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登極】
31.先把「男女之大防」的帘子拿掉
我們老祖宗的珍貴意識形態儒家思想,其內容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夠大氣,即把男女之間的關係做有罪推定。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男女有別」、「非禮勿視」、「坐懷不亂」、「從一而終」等等理念,說得冠冕堂皇,其實都是防人「偷腥」的。
這個弊端,影響的不僅僅是自由戀愛,更主要是嚴重阻礙了婦女才幹的發揮。諸種清規戒律,把婦女圈在一個小天地里,舉手投足,都有「禮」在束縛,還談何施展?
古代略有身份的女子,都不能隨意拋頭露面,不能見外人。家中來了男客,女眷要迴避;女人要看病,只把一隻手從帳子里伸出來讓男醫生號脈。就連貴為太后的武則天,臨朝辦公也非得垂簾不可。
古人的思維,在今人看來很荒謬:一道帘子,就能擋住邪念?
武則天是個不聽邪的女人,也是一個靠不斷違反常規而獲得成功的執政者。她決心拿掉這一道狗屁也擋不住的帘子,以權力來挑戰陳腐的意識形態。
垂拱四年(688年)十二月下旬,在收拾掉了一班不成器的李唐宗室后,武則天如期舉行「拜洛受圖」大典。在這個儀式上,她命令永久撤下她前面的那道帘子,以本真的面目來面對天下的臣民。
這才是真正的「光照天下」!太后的這一異乎尋常的舉動,表明她已經自認是堂堂正正的一國之君了。
二十五日這一天,雪后初晴。武則天率睿宗、太子來前往洛河邊上的「拜洛壇」。在她身後,文武百官、部落酋長、諸蕃使節扈駕隨行。一路鼓樂齊鳴,儀仗蔽天,洛河兩岸百姓觀者如堵——這才是5千年未有之盛世哩!
壇上供著「天授寶圖」(大石頭),壇前陳列著珍禽異獸、各式珠寶。浩蕩隊伍開到后,文武百官和儀仗等「依方位而立」。
萬事具備,絲竹雅樂悠然響起,太常禮官高唱武則天親撰的《唐大享拜洛樂章》,其詞曰:「九玄眷命,三聖基隆。奉承先旨,明堂畢功。宗祀殿敬,冀表深衷。永昌帝業,式播淳風……」
其歌14首,待第三首唱完,頭戴冕旒、身穿兗袍的武則天,即起身離御座,徐步登壇致祭。
登至壇頂,武則天儀態萬方,隨著樂聲舞蹈拜祭,先是「拜洛」,而後「受圖」,接著是「登歌」、「迎俎」、「文舞」、「武舞」、「撤俎」、「辭神」、「送神」等一系列儀式。待14首歌曲全部唱完,餘音裊裊中,大典宣告完畢。
從祭壇之上,可見遠處嵩山、北邙蒼莽如龍,起伏於天際;洛河一脈浩蕩而來,蜿蜒於腳下。再看壇下,旌旗獵獵如林,萬民仰望如痴。
這莊嚴肅穆的場景,正所謂「虹開玉照,鳳引金聲」。
武則天本人此時的心情不知如何?她也許已經想到:華夏千秋,代謝無窮,她作為一個女人在政治上的成功,即便至此也是空前絕後了。
受圖之後的第二天,由薛懷義主持修建的明堂也宣告落成。
這座建築,可算是當時的世界奇迹了。據史書記載,其高294尺,四方每邊長300尺,由上、中、下三層組成,寓意天、空、地。下層為四室,象徵四季;中層十二室,象徵十二時辰;外為圓盤,九龍捧之;上層象徵二十四節氣,上有圓蓋,置有巨型鐵鳳一隻,以黃金裝飾,勢若騰飛。
建築中央有巨木一根,粗十圍(10人合抱),貫穿上下,作為大殿的主支撐。殿外置有鐵渠,用作排水之道。
在明堂之北,還有一個高出明堂約一倍的「天堂」,是放置巨型佛像的地方。
唐代的宮室建築,是白牆黑瓦,原本就清雅大方、氣象恢弘,不是後來明、清皇宮那種紅牆黃瓦的俗世風格。從史籍描述的規制看,說這個明堂是瓊樓玉宇一點兒也不為過。
大唐第一古惑仔、詩人李白年少時迷信神仙,「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在遊歷途中親眼目睹了明堂的氣象,大為震撼,曾寫有《明堂賦》一首,洋洋千言。形容明堂的規模是「勢拔五嶽,形張四維,軋地軸以盤根,摩天倪而創規。」
若不是建築本身有一種震懾心魂的美,他也不可能誇張到這個程度!
修建這樣一座毫無實際用處的建築,自然是勞民傷財。當時就有禮官提出異議,說古之明堂,不過是一間不加修飾的茅草屋,今天咱們這個明堂,就算是夏桀的瑤室、殷紂的瓊台也不過如此了。
反對的聲音,畢竟是微弱的。武則天在參觀驗收之時,對這明堂卻是滿意極了,稱它為「開乾坤之奧策,法氣象之運行」。有了這個龐然大物,「能使災害不生,禍亂不作」——有沒有這功效暫且不說,起碼是加強了「恭承天命」的合法性!
古來凡是政治,就離不開忽悠。
武則天為了紀念這一標誌性建築,特意改河南縣為合宮縣,又親自將明堂命名為「萬象神宮」。這地方還沒開始使用,就先對民眾開放,凡是東都的婦女和諸州的父老,都可進去參觀。
不僅是可以走走看看,而且「兼賜酒食」,真是惟恐招待不周。這個活動搞了不短的時間,「久之乃止」。
自有階級以來,何曾有過老百姓可以隨便到皇帝辦公的地方去參觀?消息傳開,萬民踴躍,一時前來參觀的人摩肩接踵,四顧而驚嘆!
以我們今人對古代社會的揣想,皇權之下,整個社會一定是死水一潭,日出日暮、百無聊賴而已。其實不然,中國的古代社會,向來就是好戲連台,其熱鬧程度今世遠遠不及。試想,若是我們躬逢大唐盛世,今日有消息傳來:只要想當官的就去報名,十有八九都能撈一頂帽子戴戴;明日又有消息傳來:想去瞧瞧中央議事堂是個什麼樣子,就只管去,中午朝廷還管一頓好飯伙……那該是何等振奮人心!
