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馭天下」1
34.酷吏們嘗到了「請君入甕」的滋味
天授三年(692年)四月,武則天的心情好,改元「如意」。改了不到半年,老人家身體健壯,容顏如春,竟然「落齒復生」,她一高興,又改元「長壽」。結果這一年就有三個年號。
從新改的年號能看出女皇心滿意足的心態,也能看出革命已基本成功。
在這個背景下,酷吏集團的存在,就不是一個有利於政權穩固的因素了,反而成了社會動蕩之源。
由於他們的手伸得太長,使官僚集團感到人人自危;因為他們陷害無辜,使起碼的公平正義蕩然無存。這樣一個社會,不可能是一個常態的社會。
古代人把管理國家比喻為「牧羊」,這個說法非常貼切。劃定一個圈子,不得超越,然後就讓羊兒吃草擠奶,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各得其所。偶有越界的,執鞭而警告之,這就能維持住基本的秩序了。
但是若把國家變成屠宰場,依靠今天殺一批、明天殺一批來震懾,臣民們必然會聚集起越來越強的反抗心理,社會也將瀰漫著不祥的戾氣,焉得長治久安?
那麼,垂拱至天授年間的酷吏集團猖獗到了什麼程度呢?
十分可怕!
據中宗復辟以後的清算,這個「妄濫殺人」的集團共有26人,他們「以粗暴為能官,以兇殘為奉法」。無辜官民「倏忽加刑,呼吸就戮(眨眼之間就被殺掉)。暴骨流血,其數甚多。冤濫之聲,盈於海內」(見《全唐文》)。
革命之前,制獄(詔獄)尚無固定地點,革命后,來俊臣等把誣陷人當作了一項事業,案子越來越多,女皇就在中樞機關的集中地——皇城之南的麗景門「別置推事院」,這就是新開的制獄。
制獄設在這裡,是為了便於逮捕中央高級官員,借上朝之機就把你給逮了,不須驚動地方。
到後來,抓的人太多了,連麗景門這裡都不夠用了,就又在司刑獄設立「三品院」,專門關押三品以上的大官。
以來俊臣為代表的酷吏所使用的酷刑,在中國歷史上也堪稱極富創意,或以醋灌鼻,囚禁於地牢中;或裝入瓮中,用火來燒烤;或斷其口糧,令犯人吃棉絮以充饑;或令犯人睡在糞穢之中,備受荼毒;或將鐵圈套於人頭之上,加插木楔,直至腦袋破裂……
種種慘毒之刑,不是肉身可以承受得了的。史稱「但入新開獄者,自非身死,終不得出。」
酷吏們的為非作歹,引起了大臣的強硬抵制和抗爭。天授二年(691年),繼宰相岑長倩、格輔元等被殺后,另一宰相樂思晦和右衛將軍李安靜也被殺。李安靜的得罪,不過就是當初不肯在勸進表上署名。來俊臣在審問他的「反狀」時,這位李將軍毫不屈服,怒喝道:「以我唐家老臣,要殺就殺!若問謀反,實無可對!」
如意元年(692年)初,肅政台中丞魏元忠等7人被控謀反,侯思止奉命審案。他事先對魏元忠說明,不承認就要吃棒!
魏元忠不肯承認。
侯思止就叫人把魏元忠在地上倒拖著走,肆意折磨。
等停下來后,魏元忠站起來說:「我薄命,如乘惡驢墜倒,腳為鐙所掛而被拖曳!」(《舊唐書·酷吏傳》)
侯思止目不識丁、滿口土話,本來就被人視為滑稽人物。審這一案,被魏元忠一頓臭損,更是傳為笑談,連武則天聽了都大笑。
這個所謂的7人謀反案相當經典,首告是來俊臣,被告裡面頭一位就是宰相狄仁傑,兩個赫赫有名的司法界權威人物撞到了一起。
為了減少審案的難度,來俊臣事先奏准,只要承認謀反的,可以免死罪,也不給上刑。狄仁傑與魏元忠的鬥爭策略不同,他不願受酷刑,就自己承認:「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朝舊臣,甘受伏戮。反是實!」
好,只要承認就好。不過這案子當然不能這麼痛快就完了,另一個酷吏王德壽又誘供,要狄仁傑最好把女皇母親方面的親戚、冬官尚書楊執柔也牽扯進來。狄仁傑堅決不幹,說:「如此,皇天后土,必將譴我!」說罷以頭觸柱,血流滿面。
王德壽怕事情鬧大了,趕緊抱住狄仁傑,說:「不牽扯就罷了,狄公何必如此?」此後,王德壽再見到狄仁傑,態度就尊敬得多了。
狄仁傑乖乖認了罪,對他的看管也就不十分嚴了。他趁機把被面撕下,寫了冤狀塞在棉衣里,以天熱為由,託付王德壽交給自己的家人,讓家裡人把棉花掏空了再送來。王德壽自然很樂意去辦。家裡人收到棉衣,知道有名堂,在衣服里找到了密狀。狄仁傑的兒子狄光遠馬上拿著狀子,前往皇宮告變。
按照當時規定,凡是告變者,都可得到女皇召見。女皇聽取了狄光遠的彙報,又看了冤狀,非常驚訝,就把來俊臣叫來質問:怎麼能對狄仁傑逼供?
