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我是貓》(8)
八
爺在介紹籬笆巡遊運動的時候,應該已經稍微把環繞著主人家院子的竹籬笆描繪一番了。您要是以為竹籬笆牆緊挨著鄰居,也就是相鄰南邊的小次郎家的話,那可就會錯意了。雖然房租便宜,但是住的可是苦沙彌老師。主人從不曾跟叫「小」什麼、「老」什麼、「阿」什麼的,帶有親近昵稱的傢伙們結成過隔著薄薄的籬笆進行親密交往的關係。
其實這邊的籬笆牆外是五六間寬的空地,空地盡頭排列著五六棵鬱鬱蔥蔥的絲柏。從檐廊上看出去,對面是茂盛的森林。住在這裡的主人,彷彿是住在原野上一所孤獨房屋裡的不出仕的隱士,將無名的貓當作朋友,與它共度時光。但是,絲柏的枝葉卻並非所宣稱的那般茂密,故而「群鶴館」的廉價屋頂就會從其空隙間無所顧忌地映入眼帘。「群鶴館」是個只有名字氣派的廉價旅館。因此,要把主人想象成上面描述中那樣的先生肯定是十分困難的。不過,那家旅館是「群鶴館」的話,主人的居所就肯定有「卧龍窟」(1)這樣的價值了。反正名字又不納稅,所以名字都是大家自己任意找個氣派非凡的名字來給安上的。
且說這五六間寬的空地,貼著籬笆牆東西走向長出約十間后,突然拐了個呈直角的急彎,圍住了卧龍窟的北側。這北邊可是個騷亂的根源。空地圍住了房屋的兩側,空地的盡頭還是空地,本來是塊可以這麼自豪炫耀的空地,但是,卧龍窟的主人就不用說了,連爺這隻卧龍窟內的靈貓,都覺得這片空地很棘手。
與南邊的絲柏利用了空地的寬度一樣,北邊的梧桐樹也照樣排列了七八棵。那些梧桐樹已經長得有一尺粗了,所以只要把木屐店的老闆帶來,就能賣個好價錢。可是,租別人房子的可悲的地方之一就是,這種事情就算知道得再清楚也無法付諸實行。於主人來說也是可悲可嘆的事情。前些個日子,學校的一名勤雜工到這裡來,砍了一枝粗枝回去,第二次再來的時候,那個人穿了雙嶄新的梧桐木的木屐。沒等問就自個兒吹起來,說就是用上次砍的梧桐樹樹枝做的。真是個狡猾的傢伙!雖有梧桐樹在那兒戳著,但對爺和主人一家來說,卻換不了一文錢。據說有句古語是:「懷璧其罪。」而主人這種情況說是「雖懷梧桐卻無錢」也恰如其分,也就是所謂的「空藏珍寶無用處」。蠢的不是主人,也不是爺我,而是房東傳兵衛。「沒有嗎?還沒有嗎?就沒有個木屐店的老闆來嗎?」梧桐樹一直在催促,傳兵衛卻一直無視,只是來討房租。爺與傳兵衛並無什麼仇恨,所以他的壞話就說到這兒吧。言歸正傳,接下來給您奉上名為「騷亂根源之空地」的奇談吧。不過,這可是絕不能跟主人說的,就只在這兒跟您說。
追溯起來,這塊空地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圍牆。是個風可暢通無阻,東西可被吹跑,人可不打招呼就抄近道、任意穿行的以天為蓋的空無一物的大空地。說是「沒有圍牆的空地」,這好像在說謊,不太好。按實際情況來說,應該是「曾經是沒有圍牆的空地」。不過,事情不追溯到過去,就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不知道緣由的話,醫生也難開藥方。所以,爺還是從主人剛剛搬至此處的時候開始慢慢講吧。
風可暢通無阻這點在夏天也是個優點,清風習習涼爽宜人。雖說是毫無防備,但是沒錢的地方也就不會有失盜之事。因此,於主人家來講,所有的圍牆、籬笆,乃至參差不齊的樁子和柵欄之類的,都是完全不需要的。話雖這麼說,爺認為,這個事情也取決於空地對面居住的是什麼樣的人或動物。
因此,為了解決這個事情,就必須把氣宇軒昂地佔據對面一側的「君子」的品性給弄明白了才行。在不知道他們是人還是動物之前,就先以「君子」相稱似乎過於輕率,不過大抵上用「君子」稱呼沒錯。不是有「梁上君子」之類的說法嗎,本來就是個連小偷都被稱為「君子」的世界啊。只是,這個時候的「君子」,是絕不會進局子里要警察照顧的「君子」。他們雖不做大到要警察照顧的惡事,可是與之相對的,他們是以量取勝的。而且這樣的「君子」又非常多,烏泱烏泱的一大群。名為「落雲館」的私立中學——是一所把八百人的「君子」越發培養成「君子」的學校,為此每月徵收二元學費。如果您以為,既然名為「落雲館」那裡面就都是些風雅的「君子」的話,那可是從根本上就錯了。其不可信的程度猶如,「群鶴館」裡面沒有仙鶴,「卧龍窟」裡面卻有隻貓一般。在號稱學者、教師的人裡面也有像主人苦沙彌這樣的瘋子,您了解這點以後就應該能明白,「落雲館」里的「君子」並非皆是風雅客。如果您還是堅持說不明白的話,那就先來爺的主人家裡住上個三五日好了。
如上所述,剛搬來這裡的時候,那片空地上沒有圍牆。因此,「落雲館」的「君子們」就跟車夫家的大黑似的,慢悠悠地逛盪進梧桐樹林里來,聊天、吃便當、橫躺在竹席上等,真是幹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呀。然後,便當的遺骸,也就是竹筍皮、舊報紙或舊草鞋、舊木屐等,好像帶有「舊」字的東西,基本都被扔到這裡來了。不修邊幅的主人格外處之泰然,也沒有特別提出什麼抗議,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他是不知道,還是知道卻不打算追究?爺也不曉得。然而,隨著諸位「君子」在學校受教日子的加添,他們好像漸漸變得越發有「君子」的樣子了,慢慢地他們打起從北側向南側侵蝕的主意來。如若您覺著「侵蝕」這個詞與「君子」之稱不大相配,那就不用好了,只是,那可就沒有其他合適的詞了。這些「君子」彷彿隨著水草而改變居住地的沙漠居民,他們舍了梧桐,奔著絲柏來了。絲柏的位置在主人家客廳的正對面。若不是膽子格外大的「君子」,是不會採取這麼了不得的行動的。過了一兩天,他們的大膽又更上了一層樓,變成「膽大包天」了。再沒有比教育的成果更可怕的東西了。
他們不單單隻是逼近到客廳的正前方,而且還在那裡唱起歌來。爺雖然不記得唱的是什麼歌,但絕對不是和歌或短歌之類的,而是更加活潑、更通俗入耳的歌。令人驚訝的是,不單是主人,連爺我都不禁佩服他們這些「君子」的才藝,甚至不自覺地側耳聽起他們的歌來。不過,想必讀者們也都知道,令人佩服與給人添麻煩,根據情況,有時候是互不相干地兩立的。但是,在那個時候,這兩者竟然不謀而合地合為一體了,如今回想起來,爺還是感到非常非常遺憾。主人大概也覺得遺憾吧,可還是不得不從書房跑出去,跟他們說:「這裡不是你們這些人該進來的地方,都給我出去!」這樣趕走了他們兩三回。然而,因為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君子」,所以只是這樣是無法讓他們老實聽話的,趕出去沒過多會兒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就開始唱活潑歡快的歌、開始高聲說話。而且,「君子」之間說話,自然是別具一格的,言談間滿是「你丫」「不無道」(2)等等。這種言語,聽說在明治維新以前是屬於奴才、販夫走卒、下九流的人的專有知識。然而,好像從二十世紀開始,這種言語成了受教育的「君子」所學習的唯一的語言。也有人解釋說,這跟「過去普遍受輕視的運動,如今卻變得(如前所述那樣的)大受歡迎」屬同一類現象。
主人又從書房裡跑出來,抓住一個最擅長說「君子流語言」的人,一質問他「為什麼進到這裡來」,那「君子」立刻忘了「你丫」「不無道」等高尚的言語,用極其下流的言語回道:「我們以為這裡是學校的植物園呢。」於是,主人告誡他下不為例,便寬大地將他放掉了。用「放掉」這個詞,像是放了只小烏龜似的,感覺有點兒怪異。但是實際上,主人就只是拽著「君子」的袖子跟他交涉了一番而已。看來主人是覺得,這麼嚴厲地說了他們一通就夠了吧。然而,現實是自從女媧補天以來,就總是事與願違的,主人又失敗了。這回,「君子們」從北側橫穿房屋經正門出去了。正門咣當一聲被打開,還以為是有客人來了,結果是聽到梧桐樹那邊的陣陣笑聲。形勢越發地不安穩,教育的成果終於凸顯了出來,可憐了主人。主人一明白這下已不是自己能應付得了的了,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落成恭敬有禮的一書,呈交「落雲館」的校長,懇請其控制一下事態。校長也給主人送上了禮貌鄭重的回信,說是要修籬笆,請主人稍待。沒過多久,便來了兩三名工匠,只用了半日工夫就在主人的宅邸與「落雲館」的邊界上修好了一圈高僅三尺的方格籬笆。主人十分高興,以為這下總算安心了。主人真是笨,這麼低的籬笆是無法讓「君子們」改變他們的行動的。