武則天此刻對自己的權威已有充分的自信,只有充分自信的執政者,才不會防範普通的老百姓。至於東都的婦女同胞們,更是享受到了現代婦女解放之前最大的一次解放,估計其中的丫環、老媽子在夢裡都能笑出聲來。
不過,明堂建起來,畢竟不是為老百姓開辦的免費公園,武則天要利用這裡大樹特樹自己的權威。為此她下詔,來年正月,要「大享明堂」,在這兒祭祀三聖(高祖、太宗、高宗),連帶拜祭上帝;並聲稱:今後明堂既為祭祖之地,也是布政之所,是國家的政治中心。
此時武則天的名號「神皇」,為秦始皇以來所沒有。新的辦公地點「明堂」,前代也不多見。她對此做出了解釋,說這是「自我作古,用適於事」。「古」是指規矩、傳統;「自我作古」就是創新體制;「用適於事」則是說,實踐才是檢驗合不合法的唯一標準。
就在拜洛的當日,武則天宣布明年改元「永昌」。幾日後,就是永昌正月初一,「大享明堂」儀式隆重舉行,具體內容是祭祖並大宴群臣。
此次祭祖活動規格超常,實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武則天身著帝王服飾,腰配三尺大圭,手執鎮圭(帝王或諸侯禮拜時所用的玉器)為初獻;皇帝為次獻,太子為終獻。依此拜過昊天上帝、「三聖」,還有被追尊為魏王的武士彟。
祭祀完畢,武則天登上則天門,宣布改元,大赦天下。
次日,「天子坐明堂」,武則天接受了百官的朝賀。第三天,又在明堂布政,頒布九條訓令訓導百官。「九條」是哪九條,史書不載,據後人推測,左不過是《臣軌》里提出的那一套。
初四日,又大宴群臣一遍。
在酒足飯飽的中國式老套中,武則天圓滿地完成了「大享」儀式。
詩人陳子昂目睹此盛事,曾替別人寫了一篇賀表,稱大享明堂為「曠古莫聞,於今始見」,深深為武則天的氣魄所折服。
武則天通過恩威並施,只用了不長時間,就完全扭轉了臨朝稱制初期群臣不合作的局面。作為整體勢力的「皇唐舊臣」,已在誅裴炎、剿滅徐敬業與宗室之亂這三大戰役中被擊垮;作為政權基礎力量的中下層官員,因為仕途通暢、國泰民安與酷吏鉗制這三大因素,而對武則天完全心悅誠服。
他們被武則天導演的一場又一場政治秀鬧得眼花繚亂。
在儒家禮法看來,女人無正當理由當國主政,是既不合禮也不合法的,而武則天偏偏就要在儒家傳統中鑽空子,以最最合法的天命所歸、三代古制來壓制你們的「不合法論」。她祭起儒家傳統的法寶,雜以神道花樣,把這場政治大遊戲玩得無比莊嚴神聖,通過對自己的官員集團實施「愚民政策」,而達到了建立權威的目的。
通往皇帝寶座的大門,已為她豁然敞開。
餘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了。
這座風光無限的明堂,從設計到監工都是武則天的男寵薛懷義。
高宗去世后,作為太后的武則天不可能再嫁,三年守喪期滿后,薛懷義就填補了這個空白。
這個江湖野郎中是怎麼接近當朝最有權勢的太后的呢?原來是有人割愛。高祖李淵有個千金長公主與武則天年紀相仿,也是寡居,與武則天交情甚厚。她看武則天喪夫后形影相弔,不知是惺惺相惜,還是有意巴結,竟然把自己的一位男寵馮小寶轉讓給了太后。
這個馮小寶是戶縣(今陝西戶縣)人,人聰明,且多才多藝,不僅粗通醫術,還懂建築與武功,是古代社會中難得的科技人才。不過在儒家文化系統內,這不過是個末流人物。
武則天接收了馮小寶后,倒是頗為欣賞,覺得這小夥子有「巧思」,便給他賜名「懷義」。又可憐他出身寒微,就把他硬塞給駙馬都尉薛紹當叔叔,改名薛懷義。
正式敲定情人關係后,為了讓薛懷義能自由出入宮禁,武則天就叫他剃度為僧,讓人稱呼他為「薛師」,命他為白馬寺寺主,凡是宮中精密一點兒的營建之事,就都由他負責了。
薛懷義是個粗人,有才無德,現在有了這麼一棵大樹乘涼,牛氣衝天。凡出行,皆有十餘名宦官隨行,出入宮禁均乘坐御馬。路上士民如躲避不及,就要被打得頭破血流。
中國人中的裙帶關係,往往勝過血緣關係,朝中權貴知道他的分量,無不趨奉。就連武承嗣、武三思這樣顯赫的外戚,見他也要執奴才禮,為之牽馬執鞭。
由此薛懷義更是不把大小官員放在眼裡,招攬了一批無賴少年,統統剃了發收為黨徒,橫行都中。因為他建明堂有功,武則天就封他為左武衛大將軍、梁國公,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一位江湖郎中。
對薛懷義的橫行不法,也有人上表勸諫,但太后不聽。獨有宰相蘇良嗣不買薛面首的帳。一次,薛懷義在進宮路上遇見蘇良嗣,竟然不理不睬,蘇良嗣大怒,命左右把薛懷義掀翻在地,抽了他幾十個大耳光。
薛懷義氣暈了,跑到太后那裡告狀。武則天倒還能掌握原則,只是一笑,說:「阿師應當從北門入,南衙乃宰相往來之地,你休去惹他們!」鬧得薛懷義沒辦法。
武則天臨朝之後,沒有了權力制約,用人也就昏亂起來。永昌元年(689年),竟然命薛懷義為新平軍大總管,帶兵前去討伐突厥。薛大將軍運氣好,一直進軍到陰山的紫河,也沒遇見突厥人,於是就在單于台刻石記功而還。後來又讓他統兵攻擊突厥骨篤祿部,估計戰績不錯,回師后又升了官爵。
說到這裡,自然要帶出一位武則天家庭中的重要成員。薛懷義的那個所謂的「侄子」、駙馬都尉薛紹,娶的就是武則天唯一的女兒——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生於何年,史籍上沒有記載,據推測應該在「二聖」封禪泰山前後,是繼四個哥哥之後的幺女。
太平公主5、6歲時,常常往來於外祖母榮國夫人楊氏家中,她隨行的宮女(一說是太平公主本人)被表兄賀蘭敏之逼奸,從而引起武則天大怒。加上此前賀蘭敏之還曾姦汙了內定的太子妃,武則天最終決定,將賀蘭敏之流放並處死在半途中。
太平公主8歲時,武則天為了給去世的母親榮國夫人祈福,令太平公主出家為女道士。「太平」一名,就是公主的道號。雖然號稱出家,太平公主卻一直住在宮中。儀鳳年間,吐蕃大兵壓境,唐軍曾在青海大敗,吐蕃派使者前來求婚,點名要娶走太平公主。高宗和武則天不想讓愛女遠嫁外邦,又不好直接拒絕吐蕃,便修建了「太平觀」讓她入住,正式出家,以「公主已出家」為借口,避免了和親。
太平公主的長相。性格都跟他媽差不多,「豐碩,方額廣頤」,且又「多權略」,所以深受父母喜愛。
出家之後,她的歲數也不小了,動了嫁人的念頭。一次,她作武士打扮在御前歌舞。父母見了都大笑,說:「兒不是武官,為何忽然如此?」公主卻調皮地答道:「以此賜駙馬,可否?」父母這才知道:姑娘是想嫁人了。父皇高宗趕忙為她物色婆家。
開耀元年(681年),太平公主大約16歲時,下嫁給了高宗的嫡親外甥、太宗之女城陽公主的二兒子薛紹,也就是太平公主的表哥了。婚禮在長安附近的萬年縣館舉行,場面極盛。據說,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樹木;因為婚車太大難以通過,甚至不得不拆了縣館的圍牆。
武則天對四個兒子都不太好,唯獨對女兒十分寵愛,常與之討論政事,她甚至認為女婿薛紹的兩個嫂子蕭氏和成氏,出身不夠高貴,想逼薛紹的兩個哥哥休妻,聲言「我女豈可與田舍女為妯娌」!