來俊臣巧言令色道:「狄仁傑等入獄,臣未嘗去其巾帶(還讓他們穿著官服),起居妥為安置,若無謀反之事,他們怎肯招認?」
女皇不信,知道這個事光問是問不出名堂來的,就派通事舍人周琳前去監獄視察。來俊臣連忙把監獄現場偽裝好,但是這個周琳畏懼來俊臣之威,根本不敢去見狄仁傑,回去就對女皇說,監獄里一切都很好。來俊臣見有機可乘,就叫人以狄仁傑的名義,寫了一份「謝死表」(認罪書),還假冒狄仁傑簽了名字,進呈給女皇。
正巧在這時,剛剛被冤殺的故宰相樂思晦,有個未滿10歲的兒子被籍沒在司農為奴,不甘心受屈辱,也告變訴冤。
女皇召見這個小崽子,問他有何事要告發。
小孩子說:「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陛下之法也為來俊臣所玩弄。陛下若不信臣所言,可擇朝中清正可靠之臣,試以謀反審之,只要經來俊臣鞠問,無不承認謀反!」
武則天大驚:「竟有此事?」
她這才有所悟,想想狄仁傑不正是這種情況么?於是馬上召見狄仁傑,問他:「卿為何要承認謀反?」
狄仁傑答:「不承反,臣已死於拷掠矣!」
女皇又問:「那麼,為何要作謝死表?」
狄仁傑答:「沒寫。」
女皇向狄仁傑出示了謝死表,經辨認筆跡,才知道是由他人冒簽的。經過再三考慮,武則天最終赦免了這7人。
對於這個結局,來俊臣、武承嗣大為惱怒,一天幾次堅請殺了他們這批人。但武則天終究沒答應,只是說:「詔令已下,如何能返悔?」
武承嗣見無法說動老太太,只得退下,又密囑台官聯名上表,力求殺掉這七人。來俊臣則改變思路,能殺一個算一個,他上奏道:「七人之中的裴行本,叛跡已露,其罪猶重,請誅之。」徐有功當場反駁說:「明主已有再生之恩,而俊臣等卻欲違背上意,執意誅殺,豈非欲置主上於無恩無信之地?」
最後還是武則天拍板:「吾意已決,眾卿勿再爭。」
這邊剛告一段落,那邊又冒出來一個。在「七人陰謀集團」中,有一個司農卿裴宣禮,他的外甥霍獻可,是朝中的侍御史。這個霍御史鬼迷了心竅,非要讓女皇殺了他舅舅不可。他伏闋面陳道:「陛下不殺裴宣禮,臣請死於階前。」說罷,以頭觸殿階,血流沾地。
霍獻可這麼做,既是為了表示「為人臣不私其親」,企圖邀寵;同時也是為了討好武承嗣,做個遠期的政治投資。至於舅舅的腦袋掉不掉,他可是一點兒也不心疼。
對於這種矯情到違背常理的「忠誠」,武則天心甚厭之,根本不理。但這個霍獻可並不灰心,常以綠帛裹其傷,微露之於襆頭之下,希望「太后見之以為忠」。
為了向上爬,連良心也不要了、臉也不要了。我們的民族中,世世代代有這樣的「官癮一族」!也許是——文化不斷,官迷就不絕?