對所有人來說,捉弄人都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就連爺我這樣的貓,還時不時地逗弄主人家的小姐玩呢。所以,「落雲館」的「君子」會捉弄笨拙的苦沙彌先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對此感到憤憤不平的,恐怕就只有被捉弄的當事人本人了吧。
試著剖析一下捉弄人的心理的話,就知道主要有兩個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一方不可以不為所動。第二,捉弄的一方在勢力上、人數上不佔優勢不行。
前些日子,主人從動物園回來以後,屢屢感嘆佩服地說一個事兒。爺一聽,原來是看到駱駝和小狗打架了。據主人說,小狗圍著駱駝快如疾風地轉著圈狂吠,駱駝卻渾然不覺,依然背挺駝峰呆立不動。不管小狗怎麼狂吠,怎麼張牙舞爪,駱駝都毫不理會,所以最後,小狗也厭煩了,就作罷了。雖然主人笑駱駝神經簡直太大條了,但這個事情現在這個時候拿來舉例就十分恰當了。不論捉弄人的一方的手法多麼高超,如果對方是駱駝的角色的話,那捉弄就不可能成功了。話雖如此,如若是像獅子、老虎般過於強大厲害的對象也不行,剛要捉弄,就已經被撕成八瓣了。最好是,一捉弄,對方就咆哮發怒,但是發怒是發怒,卻絲毫奈何不了我。在這種無後顧之憂的安心情況下,捉弄人的快樂才會格外地大。
為什麼捉弄人是有趣兒的事兒呢?理由有很多。首先是,適合用來打發無聊。無聊的時候甚至會讓人萌生想數數自己有多少根鬍子的想法。還有個故事說,古代有個被投進監獄的犯人,實在閑得發慌,便在牆上反覆地畫三角形苦挨歲月。世上再也沒有比無聊更讓人難以忍耐的事兒了,若是沒有什麼事情來激發活力的話,那活著就是件痛苦的事兒了。所謂的「捉弄人」,其實也就是製造這種刺激來玩樂的一種娛樂。但是,要讓對方多多少少有些惱怒,或者著急,或者為難,若不然則構不成刺激。因此,自古以來耽於「捉弄人」這種娛樂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不曉得別人心情的,猶如愚蠢的大名(3)般窮極無聊的傢伙。一種是除了考慮自己的樂趣以外沒有空間,也不能夠考慮其他東西那樣的,頭腦發展幼稚且窘於無處使用自身活力的少年。
其次是,捉弄人還是在切實證明自己身處優越地位上,最簡便不過的方法。當然也可以用殺人、傷人或害人來證明自己身處優越地位。其實不如說,這些行為應該是以殺人、傷人和害人本身為目的時所採取的手段,顯示出自己身處優越地位這點不過是實施了這類手段之後的自然結果,一種必然現象而已。因此,當您一方面想顯示自己的勢力,一方面又不想過於傷害他人的時候,最合乎您的要求的就是「捉弄人」了。不多少傷害一下他人,就不能用事實力證自己的「了不起」。若不變成事實顯示出來,即便在頭腦里是確信的,卻意外地,心裡的快樂仍然很小。人類屬於自己依靠自己的生物。是那種即便處於很難依靠自己的情況下,卻仍然很想依靠自己的生物。正因為如此,人類總要試著實際地對他人施展行動,以求證實自己是如此可靠的人,然後讓自己安心,不這麼做的話就不甘心。而且,不明事理的俗人和由於太沒法依靠自己而不安的人,都會想要利用一切機會來拿到證明自己的憑證。這與練柔道的人有時候會萌生想要把別人摔出去看看的念頭是一回事。柔道能力可疑的人總祈求:「無論如何要讓我遇上一個比自己差勁的傢伙啊,哪怕就遇上一次也好。」並抱著「就算遇上的是個外行人也無所謂,我只想把人拋出去看看」這樣極其危險的想法在街上晃來晃去,其目的也就是為了這個。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理由,但是說起來話就長了,所以還是省略不說了吧。如若您想聽,您就帶上盒把兒鰹魚乾來跟爺學習好了,爺會隨時教導您的。
根據以上說的內容來試著推論,照爺看,奧山(4)的猴子和學校的教師是最適合捉弄的。拿學校的教師來跟奧山的猴子比較,真是可惜了——不是說可惜了猴子,而是說可惜了教師。但是二者十分相似,爺也沒辦法。眾所周知,奧山的猴子是被鐵鏈鎖著的,所以無論它們怎樣齜牙咧嘴、吱吱亂叫,也不會擔心被它們撓傷。教師雖沒有被鐵鏈鎖著,但卻被月薪束縛著,所以無論怎麼捉弄都沒問題,不會發生教師辭了職去暴打學生的事情。假如他是個有勇氣辭職的人,那他應該一開始就幹不了教師這種要照看孩子的工作。主人是教師,雖然不是「落雲館」的教師,但也還是個教師。因此,主人是捉弄起來至為合適、至為方便、至為安全的對象。「落雲館」的學生都是少年。由於捉弄人讓他們可以自豪,所以,他們甚至認為這是為了顯出教育成果所必需的,是他們理所應得的權利。不僅如此,他們不捉弄人就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活力充沛的身體和頭腦。他們恰是一群正為漫長的假期無處打發時間而煩惱的人。這些條件齊備后,主人自是要被捉弄,學生自是要捉弄人的,不論讓誰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此發怒的主人不識趣得緊,蠢得透頂!「落雲館」的學生是如何捉弄主人的,主人的反應又是如何將不識趣表現到極致的,接下來爺就一一寫出,供諸位閱覽吧。
「方格籬笆」(5)是什麼樣兒的,想必諸位都清楚吧。就是那種通風良好的簡易籬笆,爺這樣的都可以透過格子眼兒自由自在地穿梭往來。這籬笆,修了還是沒修對爺來說都是一回事。不過,「落雲館」的校長可不是為了貓才修的這方格籬笆,而是為了讓自己培養的「君子」不能鑽過去,才特意差工匠來搭建起來的。的確,就算通風如何好,人類也是不可能鑽過去的。要想鑽過這種用竹子編成的四寸大小的方形窟窿,縱然是清國的魔術大師張世尊,也是非常困難的。因此,對人類來說,這道籬笆肯定已經充分發揮了籬笆的功能了。難怪主人見到修好了的籬笆牆,以為這樣便好了,就十分高興。可是,主人的理論卻有很大的漏洞,是比這籬笆還要大的漏洞,連吞舟之魚(6)都能漏網的大漏洞。主人是從「籬笆是不可逾越的東西」這一假定前提出發的。主人的想法是,不管怎麼說也是學校的學生,既然身為學生那就應該無論是多麼粗糙簡陋的籬笆,只要是被稱為「籬笆」就能讓他們明確辨別區域的分界線,這樣就不必再擔心學生們亂闖進來了。接著,主人又先將這個假設否定了一下,想到:「好,就算是有亂闖進來的也沒問題。因為,不管是怎樣的小子,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從方格籬笆的窟窿眼兒鑽過來的,所以自是不必擔心,絕無被亂闖之憂。」他這樣輕率地下了結論。的確,只要他們不是貓,就不會從方格籬笆的窟窿眼兒里鑽過來,即便想鑽也辦不到。但是對他們來說,跨過或跳過籬笆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甚至反而還變成了運動,讓他們覺得興緻盎然。
從籬笆修好的第二天開始就跟沒有籬笆的時候一樣了。「君子們」嘭咚嘭咚地跳進了北側的空地,但並不深入到客廳的正對面,因為被抓時逃跑是需要一點兒時間的。所以,他們預先算上了逃跑的時間后,就在沒有被抓危險的安全地帶游弋。他們在做什麼,對待在東廂房裡的主人來說自然是見不到的。要想看到他們在北側空地上游弋的狀態,要麼打開柵欄門從相反的對角出去拐過直角去看,要麼從茅房的窗口隔個籬笆牆張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從茅房的窗口張望時,在哪兒有什麼,都能一目了然。可是,縱然你說:「好,我發現敵方的幾個人了!」也不是就此便能逮到的,只能從窗格子里叱責他們一下而已。若想從柵欄門出去繞半圈突襲敵陣,「君子們」一聽到腳步聲就嘭咚嘭咚地跳出去,早在你逮到前就逃到籬笆外側去了。就如非法狩獵船去往海狗曬太陽的地方一樣。
主人自然是不會在茅房裡守敵,不過他也不準備開著柵欄門在一聽到聲音時就立刻飛奔出去。若是到了要干這事兒的那一天,那他就必須辭了教師的工作變成逮人方面的專家才行,否則是追不上的。說到主人這方的不利因素,一個是從書房裡看不見敵人的身影,只能聽見聲音;一個是從茅房的窗戶里只能看到敵人,卻又奈何不得。
敵人看破了主人的不利因素,想出了這樣的戰略:他們偵察到主人在書房閉門不出時,就儘可能地哇啦哇啦地大聲吵嚷,中間不時地還夾有故意大聲嘲笑主人的言談。並且他們把聲音弄得出處極不分明,令人乍聽之下都難以判斷他們是在籬笆內吵嚷,還是在籬笆外鬧騰。如若主人出來了,他們便要不就逃出籬笆外,要不就做出一副一開始就在籬笆外的無辜樣子。還有主人進茅房時——從前面開始爺就反覆「茅房、茅房」地頻頻使用這個骯髒的詞,爺可不覺得這是一種特殊的光榮,其實爺反而困擾萬分。無奈在敘述這場戰爭上這個詞是必需的,爺也只得用了。——也就是,一旦他們看出主人去了茅房,他們就定要在梧桐樹附近徘徊,故意讓主人看見。若是主人從茅房裡揚起響徹四鄰的聲音怒罵,他們便悠然退回根據地去,絲毫無驚慌之色。