有人提醒她說:蕭氏出身於蘭陵蕭氏,祖上有人做過開國宰相,並非寒門,武則天這才作罷。這時的武則天,已經自視為天潢貴胄,好了傷疤忘了疼,忘記了當年褚遂良等人對她出身低微的歧視。
這是太平公主的第一次婚姻。嫁人後的這段時間裡,她還比較本份,沒聽說有什麼緋聞。
但是這段婚姻時間並不太長,唐宗室李沖謀反,薛顗、薛緒、薛紹哥仨都卷了進去,打造兵器,招募人馬,準備響應。結果李沖旋即事敗,三人怕事情泄露,又殺了知情的地方官以滅口。武則天得知后大怒,下令將薛顗、薛緒處死,給太平公主留了一點兒面子,只對薛紹杖責一百,可是這位駙馬爺最後竟然餓死在了獄中。
當時太平公主正懷著她和薛紹的第四個孩子。事後,武則天打破唐公主食實封不過350戶的慣例,將太平公主的封戶破例加到1200戶,以作為對女兒的安慰。
時過不久,武則天打算將寡居的太平公主嫁給武承嗣,因為武承嗣生病而作罷(也有一說是因為太平公主看不上武承嗣)。後來太平公主改嫁給武攸暨,最終還是與武家聯了姻。
太平公主既懂得討母親的喜歡,也比較畏懼母親的權勢,為人比較謹慎。母親找了漢子,她也很贊同,對薛懷義這位「叔父」非常尊敬。
此時正在野心勃勃地走向男人的最高專利——皇帝位置的武則天,身邊並沒有一個與她的利益休戚相關的官僚集團。所謂北門學士,只是一批仕途出身與傳統官僚不大一樣的文臣,他們所能做到的,僅限於恪盡職守。真正可稱得上心腹的,只有薛懷義、武氏子侄和太平公主等十來個人。至於那幾個酷吏,僅僅是起威懾作用的工具而已。
這樣的力量,操控一個國家的政治,可以說很微薄,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而無廣泛的社會背景。但是,武則天完全以個人的意志,逆儒家禮法的潮流而動,強硬地向既定目標邁進。
她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她與構成社會基礎的民眾,沒發生根本利益的衝突。民安,則國泰。至於儒家價值觀是否受到衝擊,老百姓是不管的。對她原本懷有敵意的官僚集團,此時也只能順應大勢,成為她的擁護力量。
32.「革命」革掉了輝煌的大唐國號
從現在起,到武則天如願以償做皇帝,還有兩年的時間。在這段不算短時間裡,武則天所做的事情,既有務實、也有務虛,都是在為鋪平道路而努力。
實的方面,她做了如下一些事。
首先,抬高武氏地位。要做皇帝,採取這一手很必要,自己的家族必須是最尊貴的家族。在永昌元年(689年)二月,她把已故老爹武士彟的地位又提高了一格,原先是魏王,現在追尊為「忠孝太皇」。已故母親楊氏則尊為「忠孝太后」。此外五世祖以下的各位祖宗原來的尊號也都變了,新名號更加堂皇。
三月,又任命武承嗣為鸞台納言(門下省侍中),再次成為宰相,這大概是對他策劃獻「寶圖」一事的獎賞。
第二,進一步擴大和控制禁軍,改羽林軍百騎為千騎。
第三,優待陣亡士卒家屬,戰死士兵所獲勛位可以兩次轉授給近親屬。戰士遺孤若生活困難,州縣要給糧食養活。對出征軍人家屬,州縣要經常慰問,並勸說富戶助其耕種。
第四,移風易俗。成功人士必須節儉,服飾不得過於華麗,喪葬也不得太奢侈。州縣長官要督促天下適齡男女結婚,不使外有曠夫、內有怨女。
虛的方面也做了重大改革。
一是刊正禮樂,刪定律令,讓五品以上官員必須明了新的章程。
二是推出一批新文字。她以自創的「兆」(音照)字作為自己的名字,為避諱,詔書的「詔」就改稱「制」。兆,寓意「日月當空,恩被天下」。此前,老古董們老是說她只能「主陰」而不該「理陽」,那麼現在她的名字中,日月齊全,陰陽兼備,你們還有何說法?
此外還有新創造的12個漢字(一說16個),代替原來的天、地、日、月、星、國、君、臣、人等字,在詔敕、禮儀、祭祀上使用,以示時代更新。
這批新字,是武則天的堂外甥宗秦客造出來的,都很有創意。比如,新的「天」字在結構上為「上而下一」,「地」為「上山下塵」,「臣」為「上一下忠」等等,以會意、象形字為多。宗秦客這小子有點兒小聰明,對武則天阿姨十分巴結,很早就勸她稱帝,自己也想鬧個皇親噹噹。
三是改元、改正朔。永昌元年十一月初一日,宣布改元「載初」,並以本月為「正月」,也就是一元復始之月。而第二年的正月,改叫一月。這個改動也有典故,據儒家傳說,三代夏、商、周各承天命,所以正朔不同。夏以一月為正月,商以十二月為正月,周以十一月為正月。
武則天的家族,自認是汝南郡望。這一支武氏,出自周平王少子姬烈,姬烈是周朝大夫,因其手掌上有一「武」字形狀紋路,故被賜為武氏。後來他的子孫,便一直以武為氏,史稱武姓正宗,是為河南武氏(見《姓纂》)。武則天立志「造我舊周」,所以從周俗,以十一月為正月。
意識形態的東西,在儒家傳統範圍內能玩的花樣,也就到此為止了。你建明堂也好,受河圖也好,用周曆也好,固然是把武氏地位抬到了一個嚇人的高度,但是,何曾有一部經典里說過:女人可以當皇帝?
——這才是問題的死結!
不解開這個疙瘩,武則天不敢貿然稱帝,不然就是大逆不道。她知道,如果篡逆的名字一背上,那就是一萬年也卸不下來。
其實,就在她的同時代,大唐的東、南、西三面,都有女主當國的事例。東面,是新羅。史載「新羅王真平卒,無嗣,國人立其女善德為王」(《資治通鑒》卷一九三)。這是貞觀五年(631年)的事。
還有一個是日本,出了一位「推古女天皇」,為日本史上第33代天皇,也是日本第一位正式稱為「天皇」的人(以前的都叫「大王」)。她既是公主,也是皇后(被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納為妃,后升級為皇后),丈夫死後,以太後身份控制朝政而當上天皇,在位期間進行了日本史上第一場影響深遠的改革。她死的時候,是大唐的貞觀二年(628年)。
不僅如此,在日本的歷史上,居然一共出現過8位女天皇,僅隋唐時期就有6位,這段時間被日本人稱為「女帝時代」。看來,東瀛國民接受一位女天皇,在心理上是沒有任何障礙的。
南邊,有林邑(今越南中部,秦漢時為象郡之地)。史載林邑王范頭利卒,幾經內亂,國人立頭利之女為王,只不過這位女王不會治國罷了。這一年是永徽四年(653年)。
在西方,有「女國」(也稱「東女國」)。史載「女國在蔥嶺之西,以女為王。每居層樓,侍女數百,五日一聽政。其王若死,無女嗣位,國人乃調斂金錢,還於死王之族,買女而立之。其俗貴女子,賤丈夫,婦人為吏,男子為軍士。女子貴者,則多有侍男;男子貴,不得有侍女。雖賤庶之女,盡為家長,猶有數夫焉。生子皆從母姓。」(《唐會要》)
貞觀八年(634年),女國曾有朝貢使到長安。
這個古國,不知其位置在今天的什麼地方。在歷史上曾有這樣一個國家存在,對當今飽受二奶之辱的婦女同胞們,倒是一個安慰。
武則天所處的時代,簡直是個女人當家的時代。就是在咱們的大唐,在武則天稱帝之前,也早就出了一位女皇帝。
睦州女子陳碩真自幼父母雙亡,和妹妹相依為命,嘗盡人間辛酸。后妹妹被鄉鄰收養,她自己到一戶鄉宦人家幫工。某年當地發生洪災,民不聊生,餓殍載道。陳碩真不忍見此慘景,擅自打開東家的糧庫救濟災民。管家發現后,將她捆綁起來毒打,當夜被鄉人救出,逃入山中隱跡。
此後,當地民眾不時聽到陳碩真"升仙山、受仙法"的傳聞。眾人對她為民眾造福救難都抱有很大希望。
永徽四年(653年)十月初六夜,陳碩真順應民意,在淳安農村率眾起義,當地百姓群起響應,隊伍幾日內竟擴大至數萬人。陳碩真仿照唐朝官制建立了政權,自稱"文佳皇帝",以妹夫章叔胤為僕射,總管各項事宜。於十月二十五日夜,兵分兩路出擊,章叔胤率眾攻陷桐廬(在今浙江);陳碩真親自帶兵2千連克睦州治所淳安(今杭州西南)及於潛(今浙江昌化東南),此後義軍進攻歙州(今安徽休寧東)未克,又進襲婺州(今浙江金華)。