這個「七人事件」,我認為,極有可能是酷吏問題的一大轉折點,聰明如武則天,不可能從中沒領悟到什麼。酷吏們的作為,是否已超出了她的容忍限度?他們的作用,是否已從必要變成了多餘?是不是應該將他們徹底剷除?這些問題,女皇已經在考慮了。
這一時期,是兩股力量在交錯起作用。一方面,在正直大臣的抗爭下,酷吏開始受到抑制,另一方面,濫刑之風仍在蔓延。
其實,事情早在天授二年(691年)就有了微妙變化。當時御史中丞李嗣真曾上表反對告密,他說:「近來獄官單人奉命,鞠問既定,便不再複審。刑法操於臣下,若有妄殺,陛下如何得知?且九品之官操生殺之權,不經秋官(刑部)與門下省,國家之利器轉入個人之手,他日恐成大患!」
這一番話,說得武則天心動。此後,她為了遏制酷吏、挽回輿論,就採取了一個幽默辦法:讓酷吏去整治酷吏。
恰在此時,左金吾大將軍丘神勣在博州平叛時,妄殺已經反正的官民千餘家的暴行被人揭了出來。當年二月,事情被查實。
好,這條倒霉的走狗就該被烹了!
武則天下令,將這個屠夫將軍斬首示眾。這傢伙自從迫害故太子李賢起,不知濫殺了多少無辜,現在是該還的時候了——以自己的人頭來還。
屠夫斷頭之日,朝野為之鼓舞!
一個倒下去,就有人趁勢而上,再揪出一個來。
有人接著告發,文昌右丞周興與丘神勣合謀,陷害無辜,罪在不赦。武則天此次發揮了高度的政治幽默,把周興交給了來俊臣去審。
這是兩隻老虎面對面。
其結果,極富有戲劇性,創造出了一個千古不滅的成語——「請君入甕」。
周興資歷很老,在酷吏當中官位最高,素來擅長羅織罪名,陷害無辜。他的崛起早於來俊臣,可以說是來俊臣的老師了。
來俊臣受命后,充分理解了女皇的幽默,就很正式地在下班后宴請周興。席間,兩人相談甚歡。
忽然,來俊臣虛心向老師求教:「近來囚犯多不承認罪名,當為何法?」
周興不知就裡,大咧咧地說:「此甚易耳!取一大瓮,以炭四周烤之,令囚犯入其中,何事不承?」
來俊臣拍案道:「妙哉!」
於是他馬上命人抬來一個大瓮,依周興之法,架起木炭烤熱,然後徐徐起身對周興道:「有『內狀』要我審問老兄,請兄入此瓮!」
周興大驚失色,嚇得一個勁兒叩頭伏罪。不用入了,我全招!
武則天念及周興也還有點兒功勞吧,就沒要他的命,判他流放嶺南。但是,皇帝饒了他,仇家卻放不過他。在流放途中,他被仇家殺死,碎屍萬段。究竟是誰殺的?魔頭千夫所指,死了也就死了,沒人追究這事。
同年九月,那個領銜勸進的酷吏傅遊藝,也被人告發,說他曾自述夢中登上湛露殿。好傢夥!做什麼夢不好,做這樣的夢,不是謀反是什麼?結果他被逮入制獄,受不了苦而自殺,殉了他自己一手催生的大周朝。
大約就在此時,為撫慰眾望,武則天還下令,將酷吏的祖師爺——索元禮也下獄。進了制獄,自然有別的酷吏來收拾他,三下兩下,就給折騰死了。
酷吏接連斃命,朝野無不拍手稱快。
這一時期,史稱「制獄稍衰」。但是,典型人物僅僅倒了幾個,酷吏作為一個群體仍然存在併發揮著作用。尤其是來俊臣,獨得女皇信任,繼續作惡了多年。
那一年的八月,來俊奉命審問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這個張虔勖,就是當年跟隨裴炎勒兵進宮、參預廢中宗的兩員大將之一(另一個是程務挺),後來被賜姓武。此次他犯了什麼事,不詳,只說是被人告發傲慢自得,言語不遜。
他是擁戴太后臨朝的大功臣,傲慢並不奇怪,不過因為傲慢而獲罪,倒是古今罕見的。女皇現在不給他留一點兒情面,估計還是記著裴炎的那筆老帳呢。
張虔勖知道不好,怕自己受不了酷刑而被問成死罪,就跑到徐有功那裡去自訟(坦白交代),以求公正。
來俊臣聞訊大怒,把張虔勖逮到,一款不問,就命衛士亂刀斬殺,梟首於市。而後,偽造了口供報了上去。
可憐當年可以脅迫皇帝下台的大將軍,竟被一個小小法官殺雞一樣給剁了,這也是「出來混,都是要還的」一例。
來俊臣再接再厲,眼裡也沒有了什麼大將軍不大將軍,殺起武將來毫不手軟。他向左衛大將軍泉獻誠索賄,被拒絕,就誣告泉大將軍謀反。偽造了證據,先斬後奏。可憐泉獻誠,乃高麗泉男生之子,歸唐後為一代名將,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此外高麗名將黑齒常之在唐為將多年,也為酷吏所殺。
要是只殺幾個文官,國家一時還亂不了套,但是對赫赫有名的武將大開殺戒,那純粹就是自毀長城了。酷吏在這個問題上的恣意妄為,並沒有引起武則天的警覺,其後果就是:堂堂的大周朝在對外戰爭中飽受屈辱、狼狽不堪。這都是后話了。
到長壽元年(692年)中,「革命」已經進行了兩年多,告密之事還是層出不窮,武則天心生厭倦,有明顯的跡象表示:她已經很不耐煩了!
