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暮年】

【女皇暮年】

經過幾年邊境上的戰火,女皇似乎是身心疲憊,自此之後行事不再誇張,大多數時間在後宮享受生活,或者四處游幸,與隨駕諸臣于山林間酬唱詩文。

到這時,薛懷義已經死了兩年了,女皇的感情生活,似乎也不應該再是一片空白。

可憐那薛懷義從垂拱元年(685年)起,伺候武則天前後凡11年,只因吃御醫沈南繆的醋,自尋了死路。其實那沈醫官只不過因為比較敬業而「得幸」,而且據分析不一定就是上了女皇的床。薛懷義可說是白白送了自己的一條命。

在史籍上,沈醫官此後並無下文,這也可證明,他的得幸只是女皇偶爾青睞。

女皇的新情人,可說是來得正逢其時。就在契丹作亂之時,善解人意的太平公主為母親推薦了美男張昌宗。張昌宗入宮之後,又向女皇推薦了自己的哥哥張易之。

張易之也是一位美少年,此時不過二十齣頭。女皇召見后,心內大悅,讓這小哥倆一塊兒入侍宮中。

張氏兄弟出身於官僚家族,叔祖張成行在太宗時期任侍中兼刑部尚書、高宗時為宰相;兄弟倆的父親也做過雍州(今陝西鳳翔)司戶。

兩人聰明伶俐,精通詩詞音律,善弄樂器。張昌宗向女皇推薦張易之時,說張易之不僅懂樂器,而且還懂道家丹藥。

堪可稱奇的是,兩人都生得面若傅粉,風流倜儻,宛若翩翩少女。

女皇對他們相當喜歡,令隨侍左右,自由出入宮禁。凡舉行宴會,兩兄弟就出來吟詩彈琴,甚洽聖心。

武則天在73歲時,居然能找到兩個比自己小50歲的小情人,真可謂賽過活神仙了!

張昌宗因而被任命為「雲麾將軍」(貼身侍衛將軍)。張易之原本由門蔭而為尚乘奉御,是專管皇帝出行車駕的。武則天把他提拔為司衛少卿(掌宮中宿衛)。又賜給兩人宅第、絲帛、奴僕、駱駝、牛馬無數。不久,張昌宗又被加為銀青光祿大夫,最後升至左散騎常侍(從三品)。這都是近侍中的高職位了。

二張的母親臧氏、韋氏也沾光得了不少賞賜。張昌宗的生母臧氏,與尚書李迥秀有私情。武則天連這個也關心到了,居然令李迥秀要常去看顧臧氏,是為「私夫」,別人不得追究。

二張地位驟貴,武氏諸王等一批傢伙也趕緊巴結,以求二張能在御前為自己美言。他們經常候在二張家門外,等二張一出來,就爭先為之牽馬執鞭。他們對二張的稱呼,也頗為親熱,呼張易之為「五郎」,張昌宗為「六郎」,極盡媚態。

可嘆武氏諸王,本身貴為皇帝宗親,卻要奉承兩個小白臉以求自固,其地位真是太過脆弱,其結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見武氏宗室都如此謙卑,二張也就一改起初的小心,囂張無度。王公大臣中的諂媚之徒則紛紛趨奉於門下,搬弄是非。

當時有人讚美張昌宗之美,奉承說「六郎面似蓮花」,而外號「兩腳野狐」的宰相楊再思卻還嫌不夠,說那不對,「乃蓮花似六郎耳」!

——真是暈!我們中國人最美好的言辭,好像一般都用在了諂媚上,自古如此。

這兩個小白臉進出宮中太頻繁,女皇總還是要顧忌一下輿論,就專門設立了控鶴監,以張易之為監卿,召集一批文學之士兼任控鶴監供奉,讓他們常來宮中吟詩宴樂。被任命為供奉之一的員半千卻不領這個情,認為自古無此官職,且所召之人多有輕薄之徒,就上疏請罷此衙門。武則天大為生氣,將他貶為水部郎中。

二張把女皇伺候得精神抖擻,老人家年已七十五了,竟毫無疲態,且新生出八字重眉。百官聞知,都來道賀。

一到夏天,女皇就帶著二張、諸武、太平公主與皇嗣到各宮去小住,有時侯還跑到風景秀麗之地的隋時舊宮去住。她覺得告成縣的石淙澗景色不錯,就在這裡造了一座行宮,稱為三陽宮。