惜乎義軍最終為婺州刺史崔義玄與揚州長史房仁裕聯軍所敗。當年十一月底,數萬義軍大部戰死,陳碩真及章叔胤在激戰中被俘,英勇就義。那時,武則天還是個昭儀,跟王皇后斗得正激烈呢。
女人做國主,看來不稀奇。可是上面列舉的幾個例子,大多為外邦小國,沒法作為武則天的援例——天朝哪能向外藩看齊?至於本土的「文佳皇帝」,就更不成了,她只是一位未成功的綠林女傑而已,更不能作為範本。
必須在權威的理論體系里找到根據,以塞天下之口。
老祖宗的儒家經典看來是不行了,因為儒家理論不僅不支持女人主政,而且旗幟鮮明地予以反對。比如,《尚書·牧誓》就說:「牝(母)雞之晨,惟家之索。」《詩·大雅·瞻邛》說:「婦無公事,休其蠶織。」此外本朝比較推崇的道家理論,也沒有支持女人主政的說法。
東方不亮西方亮,這難不倒武則天,她最終從佛教經典中找到了有力的根據。
武則天與她母親楊氏兩代人,與佛教都甚有淵源。武則天小時候就很信仰佛教,後來還在感業寺當過幾年尼姑。她的印象中,佛經中有女王轉輪的典故,於是就叫薛懷義發動人去找。
薛懷義回到白馬寺,組織一幫僧人查了個人仰馬翻,終於在北涼時的高僧曇無讖翻譯的一部經書里找到了。
這部經書名為《大方等大雲經》,裡面白紙黑字提到一條預言:「爾時(到那時)眾中,有一天女,名曰凈光。」在佛出世時,凈光深得大義,捨棄天賦之形,以女身當了國王,得以管轄轉輪王統領之地的四分之一。
《大雲經》在另一處還預言說,佛死後七百年,南天竺有一個無明國,國王有一女兒名為「增長」。這位增長姑娘「實為菩薩,為化眾生,現受女身」;並預言,無明國王死後,「諸臣即奉此女以繼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閻浮提(意指人間)中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違拒者。如是女王,未來之世,當得作佛。」
這兩條經文,簡直是救了命!
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后,經過南北朝時期的發展,已經樹大根深,到隋文帝時,據記載「天下之人從而風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於六經數十百倍。」(《隋書·經籍志》)聲勢上已經遠遠壓倒儒學。唐朝雖然獨崇道家,但也不排斥佛教。
因此,佛教的理念,在大眾中甚有市場。
武則天便叫薛懷義和東魏國寺的僧人法明,給《大雲經》作疏(即做註解)。兩人心領神會,巧為附會,說武則天就是彌勒佛轉世,為天下女主。這個引申,就不免有點兒誇張了。彌勒是個菩薩不假,而且是釋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但是《大雲經》並沒有說女王就一定是彌勒佛轉生的。薛懷義他們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南北朝以來關於彌勒佛救世的信仰在民間極為流行,就連起兵造反的人,也多有以彌勒佛為號召的。
所以,一提彌勒佛,老百姓就歡迎,這是救世主啊!
這個《大雲經》,是武則天可以當皇帝的唯一理論支點。所以兩《唐書》和《資治通鑒》對此嗤之以鼻,都認為是法明和尚偽造的。
但是宋代的贊寧在《高僧傳》里駁斥說:「此經晉朝已譯,於是(在那時)豈有天後耶?」近代更有人對敦煌出土的《大雲經疏》殘卷作研究,發現薛懷義所引的《大雲經》經文,與南北朝時的兩個譯本幾乎全部符合,故偽造之說,不能成立。
《大雲經疏》的扯淡,主要在它胡亂附會的那部分。法明和尚在向武則天進呈新刻好的《大雲經疏》時公然建議:太后是彌勒轉世,應代唐為「閻浮提主」(大地之主)。他所作的「疏」里還講到,北魏有位道士寇謙說過:「火德王,王在止戈。」止戈,武也!大唐的土地,也該到換一換的時候了。
這個搞法,實際與佛教真義無關,相當於近世的「假某某某主義」。在千百部佛經中尋章摘句一二,就證之自己掌握了真理,只能說這是唐代的活學活用。
不過,武則天多少年來等的就是這個。她一高興,就賞了法明一個「縣公」的待遇。
《大雲經》跟著也就走了鴻運,由官府刻印頒行天下。又令兩京與各州都要建大雲寺,收藏《大雲經》,還要請高僧登壇宣講。經過兩個月的普及教育,大唐人都知道了:聖母要受命,女主要當國了!
在此之前,繼「寶圖」出來之後,曾有人又偽造了一塊「瑞石」,裝模作樣從汜水裡打撈出來,發現上面竟然刻有完整的一首詩,這就是《廣武銘》。其詩曰:「發我銘者小人,讀我銘者聖君。……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還唱武媚娘。……化佛從空來,摩頂為授記。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時至。民庶盡安樂,方知文武熾。千秋不移宗,十八成君子。歌曰:非舊非新,交七為身,傍山之下,到出聖人。」
這首詩,語句怪誕,有如《推背圖》,但所含的信息實在太多了!隋朝時曾有《武媚娘》樂曲,流傳至唐,唐宮廷的春節宴會也曾以琵琶演奏此曲,這裡顯然是附會武則天應成為女主。其他如「化佛」、「光宅」、「授記(預言)」、「八表」等等,無不與《大雲經》所載菩薩轉世典故相吻合,不能不令人懷疑,這一系列名堂是早就統籌策劃過的。
經過普及教育之後,唐朝人民的思想基本都轉過彎來了,武則天代唐自立的時機已完全成熟。但是,還缺少一個環節——臣民勸進。古來做皇帝的,無論是合法繼承還是篡位,都需要經過這一程序,很少有人無恥到搶了座位就坐的。
但是莫擔心,這事似乎也有人在策劃。載初元年(690年)九月初三日,東都開始上演一系列狂熱大戲。
這一天,關中耆老9百餘人自發來到洛陽詣闕(叩拜宮門),說是要「請革命,改帝氏為武」(《新唐書·則天傳》。有個左肅政台御史名叫傅遊藝,這天正在值班,他本人也早有勸進之心,於是就抓住大好機遇,領銜上表,稱「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皇帝嗣武……豈不宜乎」,請求改唐國號為「周」,賜睿宗皇帝姓武。
這是輿論上的破冰之舉,是公開提出要改朝換代。沒點兒膽量,是不敢出這個頭的,傅御史也因此千古留名。但是,僅僅勸這一次是不行的,被勸人一般都是「三勸而允」。於是武則天不允,只是把傅遊藝連升了好幾個官階,由原來的從七品上的御史,擢升為正五品上的給事中。
這是什麼意思,連白痴都能明白了。
後世有的史家不大相信這次請願真是出於民眾自發,他們懷疑是武氏外戚在幕後進行了組織。但是接下來的活動,可能就是完全自發的了。
從這一天起的7天之內,是唐朝人民盛大的「革命」狂歡節。九月初八,二勸緊跟著就來了,這次是神都耆老、四方蠻夷、道士和尚共12000餘人詣闋,請神皇登正位,要求把睿宗皇帝降為皇嗣,並賜姓武。
武則天認為火候尚欠,還是「謙而未許」。
九月初九,三勸開始,其聲勢更加浩大,請願隊伍中既有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也有文武百官、李唐宗室,人數共有5萬!他們不再是表達完了意思就走,而是「守闋固請」——守在宮門不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三勸上表的言辭,也比前面的更為強硬:「臣聞聖人則天以王,順人以昌。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為母。」又說,「陛下不順天、不應人,獨高謙讓之道,無所憲法,臣等何所仰則?」——您若是不當皇帝,我們可就沒有了指路燈呀!