敵人採用這種戰略后,主人就坐困愁城了。「這下肯定是進來了。」主人這麼想著就操起手杖往外跑,一看卻一片寂靜不見人影。還以為沒有敵人了,從窗戶一看,卻必定有一兩個敵人已闖了進來。主人一會兒繞到房后瞧瞧,一會兒從茅房向外張望;一會兒從茅房向外張望,一會兒繞到房后瞧瞧。雖然不論來回倒騰說多少遍都是一樣的事情,可他就是這樣來來回回地反覆這樣干。所謂「疲於奔命」,指的就是他這個狀況吧。主人勃然大怒,甚至氣昏了頭,都分不清究竟教師是自己的職業,還是戰爭才是自己的本職了。就在他惱火到極點時,發生了下面的這個事件。
基本上事件都是由「沖昏頭腦」引起的。所謂的「沖昏頭腦」,跟字面意思一樣,就是頭部被沖昏的意思。關於這一點,不管是蓋倫(7),還是帕拉塞爾斯(8),或是守舊的扁鵲,都沒有一個人是唱反調的。只是往哪兒沖,這還是個問題。另外,是什麼衝上來?這也是爭論的焦點。根據古時歐洲人的傳說,我們人類的身體里循環著四種液體。
一是名為「怒液」的東西,它要是向上逆沖,人就會勃然大怒;
二是被稱為「鈍液」的東西,它要是向上逆沖,人類的神經就會變得遲鈍;
接著是「憂液」,它會使人鬱悶;
最後是「血液」,它會使人四肢強健。
傳聞,後來隨著人文的進步,「怒液」「鈍液」「憂液」都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時至今日,只剩下「血液」在一如既往地循環著。因此大家認為,若是有「沖昏頭腦」的東西的話,那就一定是血液,除此之外絕無其他。
然而,血液的量卻都是根據個人情況被定好了的。雖然因秉性不同而多少有些增減,但大抵上每個人分配的量是五升(9)五合(10)。據此來看,這五升五合的血液一旦向上逆流,那血液所到之處就會熾熱地活動,其他局部則因感到缺血而變得冰涼。恰好跟「警察局遭火攻(11)」時一樣,當時巡警們全都聚集到警察局,街上連一個警察都見不到。這從醫學上診斷的話,就是「警察沖昏頭腦」了。
那麼,要想治好這個「沖昏頭腦」,就必須讓血液像之前一樣平均分佈於全身各個部位。要做到這點就得把向上逆流的血液降下來,方法有很多。聽說主人已作古的父親那一輩人採用的方法就是,將濕毛巾敷在頭上,身體貼著被爐。正如《傷寒論》所述:「頭寒足熱,乃延壽息災之標誌。」濕毛巾冷敷法作為延年益壽之良方,可是一日不可或缺的。
若不用此法,那就試試和尚慣用的方法好了。居無定所的沙彌,雲遊四方的行腳僧,他們就必眠於樹木之下、石頭之上。之所以眠於樹下石上,並不是為了苦行修鍊,完全是為了將向上逆流的血氣降下來。這可是禪宗六祖(12)邊舂米邊琢磨出來的秘方。您試著在石頭上坐下來看看,肯定會覺得屁股涼吧。屁股一涼,血氣就降下來了,這是自然法則,連半點兒可懷疑的餘地都沒有。
像這樣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降血氣」的竅門已是發明了許多,但是,引發「血氣逆流沖昏頭腦」的良方卻至今未被尋見,甚是遺憾。雖然普遍的共識是,「沖昏頭腦」是有害無益的現象,但也有不可憑此輕率下定論的情況。因為也有由於職業的關係,「沖昏頭腦」變得格外地重要、不「沖昏頭腦」便什麼也做不成的情況存在。
其中最講究「沖昏頭腦」的就是詩人。「沖昏頭腦」對詩人之必要,猶如輪船不可無煤。只要一日中斷不「沖昏頭腦」,詩人們就會變成雙手抱懷,除了吃飯之外什麼能力也沒有的凡人。本來「沖昏頭腦」就是精神錯亂的別名,詩人如若被認為不變得精神錯亂就不能維繫家業,那就不體面了。所以,即便詩人們呼喚「沖昏頭腦」,卻不以「沖昏頭腦」之名呼喚。他們商量好了稱其為「Inspiration」(13),一個勁兒「Inspiration、Inspiration」地叫喚,彷彿多麼寶貴似的。這是他們為了矇騙世人而造出來的名稱,其實質,確確實實就是「沖昏頭腦」。
柏拉圖袒護詩人,把這種「沖昏頭腦」稱為「神聖的瘋狂」,然而無論多麼神聖,只要還是屬於「瘋狂」,人們就不會理睬。還是給安個像「Inspiration」這種猶如新發明的藥品似的名字對詩人更好吧。不過,如同魚糕的原料就是山藥,觀音雕像就是一寸八分的朽木(14),蔥花鴨肉湯麵里的材料就是烏鴉,寄宿公寓的牛肉火鍋用的就是馬肉等一般,「Inspiration」也在實質上就是「沖昏頭腦」。
從「沖昏頭腦」的狀態來看,就是一時的精神錯亂。之所以用不著進巢鴨(15)瘋人院是因為,這只是「暫時」的精神錯亂。話雖如此,要製造這種暫時的精神錯亂,可是十分困難的,反而是一輩子的瘋子還更容易製造成功。只有在面對紙張執筆揮毫時才發瘋的人,看來就算是再如何靈巧的神,要創造出來也是格外費勁的,所以非常難見到神創造出來這樣的人。既然神不給造,那就只好靠自己的力量造了。因此,從古至今,「沖昏頭腦之術」與「降血氣之術」都同樣地令學者們大傷腦筋。
有的人為了獲得Inspiration每天吃十二個澀柿子。這是基於吃了澀柿子就會便秘,便秘了就必然會「沖昏頭腦」的理論。還有的人手執酒壺跳進鐵炮浴桶(16)里。這個方法是來自泡在熱水裡喝酒就一定會「沖昏頭腦」的想法。根據這個人的說法,如果這樣還不成功的話,那就燒好葡萄酒泡澡水進裡面泡,一次就奏效,他對此確信不疑。不過,可憐的是提出這辦法的人因為沒錢,最終還是沒能實行就死了。
最後,還有人想出這個主意,效仿古人的話就能出現Inspiration了吧。這是「模仿某人的態度和行為舉止后,心理狀態也會變得與此人相似的」的學說的應用。像喝醉酒似的絮絮叨叨地纏著人說話的話,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喝醉了酒似的心境。坐禪時堅持忍耐一炷香的工夫的話,就會覺得自己也徹底變成了和尚。因此,模仿從前獲得過Inspiration的名家大師的行為舉止的話,就必定能夠變得「沖昏頭腦」。聽說雨果曾躺在快艇上構思過文章的趣意,所以有人以為只要乘上船盯著藍天看,就一定會「沖昏頭腦」。史蒂文生(17)好像是趴著寫出小說的,所以有人以為趴著執筆揮毫,就必能血湧上頭。諸如此類,各種各樣的人,想出了各式各樣的方法,然而卻還沒有一個人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在今時今日,人為的「沖昏頭腦」是不可能的事情。雖然十分遺憾,卻也無可奈何。早晚會出現可以任意激起Inspiration的時代,這是毋庸置疑的。為了人類的文明,爺切望這一天儘早到來,哪怕是提早一天。
關於「沖昏頭腦」的介紹已經夠充分了吧,終於可以開始著手談談事件本身了。不過,一切大事件在發生之前都是必定有小事件發生的。只記述大事件而略去小事件,是自古以來史學家們常常陷入的弊端。主人的「沖昏頭腦」也是,每遇上一次小事件就加劇一點兒,最終惹出大事件來。所以,若不多少按著事情的發展順序敘述的話,是很難明白主人是怎樣「沖昏頭腦」的。很難明白的話,就會讓主人的「沖昏頭腦」變成徒有虛名,說不定會遭世人輕視譏諷:「怎麼也沒到那個程度吧!」主人好不容易「沖昏頭腦」一回,若不被人讚頌:「漂亮!瘋得精彩!」就太不值了吧。從現在開始敘述的事件,無論大小,對主人來說都是不光彩的。既然事件本身是不光彩的,那至少主人的「沖昏頭腦」要是真真正正的「沖昏頭腦」,是絕不遜色於他人的,爺想將此點清晰力證明確。主人在其他方面並不具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品性,若是不把發瘋拿來誇耀的話,就沒有其他什麼可讓爺費心大肆報道的題材了。
聚集在「落雲館」的敵軍在最近發明了一種達姆彈(18)。在十分鐘的課間休息或是放學后,他們就會讓北面空地沐浴在熱烈的炮火之下。這種達姆彈俗稱為球,就是用一根大號擂槌似的傢伙,任意將這個球發射到敵軍陣營。再怎麼玩達姆彈,只要是從「落雲館」的運動場發射出來,就沒有必要擔心會擊中悶在書房中的主人。即便是敵人,也並非沒認識到射程太遠這點,其實這點只是他們的軍事策略。既然在旅順之戰中也有海軍的間接射擊奏了奇功的說法,那麼滾落在空地上的即便是球,也不是不能收穫相當的效果的吧。更不用說每發射出一顆,便集結全部軍力「哇哇」發出威嚇性的大叫了。主人驚恐的結果是,分佈手腳的血管不得不收縮,苦惱至極,流淌四處的血液就應該會向上逆流了。敵人計謀可謂是極為巧妙呀!