宮殿落成后,女皇帝帶領一干人馬來這裡避暑,在一塊巨石上飲宴作樂。這就是武則天晚年時著名的「石淙會飲」。

武則天服了張易之製作的丹藥,又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製作的長生藥,一些常年的病痛竟然好了,她極為高興,下令改元「久視」。同年又改控鶴監為奉宸府,讓張易之和諸武等天天陪著她宴樂。因怕狄仁傑等宰相勸阻,就命一批學士在內殿編修《三教珠英》。因為在編輯之餘,文人經常吟詩作賦,飲酒行令,可以此來掩人耳目。《舊唐書·張行成傳》說這是「以昌宗醜聲聞於外,欲以美事掩其跡」。

有一次在宮內宴會,武三思奉承張昌宗是神話人物王子晉的後身,武則天開懷大笑,讓張昌宗穿起羽衣,騎在一隻木鶴上吹奏鳳笙,眾人大為讚歎,紛紛賦詩讚美。

武則天從年輕時候起,就捲入了深宮爭鬥,后又執掌國柄幾十年,從沒有放鬆過。現在,有兩個年輕人作陪,怎能不其樂也融融,大概是「真的想再活五百年」了。

她隨後又下令增選美少年為奉宸供奉,要搞一個龐大的超級美男團隊。一些急功近利之徒聽說后,紛紛自薦貌美,甚至有人在自薦書上註明自己「陽道壯偉」!

夥計們,幹得好不如「傍」得好啊!

——這觀念絕非起自當今之世。

待到《三教珠英》編完之後,二張的榮寵又升了一大截。張昌宗被加為司仆卿(刑部司官)、封鄴國公;張易之被加為麟台監(即秘書省長官、掌宮中典籍)、封恆國公。兩人小小年紀,就憑著一張好麵皮,竟能位列公卿,一般的人真還經不起這種驟貴的考驗。

兩人亦不脫俗例,雖有點兒小聰明,但對宦海沉浮、人世兇險全無經驗,身居一人之下后,不知收斂,反而競相貪賄,逞強比富。張易之為自己造了一幢大屋,以琉璃沉香為飾,極盡壯麗,耗錢數百萬。

他們的其他兄弟,也跟著雞犬升天。洛陽令張昌儀一向貪婪,經常為人跑官買爵。據說某日早朝,一位薛姓候選官員以五十金賄賂他,並附上一張狀紙寫明姓名籍貫。張昌儀便把狀子交給天官侍郎張錫,叫趕快辦。過了幾日,張錫不小心把狀紙失落,去問張昌儀。張昌儀便罵道:「辦不了事的!我亦不記得,只要姓薛的,你就給官兒吧!」

張錫心驚膽戰,回到衙署把銓選名單拿來,見其中姓薛的有六十多人,他也不管那麼多,統統都給了官做。

最為荒唐的是,二張之所以得封國公,竟然是出於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推動。這三人早就上表請封張昌宗為王,武則天未同意。他們再請求,才封為鄴國公。

他們三人,都是武則天親生的子女,按理無須仰人鼻息,但此時都需要靠拍母親小情人的馬屁來自保,可見二張權勢之盛。

但是也有一批正直大臣不買二張的賬。宰相王及善在參加內宴時,看到二張在女皇面前沒大沒小,女皇也像個老頑童,不成樣子;於是屢次勸諫,說二張「無人臣之禮」,暗諷女皇「包二爺」實為不妥。

左台中丞宋璟侍宴朝堂時,不隨流俗,對二張並不特別恭敬,只稱張易之為「張卿」。天官侍郎鄭善果問他:「奈何呼五郎為卿?」他答道:「以官言之,正當為卿;若以親故,當為『張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舊唐書·宋璟傳》)

宰相韋安石更是厭惡二張侍寵弄權,多次公開折辱他倆。一次女皇在殿內賜宴,張易之帶了蜀商宋霸子等人進來,同座賭博。韋安石跪奏曰:「商賈賤類,不應參預此會。」說罷,叫左右把他們逐出。座中諸臣害怕女皇發怒,都嚇得面容失色。而武則天卻欣賞韋安石的直言,特予慰勉。同僚見此,皆嘆服。

不過二張在武周後期,也做過一件「政治正確」的事。緣於當時武則天的心腹、時任左台中丞的吉頊跟他們說的一番話。吉頊實際上也是一名酷吏,只不過程度略溫和。他素來瞧不起武氏諸王,認為他們要才學沒才學,要相貌沒相貌,成不了大事,而與二張卻較為親近。一次在一起飲酒,吉頊道:「你輩榮貴至此,然非以功業而得,天下側目切齒者多矣!若無大功於天下,如何得保全?吾實為二卿擔憂!」