在這種轟轟烈烈的情勢下,睿宗迫於壓力,也上表自請賜姓武。
這一天正逢上朝,有群臣上奏,說有鳳凰從明堂飛入上陽宮,然後飛往東南方。又有赤雀數萬隻自東而來,飛集朝堂,另有黃雀在後跟隨之。這不是預兆火德(赤色)要革土德(黃色)的命么?大家堅請太后趕快稱帝,以應吉兆。
消息傳開,大眾囂聲雷動,歡慶天人之應!群臣也爭相議論道:
「天物來,聖人革時哉!」
「天意如彼,人誠如此,陛下何可辭之?」
「陛下若遂辭之,是推天而絕人,將何以訓?」
武則天也為這氣氛所感染,興奮不已,說:「俞哉!此亦天授也。」於是欣然批准「革命」,命有司準備改朝禮儀。
初九日,武則天登上宮城正南的則天門,宣布革命,改元天授,「建大周之統歷,格舊唐之遺號。在宥天下,咸與惟新。」(《全唐文》)
九九重陽,66歲的武則天做成了中國歷史上最離經叛道的一件事。此刻她登高遠望,不知心情如何?
父母九泉之下若有知,是該喜還是該懼?丈夫李治若起於地下,是該驚愕還是憤怒?
九月十二日,大周皇帝武則天上尊號為「聖神皇帝」;原睿宗皇帝李旦降為皇嗣,原皇太子降為皇孫。
次日,立武氏「七廟」於神都,追尊周文王為始祖皇帝,而武則天真正的五代祖宗在廟中均有位置,過了不久三代祖也都追尊為皇帝。
武氏子弟熬了這麼多年,也終於混成了宗室,共有13人封為王,姑姊皆為長公主。
中樞行政機構也相應進行了調整,由武氏宗親和武則天的親信各據要津,以保證新的政權能夠令行禁止。岑長倩、史務滋、宗秦客、傅遊藝、張虔勗、丘神勣、來子珣等紛紛被提拔,且都賜姓武。其中傅遊藝的遷升最為眩目,從一年前最初的八品小官,直升為三品大員。
當然這幫「假武」風光了沒多久,第二年都因罪被殺。官場潛規則的作用無處不在,如果不是憑能力與威望,而僅僅靠政治上的投機而成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結局。
第二年正月,改旗幟顏色為赤色,正式定都洛陽,將社稷壇從長安遷移到神都,武氏祖宗遷進太廟,原來在長安的李唐太廟改為「享德廟」,四時仍祭高祖、太宗、高宗,其餘人就不祭了。
今日大唐天下,已是大周赤旗的世界!
武則天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地完成顏色革命,群臣的擁戴不可忽視。前面提到的詩人陳子昂,現在就是一個狂熱的擁戴分子,他抓住時機,進獻了《大周受命頌》和《神鳳頌》,把武則天吹捧了一通,說自己是:「親逢聖人,又睹昌運,舜禹之政,河洛之圖,悉皆洞見,幸而多矣!」
不知他為何激動成這樣?
原先忠心耿耿的大唐臣民,現在成了擁戴女皇積極分子,許多朝士的變化,與陳子昂的心路歷程很相似。
另一位唐代著名詩人李嶠在《請立周七廟表》中,也是激情澎湃,稱武則天是「纂祖宗之洪緒,資聖神之睿問,乾坤合德,日月在躬,利澤浹幽顯,光明燭宇宙」,稱今日盛況是「神靈扶更始之運,億兆慶維新之業」。(《全唐文》)
光芒照耀了神州還不算,直至照遍了全宇宙!然而,當時的頌歌和後世的評價,往往有宵壤之別,這樣的事屢見不鮮。看來,文人在寫讚美文章時,還是筆下省點兒力氣為好。
李嶠,字巨山,趙州贊皇(今屬河北)人。少有才名,20歲進士及第,任長安縣尉,后歷任監察御史、給事中、鳳閣舍人,甚得武則天賞識,「朝廷每有大手筆,皆特令嶠為之」。在武周、中宗兩朝官運亨通,屢居相位,竟然封了趙國公。到睿宗二次當皇帝時,開始走背運。後來玄宗即位,被貶為廬州別駕,但他沒去赴任,告老還鄉了。他的生卒年份不詳,據推測起碼活到了七十開外。
李嶠對唐代律詩的成熟,有一定的貢獻。他前接王勃、楊炯,又與杜審言、崔融、蘇味道並稱「文章四友」。在當長安縣尉時已是文名大振,據說在縣尉這一級官員中,李嶠與駱賓王齊名。諸人死後,他成了文壇耆宿,為時人所景仰。其詩絕大部分為五言近體。
他還有一首七言歌行《汾陰行》,寫盛衰興亡之感,最為當時傳誦。據說唐玄宗在安史之亂中逃離長安前,登花萼樓,聽到歌者演唱此詩的結句——「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心有所感,悲慨多時,讚歎李嶠是「真才子」。
在文人的一片讚美之中,堂堂大周就這樣應運而生。不過這裡面有一個理論上的悖謬,周代唐立,根據的是「五行相生」學說,可是五行里只說火可以生土,現在土怎麼生出了火來?
這也難不倒高智商人士,陳子昂等人解釋說:「土則火之子,子隨母,所以篡母姓。」黃雀追隨赤雀而飛,就是子隨母。因此五行中的逆向運動,也就說得通了。
武則天之所以對「周」這個國號情有獨鍾,除了前面講到的武氏源出周平王之子外,還有兩個因素。一是武士彟曾在高宗時期被封為周國公,現在以「周」為國號,表示新國家是有淵源的。二是武則天對上古三代的盛世一直很嚮往,國號取名為「周」,顯示了她的宏大抱負。
國家的新首都洛陽,經武則天多年的經營,現已是政令所出、人文薈萃的首善之區。「革命」后,武則天又加強了神都的軍事防衛,駐紮在新首都周圍的諸軍人數,約在30萬左右。武則天以此居中御外,萬無一失。
從嗣聖元年(684年)的廢帝政變,到今天不過才6年時間,武則天恩威並施,操縱大局,以一女子而登帝位,不出宮闈而易社稷,手段之高,確實令人驚嘆。
陳子昂曾讚美道,武則天「不改舊物,天下惟新,皇王以來未嘗睹也。」
其實,她哪裡是不改舊物?三皇五帝到於今,中國最大的禮教叛逆者,非她莫屬!
33.輝煌歷史必有它陰慘的背面
這樣轟轟烈烈、花團錦簇的一場「革命」,與那些民眾自發地掀翻一個皇朝的革命不同,這實際上是在強力人物操縱下的體制變革,其過程中必然伴有高壓、鉗制和大量冤案。後人決不該只看見表面的歡呼擁戴,而忽略了背後的凄慘血淚!
駱賓王當年的檄文不幸而言中了——今日之域中,竟是武家之天下!