傳聞古希臘有一位名叫埃斯庫羅斯(19)的作家,他長了一顆學者兼作家的腦袋。爺所說的學者兼作家的腦袋的意思就是禿頭。說到為什麼會禿頭,那一定是由於頭部營養不良,沒有足夠毛髮生長的活力。學者、作家本來就是最多使用腦袋的人,而且大多數還貧窮至極,故而學者、作家的腦袋基本都營養不良,都光禿禿的。
那麼,既然這位埃斯庫羅斯也是一位作家,以自然的趨勢他也必須禿頭。他有著一顆光滑亮閃的金橘頭(20)。然而,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這位先生頂著他那顆光滑閃亮的腦袋——腦袋既沒有外出服也沒有居家服,所以當然還是那顆光滑閃亮的腦袋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陽光的照射下走上了大街。這就是錯誤的根本。光禿禿的腦袋在陽光照射下,遠遠看去就是個非常能發光的物體。樹大招風,發光的頭也必定會招惹什麼。此時,埃斯庫羅斯頭頂上空正盤旋著一隻鷲,再一看,那爪子上還抓著一隻不知從何處生擒來的烏龜。烏龜和甲魚之類的確實都是美味佳肴沒錯,可是自希臘時代起就穿著一層甲殼。無論多麼美味,穿著甲殼就拿它沒辦法了。雖然有大蝦的鬼殼燒烤(21)吃法,可是帶殼煮小烏龜的吃法連現在都沒有,在當時當然更是沒有了。縱然是兇猛的鷲,面對帶殼的小烏龜也一籌莫展。恰在此時,它忽見在遠遠的下方有個物體閃了一下光,於是它心道:「若將這小龜摔在那亮閃閃的東西上,龜殼絕對能摔碎。待它一碎,我便可飛落下去享用其中的龜肉了。不錯,不錯!」它就此拿定了主意,瞄準了目標,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把小烏龜從高空丟到了埃斯庫羅斯的禿頭上。不巧,作家的腦殼可是比龜殼軟得多的物體,禿頭頓時便被狠狠地砸碎了,著名的埃斯庫羅斯便就此落了個悲慘的結局。話說到這兒,令人費解的就是那鷲的想法了。它是明知那是作家的腦袋而故意摔下了烏龜呢,還是誤將其當作了光禿禿的石頭才摔下的呢?根據見解的不同,可以將「落雲館」的敵軍與鷲比作同類,也可以說他們不能相提並論。
主人的腦袋並不像埃斯庫羅斯,或其他一流著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就算是只有六張榻榻米大小,那也是號稱書房的房間。既然主人擁有這個書房,即便是在裡面打盹兒,只要是臉在深奧的書上方,爺也不得不把他看作是學者或作家的同類。這麼說來,主人的腦袋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禿頭的資格。「早晚要禿的」,這就是近期應該會降臨到主人腦袋上的命運吧。如此看來,「落雲館」的學生們瞄準主人的腦袋,用那個達姆彈集中火力攻擊的策略,不得不說是極合時宜的。假如敵人將此策略持續實施兩個星期的話,主人的腦袋必然會因恐懼和苦惱而申訴營養不良,從而變成金橘、鐵壺或者銅壺什麼的都有可能吧。然後再連續遭受上兩個星期的炮轟的話,金橘就必定會被壓壞,鐵壺就必定會被敲漏,銅壺就必定會裂縫了。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去預想,還絞盡腦汁要持續與敵人戰鬥到底的,只有事件的當事人苦沙彌先生了吧。
某日的午後,爺照舊來到檐廊上睡午覺,做夢夢見爺化身成了一隻老虎。爺對主人說:「拿雞肉來!」
「是!」於是,主人應道,誠惶誠恐地拿出了雞肉。
迷亭也來了,爺就對他說:「爺想吃雁肉,你給我去雁肉火鍋店訂來!」
「蕪菁鹹菜和鹽煎餅一塊兒吃,就有雁肉的味道了。」迷亭還如往常一樣胡謅,爺就張開大嘴,「嗥」的發出一聲虎嘯,嚇唬了他一下。
迷亭的臉立刻白了,急道:「山下的那家雁肉火鍋店已經關門了,這可怎麼辦呀?」
老子說:「那就給你換成牛肉吧。你速到西川肉鋪去割一斤牛肉裡脊來!你若還不快點兒去,就先把你咬死。」
迷亭把衣擺塞進腰帶里快步跑了出去。因為身子突然變大了,爺隨意一卧,就佔據了整條檐廊。老子正等著迷亭回來時,房間里突然傳出一聲巨響,好不容易來的牛肉都沒吃到,夢就醒了。
然後,剛才還一直戰戰兢兢在爺面前伏地下拜的主人,突然從茅房裡飛奔過來,照老子的肋骨來了招人記恨的一腳。爺還想著「怎麼回事」,他轉眼間已穿上了檐廊下的用於院子里穿的木屐,從柵欄門繞了出去,向著「落雲館」的方向跑去。爺突然從老虎一下子縮水成了小貓,總覺得有些不爽,也有些怪異。不過,主人的這股洶洶氣勢和肋骨被踹的痛楚令爺立刻忘記了老虎的事情。並且主人終於出馬與敵人交戰之事也讓爺感到好玩,於是爺忍痛緊跟其後,出了後門。與此同時,聽到主人怒喝一聲:「小賊!」只見一個十八九歲戴著制服帽子的強壯傢伙正在向外翻越四格籬笆。爺正心想:「哎呀,晚了!」那戴制服帽子的傢伙卻以百米衝刺的姿勢,像飛毛腿韋馱似的往根據地逃走了。主人因斥罵「小賊」而出師告捷,便又高叫著「小賊」追了過去。但是,主人要想追上敵人就必須翻越籬笆牆。而且,如若追得過於深入敵陣,主人就自己變成賊人了。正如前文所述,主人可是個出色的「沖昏頭腦」專家。看來他似乎是這麼打算的,既然已乘著這股氣勢追擊賊人了,那就算身為夫子的自己淪為賊人也要追擊下去。他毫無撤退收兵之色,直衝到了籬笆牆根兒下。現在,只要主人再向前進一步就得進入賊寇的領域了。正在此時,敵軍中走出了一個長著稀稀拉拉小鬍子的將官,出馬過來迎戰主人。二人以籬笆為界在談判些個什麼。爺聽了一下,原來是這種無聊爭論:
「那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既然身為學生,為何私闖他人宅邸?」
「哦,是因為球控制不住飛了進去。」
「為什麼不先打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後我一定好好叮囑他們。」
「那就好!」
預期會出現的龍爭虎鬥的壯觀場面,卻如上寫的一樣,以散文式的談判順利地快速了結了。主人的威猛只不過是一時的衝勁而已,一旦到了關鍵時刻,總是這樣結束。簡直就像爺從夢中的老虎忽地還原為貓一樣。爺所說的小事件,就是這個事兒。小事件記述完了之後,按照順序,接下來就必須得說一樁大事件了。
主人拉開客廳的紙拉門趴著躺下,開始盤算起什麼來,十有八九是在琢磨防禦之策吧。看來「落雲館」是在上課,運動場上異常地安靜。只是學校里一個教室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彷彿就出於身旁。這個教室在上倫理學課,其老師聲音爽朗,講得也特別條理分明、頭頭是道。仔細一聽,原來正是昨日從敵營中出馬來負責談判重任的那位將官。
「……所以,『公德』是至關重要的。你們去西方看看,不論是法國,還是德國,還是英國,不論你去哪裡,不講究公德的國家一個也沒有。並且,即使是在卑微的人中,無論他再怎麼卑微也不會不重視公德。說來真是可悲,我們日本在這一點上,尚不能與外國較量。一說公德,也許有些同學認為公德是什麼新近從外國引進來的東西,這麼想可就大錯特錯了。古人也有云:『夫子之道,唯一是也,一以貫之,寬仁而已矣。』(22)這個『仁』字,正是『公德』的出處。我也是個普通人,也會有想試試放聲唱個歌什麼的時候。不過,在我學習的時候,如果聽到隔壁的人什麼的高聲唱歌的話,那就無論如何也讀不下去了,這就是我的性格。因為我是這樣的,所以我連在自己想要高聲吟詠個《唐詩選》讓自己神清氣爽點的兒時候,心裡也會想:如若隔壁住的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我豈不是在不知不覺間就給人家添了麻煩嗎,這種事不該做。故而,每當這種時刻,我總是克制自己。基於這個道理,同學們也要儘力遵守公德,假若自己覺得這會妨礙到別人,那就絕對不要去做……」
主人豎起耳朵,敬聽著這一席講演,聽到此處,不禁微微一笑。在這兒,有必要說明一下主人的這個「微笑」的含義。倘若是諷刺家讀到這裡,就會以為這個「微笑」中包含著冷淡批評的成分吧。可是,主人絕不是那種品性惡劣的男人。比起品性惡劣,還是智商並不怎麼發達來得恰當。那他為什麼笑了呢?其實那完全是因為他高興才笑的。主人想:既然倫理學老師都給這樣痛徹地訓誡一番了,那肯定以後就可永絕學生們亂射達姆彈之患了。這下,一年半載腦袋也用不著禿了。「沖昏頭腦」的毛病雖然一時半會兒治不好,但只要時機到了就會逐漸痊癒的吧。即便以後不頭頂濕毛巾、身貼著被爐,不露宿樹下石上,也沒問題了吧,主人是這麼斷定后才不由得笑出來的。縱然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相信「欠債必還」,這樣的主人會認真地聆聽這席講演也是當然的了吧。
過了一會兒,看來是下課時間到了,講課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結束了。接著,一直被密封在教室里的八百名學生一同吵吵嚷嚷地衝出教室,弄得沸反盈天的。要說那勢頭,真是跟將一尺大小的馬蜂窩敲掉到地上一樣。嗡嗡嗡、哇哇哇……從窗戶、從房門、從大門,只要是有敞開的孔洞縫隙,它們就會毫無顧忌、爭先恐後地從中飛出去。這便是大事件的開端。
首先要從馬蜂的布陣開始說明。這種戰爭還有什麼布陣不布陣的!您要是這麼認為,那可就錯了。普通人只要一提到戰爭,想到的要不是沙河(23)之戰,要不是奉天(24)之戰,要不是旅順之戰,彷彿除此之外就沒有戰爭了。換成學了點兒詩的野蠻人的話,就是阿喀琉斯拖著赫克托爾的屍體圍著特洛伊城的城牆繞了三圈,或者是燕人張飛橫握丈八蛇矛槍在長坂橋上喝退曹操百萬雄師之類的,凈是聯想些誇大其詞的戰爭。聯想本是個人自由隨意的事情,可是,若是以為除了自己想到的戰爭之外的戰爭都不是戰爭的話,那就不合適了。
也許正是由於當時處於古代蒙昧的時期,才發生了那種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天下太平的今天,還處於大日本國帝都的中心,上述那樣的野蠻的行動已屬不可能也不該出現的奇迹。不論學生們再如何騷動把事情鬧大,也不用擔心他們會鬧得比火燒警察局更大。如此看來,將「卧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與「落雲館」的八百健兒之間的戰爭作為東京城有史以來數得上號的大戰之一,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左氏撰寫鄢陵之戰時,也是先從敵軍的陣勢部署開始著筆的。自古以來善於敘述的作家均採用這種筆法,已成了公認的規則。綜上所述,爺首先敘述一下馬蜂們的排兵布陣也並無不妥吧。