二張被說中心事,頓然變色,心中大懼,淚流不止。因平素敬慕吉頊多謀,便虛心請教自安之計。

吉頊道:「天下士庶未忘唐之舊恩,都盼望廬陵王復立。今上春秋已高,帝業須有人承繼,武氏諸王都不遂其意。何不勸今上立廬陵王,以應人望?如此豈止免禍,更可保富貴焉!」

二張深以為然。此後,逢到女皇高興,二張就總是委婉地提出此議。女皇聽得多了,也覺得甚合常情。後來在狄仁傑勸諫時,也就很容易聽進去了。

兩個小情人擔心後事,武則天心裡是清楚的,也能體諒,所以一直沒讓他們掌實權——不掌實權,就不至於得罪人太多的人,結局也就不至於太壞。

女皇能想到這一點,還算是比較「人性化」的吧。

武則天晚年寵幸二張,這事一直為後世所譏諷,近年更是坊間歷史小說津津樂道的話題,但是當今大多數史家對她這一點卻都持諒解態度。

為她辯解的人說,女皇固然是養了男寵,包括前面的薛和尚、沈醫官,但也不能說她就是「淫亂」。應把武則天還原到普通人的位置來理解,七情六慾誰都有;愛美之心,老婦亦不能免。古之資產中上之男子,都可有妾,男性皇帝更是有一個龐大的後宮隊伍,何必獨獨對武則天苛責?以往之人苛責武則天,顯然是男女不平等的舊觀念作祟,有歧視婦女之嫌。

這話說得倒是。男性皇帝若是死了皇后,可以再立一位;不立的話,也有其他妃嬪可以解決問題。但是女皇卻不能再嫁,如果再嫁,在皇權的繼承問題上就有疑難之處,因此找情人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好在唐代風尚較為開放,否則這問題還真是不好辦。

還有辯解者說,武則天其時已是七十老人,於性的要求還能有多少?與二張廝混,恐怕主要還是為了愉情悅性。這一說,我個人覺得比較公允。

當然,在現代的研究者中,也有堅定的衛道士一派,對武則天的胡鬧不能原諒。如台灣的史學家雷家驥先生對武則天的治績評價不高,對她的私生活也多有譴責。他說,古代官員和皇帝,其妻妾雖多,但那是有人數限定的,是一種制度,不能僭越。男性皇帝不會偷偷摸摸養情婦(宋徽宗、明武宗不算?),如果要養,就會招致臣民批評。

他說,武則天要養情夫,完全可以立法,公開規定「男妾」的名分和名額。但她卻要偷偷摸摸地干,所以招致批評,這與歧視婦女無關。

他還說,武則天之所以要偷偷摸摸地干,還是心虛,她並不具備真正的男女平權意識,只不過膽子大,敢於縱慾享樂罷了(見雷家驥《武則天傳》)。

這真是,各說各理。還是魯迅先生說得明白:「一本《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魯迅《集外集拾遺》)

誠然!不錯!

我輩淺陋,在女皇生活作風的問題上,實在無話可說。

隨著邊境戰火稍歇,晚年的武則似乎越來越胸無大志了。宴樂,游幸,養生,成了她主要的生活內容。

在她身上,有幾點明顯的變化。

首先是價值觀發生了很大變化。武則天晚年頻繁改元,雷家驥先生認為這是由於她有負罪感(稱帝、殺戮過多),為了緩解內心壓力,就頻頻改元。這個說法,有一定的根據,但從她晚年的一些年號看——「如意」、「長壽」、「延載」、「久視」、「長安」,其價值取向非常明顯,就是渴望長生。

她除掉酷吏,把朝政交給狄仁傑等賢明大臣去打理,去掉「天冊金輪」的尊號,回歸一個凡俗的皇帝身份,這都說明了她價值觀基點的大轉移。

其次,因為張易之信奉的是道家的那一套,武則天大概是愛烏及屋,改變了她在登極之初崇佛抑道的立場,開始提倡「道佛齊重」。她晚年屢游嵩山,是因為嵩山曾有過王子晉騎鶴成仙的故事。她後來甚至還起用嵩山山人什方為相,這個什方大有仙風道骨,自稱生於三國時代。還有自稱壽已700歲的洪州道士胡超,也深得武則天信任。這兩人都為女皇製作了長生藥。

道家飄逸、空靈、幽遠的想象世界,是她晚年莫大的慰藉。她所鍾愛的年輕人所供職的地方,叫做「控鶴府」,這也是道家的概念。控鶴,騎鶴也。女皇大概很想永世與兩個年輕男子騎鶴乘風,優遊在白雲飄渺間,無冷無暖,萬年如一。