此時最尷尬的一個人,恐怕就是前睿宗皇帝了,當了幾年傀儡皇帝不算,還要遭遇改朝易姓的厄運。從皇帝位置上跌落下來,當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皇嗣」,這個稱號前無古人,跟皇太子完全是兩碼事。如果身份是太子,那就預示著將來一定會繼承帝位,可是這皇嗣,只不過意味著他是女皇的兒子而已。
女皇的位置將來由誰來接替?不一定就是「皇嗣」。
大周在禮法上的這一個空檔,武氏的那些子弟們當然要打主意。這裡面最想、也最有資格謀得皇儲身份的,要數武承嗣了。一是他身份過硬,是武士彟家族嫡系的襲爵人,現已被封為魏王;二是他官職最高,現已是文昌左相,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三是他擁護「革命」出力最多,請願之事十有八九是他一手謀划。
人之慾望,從來就是個無底洞,武承嗣不會滿足於這「三個第一」。他現在最想的就是「奪嫡」,由自己來當皇太子。
考慮到前面的幾次群眾運動都見了效,武承嗣就發揚光大,密令鳳閣舍人張嘉福再組織一次父老請願。於是不久,由洛陽人王慶之牽頭,有數百群眾上表請求立武承嗣為皇太子,廢去李旦的皇嗣身份。
女皇這會兒還不糊塗,她專門召見了王慶之,問道:「皇嗣我子,奈何廢之?」
王慶之的回答也很厲害,他說:「今是誰有天下,而以李氏為嗣乎?」
他提出的這個命題,正是武則天永遠也沒解開的一個死結。母親當了皇帝,這沒有問題,但是,皇帝位傳給誰?假如傳給兒子,儘管李旦現在姓了武,可畢竟是李氏血脈,傳給他就等於又輪轉回去了,誰能保證在武則天身後,他還甘心姓武?
那麼傳給武氏子弟怎麼樣?武則天還沒有想好,因此,她拒絕了王慶之的建議,令他回去。王慶之不肯走,以死泣請(我就指望這個飛黃騰達呢)。
女皇見他態度誠懇,就給了他一張「印紙」,說:「今後想來見我,以此出示守門者。」有話,我們以後慢慢再聊吧。
在這個過程中,女皇就此事徵詢了文昌右相岑長倩的意見。這個岑長倩也是個擁戴功臣,如今也被賜姓武了,按理說他應該支持把革命進行得更徹底。
但是,同是擁護革命一派,在這個問題上,態度卻很不同。岑長倩表示堅決反對!
這個岑長倩,是武則天一手提拔起來的新人,曾任征討越王李貞的后軍大總管,現在的位置又是如此之高,顯然是武則天身邊的紅人之一。當初他也曾奏請將睿宗改姓武,作為大周的皇嗣。不過在他的概念中,皇嗣就是太子,無須多說,因此他不同意另立武氏子弟為太子。
他提出,皇嗣就在東宮,臣民不宜有此議,請切責上書者,出告示讓他們解散,死了這份心吧。
女皇又徵詢另一位宰相、地官尚書同平章事格輔元的意見,格輔元也不同意。兩位宰相都拒絕在請願奏表上簽名。
武承嗣沒有辦法,只好奏請通報批評張嘉福等人,但也沒給他們什麼處分。
由此,兩位宰相大忤武氏子弟之意,估計女皇也為此很不高興。加之早先武則天詔令天下普建大雲寺的時候,岑長倩曾表示反對,得罪過武則天,現在恐怕要新帳老帳一起算了。
果然過了不久,也就是天授二年(691年)的六月,岑長倩被罷相,改任武威道行軍大總管出征吐蕃。走到半途,又突然被召回,逮下詔獄。由來俊臣主持審理,竟平地興起大獄,把格輔元、歐陽通等數十人也給牽了進來,用盡酷刑,誣以謀反,於當年十二月統統給殺掉了。可憐岑長倩的5個兒子,同時被害。
岑長倩的家族很有來頭,叔叔岑文本是太宗時的宰相、侄兒岑羲是後來睿宗複位時的宰相,三人為唐代有名的「一門三相」。岑長倩早年是孤兒,由叔叔岑文本撫養成人。唐朝著名的邊塞詩人岑參,也出在這一門。
這樣看起來,岑長倩雖是武則天的紅人,但家族中的貞觀淵源終究對他有影響。在關鍵時刻,他力保李旦的嗣君地位,也許是有一番苦心的。可嘆稍忤聖意,竟遭滅族!
也是岑長倩時運不濟,此時女皇剛登極,對李唐宗室及舊臣可能的反撲極為敏感,對宰相團隊也格外戒備,不惜屢起大獄予以震懾。岑長倩這是撞到刀頭上了。
後來睿宗複位后,在景雲元年(710年)追復了岑長倩的官爵,備禮改葬,算是對他表示了追念。
卻說這武承嗣志在必得,他知道歷史的機遇就這麼一次,一旦錯過,此生就再不可能有君臨天下的機會了。於是一手請願,一手整肅,直逼那個眼看就要坐不穩的李旦。
可是冥冥中似有定數,越是急功近利想爬上去的人,卻往往越是不成。因為其咄咄逼人的態勢,會使別人感到威脅,於是就惹得人家來反制他。
在前台為武承嗣賣力的那個王慶之,雖然第一次請願未成,但顯然受到女皇溫和態度的鼓勵,就再三求見,固執己見。最後終於惹惱了武則天,叫來了鳳閣侍郎李昭德,讓他好好治一治這個不識趣的白痴,打一頓棍子再說。
李昭德是個有政治頭腦的人,也是個強悍的人,他把王慶之帶到光政門外,對公眾說:「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
說完,令人把王慶之痛揍一頓,直打得耳目出血,然後杖殺。圍觀的「請願黨」一看,大驚失色,一鬨而散。
而後,李昭德向武則天進言,講了一個道理。他講的這個道理,非同小可,直接影響了武則天和大周後來的命運。
他說:「我聽說文武之道,貴在方略,豈有侄為姑立廟乎?以親緣而論,天皇乃陛下之夫,皇嗣乃陛下之子,陛下合該傳之子孫,方為萬代計。」
這裡,李昭德很巧妙地向武則天強調了私有制的核心——「親不親,一家人」。只有把江山乃至一切值錢的東西,傳給一親等的親屬,才最牢靠。同時他也強調了父系社會的關鍵,子孫一系才是可靠的,娘家那一頭的侄子,弄不好就是外人了,能把姑姑的牌位供到太廟裡去嗎?
大唐所有的舊臣,對唐王朝的挽救,都沒有李昭德的這一句話有力。武則天聽了以後,有所覺悟,廢立皇嗣之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李昭德並未就此滿足,他再接再厲,密奏武承嗣權太重,似有不妥。
武則天對李昭德已經相當信任,於是推心置腹地說:「承嗣,吾侄也,故委以腹心。」
李昭德要的就是這句話,他施用攻心戰術,曉以利害:「侄之於姑,何如子之於父?子猶有篡弒於父者,何況侄乎?」
武則天聞之不禁變色。
李昭德又補上一句:「承嗣為陛下之侄,又是親王,不宜更在中樞。且自古帝王父子間相篡弒,何況姑侄,豈得以重權委之?若他趁機而起,帝位可安乎?」
說得武天倒抽一口涼氣:「我未之思也!」
這一堂權謀教育課,使武則天刻骨銘心,此後就開始考慮是否要收回武氏子弟的實權。
武承嗣有所察覺,便也跑去告李昭德。但女皇已有了主見,只說:「我自任用昭德,高枕無憂,此人是代我勞苦,非汝所及也!」(《舊唐書·李昭德傳》)
古來以疏間親的,少有成功,弄不好還可能掉腦袋。而李昭德卻做的很漂亮,他巧妙地在武則天的子與侄之間做了個親疏的劃分,使得敏感的武則天對武氏子弟大起戒心。
第二年八月,武承嗣和武攸寧同時罷相,而李昭德以夏官侍郎拜相,也許跟這次談話很有關係。
在整個大周時期,武承嗣、武攸寧、武三思等人雖然貴為宗室,先後幾度拜相,但時間都不是很長,累計起來也不過兩三年,未能對政局產生什麼影響。
武則天對諸武總體上是控制使用,起用他們的意義,在於壯大自己的「宗枝」,同時也讓他們起到耳目的作用。至於大政方針和治國實務,卻不大讓他們插手。在特權上對他們也有限制,原先唐諸王的封邑之租,是由王府自己徵集,而對武姓諸王,武則天則改令州縣征送,以防止諸王額外盤剝。
對諸武的限制,好歹減輕了他們這一夥的危害。但是在「革命」前後,酷吏的作用卻大大加強了。
酷吏是些什麼東西,武則天心裡是大致有數的,但是新朝初立,舊黨待除,不養一批惡狗是不行的。酷吏以用法嚴苛搏取名聲,以圖厚賞,武則天也知道這裡面冤案大概是少不了的,但為鞏固政權計,也就不想多加干預。所以自永昌元年(689年)平定了宗室之亂后,酷吏們已經開始把黑手伸向了朝中大臣和李唐宗室,成為一股能影響政局的瘋狂力量。
幾年間,由於酷吏的作用,先後以各種罪名處死或流放的唐宗室有十數家,牽連家屬數百人。倒了霉的大官也為數不少,上有宰相魏玄同、尚書張楚金、侍郎元萬頃,下有刺史郭正一、長史劉易從、都督李光誼等,共有大臣數十家,刺史郎將以下不計其數。就連戰功赫赫的名將黑齒常之,也被周興誣陷與右鷹揚將軍趙懷節謀反,在獄中被逼自縊!