那麼,先說馬蜂們列出的陣勢究竟怎麼樣呢?在四格籬笆外側有一隊排成縱列隊伍,看起來是他們負有將主人引誘至戰鬥圈內的任務。「還不投降嗎?」「不投降,不投降!」「不行,不行!」「不出來呀!」「不往下掉嗎?」「沒可能不往下掉!」「喊出聲來試試看!」「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然後接著,縱隊齊聲發出一片吶喊。
在縱隊右側過去一點兒的運動場上,炮彈隊佔據了優越的地勢,布起陣來。一個將官手持擂槌樣的大傢伙,面對著「卧龍窟」嚴陣以待。在他對面相隔五六間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擂槌的後面也站著一個人,此人直愣愣地面對著「卧龍窟」站著。
如上所述,排在一條直線上,相對而立的就是炮手。根據某個人的說法,這屬於棒球訓練,決不屬於戰鬥準備。爺是個不曉得棒球為何物的門外漢。不過,聽聞過這是從美國舶來的一個遊戲,似乎是現今在中學以上的學校里所進行的運動中,最流行的運動。美國是個凈想出些離奇古怪的事情的國度,所以,即使是把炮隊錯弄成了這個也是很正常的。也許美國人認為應該把這個攪擾四鄰的遊戲教給日本,只有這樣才是親切呢。也有可能,美國人是真的只把這當作一種運動遊戲吧。可是,即便是純粹的遊戲,要是能夠具有如此震驚四鄰的威力,根據使用方法完全可以將其充作炮擊之用。根據爺這雙眼睛的觀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他越來越企圖利用這個運動的技能達到炮火的功效。事物都是看人怎麼說的,人怎麼說就是什麼。既然有人借慈善之名實行詐欺,有人打著靈感的名號而喜好「沖昏頭腦」,那麼也保不齊他們會在棒球遊戲的下面,實行戰爭。有的人會說,這就是世界上的普通的棒球吧。不過,爺現在所記述的棒球是只限於這種特殊情況的棒球,即攻城性炮術。
現在要開始介紹達姆彈的發射方法了。呈直線分佈的炮兵行列中,一人右手抓著達姆彈對著拿手持擂槌的人投過去。達姆彈是用什麼做的?局外之人是不知道的。它就是個把堅硬的圓形石頭用皮革精心縫製包起來的東西。如前所述,這種炮彈一旦脫離某個炮手的掌心,就會風馳電掣地飛出去。這時站在炮手對面的一個人終於揮動那根擂槌,將炮彈反擊回去。偶爾也有沒擊中,變成流彈的情況,但大部分都會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將炮彈擊回去。被擊回去的炮彈勢頭極為迅猛,擊碎患神經性胃炎的主人的腦袋這種事情,簡直是輕而易舉。
炮手僅憑這個尚且足以成事,更何況周圍還雲集著起鬨的援兵。在擂槌砰的一聲,才剛擊中圓球時,就有人啪啪地拍手,大嚷大叫:「哎呀,哎呀!」「打中了吧!」「這下總奏效了吧!」「怕了吧!」「投降吧!」
只是這樣也還過得去。但被擊回的炮彈中,每三發就必有一發會掉落進「卧龍窟」的宅邸內。這個炮彈要是沒有飛進來,就沒有達到攻擊目的。近來各處都在製造達姆彈,不過還是屬於價格昂貴的東西,所以縱然是打仗,也沒法申請充分的供應。大體上是一隊炮手分有一個或兩個,可不能每砰的一聲就消費掉一個貴重的炮彈。因此,他們又設立了一個號稱「拾球」的部隊,專管把掉落的炮彈撿回來。要是球掉落的地點好的話,撿起來倒也不費勁兒,可如若是掉落在草原或是別人家的宅子里,那就沒那麼容易撿回來了。所以正常來講,為了盡量少費工夫就應該把球打到容易撿回來的地方。可是,這時候他們卻反著干。因為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遊戲,而是為了打仗。他們故意讓達姆彈落在主人的宅院里,球進了院子里就自然得進院子里撿球。而進院子的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翻越四格籬笆。然後只要他們在四格籬笆之內喧鬧,主人就不得不發怒,不然的話就只能卸下鎧甲投降認輸了。主人勞心費神過度的結局就是腦袋必禿。
現在也是,敵軍打出的一發炮彈瞄準得毫無偏差,越過了四格籬笆,擊落了梧桐樹下方的葉子,擊中了第二道城牆,也就是竹籬,發出一聲巨響。牛頓的第一運動定律中說:在沒有受到外力的作用時,物體一旦動起來就會保持勻速直線運動的狀態。如若只有這個定律支配物體的運動的話,那主人的腦袋此時已遭遇了和埃斯庫羅斯的腦袋一樣的命運吧。幸運的是,牛頓在制定第一定律的同時,還給制定了第二定律,因此主人的腦袋才能在這危險情況下保住了小命。
根據第二運動定律:物體運動的變化是與加給它的力成正比的,但是這個力作用於運動直線的方向。這個講的是什麼呢?真是有點兒難以理解,不過那個達姆彈並沒有貫穿竹籬、撞破紙拉門來破壞主人的腦袋,從這點上講,必定是多虧了牛頓定律。
過了一會兒,爺覺察到敵人果然照舊翻進院里來了。「是這兒?」「再往左邊兒點嗎?」……院內響起他們拿棒子四處敲打竹葉的聲音。敵人全軍出動跳進院子里來撿達姆彈的時候,必定會弄出特別大的聲響來。悄悄地進來,悄悄地撿球的話,就不能達到最重要的目的了。或許達姆彈是珍貴的,但是捉弄主人卻比達姆彈來得更重要。像這種情況,他們在遠處時已對達姆彈的所在之處瞭然於胸,也聽到了其撞擊竹籬笆的聲音,知道擊中的地方,而且對其掉落的地點也心中有數。所以,他們要是想老老實實地撿球,那要多老實安靜地撿都可以。根據萊布尼茨的定義:「空間是一種並存的秩序。」《伊呂波歌》(25)的假名無論何時都以同樣的順序出現。柳樹之下,必有泥鰍;蝙蝠之上,常伴彎月。至於牆根兒有球,也許不大相稱。然而,在每天把球投入人家的院子內的人眼中所映射的空間里,確實已習慣了這個排列。本該是一目了然的事,卻要這般喧鬧,這正是向主人挑起戰爭的最終策略。
事已至此,即便主人再如何消極,也不得不應戰了。剛才還在客廳里聽倫理課聽得笑眯眯的主人,此時已奮然起身,猛地飛奔出去。主人猛衝過去生擒一名敵兵。以主人來講,這可是幹得格外漂亮的一回。幹得漂亮是幹得漂亮,可一看,也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孩,要當鬍子一大把的主人的敵人,還是有點兒不相稱的。不過,大概是主人覺得已經受夠了吧,硬是把那連連道歉的小孩拖到了檐廊前面。
在此,有必要針對敵人的策略略微說明一下。敵人見了主人昨日氣勢洶洶的樣子,料想到了他今日也必定會親自出馬。那到時候萬一沒逃掉,被抓的是個大孩子的話事情就麻煩了。這樣還是派一二年級的小孩子去拾球,能把危險規避掉是再好不過的了。好,就算主人逮到了小孩子,喋喋不休地、反反覆復地抱怨,也不會影響到「落雲館」的名聲,只會成為主人的恥辱,為了這麼點兒事就沒個大人樣兒地跟小孩子斤斤計較。敵人的想法就是這樣的。以一般人的想法來說,這自然是恰當至極的。只是,主人不是個一般人,敵人就是忘記把這件事算計進去了。主人要是有這種常識,昨天也就不會衝出去了。「沖昏頭腦」是能將普通人拉升到普通人以上的境界,給具有常識的人以非常識的東西。如若還能將女人、小孩、車夫、馬夫區分清楚,那其「沖昏頭腦」的程度就還不足以為傲。如若不像主人似的,具有將生擒來的不足為敵的一年級學生作為戰爭的人質的想法,那就不能跨入「沖昏頭腦」專家的行列。
可憐的是俘虜,他只不過是遵照高年級學生的命令充當撿球小卒的角色而已,卻不幸地遭到缺乏常識的敵軍將領、「沖昏頭腦」的天才窮追猛趕,還沒來得及翻越籬笆便被拖住,現在被控制在院子正前方了。這麼一來,敵軍也不可能安閑地看著自己的夥伴受辱。他們爭先恐後地翻過四格籬笆,從木柵欄門胡亂闖進院子里。人數約有一打,在主人的面前排成一排。大多沒穿制服或背心。其中有個穿白襯衫的雙臂抱胸,袖子是挽起來的;也有個將洗褪色的棉法蘭絨衣要掉不掉地搭在背上。剛想感嘆「哦哦哦!」,就又發現還有個身穿白色棉帆布衣服的,衣服還鑲著黑邊,胸前正中綉著的花體字也是黑色的,很是瀟洒。個個兒看上去都是以一當千的猛將。黝黑健壯、肌肉發達,簡直像在說:「吾等乃昨夜自丹波國笹山(26)而來。」讓這些人進中學等學校做學問,真是可惜了。甚至都令人不禁感到,絕對是讓他們做漁夫或船老大才對國家更有益吧。這些人像約好了似的,都光著腳把細腿褲(27)褲腳高高挽起,一副看起來要去幫忙救火的架勢。他們在主人面前排開后,一言不發。主人也閉口不言。雙方互相怒視了一陣子,目光中露出幾分殺氣。
「你們是盜賊嗎?」主人氣勢洶洶地盤問,彷彿用后槽牙咬碎了的暴脾氣彈變成火焰直躥出鼻孔似的猛烈地扇動著鼻翼,顯得極為憤怒。越后(28)獅子的鼻子大概就是照著人類發怒時的樣子造出來的吧。否則,造不出那麼嚇人的東西。
「不,我們不是盜賊,我們是落雲館的學生!」
「說謊!落雲館的學生里怎麼會有擅闖他人宅院的傢伙?!」
「但是,您看,我們的確都戴著帶有學校校徽的帽子呀!」
「假的吧?你們是落雲館的學生的話,為什麼要亂闖進來?」
「因為球飛進來了。」
「為什麼要把球打進來?」
「一不留神,它就飛進來了呀。」
「太不像話了!」
「我們以後會注意的,所以這次就請饒了我們吧!」
「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什麼傢伙翻越籬笆擅闖入內,這事兒你覺得有這麼容易被饒恕嗎?」
「可我們是落雲館的學生這點是沒錯的呀。」
「落雲館的學生嗎,你是幾年級的?」
「三年級。」
「你確定?」
「是的。」
主人回頭朝裡面喊:「喂,來人,來人哪!」
埼玉縣出身的女傭打開隔斷門,「哎」地應聲探出頭來。
「你去落雲館帶個人過來!」
「要帶誰過來?」
「誰都行,快去給我帶過來!」
女傭雖「哎」地答應了一聲,卻因院子前面的景象太過怪異,出使的主旨也不明確,整個事件的發展又荒謬愚蠢,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默默地笑著。主人可是認為自己這樣也是在打一場大仗,可是想大大地發揮一番「沖昏頭腦」的卓越能力。因此,他認為作為自己的傭人理應是站在自己這邊的。然而,女傭不僅沒有認真對待,還邊聽吩咐,邊笑嘻嘻的。主人禁不住越發「沖昏頭腦」。
「不是都跟你說了誰都行,叫個人過來嗎?不明白嗎?或者校長,或者幹事,或者教務主任什麼的,誰都行!」
「要帶那個校長先生嗎……」女傭只曉得校長這個稱謂,其他都不曉得。
「校長、幹事、教務主任……誰都行!不是告訴你了嗎?還不明白嗎?!」
「那要是都不在的話,叫個勤雜工來也可以嗎?」
「說什麼傻話!勤雜工能懂什麼!」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女傭也明白不得不去了,便應了聲「好的」就出門了,只是對出使的主旨依舊不得要領。主人正擔心女傭不會就只叫個勤雜工什麼的來吧的時候,真沒想到,那位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了進來。主人待他泰然入座,便立刻開始了談判。