再有,武則天越到晚年,心境就越是平和,不再有濫殺事件出現,對臣下的諫言大多也都能聽進去了。

長安二年(702年)年末,監察御史上表,請求為以前來俊臣等酷吏所羅織的冤案平反。女皇此時早已耳順,欣然同意,下令逐案複審。許多冤案就此得以昭雪,朝中的暴戾之氣一掃而光。

但是,平靜之中也有風波。就在內外一片祥和之際,女皇與她信任的大臣魏元忠之間,卻突然爆發了一場衝突。事因二張而起,險些釀成大獄。

魏元忠這個名字,在本書的前面已經出現過幾次了。他是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太學生出身,性情獨立不羈,並不把謀官當回事,所以長期不得徵用。他熱心跟隨左史江融學習,對古來用兵成敗之事多有留意,終於學成了一個能文能武的人。

儀鳳三年(678),這位不得志的太學生向皇帝投密信,暢言唐屢為吐蕃所敗的原因,受到高宗與武后的賞識,給了他一個「秘書省正字」的官做,入值中書省,算是一個高級智囊了。后又升為殿中侍御史。

光宅元年(684),徐敬業作亂,武則天認準魏元忠是個軍事人才,就任命他為李孝逸討伐軍的監軍。果然在其後的進軍途中,他計無不成,簡直是料事如神了。膽小謹慎的李孝逸也多虧了有他,才完成了平叛大業。魏元忠隨後因功升為洛陽令。

不久,他為酷吏周興誣陷,在臨刑前夕僥倖始免死,遠貶嶺南。一年多后,被召回任御史中丞,結果又被來俊臣、侯思止陷害。但武則天終究是愛惜人才,沒有殺他。

老魏的仕途如此倒霉,連武則天也覺得甚為奇怪,有一次她問道:「卿如何累陷獄中?」

魏元忠答:「臣就如一隻鹿,羅織之徒要用此鹿熬肉湯,臣如何得免?」

武則天明白了,嘆息良久,頗有悔意。聖歷二年(699),她把魏元忠提拔為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列入了宰相隊伍。

魏元忠個性鮮明,史書上留下不少關於他的掌故。

據說,以前高宗巡幸東都洛陽時,正逢關東大飢。高宗考慮到路上草寇盜賊太多,就讓時任監察御史的魏元忠做車駕檢校官,負責整個車駕隊伍的安全。魏元忠受命后,第一件事就去視察了監獄,見一個在押的盜竊犯神采語言不同凡響,就給這人打開鐐銬,換了衣服,戴上帽子,讓他坐著驛車緊跟在自己後面。在路上,魏元忠與他一起吃飯睡覺,將治理盜賊的事情委託給他,那人欣然同意,一路賣力。車駕在去東都的往返途中,隨從高宗的上萬隨行人員,沒有人丟失一個銅板。

張昌宗兄弟受寵,魏元忠卻不買帳。他兼任洛陽長史,對洛陽令張昌儀的為人很不齒,常常給予訓斥。張易之的家奴在洛陽市上欺凌百姓,魏元忠也毫不客氣,下令杖殺之。

他性格剛烈,嫉惡如仇,且馭下過嚴。這等人物,歷來在中國官場上都是倒霉蛋。武則天在晚年儘管平和了許多,但也還是很難容得下魏元忠的剛直。

事起張易之的另一兄弟、歧州刺史張昌期,武則天擬將他升為雍州長史。在徵求宰相意見時,諸宰相都說「陛下得其人」,而魏元忠獨獨反對,力陳「昌期不堪為長史」。他曆數張昌期在歧州任職時治理不當,致使當地戶口幾乎逃亡殆盡的事,說這小孩子哪裡懂政事,雍州是長安帝京之地,事重而繁多,他絕對幹不了。魏元忠極力推薦薛季昶可勝任此職。

女皇心裡不大高興,但還是聽從了這個建議,重用了薛季昶。

魏元忠對二張這不男不女的一對兒面首十分厭惡,甚至到了仇恨的程度。曾向女皇進言:「臣自先帝以來,蒙陛下恩寵,如今位列宰相,卻不能盡忠死節,聽任小人在陛下之側,此乃臣之罪!」

武則天聽了,很惱火:這豈不是在說我年老昏聵?這個魏元忠,誰叫你管得這麼多!

