
(9)八九間:14—16米。
(10)四間:約7米。
(11)勘左衛門:日語烏鴉的發音,打頭假名與勘左衛門的打頭假名相同。並且,勘左衛門這個名字有嘲諷皮膚黑的人的意思。所以,在日本烏鴉也被取了「勘左衛門」這個人名。
(12)阿獃:烏鴉的叫聲。在日文里形容烏鴉叫聲的「AHO」與罵人的話「阿獃」為同一個發音。
(13)翻手為雲覆手雨:杜甫《貧交行》「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杜甫在長安,常常衣食無著,不得不「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遍嘗世間艱辛,備感人情冷暖。古代君子如管仲、鮑叔牙交友之道,今人棄之如土,真可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翻手為雲覆手雨」,就此一句寫盡從古至今小人嘴臉。在詩人看來,貧賤之交不可忘,交友貴在交心,友誼應建立在誠信的基礎上,此理當記取。
(14)竹筒似的東西:當時的浴池的煙筒,是由幾個小陶管接合在一起而成的,接縫及整體的樣子很像竹子。
(15)《紳士養成法》:是作者杜撰的書名。
(16)托爾夫斯德呂克:英國作家托馬斯·卡萊爾的作品《拼湊的裁剪》中,虛構了一位名叫「托爾夫斯德呂克」的德國人,闡述了作者本人的某些哲學觀點——衣服哲學。書中寫道:本書以「托爾夫斯德呂克先生的生平和觀點」的形式奉獻給世人。
(17)波·納什:RichardNash(1674—1762)是賭博師。不過,作為溫泉勝地的儀式長,他致力於溫泉設施和風俗的改良,提高了其社交場上的名聲,以「berth之王」的名號廣為人知。同時,也作為流行的先驅者而被眾所周知,被稱為波(Beau=愛打扮的人)·納什。
(18)舂米:舂米就是把打下的穀子去殼的過程,舂出來的殼就是米糠,剩下的米粒就是吃的白米,舂米的工具有點兒像搗藥罐,有一個棒槌、一個盛器。用棒槌砸穀子,把米糠砸掉。
(19)反:日本計量布匹的長度單位,一反約寬34厘米,長10米。土地面積單位,一反等於991.74平方米。「反」來自中國古代的長度單位「端」,一端為2丈,也就是20尺,這個長度單位自周朝以後就沒有了。主要用作計量布匹,引入日本后,漢字寫為「反」。發音類似「端」。
(20)大自然厭惡真空:來自拉丁文的成語「natureabhorretvacaum」。
(21)消防雨水桶:在江戶時代,為了預防火災,會將屋頂的雨水通過雨水槽等引到消防用的水桶里。這裡指的就是這種水桶。
(22)鐵垢:此處原文的意思可指新的鐵鍋、鐵壺等在燒水時浮出來的紅黑色的垢。
(23)雲母:雲母是雲母族礦物的統稱,是鉀、鋁、鎂、鐵、鋰等金屬的鋁硅酸鹽,都是層狀結構,單斜晶系。層狀解理非常完全,有玻璃光澤。白雲母薄片往往染有綠、棕、黃和粉紅等色調。金雲母通常呈黃色、棕色、暗棕色或黑色。解理面呈珍珠或半金屬光澤。
(24)和唐內:和唐內是日本金魚品種之一,又名和滕內、和藤內,是用和金與琉金雜交而成的品種。近松門左衛門的凈琉璃《國姓爺合戰》的主人公,以鄭成功為原型創作的人物,是在台灣樹起反清復明旗幟的中日混血兒,被稱為「國姓爺」。該主人公由於是混血兒,所以也被稱作「和唐內」,是虛構的人物。此處,男人將小說人物誤作了歷史人物,以為「和唐內」就是鄭成功。
(25)清和源氏:源氏分支之一。源氏是日本一個著名的氏族,它是天皇臣籍降下的姓氏之一,通常是下賜給被降為臣籍的皇子皇女,最著名的其中一個分支為清和源氏。
(26)義經:(1159—1189)日本傳奇英雄,為日本平安時代末期,出身於河內源氏的武士,家系乃清和源氏其中一支,河內源氏的棟樑源賴信的後代,世世代代在東國武家人才輩出。為源義朝的第九子,幼名牛若丸。
(27)蝦夷:えみしEmishi或えぞEzo,為北海道的古稱。
(28)三代將軍:即德川家光(1604—1651)。
(29)大福餅:中間夾了豆餡兒的點心。
(30)高山彥九郎:(1747—1793),上野人,尊王論者,與林子平、蒲生君平並稱「寬政三奇人」。其曾往各地宣揚尊王思想,因憤懣而在久留米自殺。
(31)漢尼拔:漢尼拔·巴卡(前247—前183),北非古國迦太基著名軍事家,出生在巴卡家族。
(32)台場:日本地名(東京都港區)。
(33)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希臘語,是古希臘早期喜劇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馬蜂》里的一句台詞,意為可愛的人。
(34)火筷子:用來夾炭火等的金屬制的筷子。
(35)大町桂月:(1869—1925)文學家,名芳衛,高知縣人,作品多是敘事、紀行、修養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