這年五月,據說武則天聽了一個道士韋什方的馬屁進言,為了禮尊佛教,要把大周變為彌勒凈土,遂下令禁止屠宰和捕魚蝦。道士出了個佛家的主意,這也是大周朝的奇聞之一。
這個禁屠禁捕令意味著什麼呢?就是全國軍民皆不許吃肉,漁民也不能打魚。饞肉的,還可以忍一忍,但是漁民的生計怎麼辦?女皇已經想不到這些了,「革命」原則超過了民生要義。這項禁令一直到8年後,才因鳳閣舍人崔融的勸諫而被廢止,這其間,真是苦了大周的萬千臣民。
其時,左拾遺張德添了一個兒子,為了慶賀這事,他在孩子生下三天後,偷偷殺了一隻羊,請同僚及好友到家裡喝例行的「三朝酒」。所請的幾位當中,有個叫杜肅的補闕。拾遺、補闕這兩種官職都是諫官,所以杜肅和張德是同事。這本是一次範圍極小的私人宴請,大家湊個熱鬧,吃完抹抹嘴走人,就算完事。
卻不料這位杜肅先生,吃了人家的肉,也不嘴短。他趁人不備偷偷帶走一塊肉餅,回家后便寫了告密奏表,附上肉餅作證據,上呈武則天。
第二天,武則天臨朝,把張德叫到前面來問話:「聽說愛卿生了兒子,向你賀喜啊!」張德趕忙拜謝。武則天接著就問:「請客的肉是從何處得來?」
這一問,把張德唬得魂飛魄散,連忙叩頭伏罪。
武則天說:「朕禁屠宰,但紅白喜事的宴請並不限制,此乃人之常情。惟愛卿今後若再宴客,對客人也須有所選擇!」說完,拿出了杜肅的奏疏給張德看。
杜肅頓感羞愧萬分,滿朝文武也都恨不得往他臉上吐唾沫。
狄仁傑獲救,杜大人受辱,這種種跡象都表明:風向已有所變化!眾臣受到鼓舞,掀起了第二次反酷吏的輿論攻勢。
同月,萬年縣主簿徐堅上疏,痛陳死刑覆按制度(即死刑複核)遭破壞之弊,他說:「《周禮》上有審案『五聽』之道,今亦有三次覆奏方能定案之令,而今敕令審謀反案者,陛下僅遣使者去查問后,即可處斬。此極不妥!人命至重,死不再生,萬一蒙冤,只能飲泣吞聲;合族受累,欲訴無路!此不足肅奸逆而明典刑,只能助長酷吏福威,令天下臣民生疑懼。臣萬望禁絕此種處分,還是依法覆奏為妥。」
右補闕朱敬也在這時候上疏,他提出:嚴刑是為了禁異議,現革命已成,眾心已定,就應該絕酷吏、省刑罰。
朱敬是望族出身,「倜儻重節義,早以辭學知名」。他的奏疏寫得特別透徹,用了漢高祖「馬上得天下,禮儀治天下」的典故,勸女皇拋棄那害人不淺的法家思想。他說,用嚴刑固然好,否則平息不了暴亂;但是,路走遠了就沒有好的足跡,琴彈快了就沒有悅耳的和聲。昨日之善政,很可能成為今日之惡政,還望陛下詳察。
看了這篇充滿辯證法的奏疏,武則天大為讚賞,賞了朱敬三百段絲帛。對他的意見也基本採納。史籍上記載,自此之後「制獄稍衰」。
緊跟著,侍御史周炬也上疏,直指酷刑之非。他說:「刑官常以酷刑待囚犯,無所不用其極。囚犯之所以承認罪名,因其既非木石,且救目前,苟求暫時不死而已。臣所聽到的輿情,皆稱天下太平,何苦須反?難道被告儘是英雄,皆欲為帝王耶?只不過不勝虐待而自誣罷了!」
他還把批評矛頭直指女皇:「今滿朝文武屏息而不安,皆以為陛下朝與之密、夕與之仇,不可保也!」這樣翻臉不認人的君主,怎麼伺候?他提出希望說,「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願陛下緩刑用仁,天下幸甚!」