張氏兄弟最為擔心的,是一旦武則天「不在了」,像魏元忠這樣的重臣若還在朝中,就會要他們倆的腦袋。於是他們決定先發制人,誣奏魏元忠與太平公主的情人、司禮丞高戩有密約,說「天子老,當挾太子為長久計。」

這種議論,是女皇最忌諱的,人還沒死,這麼一催還不真的就催死了?她當下大怒,想到魏元忠還是太子的左庶子,這種事還真是不得不防。

不過女皇現在處理問題,已經比較重證據了,她把太子、相王、諸宰相和二張都叫到朝堂上,令雙方當眾對質,魏、高自然說沒有此事,二張則一口咬定有。事情陷入了僵局。

據說,張易之揭發道:某月某日,魏元忠到禮部視察,司禮丞高戩負責接待,兩人站在司禮府的二樓上,指點著皇城說的那番話。

高戩反駁道:「司禮府樓宇年久失修,我和魏相說,想請他批些錢來維修,何時說過悖逆之語?」

張易之辯道:「此話肯定有。司禮府之人都見你二人上樓。司禮少卿張同休也想隨同登樓,被高戩阻攔。」

高戩說:「張同休言語粗俗,我怕他惹魏相生氣,故不讓他上樓。」他們提到的這位張同休,是張易之的哥哥,確實是粗人一個。

武則天見雙方爭得不可開交,就問:「誰能作證?」

張易之眉頭都不皺,就溜出一句瞎話:「鳳閣舍人張說親耳聞聽。」

原來這張說在官場上是個雛兒,也是奉宸府的幫閑,一向與二張走得較近。張易之就找到了張說,引誘他做偽證。張說經不起誘惑,答應了。

次日,女皇帝召張說當庭對質。一大早,張說快要走進朝堂時,他的同事、同為鳳閣舍人的宋璟把他攔住,說道:「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陷正以求苛免!若你獲罪流竄,其榮多矣;若你事有不測,我當叩閣力爭,與子同死!努力為之,萬代瞻仰,在此舉也!」

宋璟剛說完,殿中侍御史張廷珪在一旁背了一段孔子語錄:「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兩位先生的意思,簡直就是讓張說要捨身成仁。

緊接著著,張說的老師、右史劉知幾也拄著拐杖,在眾人的攙扶下走上前來,以杖搗地曰:「勿污清史,為子孫累!」

張說聽了這幾個人的勸說,內心受到極大震動,一個勁兒地點頭,但並不搭話。

魏元忠見張說到了,忽生懼意,便孤注一擲道:「你想與易之、昌宗一起羅織我魏某么?」

張說一驚,這才想好該怎麼說。他對魏元忠說:「公乃丈夫也,位列宰相,何出此無賴小人之語?」

到了朝上,張說向女皇和諸臣行禮如儀,似乎並不著急說話。

張昌宗早就急不可耐,催逼張說趕快作證。

張說還是欲言又止,二張心急火燎,湊近來圍著張說,扯著他的衣袖威逼。

在再三逼迫之下,張說終於開口,但說出的一番話讓二張瞠目結舌:「陛下視之,在陛下前,猶逼臣如是,況在外乎?臣今對廣朝,不敢不以實對。臣實不聞元忠有此言,但昌宗逼臣使證之耳!」

朝臣們聞言,一時大嘩,紛紛譴責張易之、張昌宗太霸道。

張易之兄弟回過神來,才醒悟到張說已經「叛變」,於是氣急敗壞,朝女皇喊道:「張說與魏元忠同反!」

朝堂上的這齣戲,把女皇也搞糊塗了,她當即問二張:「反狀何在?」

二張相互低語了一陣,說:「張說曾說魏元忠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攝王位,這不是欲反是何?」

女皇便質問張說道:「這話你講過?」

張說老老實實地承認:「這話我是說了。」

而後,他當著女皇的面駁斥二張道:「易之兄弟小人,徒聞伊、周之語,安知伊、周之道!昔者魏元忠初任宰相,臣以郎官身份往賀,元忠對客曰:『無功受寵,不勝慚懼。』臣實說過:『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伊尹、周公皆為臣至忠,古今仰慕。陛下用宰相,不讓他們學伊、周,又讓他們學誰呢?且臣豈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高官,附元忠立致誅滅,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誣之耳!」

張說能被選入奉宸府,也端的是有一些才華,這番話說得邏輯嚴密、高屋建瓴。看來,他經過反覆權衡,已決定改邪歸正。

諸朝臣聽罷,都長出了一口氣,一齊向女皇乞求道:「案情已大白,請聖上恕魏元忠等。」

武則天覺得張說如此出爾反爾,似不可信,臉色就一變:「諸卿想同反么?」

眾人只得沉默。

次日,武則天把張說從牢里提出來再次訊問,張說仍是不改舊詞。可是女皇對他還是有疑心。

魏元忠與高戩終究還是被下獄,。至於張說,武則天把他交給了河內王武懿宗去審問。武懿宗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但此時他也在考慮後路。女皇來日無多,後事難料,武懿宗覺得沒必要去得罪那麼多大臣,便草草審了一場,沒挖出什麼新東西,把案件又推回給了女皇——這是張說的幸運。