「方才這幫小子擅闖敝宅……」主人使用了與《忠臣藏》(29)相似的古風言辭,可最後又使用了有點兒嘲諷的結尾:「果真是貴校的學生嗎?」
倫理課老師也沒有顯出什麼特別吃驚的樣子,他平靜地挨個瞧了列隊於院子前面的勇士們一遍,然後神色未變地將視線轉回到主人這邊,做了如下回答:
「是的,都是敝校的學生。我們為了不出這種事情,一直都有在給他們訓誡……真是讓人頭疼……為什麼你們要翻越籬笆呢?」
果然學生還是學生,他們面對倫理老師的話無話可說,便一言不發,老老實實聚在院子一角,彷彿是羊群遭逢了大雪。
「球會飛進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既然像我們這樣住在學校旁邊,那就肯定會時不時地有球飛進來。只是……他們也太野蠻粗魯了吧。即便你要翻越籬笆進來,如若你是悄沒聲息地把球撿走,那也還有饒恕的餘地……」
「您所言甚是。我們會好好告誡學生的,可畢竟學生人數這麼多……你們今後必須注意了!如若球再飛進院子里,你們必須從正門轉過來,問一聲以後再去撿球。聽見了嗎?……學校這麼大,總是在操心,真是沒辦法。話說回來,運動在教育上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實在沒法禁止這個棒球。只是一允許了,又總是還會發生這種給您添麻煩的事情,還請您多多包涵了。不過,今後他們一定會從正門進來,跟您問一聲以後再撿球的。」
「好,既然您如此明事理,那事情就這樣吧。不管會投進來多少球都不妨事,只要從正門進來知會一聲就可以。那,這個學生就交還給您了,請您帶他回去吧。哎呀,煩勞您特意前來,實在不好意思!」主人就像之前說的那樣,照舊說了一番虎頭蛇尾的話。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的笹山勇士們從正門回落雲館去了。
爺所說的「大事件」便就此結束了。如若有人要嘲笑:「什麼,這也算大事件?」那就儘管笑吧。只不過是對那些人來說,這算不上大事件罷了。爺描述的本來就是「主人的大事件」,而不是「那些人的大事件」。若是有人說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什麼之類的壞話,那就希望他記得這本來就是主人的特色這一點。另外還希望他記住這一點,主人之所以能成為滑稽小說的素材,也正是靠他擁有的這種特色。如若說主人以十四五歲的孩子為對手是冒傻氣,爺也同意,他的確是傻瓜。因此,大町桂月逮住主人就說:「你至今還尚未脫去稚氣呢。」
爺已經敘述完了小事件,現在又講完了大事件,爺的打算是,接下來描寫一下大事件之後發生的餘波,然後就結束全篇。
也許有的讀者會認為爺寫的一切都是信口雌黃下的胡言亂語,可是,爺絕非那等草率魯莽之貓。爺的一字一句的背後皆含有宇宙間的一大哲理,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並且把那一字一句層層連接起來就會首尾相照,前後輝映。您若以為這文章是無聊的瑣事閑談而漫不經心地去讀,這文章就會驟然巨變,成了不易讀懂的佛法偈語,所以決不能做出躺著或伸著腿一目十行地去讀之類的無禮之舉。柳宗元每次讀韓愈的文章時都要先用玫瑰花水凈手,既然連這種事情都有,那爺希望您對爺我的文章也至少能自掏腰包買雜誌(30)來讀,切莫干出湊合著跟朋友借書看那種沒規矩的事來。
接下來敘述的部分,雖然爺自己稱之為「餘波」,但是,若您以為「反正是餘波,一定很無聊,不讀也行吧」,那您就會後悔懊惱不已了。您一定得細細精讀到結尾才行。
大事件過後的第二天,爺想去稍微散散步,便出了大門。於是看到了站在對面衚衕拐角處的金田老闆和鈴木藤十郎先生,二人一直站著交談。金田君是坐車回府的路上,鈴木君則是拜訪了金田家卻撲了個空便要歸家的途中,二人不期而遇。
近來,對爺來講金田府也變得平淡無奇了,所以爺也就極少向那邊去了,可這樣一見熟人的面,便不由得有些懷念。也許久未見鈴木了,雖是在外頭,就讓爺有這個榮幸拜見一下他的尊顏吧。爺拿定了主意,便試著慢慢悠悠地朝二人站立之處盪了過去,自然而然地兩人的談話傳入了爺的耳中。這可不能怪爺,要怪就怪他們要在這兒交談。金田君甚至派遣偵探去窺探主人的動靜,既是擁有這等良心的男人,自是不必擔心他會因爺偶然聆聽了他的談話而發怒。如若他朝我發怒,那我就會說:「你還尚未理解『公平』二字的含意呢。」總之,爺是聽到了他們兩人的談話,並不是想聽而去聽到的,而是明明根本不想聽,那談話聲卻自個兒鑽進爺的耳朵里來的。
「我剛剛去拜訪過府上,正好現在碰見您了。」藤十郎先生恭敬地點頭行禮道。
「嗯,是嗎?其實,前不久我就想見見你了。這下正好。」
「欸?那還真是巧了。您有什麼事嗎?」
「哦,哪裡,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不過,雖然是無所謂的小事兒,可還只有你能辦得到。」
「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一定為您效勞!是什麼事呢?」
「嗯……就是……」金田老闆思索著。
「要不,回頭等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聽您說吧。您看哪天合適?」
「哪兒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那,既然好不容易碰著了,就拜託你吧。」
「您千萬別客氣……」
「那個怪人,就是你的舊友,叫什麼苦沙彌的吧?」
「是,沒錯。苦沙彌怎麼啦?」
「不,他也沒幹什麼。就是從那個事兒后,我就一直心裡不爽。」
「您這再正常不過啦,全怪苦沙彌太傲慢了……他要是能稍微考慮一下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就好了,他簡直就是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樣子。」
「就是啊。什麼『不向金錢低頭』,什麼『爾等實業家』,說了許多狂妄自大的話。所以我就想,既然你這麼說,我就讓你瞧瞧實業家的本事!然後從前陣子開始他就老實了很多,但還是在頑強抵抗,真是個頑固的傢伙,太讓我吃驚了。」
「其實他就是個不識好歹的傢伙,所以他只是在無謂地胡亂逞強吧!他老早就有這毛病,都覺察不到事情對自己不利,遲鈍得無可救藥。」
「啊哈哈哈……確實是無可救藥呀。我試著變換著用了各種各樣的方式方法,終於最後讓學生們給他來了一下。」
「這可真是個妙主意!有效果嗎?」
「那是肯定的,好像那傢伙非常苦惱。肯定已經離他棄城投降的時候不遠了!」
「那可太好了。無論他如何裝腔作勢地逞強,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對,單槍匹馬是無路可走的!所以他好像萎靡了許多,不過,還是想請你去看看他現在究竟怎樣。」
「噢,是這樣。沒問題,我這就去看看吧。具體情況我會在回家之前就去跟您彙報。肯定很有意思,那個頑固的傢伙意氣消沉的樣子一定值得觀賞一番。」
「好,那你就回家的時候順便來一趟,我等你!」
「那我就告辭了。」
哦哦!原來這次也是陰謀詭計。原來如此,實業家的勢力真是強大,不論是使煤炭渣子似的主人「沖昏頭腦」也好,還是讓主人的腦袋因痛苦糾葛而變成蒼蠅上去都打滑的險地也好,甚至再令主人的那個腦袋陷入與埃斯庫羅斯相同的厄運也好,都屬於實業家的勢力。雖然爺不明白,地球旋轉時地軸有什麼作用,但是爺明白了,推動這個世界的確確實實就是金錢。能對金錢的效力瞭然於胸的,然後還能自由地發揮金錢的威力的,除了實業家諸公之外,別無他人。太陽能順利地從東方升起,順利地落入西邊,也全是託了實業家的洪福。至今為止爺都被養在腦袋不開竅的窮書生家裡,對實業家的功德一直一無所知,以爺來講真是一大失算。話說回來,縱然是冥頑不靈的主人,這次也該有些開竅了吧。如若這樣他還依舊要將冥頑不靈貫徹到底的話,那就危險了。主人最寶貝的性命就危險了。不知主人見了鈴木君會怎麼寒暄,不過,看其寒暄的情形就能自然地明了他領悟的程度。不能再磨磨蹭蹭了!畢竟是主人的事,即便是貓也是會非常擔心的。爺急忙起身,與鈴木君擦身而過,先行歸家。
鈴木君還是沒變,依舊是個油頭滑腦的人。對於金田老闆的事兒一字不提,卻對無關痛癢的家常顯得興緻勃勃,反覆地說閑話。
「你臉色可不大好呀,怎麼啦?」
「沒有啊,哪兒都沒問題啊!」
「但是你臉色蒼白啊,可要小心些啊!畢竟氣候不好。夜裡能睡好嗎?」
「嗯。」
「是不是有什麼憂心的事啊?只要我能辦到,我都會給你辦!你別客氣,儘管說!」
「憂心?憂心什麼?」
「不,沒有最好,我是說如果有的話。憂心,可是最傷身體的呢。這個世界就是要快快活活笑著生活才好啊。總覺得你有點兒太過憂鬱呢。」
「笑也傷身啊,還有因無節制地笑而致死的事兒呢。」
「別開玩笑啦!不是說『笑口常開,福臨門』嘛。」
「古時候,希臘有個名叫克律西普斯(31)的哲學家,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他怎麼了?」
「他笑得太過度,笑死了。」
「啊?那還真是不可思議!可是,那是古代的事兒吧……」
「古代也好,今天也好,這是不可能改變的吧?他看見驢子去吃銀碗里的無花果,覺得好笑得不得了,便狂笑不止,可是卻怎麼都停不下來,最後終於笑死了。」
「哈哈哈……但是,不那樣毫無限度地大笑也可以啊。稍微笑笑……適當地……這樣就會心情舒暢了。」
鈴木君正反覆研究主人的情況時,正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了,還以為是來客人了,結果不是。
「那個,球掉進院子里了,請讓進去撿一下。」
「哦,好。」女傭在廚房裡應了一聲,學生便繞到後面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鈴木神色微妙地問。
「後面的學生把球投進院子里了。」
「後面的學生?後面有學生嗎?」
「後面有一所叫落雲館的學校啊。」
「啊,是嗎,學校啊。那會很吵吧?」
「別提吵不吵了!我連書都沒法讀了。我要是文部大臣的話,早就下令讓它關門了。」
「哈哈哈……你很生氣啊!是有什麼事情讓你心情不好嗎?」
「你還問有沒有!我這兒可是從早到晚都讓我生氣呀!」
「要是那麼讓你生氣,你搬家不就好了?」
「誰要搬家!真是豈有此理!」
「你對我發火兒也沒用。哎呀,都是些小孩子嘛,你由他們去投不就可以了。」
「你是可以,我可不行。昨天,我叫他們老師來談判了。」
「那很有意思吧,他們服了吧?」