這幾人敢說話的人,有一些共同特點:一是地位身份都不高,不過是諫官而已,並非朝廷重臣;二是他們講的都是常識、常理,並非精深的哲理高論;三是其中有兩人都引用了秦用嚴刑而速亡的典故。
三個人的話,發生了作用,說動了女皇。使她終於發生了一些轉變,不至於成為歷史上的「女秦始皇」。
這段歷史,現在讀來頗令人感慨。在古代的皇權制度下,人君雖然獨裁,但是進言和納諫的途徑是「直通車」式的。只要是官員,不論職務高低(有時甚至白丁也可以),都可對國家大政方針提意見;而且是隨時提、君主隨時就可以聽得到。這多少能夠糾正獨裁政治中的偏差。
進入現代以後,政治體制從整體上有了進步,君主變成了共和,一人獨裁的事是不常有了;但下情上達的直接渠道同時也取消了。下級官員一般不得越級談問題,更何論談國家大事?政府沒有了保障直接提意見的運作系統,官員們也無法隨時隨地提意見。整個國家機構的糾錯功能,遠遠落後於古代。
我的第二個感慨是:君主所出的偏差,往往犯的都是常識性的錯誤。在政治旋渦中混了多年的武則天,難道不知道苛政失人心么?但是一旦坐到了高位之上,就耳也不聰、目也不明了,把絕大部分臣民視為潛在的謀反者。
正如周炬所說,無論是臣還是民,都以平安為人生目的。和平年代里,哪來那麼多的圖謀造反之人。統治者的過度警覺,根源還是對自己統治合法性的不自信。這在各個方面都能表現出來。比如,大周朝固然偉大,難道非要把它的母體大唐說成是萬惡的,才能顯出當今之偉大來么?
這幾個小人物的忠告,終於使武則天有所轉變。她決心對酷吏加以限制,派出了監察御史嚴善思去按問那些告密的人。嚴御史素以公直敢言著稱,經他追查審問,竟查出有850多個告密者所告的事,純粹是虛構的。
這些誣陷者自然都受到了嚴厲懲處。這以後,羅織之黨一蹶不振,再不敢肆無忌憚了。
這一年裡,萬人切齒的酷吏又倒了幾個。來俊臣因貪污被貶為同州(今陝西大荔縣)參軍。王弘義被判流放瓊州,在半路詐稱有敕令追還,偷偷跑回來,被人發覺,當場杖斃。侯思止也因違反法令被李昭德舉報,女皇下令,將這個連「官話」都說不標準的傢伙在朝堂上活活杖殺。
但是女皇稍有回心轉意,並不等於從此就春風化雨了。在兩股勢力的膠著狀態中,惡勢力仍然以慣性作用在前行。
就在長壽二年(694年)的二月,一場大屠殺驟然爆發,事起有人告發「嶺南流人謀逆」。所謂「流人」,就是正在服流刑的官員或者犯人家屬。
這件事,是誰告的?告的是什麼陰謀?正史上並無記載。但有人考證,這事與補闕李秦授有關,因為他曾經上奏說:「陛下自登極,誅斥李氏及諸大臣,其親人家族流放於外。據臣所知,有數萬人。如一旦同心,招集為逆,出陛下不意,臣恐社稷必危。今有讖言曰:『代武者劉。』劉者,流也。陛下若不殺此輩,臣恐為禍深也!」(《通鑒考異》)
這純粹是誅心之論、有罪推定,根本沒有事實。據說武則天深信讖諱,看了這道奏疏,不由不信,連夜召見了李秦授,把他提為考功員外郎。
緊接著,女皇就派出了使者,分赴劍南、黔中、安南、嶺南等六道,手持「墨敕」(女皇直接發出的公文),名為去安慰流人,實為相機殺之——這就是有名的「六道使」。
最先出發的是司刑評事萬國俊,以代理監察御史身份前往廣州。女皇授權給他「若得反狀,便許斬決」。這個授權,簡直是無限授權,只要一經授予,哪還有不殺人的?