魏元忠被冤枉,也有一些人敢於為他說情的。宰相們大多不敢作聲,惟有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則大膽辯冤,上表道:「元忠素稱忠正,張說所罪無名,若令其抵罪,恐令天下人失望。」

冀州有一儒士蘇安恆,以前曾投書女皇建言,受到過女皇嘉許,現在也上書說:「陛下革命之初,人皆以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人皆以為受佞之主(願聽讒言)。今元忠下獄,百姓街談巷議,皆以為陛下委信姦宄,斥逐忠良。而今忠烈之士亦緘口不言,惟恐悖逆陛下。如今賦役繁重,生民艱難,更有諂媚小人專恣,刑賞失當,只恐人心不安,別生變亂,陛下將何以措置?」

這個布衣書生,話說得很不客氣,對形勢的評價也很悲觀,但是女皇讀了以後,卻受到某種觸動,心下稍平,對魏元忠也不那麼惱恨了。

二張見到這份奏章,大為惱火,勸女皇殺了這個妄議時政的白丁。女皇沒有答應。

魏元忠的命是保住了,且武則天對他也有了比較透徹的認識。但是,執政者考慮問題,往往是由利益決定,公平不公平在其次,女皇覺得魏元忠直聲滿天下,性子又急,留在朝中,萬一生變,就是一個可能危及她皇權的因素。考慮再三,還是把他打發到嶺南高要縣去做了一個小小縣尉,先把他冷藏起來再說。

女皇對高戩的處置,也沒給太平公主留面子,把他與張說一起流放到了嶺南。

二張的這一次攻勢,可說是基本獲勝。但是,他們這次把太平公主的情人也加以整肅,等於與太平公主的勢力宣告決裂。而太平公主此時早已與武氏聯姻,二張的這一舉,觸犯的等於是整個武氏集團。

女皇行將就木,二張即將失去唯一靠山,他們卻不惜得罪朝中忠直大臣,同時也得罪了潛在勢力很大的諸武勢力,把兩邊的人都得罪了,使自己陷於孤立。

這一伏線,在日後的政局中,終將會爆發出意外效果。可嘆的是,古今中外的邪惡之徒,都願意像這樣在火山口上跳舞,概莫能外!

魏元忠遠赴貶所之前,來向女皇辭行,曰:「臣老矣,今至嶺南,恐不得回,陛下或有思臣之時。」

女皇問:「為何?」

魏元忠指著佇立一旁的二張說:「此二小兒,終成禍源!」

二張頓時惶恐不已,連忙伏地叩首,連呼冤枉。

女皇倒也沒往心裡去,一笑了之。

魏元忠轉身離開,漸漸走遠。女皇卻倏然起身,往前踉蹌幾步,似想送行,口中喃喃道:「元忠去矣!元忠去矣!」臉上竟有茫然之色。

魏元忠此次觸礁,不單是因為得罪了二張,還緣於女皇懷疑他與太子李顯合謀。那個時候說二張壞話的,大有人在,女皇一般不予理睬,惟獨在魏元忠事件上反應過度,證明她對權力問題還是相當敏感的。

優遊卒歲,愉悅身心,不等於連權力都不要了。

魏元忠離開神都前夕,太子仆(官名,掌太子車馬儀仗)崔貞慎等8人曾在郊外為他餞行。二張偵知此事後,化名「柴明」投密信於銅匭,稱崔貞慎與魏元忠謀反,反狀已明。

武則天接到這個情報,再次起了疑心。太子仆——魏元忠,這兩者之間的聯繫果然可疑!於是她命監察御史馬懷素去審問當事人。

女皇對馬懷素也不十分放心,又派了人去監督審理,並再三催促馬懷素,要儘快問出結果來。

不過,據崔貞慎等人所供,當天他們去,就是餞行,絕無他事。馬懷素覺得辦案不能造次,就向女皇提出,請將「柴明」傳到,以便對質。

女皇哪裡拿得出證人來?只說按照舉報內容來審就可以了。馬懷素便以審訊實情相告。

女皇發怒了,問道:「卿欲縱容謀反之人耶?」

馬懷素說:「臣不敢。元忠以宰相身份而被貶,故舊老友相送,乃是常情。若誣以謀反,臣實不敢。陛下操生殺之權,欲加之罪,陛下可聖斷也。然臣不敢!」

見馬御史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女皇心裡有了底,不疑有所謂謀反之事。一天陰霾這才散去。但是,一切可能的危險因素都要排除,魏老頭兒冤枉也就冤枉了吧。