「嗯。」
這時候,門又開了,聽到聲音說:「球掉進院子里了,能讓我進去撿一下嗎?」
「哎呀,這不是經常來嗎?你看,又是撿球的。」
「嗯,跟他們定下了規矩,要從正門進來撿球。」
「原來如此,所以他們才來得那麼勤呀。這樣啊,明白啦。」
「你明白什麼了?」
「哦,就是明白他們來撿球的原因了。」
「今天這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覺得煩人嗎?讓他們別來不就好了嗎?」
「就算讓他們別來,他們還是會來,沒辦法啊!」
「你要是說沒辦法,那也就這樣了,不過,你不用這麼固執也可以吧。人有稜角的話,在社會中周旋就會吃力不討好呀!圓的東西滾來滾去,可以毫不辛苦地去任何地方;四角形的東西要滾動起來可就除了費勁沒別的了,而且每次滾動稜角都會被磨得生疼。世界畢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別人也不會變成都按自己想的來。嗯,怎麼說呢,無論如何跟有錢人對抗是肯定要吃虧的,只會勞神費心,把身體搞壞,也沒人誇你好。人家也無所謂,只要坐著差遣個人就完了。『寡不敵眾,胳膊擰不過大腿。』沒法抗衡這點誰都心知肚明。人要固執也行,可要是打算固執到底,以至於影響了自己的學習,給日常活動帶來麻煩,最後就會費力不討好,徒勞無功啊!」
「對不起,剛才球又飛進來了,我可以繞到後門去撿球嗎?」
「你看,又來啦!」鈴木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主人漲紅了臉道。
鈴木君認為自己已經基本上達到了來訪的目的,便告辭離去了。
交替進來的是甘木先生。自古以來就很少有「沖昏頭腦專家」自己稱自己為「沖昏頭腦專家」的例子,因為在他覺察到這有點兒不對勁兒的時候,就已經過了「沖昏頭腦」的巔峰。主人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到達了「沖昏頭腦」的巔峰,即便如此,談判也還是談得虎頭蛇尾的,不過總算是有了個了結。所以,當晚他在書房裡仔細思考一番,然後發覺到事情有點兒古怪。當然,古怪的是落雲館,還是自己呢?這還尚有充分的餘地可質疑。但是,無論怎樣,有古怪是確定無疑的。他覺察到,就算再說是與中學比鄰而居,像這樣一年到頭一直被惹怒,就有點兒古怪了。既是看出了古怪,便總要想個辦法解決。只是做什麼都沒用,還是吃點兒醫生開的葯什麼的,給怒火之源來點兒賄賂撫慰一下它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這樣覺悟了以後,主人便起了請平素一直就診的甘木醫生過來,給自己診察一下的念頭。主人這是聰明還是傻,且擱在一邊兒不論,總之他能察覺到自己的「沖昏了頭腦」這一點就必須說是其志可嘉、其情可佩了。
甘木醫生還是臉上帶著那樣的微笑,平靜地問:「怎麼樣?」這是醫生基本上必定要問的一句話。爺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麼樣」的醫生,是怎麼也不想去相信的。
「大夫,我總覺得不行呀!」
「哎?沒有啊,怎麼會呢?」
「到底醫生開的葯管不管用呀?」
甘木醫生雖然也吃驚,但他是位溫厚的長者,所以並沒有露出激動的神色,只溫和平靜地道:「沒有不管用這回事兒。」
「那你看我的胃病,不管吃多少葯,都還是一樣呀!」
「絕沒有這樣的事情!」
「沒有嗎?那有稍微好轉一些了嗎?」主人問別人自己的胃的情況。
「沒有那麼快痊癒的,但會漸漸起效的。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
「是嗎?」
「你還是愛發脾氣嗎?」
「可不是呀!連做夢都會發脾氣。」
「或者運動什麼的,你稍微做一點兒比較好吧。」
「運動以後還是會發脾氣。」
看起來甘木醫生也驚訝萬分了:「是嗎,那就讓我看看吧!」說著就開始為主人檢查起來。
等不及檢查結束的主人突然大聲問道:「醫生!前些天我讀了本書,裡面有講催眠術,說是運用催眠術可以將三隻手的毛病和各種各樣的疾病治好,這是真的嗎?」
「嗯,也有那種療法。」
「現在也有在用嗎?」
「有的。」
「實施催眠術很難嗎?」
「沒什麼難的,我都經常做呢。」
「您也做催眠嗎?」
「嗯,給你試一下嗎?只不過是任何人都必定會被催眠的法則類的手法。只要你同意,就給你試一試吧!」
「哎,有意思,那請給我試一下吧。我也老早就想試試被催眠一回了。不過,要是催眠過度醒不過來,可就麻煩了。」
「哎呀,沒問題的!好,那就開始吧!」
他們的交涉迅速達成一致,主人終於要接受催眠了。爺至今還從未見識過這種事,不免心中暗喜,想著要在這客廳的角落拜見一下催眠的成果。醫生首先從主人的眼睛著手催眠。看其方法就是從上至下地摩挲雙眼的上眼皮,儘管主人已經把眼睛閉上了,醫生還依舊反覆朝同一個方向摩挲,彷彿想要讓眼睛養成慣性。
過了一會兒,醫生問主人:「這樣摩挲眼皮,眼皮就漸漸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嗯,是變得發沉了。」
醫生不斷以同樣的手法摩挲主人的眼皮,問:「你的眼睛會漸漸感到沉重,準備好了嗎?」
也不知主人是不是變成了那種感覺,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同樣的摩挲手法又反覆進行了三四分鐘。最後,甘木醫生說:「好啦,你已經睜不開眼啦!」
真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被弄瞎了。
「再也睜不開了嗎?」
「是,再也睜不開了。」
主人默默地閉著眼睛。搞得爺還錯以為主人真的已經變成盲人了。
「你要是能睜眼,就睜開試試。反正你是睜不開的。」過了一會兒,醫生說。
「是嗎?」主人話音未落,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
「沒被催眠上啊!」主人哧哧笑著說。
「是,沒成功。」甘木醫生也一同笑道。
催眠術最終沒有成功,甘木醫生也回去了。
緊接著,又來了一位。主人家還從未像這樣來過這麼多客人,對以交往甚少的主人家來講,簡直不像真的。不過,來了就是來了,而且來的還是個稀客。爺之所以要給這位稀客來上一筆,並不僅僅由於他是稀客。如前所述,爺在繼續描寫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正是描寫事件餘波不可缺少的素材。爺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不過,只要說是位長臉上長著山羊鬍子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就可以了吧。相對於迷亭的美學家,爺打算稱他為哲學家。「為什麼要稱他為哲學家呢?」並不是由於他不像迷亭那樣自吹自擂,只是看著他和主人談話時的樣子,令人覺得他的確就是個哲學家。他似乎也是主人以前的同窗,二人對話的樣子,看起來都無拘無束,毫無隔閡。
「哦,迷亭啊,他就像漂在池子里的金魚麩子(32)般輕浮。聽說前些天,他帶著朋友路過一面之識都未曾有過的貴族家門口時,說要進去喝杯茶什麼的再走,就硬把那朋友拽進去了。真是太隨便了。」
「然後怎麼樣了?」
「後來怎麼樣,我都沒想要聽。……反正啊,他就是個天生的怪人吧。與此相應的,他也沒什麼思想,簡直就是金魚麩子。鈴木嗎?……那小子來你家嗎?哦哦!那是個不明事理,卻在混社會上十分機靈的人。倒是塊有能力掛金錶的料,只是沒有深度,不穩重,所以不行。雖然他嘴上老說圓滑、圓滑,可他根本連圓滑的意思都不懂。說迷亭是金魚麩子的話,鈴木就是用稻草捆紮的魔芋,只是噁心地滑溜,一個勁兒地搖來搖去地抖個沒完。」
主人聽了這新穎的比喻,似乎深有感觸佩服不已,許久以來首次哈哈哈地大笑了。
「那麼,你是什麼?」
「我呀,是啊,像我這樣的……大概是個野生山藥吧,長時間埋在土裡。」
「你好像從來都是泰然自若、輕鬆自得,真羨慕你啊!」
「哪裡!我也都跟普通人一樣,沒什麼可值得羨慕的。唯一讓我慶幸的是,我也不羨慕別人,只有這點好吧。」
「那經濟上最近寬裕嗎?」
「哪裡,都一樣啊!說夠用不夠用的。不過,日子也在過著,沒什麼問題。不必大驚小怪啦。」
「我過得很不痛快,怒火中燒得受不了,對什麼都只有不滿。」
「不滿也是好的啊。有不滿就把不滿發散出來,然後心情就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變得很好了。人本來就是千差萬別的,即使勸別人要變得跟自己一樣,也是不可能變成的。雖然筷子要是拿得跟別人不一樣,吃起飯來就會不容易;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按照自己的高興來切才是最方便的。去手藝精湛的高級服裝店挑選和服時,看你的樣子他們就能把合你身的和服拿過來;而去手藝差勁的裁縫鋪子定製的話,不忍耐個相當長一段時間是不成的。然而,這個社會是一件做得非常好的服裝,因為你穿著西裝,它自己就會來貼合你的身材。如若爹媽高級,技藝精湛地把你生得適合於當今社會,那就非常幸福了。可是,若是把你生得有缺陷,那麼,要不就忍耐與這社會的格格不入,要不就保持堅忍,直到自己與社會合拍為止,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吧。」
「可是像我這樣的,永遠也沒有與社會合拍的可能性,實在憂心難安呀。」
「不太合身的西裝,即便勉強穿上,也會撐破。就像發生吵架呀,自殺呀,暴動呀之類的事。不過,你只是說說自己不高興而已,自殺是定然不會去做的,就連吵架這種事情都不可能有。好啦,好啦,你已經算好的啦!」
「可是,我每天都在吵架呀!就算對象不在眼前,只要生氣了,就是吵架吧!」
「的確是,這是一個人吵架。真有趣,那你愛怎麼吵就怎麼吵好了。」
「就是厭煩這點。」
「那就別吵了唄。」
「這是在你面前,自己的心也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唉,大致是什麼事兒讓你如此牢騷滿腹呀?」
主人便就此以「落雲館事件」為起頭,從今戶燒的狸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跟哲學家講述了品助、喜佐古,以及其他一切不平事。哲學家默默地聽著,最後總算開了口,對主人說了如此一番話:
「無論品助和喜佐古說了什麼,你假裝不知不就好了嘛,因為反正是不讓步的。
「至於中學生,他們值得你去理會嗎?有妨礙你什麼嗎?即便談判、吵架了,不也解決不了問題嗎?