萬國俊領會到其中奧妙,到了廣州,就將流人集中起來置於「別所」,假傳聖旨,賜令自盡。流人皆號哭,稱冤不服。萬國俊就將他們都趕到水濱,挨個兒殺死,一時間300餘人同時斃命!
而後,他偽造了謀反狀上呈,說:「諸流人都有怨恨,若不追究,為變不遠。」
這也是推論,但是女皇深信之,為嘉獎萬國俊殺人有功,特授他朝散大夫銜、行侍御史之權。
接著,「六道使」中的右翊衛兵曹參軍劉光業、司刑評事王德壽等人也陸續到各地審查流人。
這些官員都是小官,此次執行任務只是暫代一下監察御史職,因此個個陞官心切,看到萬國俊殺人如此之多,居然得了恩賞,便也都放手開殺。據說劉光業殺了700人,王德壽殺了500人,其餘的也都有濫殺,最少的也在百人以上。另外,不光是因反對「革命」的流人遭此一劫,連一些早年的流人也未能倖免。
此次「六道使」之禍,估計共殺了2000人之多。萬國俊首開惡例,連走過場的審問都略去了,一紙矯詔就幾百幾百地殺人,這在和平時期真是駭人聽聞。
但是,目前的時勢畢竟是不同了,六道使的殘暴很快被人揭發。武則天一下被點醒了,知道這又是酷吏們在殺人邀功,不禁有了悔意,便另外派了使者去各道安撫僥倖逃生的流人,公開承認六道使的做法酷暴之極;並下令將他們全部用枷鎖枷起來,押解到各道他們濫殺的地方處斬,以慰亡靈。倖存的流人,則允許他們統統返回故鄉。
這個慘痛的事件,若追究源頭的責任,女皇責無旁貸。她授權從重從快殺人,連覆按的手續都免掉了,焉能不出冤案?專政機器,只要一放鬆制約,它本身就有自行濫權的傾向,歷史的實踐已屢試不爽,這跟具體執行人員忠誠不忠誠沒有關係。
到此為止,酷吏作為一個集團,已經被武則天殺的殺、貶的貶,勢力大大地削弱了。惟有來俊臣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獨享恩寵,始終沒有倒。他在革命后,一直猖獗了7年。此人既貪且淫,不光是喜歡受賄,還酷愛美色。只要知道官民家中有姿色出眾的妻妾,就要設法搞到手。或者是出面強索,或者是羅織夫家的罪名,把丈夫抓了,再搶人家老婆。
只要他相中的女人,他都志在必得,不管人家的丈夫官有多大。
後來到了萬歲通天年間,監察御史紀履忠忍無可忍,上疏彈劾當時已是御史中丞的來俊臣「五大罪狀」:一曰專權擅國;二曰謀害良善;三曰贓賄貪濁;四曰失義背禮;五曰淫昏狼戾。他認為,來俊臣罪惡滔天,合該下獄處死。
武則天沒有採納這意見,對來俊臣縱容依舊。她這時仍護著這個著名酷吏的原因,可能是考慮:手中總要有一把刀吧。
但是來俊臣卻沒有什麼深謀遠慮,他不能理解女皇總體考慮,只以為自己地位穩固,恩寵不衰,越發地肆無忌憚起來。
到萬歲通天二年(697年)六月,這個酷吏利令智昏,竟然想誣告武氏諸王、太平公主和女皇新物色到的情人張易之和張昌宗,同時又誣陷皇嗣李旦和廢帝廬陵王李顯,說他們勾結南、北衙共同謀反!
這南衙,指的是中央機關和京都衛軍;北衙,指的是北門禁軍。
看看他告了一批什麼人?
除了兩個皇子之外,其他都是與武則天關係最密切的人,是組成大周政權金字塔尖的人與機構。他們要是都想反,大周還能是大周么?