此人忠直能幹,足可倚重,但是放在身邊又不放心。這就是武則天在魏元忠離去時的矛盾心理。

魏元忠這一去,還真的就再也沒見到女皇。直到中宗復辟時,才被召回,提升為中書令,再次拜相。不過,被貶的這一段經歷,大概是讓他刻骨銘心,老爺子性情大變,從此隨波逐流,不再直言。後來在中宗朝,因牽涉到太子李重俊起兵反韋后及殺武三思一事中,被貶為思州(在今貴州)務川尉,行至涪陵而死。年七十有餘。

皇權專制,歷來就不是把人百鍊成鋼的制度,而是一個把人化鐵成泥的高壓制度。

這個制度之所以如此,是為了葆其千秋萬代;然而正因如此,它就決不可能千秋萬代!

二張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扳倒了一個魏元忠。可是在女皇統治的晚期,大臣中的正直之人已為數不少,如韋安石、唐休璟、崔元暐、姚崇、宋璟、桓彥范、袁恕已等,人才濟濟。要想把他們逐一扳倒,幾乎是不可能的。

從長安四年(704年)初起,女皇的身體有了大問題,二張雖然沒有掌實權的職務,但由於他們與女皇的特殊關係,實際上就成了女皇某種意義上的代理人。

他們狐假虎威,居中弄權,不僅拉攏了武三思、李嶠、蘇味道、李回秀、韋承慶等權要人物,還把他們的幾個兄弟也活動到重要位置。張昌儀從洛陽縣令做到了司府少卿、尚方少監,張昌期自歧州刺史升為汴州刺史,張同休為司禮少卿,都是三、四品的高官。

而在另一陣營,部分大臣已看好時機,正在密謀復唐。復唐當然還只能是非常隱密的潛流,現在大家能做的,就是打壓二張。

於是,二張與大臣之間的矛盾,就越來越尖銳。

這個局面,本來是女皇儘力要避免的,但二張毫無遠見,不知激流勇退,反而愈加猖獗,激起了正直勢力的強烈反彈。

這年七月,大臣們發力,揭出二張的三個兄弟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貪贓,三人被下獄審訊。同時有人告發,二張也有牽涉,應一同問罪。

女皇雖然私心裡並不想整治二張,但她不想擔徇私枉法的惡名,就頒下敕書,說張易之、張昌宗專行賞罰,獨攬威權,應與張同休等人併案審理,。

二張於第二天也被下獄。

反張的力量眼看要大功告成!

審訊了兩天後,司刑正賈敬言上奏說:「張昌宗強買民田,應向他徵收黃銅二十斤。」武則天下詔說:「可。」幾天後,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彥范又上奏:「張同休兄弟共貪贓錢四千餘緡,依法應處張昌宗免官。」

張昌宗不服,上奏申辯說:「臣有功於國,所犯之罪不至免官。」

武則天正要給張昌宗一個赦免的合法理由,就故意問各位宰相:「昌宗有否功?」

滑頭宰相楊再思立即答道:「張昌宗煉製神丹,陛下服后確有效驗,此乃莫大之功。」

武則天大悅,借著這個台階,就下令免了張昌宗的罪,恢復原官;只把張同休和張昌儀外貶了事。

楊再思在關鍵時刻表現惡劣,正人皆不齒,左補闕戴令言為此寫了一篇《兩腳狐賦》,大加譏諷。楊再思惱羞成怒,上了讒言,將戴令言外放為縣令。

此時宰相韋安石又上奏檢舉張易之有罪,武則天下令將張易之等人交付韋安石和唐休璟審訊,但韋安石很快就在八月初一被任命為檢校揚州長史,唐休璟也外派為幽州及營州都督、安東都護。史稱二人在審查張易之時「未竟而事變」。事變的緣由不詳,唐休璟臨行前對太子李顯密言道:「二張恃寵不臣,必將為亂。殿下宜備之。」

從這可以判斷出,這次突然調動,是張昌宗在恢復官職后,對反張勢力的一次反撲。

朝中形勢變得非常微妙,雙方都在加緊活動。

九月,姚崇被任命為靈武道行軍大總管和安撫大使,出使西北邊陲。臨行時,武則天讓他推薦一個中書、門下兩省以外的官員做宰相,姚崇便說:「秋官侍郎張柬之沉著有謀,能斷大事,且其人已老,惟陛下急用之。」於是,年近八十的張柬之就在十月二十二日當上了宰相。

這個年邁的張柬之,不僅是反對二張的激進分子,而且是一個極有膽略的人。他的入相,大大增強了反張勢力的分量。

長安四年最後的這幾個月,則天一病不起,卧倒在床,長期住在長生院,宰相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她。只有張易之、張昌宗在她身邊伺候。