一代將相,如落葉紛紛!
當年作為武則天輔政時期的基本力量「北門學士」,也幾乎被酷吏們趕盡殺絕。人世無常,福禍難料,站「錯」了隊的自無話說,站對了隊的竟然也性命難保,政治這碗飯,真是不好吃啊!
永昌元年七月,徐敬業的弟弟徐敬真從流放地逃回,想去投奔突厥。途徑洛陽時,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送錢資助他出逃。待逃至定州(在今河北)被逮住,牽連到兩位資助者。弓嗣業被縊殺,徐敬真和張嗣明貪生怕死,竟然誣攀多人,其中就有那位在平定越王李貞之亂時專橫跋扈的「元帥」張光輔。
兩人誣陷張光輔在征越王時,「私議圖讖天文,陰懷兩端」,結果現任內史的張光輔有嘴說不清了,三人一齊被處死。
最為荒謬的是,武則天的親信元萬頃、郭正一,以及平定徐敬業之亂的大功臣魏元忠等,竟被誣陷與徐敬業通謀,判了斬刑。這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啥人也免不了這鐵律啊!
對這幾個人,武則天多少還是了解的。他們真的會和徐敬業聯謀?武則天難以判定,猶豫不決。
直到人都被拉到刑場上去了,她才下決心要保下這幾個人,於是,令鳳閣舍人王隱客快馬前去傳旨:要刀下留人!
王隱客領命后,生怕去得遲了救不了人,女皇要怪罪,於是一路揚鞭縱馬,狂呼:「有旨免罪,刀下留人!」引得一路行人驚訝不止。
刑場上待決的犯人張楚金等人聽到呼喊聲,都不禁歡呼雀躍,惟有魏元忠仍跪於地上,神態如常。眾人喚他起來,他淡淡答道:「虛實未知。」
王隱客勒馬而下,請魏元忠起來,魏元忠卻說:「宣敕后再起不遲。」
待讀罷敕書,魏元忠才緩緩站起,舞蹈謝恩,臉上看不出任何憂喜之色。這人實際上已經參透了政治的清濁,一切置之度外了。
後來,這批人都免死流放到了嶺南。
徐敬真案牽扯進來的人,也有沒能逃脫得了的,彭州(今四川彭縣)長史劉易從就是在當地被誅殺的。他在彭州官聲很好,吏民皆憐其不幸,在行刑時紛紛解衣投地,稱:「為長史之靈求福。」事後,衙門把這些衣服估了估,約值十餘萬錢。
到九月,周興又誣告宰相魏玄同謀反。他這一告,純屬個人恩怨。早先在高宗時,周興為河陽縣令,高宗有意提拔他,但吏部認為周興是「流外官」,即不入流的雜職,連九品都不是呢,不好提拔,於是否決了皇帝的提議。
這事的內幕,周興無從得知,幾次到朝堂去痴等任命。幾位宰相見了,誰也不屑跟他說一聲。魏玄同當時是代理宰相,見狀有所不忍,就說了一句:「周縣令可去矣!」
周興不領情,反而以為是魏玄同從中阻撓,便記恨在心。眼下周興已今非昔比,就要來算這筆老帳了。他知道魏玄同曾與裴炎交好,就跑到武則天面前誣奏說:「魏玄同曾與裴炎合流,近日對臣說:太后老矣,不若侍皇嗣富貴持久。」
這是揣摩過武則天心理之後的誣告。武則天此時萬事如意,只是年近黃昏,最忌諱別人提及一個老字,於是一怒之下賜魏玄同死。
前來監刑的御史房濟,對魏老爺子的遭遇很是同情,就勸魏玄同說:何不以告密為由求見女皇,以期自辯。
魏玄同不聽,嘆道:「人殺與鬼殺有何分別?我不能為告密之人!」說罷,從容就死,死時已是73歲高齡。
對酷吏的橫行霸道,朝中也有非議,陳子昂就是敢說話的一個。他那時年輕,口無遮攔,又是擁護武周革命的熱心分子,所以敢於極言酷吏濫刑之弊,主張「撫慰宗室,各使自安」,不贊成把舊唐宗室搞得那麼慘。
永昌元年三月,武則天特意召見陳子昂,詢問為政之要和哪些弊政需要革除,讓他詳細寫來,不要引用古典,空發議論。
陳子昂就寫了一份三千言的建議書,提出了八條:一措刑,二官人,三知賢,四去疑,五招諫,六勸賞,七息兵,八安宗子。
在「措刑」一條里,他提得很有見地,說嚴刑峻法是用來禁亂的,亂子平了就應該息刑,嚴刑不是為承平時代而設立的。太平之人,喜德政而厭刑罰,刑之所加,人必內心慘痛,所以聖人用刑罰非常審慎。近日詔獄大興,鉤捕支黨,株蔓推窮,都是因為獄吏不識天意,所以才如此慘刻。最好是敕法慎罰,省白誣冤,這才是太平安人之務。
對於用人,他也說得好。他說。政治政治,政所以能治,在於用人惟賢。君子小人各分其類。要是陛下好賢而不用,或者用了也不能信,信了又不能善始善終,或者用完了不加獎賞,那麼雖有賢人,終不肯至,即便賢人當了官,也不肯用力。如此,怎麼能行?(見《新唐書·陳子昂傳》)
對安撫宗室諸子一條,武則天當然聽不進去,但也沒惱怒。她知道陳子昂敢這麼說,就是沒有包藏什麼心機,同時她又有愛才之心,很快提拔這年輕人為右衛胄參軍(掌甲仗等事)。
武則天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此時她還不想收拾那些酷吏,狗雖惡,畢竟是我的狗,等狡兔死光了再說吧。於是,女皇雖然數次召見陳子昂,談的也很詳細,可是每次都是談完了就算完事。
陳子昂的上表至今我們還能從史籍上讀到,可稱得是見解不凡,不是書生空論,他後來也因此被提拔為右拾遺(正八品上)。但他「居職不樂」,革命后的嚴峻形勢讓他很感失望。
反觀酷吏,卻是越來越得意了。有個醴泉人侯思止,早先以賣餅為業,后投到索元禮門下為仆,也學到了陷害人的一手。他有個朋友被恆州刺史裴貞因故杖責,他為了給朋友出氣,就出頭告裴貞與舒王李元名謀反。
這是革命政權邏輯上的荒謬——革命是好事,自然應該是擁護者多,可是革命后的謀反案卻為何又如此之多!