「我覺得,就這一點來說,比起西洋人,古代的日本人要偉大多了。西洋人的做法是,凡事總要講『積極地如何如何』,這在最近十分流行,但其中卻藏有極大的缺點。首先,即便說要『積極地如何如何』,那都是無止境的事兒。無論你把『積極地』貫徹到什麼時候,也不可能達到完美滿意的境界。對面有一棵絲柏吧?你嫌它礙事就砍了它,可接下來,前面的旅館又成了障礙,你再將旅店推倒,可再往前的那戶人家又會觸怒你。不管你走出去多遠,都是永無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做法基本全是這一套。不論是拿破崙,還是亞歷山大,沒有一個是打勝了就滿足的。一個人對別人不滿,就跟他吵架,對方不肯閉嘴,就跟法庭起訴,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樣就能了結的話,那可就錯了。心裡是到死之前都焦躁不安,無法有個了結。
「寡頭政治不好,就改成代議制。代議制也不好,就又想再換個什麼體制。覺得河川傲氣就架個橋樑,覺得山巒不稱心就挖個隧道,覺得交通不便就修個鐵路。這樣就永遠無法滿足了。可話說回來,人類又能積極地將自己的意願貫徹到什麼程度?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是那也是終生不滿的人所創造出的文明。
「日本的文明,則不是通過改變自身以外的狀態來尋求滿足的。日本文明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日本文明是在『不該從根本上改變周圍環境』的這一前提條件下發展起來的。即使父母和孩子的關係不佳,日本人也不會像歐洲人那樣,想要改善關係求得安穩。日本人認為,由於親子關係是亘古不變的、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東西,所以應該在這種關係中思索並採取求得安心的手段。在夫婦君臣之間的關係上也是如此,在武士和商人之間的界限上也是如此,在看待自然界上也是如此。假如有高山阻路,去不成鄰國,日本人不是想到要去瓦解高山,而是會設法讓自己不去鄰國也能不發愁,會培養自己不翻越高山也能滿足的心境。
「所以你看,不論是佛家還是儒家,都一定是從根本上抓住了這個問題。就算你再了不起,這世間也不可能盡如你意,你不可能使落日回升,也不可能使加茂川倒流,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的心而已。你若是修鍊得能自由控制自己的心,那麼不論『落雲館』的學生再如何騷擾,你不是也能不為所動嗎?今戶燒的山狸,你若不當回事,那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吧?品助之流的人要是說什麼混賬話,你把他當傻瓜,也就無礙了吧!
「傳說在古代有個和尚,刀架在脖子上了還說了『電光影里斬春風』(33)什麼的,十分瀟洒的話。如若修身養性積累到一定程度,消極到極點,不是就能這樣靈活地運用了嗎?
「像我這類人,是不懂那些難解之事的,只是覺得『總之只有西洋人的積極主義好』這種想法似乎稍稍有些不對。眼前就是,不論你怎樣運用積極主義,你還是對學生們來嘲弄你一事毫無辦法,不是嗎?你要是有權封了那所學校,或是對方干出了值得向警察控訴的壞事,那就另當別論了。若非如此,你再怎麼積極出動,也是不可能獲勝的。若是你想積極出擊,要麼就是有金錢的問題,要麼就是有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就是你在財主面前不得不低頭,在聚眾作亂的孩子們面前不得不伏低做小。像你這樣貧窮的人,而且還想隻身一人積極地獨自去爭吵,這就是最根本的你的不滿的根源呀!怎麼樣?明白了嗎?」
主人沒說懂,也沒說不懂地聽了這番話。稀客走後,主人進了書房,不是看書,而是想了些什麼。
鈴木藤十郎先生是教主人順從金錢、順從大眾,甘木醫生是建議用催眠術鎮靜神經,最後這位稀客則是勸說主人修養消極性以求得安心。主人要選擇哪個是主人的自由。只是,這樣下去是肯定行不通的。
(1)卧龍窟:指還未聞名於世的大人物的居所。
(2)不無道:即不知道。這裡的日文原文,是日本某些年輕人和某一社會階層的人多用的、不太正式、比較隨意的發音方式。此處,採用了北京方言里的輕口連詞發音。
(3)大名:日本戰國時代獨立管轄一方的領主。江戶時代,直接供職於將軍,俸祿在一萬石以上的領主。
(4)奧山:日本地名。東京淺草公園觀音堂后一帶的俗稱。
(5)方格籬笆:是竹籬笆的一種。籬笆由圓木柱和木柱之間縱橫交錯的竹子構成,竹子構成的空隙為四方形格子。
(6)吞舟之魚:能吞舟的大魚。常以喻人事之大者。語出《莊子·庚桑楚》:「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
(7)蓋倫:是古羅馬時期最著名、最有影響的醫學大師,他被認為是僅次於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第二個醫學權威。蓋倫是最著名的醫生和解剖學家。他一生專心致力於醫療實踐解剖研究、寫作和各類學術活動。
(8)帕拉塞爾斯:(約1493—1541),中世紀歐洲醫生、鍊金術士、占星師。帕拉塞爾斯全名菲利普斯·奧里歐勒斯·德奧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馮·霍恩海姆,是蘇黎世一個名叫W.馮·霍恩海姆醫生的兒子。他自稱為帕拉塞爾斯,是因為他自認為他比羅馬醫生塞爾斯更加偉大。
(9)升:體積單位,是「合」的十倍。明治時期一升約為1.8039升。
(10)合:體積單位,是「升」的十分之一。明治時期一合約為0.18039升。
(11)警察局遭火攻:這裡指的是「日比谷燒打事件」。1905年9月5日,《朴次茅斯和約》簽署的當天,日本民眾聚集在東京日比谷公園召開國民大會,反對《朴次茅斯和約》,因為日本得到的只是戰略利益,而非民眾指望的大筆賠償金。民眾襲擊了公園附近的內相官邸、國民新聞社、警察局、與俄羅斯關係深遠的日本正教會等,發生的燒、打事件,騷亂持續了3天,最終被政府軍鎮壓。
(12)禪宗六祖:惠能(638—713),俗姓盧氏,唐代嶺南新州(今廣東新興縣)人。佛教禪宗祖師,得黃梅五祖弘忍傳授衣缽,繼承東山法門,為禪宗第六祖,世稱禪宗六祖。唐中宗追謚大鑒禪師。著有六祖《壇經》流傳於世。是中國歷史上有重大影響的佛教高僧之一。惠能禪師的真身,供奉在廣東韶關南華寺的靈照塔中。
(13)Inspiration:靈感。日文中的英文的外來詞。
(14)觀音雕像就是一寸八分的朽木:淺草寺供奉的本尊為聖觀音菩薩。相傳,在推古天皇三十六年(628年),淺草的漁夫檜前濱成和竹成兩兄弟在隅田川捕魚之時,撈到一尊金色聖觀音菩薩像,村長土師中知拜佛像出家,並將自家改為寺廟,設立廟堂安置此像。645年勝海上人為寺院進行整備修復,經過觀音菩薩報夢告知而把本尊定為秘藏佛像。觀音像,相傳為高一寸八分(約5.5厘米)的金色像,由於是非公開的秘藏佛像,故實體不明。朽木:都說朽木不可雕,但實際上在木雕匠人的眼中,朽木渾然天成,是最難得的材料,朽木可雕遇材而作。匠心琢朽木,「觀音」徐徐來。
(15)巢鴨:東京都豐島區東部。
(16)鐵炮浴桶:帶有燒水鐵管式浴桶,在江戶時代被廣泛使用。浴桶裡面裝入鐵質或銅質的筒,下面用柴火或煤炭把水燒熱。
(17)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誘拐》等,大多是脫離現實的冒險故事和怪誕情節。
(18)達姆彈(dumdums):英國製造的一種槍彈。因由印度加爾各答附近一個叫達姆的地方兵工廠生產而得名。又俗稱「開花彈」「榴霰彈」「入身變形子彈」,是一種不具備貫穿力但是具有極高淺層殺傷力的「擴張型」子彈。
(19)埃斯庫羅斯:古希臘悲劇詩人,與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一起被稱為古希臘最偉大的悲劇作家,有「悲劇之父」「有強烈傾向的詩人」的美譽。代表作有《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阿伽門農》《善好者》(或稱《復仇女神》)等。
(20)金橘頭:即禿頭。形容禿頭形似金橘,皮光水滑,金光閃爍。
(21)鬼殼燒烤:將蝦帶殼從背部刨一道,然後蘸汁燒烤的料理方法。其特點之一是可以連殼都吃掉。
(22)夫子道,唯一是也,一以貫之,寬仁而已矣:見《論語·里仁篇》:「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23)沙河:遼寧省舊名。
(24)奉天:現今的瀋陽。
(25)《伊呂波歌》:日本真言宗祖師,被後世尊為「弘法大師」的空海大師,唐德宗年間寓居於長安大相國寺,創作出了後世奉為日語元祖的《伊呂波歌》(いろは歌)。
(26)丹波國笹山:丹波國,日本古國名,今京都府及兵庫縣一部分。笹山,在古丹波國境內。自笹山來,成為山中粗野人初次進城的代名詞。
(27)細腿褲:日本傳統男式褲裝。從腰到腳踝都比較貼身的褲型。腰的部分用類似皮帶的帶子紮起來。
(28)越后:日本古國名。
(29)《忠臣藏》:原名《假名手本忠臣藏》,本來也是凈琉璃劇本,竹田出雲、三好松洛、並木千柳等集體創作,共十一場。1784年由竹木座首演。同樣移植為歌舞伎劇目,這是日本歌舞伎中最優秀的劇目之一。
(30)自掏腰包買雜誌:這部小說於1905年1月開始在《杜鵑》雜誌連載,以後才出版成書。
(31)克律西普斯:斯多亞學派的哲學家,索利的阿波羅尼烏斯之子,約於公元前260年移居雅典,在學園聆聽阿爾克西拉烏斯講學。后在克里特斯的教誨下信奉斯多亞哲學。他於公元前232年繼任斯多亞學派領袖。
(32)金魚麩子:喂金魚的飼料,特別輕的麩子,可以漂浮在水面上。這裡是用來形容迷亭特別輕浮不沉穩。
(33)電光影里斬春風:無學禪師(1226—1286)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體,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溜光斬春風,無濟於事的。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文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