從邏輯上說,皇帝只能有一個,如果掀掉武則天,他們絕大多數人的地位也未見得能比現在更高。那麼他們謀反,所圖何為?
南衙,北衙,都是武則天全力控制的部門,兩個不成氣器的皇子能否與南北衙勾結得上,武則天的心裡能沒數嗎?
來俊臣由於長期得寵,手握生殺予奪之權,漸漸形成了權力幻覺,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倒。在此次發動攻擊之前,竟沒有掂一掂自己與對手的份量,犯了「疏不間親」的大忌。
——狗,永遠不要想去取代主人!
如果他沒有這一擊,其命運也許能與大周相始終;但只要一出手,就等於自己往無底深淵裡縱身躍下。
可嘆的是:惡人,永遠也掌握不了科學的世界觀。
來俊臣的這個舉動,使得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大為惶恐,他們是親眼見過這條惡狗是怎麼咬人的。過去咬咬李唐舊臣和無關緊要之人,倒也好玩,今天居然要咬到女皇至親的身上來了,這還得了!
他們深知,老太太喜怒無常、威福莫測,萬一聽了來俊臣的讒言,他們這金枝玉葉的腦袋就要搬家了!
於是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這兩股勢力聯起手來,共同檢舉來俊臣的種種不法行為,輕而易舉就把他弄到監獄里去了。
入瓮之鱉,還有何能?酷吏再酷也是肉身,一用刑,照樣也是頂不住的。很快,有司就審結,拿出了意見:應處以極刑!
武則天對這把曾經用過的刀子,猶存憐惜之心,想保下他的一條命。判決奏疏上去,三日沒有批出來。宰相王及善進諫道:「俊臣凶狡貪暴,國之元惡,不去之,必動搖朝廷。」但武則天還是猶豫。
這天,武則天在宮苑中遊玩,為她牽馬的,恰是另一位宰相吉頊(xu)。
吉頊是洛州河南人,身長七尺,高大魁梧,為人「刻毒敢言」,在大周時期是個功過參半的人物。他同樣也名列酷吏,據說為巴結武承嗣,把自己的兩個妹妹也白送了,但是另一方面,也做過一些很明智的事。
武則天就在馬上問他朝中的事,吉頊說:「外臣只是奇怪,判決來俊臣的奏疏為何還不發下?」
女皇說:「俊臣有功於國,朕正在考慮。」
吉頊一聽,就來了勁兒,話說得無比刻毒:「俊臣聚結不逞之徒,誣陷良善,贓賄如山,冤魂塞路,如此國賊,有何可惜!」
幾句話,擲地叮叮噹噹響!
武則天被他說動,終於批准把來俊臣處死。
這個來俊臣,可稱大周朝第一酷吏。他過去當過響馬、入過獄,因緣際會,被武則天看中,做了官。在20年的酷吏生涯中,他似乎與所有的官員和皇親有仇,冤殺了大小官員近2000名,滅族1057家,殺掉的人總計有好幾萬。其中,有李氏宗室的親王、郡王、國公、郡主、縣主等幾十人,還有宰相5名,大將軍十幾名……
漢語里「血債累累」這個詞,只有他來頂著才是最貼切的。
此外,來俊臣還娶了十多個官員的女眷,都是官員們的老婆、小妾、妹妹、女兒、孫女。搶了人還不夠,還要這些官員們拿錢來養活她們。
變態魔頭終於就戮,人心怎能不大快!
行刑這一天,他的腦袋剛被砍下來,仇家們就撲上去,爭著咬來俊臣的肉,挖其眼珠,剝其麵皮,剖其心肝,須臾之間一搶而空!
武則天為收攏人心,立刻下詔,曆數來俊臣的罪惡,並說「本應加滅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現准籍沒其家」。
天終於晴了!士民奔走相告,相賀於路,都說:「自今眠者,背始貼席矣!」——可算能睡上個安穩覺了!
唐周時期的酷吏史,以來俊臣的被誅為標誌,可以說是落下帷幕了。
但是,若追究酷吏產生的源頭,武則天罪無可逃!正如《新唐書·酷吏傳》所言:「吏非敢酷,時誘之為酷」。
武則天要「革命」,要鞏固政權,就縱容酷吏濫殺,以震懾異己。現在政權鞏固了,她為安撫人心,就諉過於酷吏。
她可不是天真少女。這些權術,她全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