侯思止一告就准,李元名被廢,流放邊地州郡,裴貞掉了腦袋。侯思止因告發有功,授了游擊將軍。
可是他還不滿足,嫌游擊將軍是個散官,沒有實權,就向女皇求為監察御史。
武則天對要官的甚為厭惡,就問道:「卿不識字,豈堪御史?」
侯思止答道:「獬豸(傳說中的獨角異獸,見人相鬥,便以角觸無理者)何嘗識字,卻能觸邪呢!」
這花言巧語,哄得女皇大悅,果然給了他朝散大夫、侍御史的官做。
還有一個衡水人王弘義更霸道,比侯思止的發跡還要不可思議。他素來無行,曾向鄰舍乞求吃兩個瓜,人家不給,他就告訴縣官說瓜田中有白兔(天降祥瑞?)。縣官派人搜捕,踐踏瓜田,頃刻立盡。
他後來出遊趙州(今河北趙縣)等地,見鄉間的耆老聚會作齋會,就告以謀反,致使200餘人無辜被殺,他也因此得授游擊將軍,不久又升為殿中侍御史。
後來有人誣告勝州(在今內蒙)都督王安仁謀反,武則天叫王弘義去審這案子。王安仁被冤枉當然不服,王弘義就在枷上把他腦袋割了下來;又下令去捕王安仁的兒子。其子是軍人,剛巧來到堂上,王弘義不由分說,也把他腦袋割下,裝在盒子里回京復命。至於這父子倆反不反,那就在於報告怎麼寫了。
回京途中路過汾州(今山西汾陽),司馬毛公請王弘義吃飯,吃了不大一會兒,王弘義忽然喝叱毛公滾下去,命人斬之,用槍挑著砍下的腦袋回洛陽,沿途百姓見者無不震慄。
那時武則天的中央監獄——「制獄」是設在麗景門內,凡入獄者,非死不出。王弘義竟然戲呼此門為「例竟門」,意為照例都得死。
恐怖政治到了如此地步,朝士人人自危,相見不敢寒暄,只能道路以目。因入朝時經常有人密遭逮捕,所以每次上朝,官員們都要和家人訣別:「未知復相見否?」
當時的法官,競相以酷為榮,只有司刑丞徐有功、杜景儉辦案還比較平恕。以至於被告者都說:「遇來、侯必死,遇徐、杜必生。」(《資治通鑒》)
這徐有功,也算是武周時期的一個異數。他常跟家人講:「今為大理寺命官,人命所系,不能因順從皇上而妄殺無辜!」
他起初在蒲州任司法參軍,審案從來不用刑罰。以至於他手下的小吏相約,如果有犯人被徐大人下令用刑,那麼咱們就往死里打。結果直到任滿,也沒打過一人。
武則天在起用一批無賴酷吏之外,還用了一兩個這樣正直的刑官,對當時的妄殺多少有所阻遏。
其時,魏州有人告發貴鄉縣尉顏餘慶,說顏是琅琊王李沖的同黨。武則天就把這案子交給來俊臣去審。
這個小小的縣尉,當年能跟李沖謀反有什麼瓜葛呢?原來李沖曾在貴鄉縣放債,到期以後,就派家奴去收債。幾個家奴圖方便,在出發之前給縣尉顏餘慶先送去一封信,請他幫忙。
親王的事,顏餘慶當然要給面子,於是先就幫忙收了一部分。其間,與李沖也有過通信。
所謂跟李沖有瓜葛,也就這些。
不過這案子到了來俊臣的手裡,審訊的結果不問可知,當然是反叛有據,應定為死刑。
但是在永昌元年,武則天曾有過一個敕令,對李貞父子造反案有一個政策規定,就是「魁首已伏誅,支黨未發者赦免之」。也就是說,元兇被處決后,其餘脅從同黨即使未被舉報,也一概赦免了。當時做這個規定,是為了安定人心,不至於牽連太廣。
御史台根據這個永昌敕令,便改判顏餘慶為流放。
這麼改判是否妥當?武則天拿不準,就召集了官員來商議。
時任侍御史的魏元忠認為:「顏餘慶助李沖收債,且有通信,謀反證據俱在,並非支黨,該判死刑並籍沒家產。」
武則天深以為然。
但是徐有功反對此議:「顏餘慶在赦免令后被舉報,可稱支黨。今以支黨為魁首,是以生為死;赦而復罪,不如勿赦;生而復殺,不如勿生。我以為朝廷處置不當。」
武則天很惱怒,問道:「何以為魁首?」
徐有功從容答道:「魁者,大帥。首者,元謀。」
武則天又問:「顏餘慶何以不是魁首?」
徐有功答:「若魁首者,虺貞(即李貞)是也,已然伏誅。而餘慶今日才治罪,不是支黨又是什麼?」
聽了這話,武則天怒氣稍平,說了一句:「卿等再議吧!」
最後討論的結果,是免去顏餘慶的死罪。
在徐有功與武則天爭論的時候,朝堂上官員和侍衛有好幾百人,眾人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出,只有徐有功一人鎮靜自若。
類似的傳奇事迹,他還有很多。在酷吏橫行的年代,這麼干無疑是逆風而行。他兩次因有人進讒言而被罷職,但時過不久,武則天總還是念及他的忠直,覺得有一個敢唱反調的人在身邊也好,就又把他召回,授予更高的職務。
《舊唐書》載:「時遠近聞徐有功授職,皆欣然相賀。」恐怖時期的官民,把他視為救星。無處可以訴冤的時代,就彷彿是一座暗無天日的鐵屋子,哪怕是一縷星光,也是莫大安慰。人們只能祈願:有此一人在,正義就不可能完全泯滅。
此後,他在仕途上就再無挫折,直到68歲死在任上。
這是一位唐代的「護法英雄」。
但是,這樣的「好官」,這樣的青天大老爺,只能是社會緊張氣氛的緩釋劑,武則天有意製造的高壓態勢照舊存在著。
她如今在海內已無敵手,為什麼還要這麼緊張?這是因為,她面對的是一個無形的敵人——舊唐正統觀念。這個頑固的觀念,在現實中的載體就是李唐的子孫們和那些心懷不滿的李唐舊臣。
李唐子孫是擺在明面上的,能肉體清除的都清除掉了。天授元年(690年)七月,周興誣告高宗的兩個庶子,也就是過去離皇位最近的兩個親王——澤王李上金、許王李素節謀反。武則天詔令兩人到朝廷受審,素節被縊殺,上金隨後因恐懼而自殺。到八月,又有南安王李穎等宗室12人被殺,故太子李賢的兩個兒子也被鞭殺。
僥倖沒死的廢帝李顯和現皇嗣李旦,是因為身上有一半武則天的血統而不便於殺,或者武則天考慮他們還不至於翻天,所以勉強保住了命。
可是李唐舊臣就不同了。因為大周是從大唐脫胎而來的,中間沒經過大動亂的清洗,革命后從白丁提拔起來的官員畢竟極少,官員們人人都可以說是李唐舊臣。那麼誰心懷不滿?大家都沒在腦門上貼著標籤,不好辨認也不好防備,因此只能以高壓態勢(妄殺無辜者)來加以震懾。
凡事都有因,這就是武則天在「革命」前後青睞酷吏的根本原因,不能說她生來就有嗜殺的本能。但是,她這樣做,無疑也是踏進了歷史的地雷陣:為了鞏固政權而採用恐怖手段,政權雖然暫時穩住了,卻使得這個政權在名譽上受損極大。
批量製造冤案,這不僅授人以柄——給了反對派將來「變天」的理由,也在身後留下了萬世罵名。
是耶,非耶?
大概武則天自從有了當皇帝的念頭那天起,就準備好了任萬世的人去笑罵評說。
這個女人的性格,是典型的「抓住機遇派」,寧為執掌權柄而做冒死一搏,也不願老死窗下求個平安一生。
歷史常常因為有了這樣的人而發生轉折,多走了彎路或者抄了近道,是功是過,有時候是不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