待女皇病況稍愈,宰相崔玄暐就奏道:「皇太子和相王,一向仁孝,足可以侍奉湯藥。宮禁事重,請不要讓異姓人士出入。」這是明明白白讓女皇提防二張。

武則天倒也領情,說:「多謝卿的厚意。」

張易之、張昌宗見武則天病重,怕她一死,禍延及己,就串通同黨,暗地裡做好了應變準備。

他們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一段時間以來,屢次有人作「飛書」或在街頭張貼榜書(傳單),說「易之兄弟謀反」,但武則天皆不信,不予理睬。

十月二十日,許州人楊元嗣指控張昌宗曾召見過一個名叫李弘泰的江湖術士,給他看相占卦。李弘泰說,張昌宗有天子之相,勸他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使天下百姓傾心歸附。

此言一出,形勢驟然緊張。一張「潛圖謀反」的大網,扣在了張昌宗的頭上。

話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女皇不起疑,就命宰相韋承慶、司刑卿崔神慶和御史中丞宋璟共同審理此案。韋承慶一向與張氏兄弟友善,初審過後,就上奏道:「張昌宗招供說,『李弘泰說過的話,我當時就向天子奏明了。』依律,張昌宗自首當免罪;李弘泰妖言惑眾,當逮捕治罪。」

宋璟與大理丞封全禎有不同意見,他們上奏道:「張昌宗受陛下恩寵如此,還要召見術士看相占卦,意欲何求?李弘泰說他為張昌宗佔得純《乾》卦,此乃天子之卦。張昌宗若認為李弘泰是妖言妄行,何不將李弘泰執送有司!雖說已將此事上奏天子,但終究是包藏禍心,依法應處以斬刑,籍沒家產。請逮張昌宗下獄,窮究其罪!」

哦?這樣一弄,這小夥子不是要死了?武則天悶了好大一會兒,沒有作聲。

宋璟又說:「如不拘禁,恐動搖眾心!」

武則天說:「卿等且停審,待我仔細看看文狀再說。」

宋璟只得退出。左拾遺李邕跟著向女皇進言:「聞宋璟所奏,志安社稷,非為身謀,願陛下准其奏!」武則天不聽。

事情看來急矣!

武則天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耍賴。在不長時間內,就先後連下三道敕令,讓宋璟到揚州審理案件,又敕命宋璟去審理幽州都督屈突仲翔的貪污案,接著又敕命宋璟任李嶠的副職,前往安撫隴、蜀之民。

——還是走吧你!你不走,我這裡連緩手的工夫都沒有。

但是宋璟拒絕接受這些任務,不肯出行,他上奏道:「依慣例,州縣官吏有罪,官品高的,由侍御史審理;官品低的,由監察御史審理;非軍國大事,御史中丞都不應出使地方。現隴、蜀二地並無事變,我不知道陛下讓臣外出是何原因,因而臣不敢奉詔。」

大臣抗命,不卑不亢,病中的女皇竟也沒有辦法。

反張陣營趁機掀起又一股大潮。司刑少卿桓彥范上疏道:「張昌宗無功受寵,卻包藏禍心,自招其咎,此乃皇天降怒;陛下不忍加誅,則違天不祥。且張昌宗既然已奏明陛下,就不應再與李弘泰來往,讓他求福禳災,這明明白白是毫無悔心。以前之所以奏明陛下,是準備一旦事發則可以說事先已奏陳,若事不發,則待機謀逆。此乃奸臣詭計,若此也可赦,那麼誰當受刑?況其事已兩次敗露,陛下皆放手不問,致使張昌宗愈加自負得計,天下也以為他天命不死,此乃陛下養成其亂也。若逆臣不誅,社稷亡矣!」

但是這道疏上去以後,還是沒有任何迴音。

現在,就是各方在比韌性的時候,誰能堅持得住,誰就是最後的得勝者。反張的大臣們看準了女皇已病入膏肓,不可能再復元。此時若不衝擊,稍後局勢就很難預料,弄不好,很有可能「犧牲」在黎明前的黑暗裡。

因此,他們的攻勢相當堅定。

宰相崔玄暐在此後屢次進言,說應當依法處置張昌宗。女皇迫於輿論壓力,只好讓法司議張昌宗之罪。

恰好崔玄暐的弟弟是司刑少卿,因此報上來的處理意見是處以大辟。大辟,也就是死刑,砍腦殼。

大臣們的緊逼,真是刻不容緩!

現在三方的力量是在打一場「三岔口」。

二張這兩個人,對武則天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並不糊塗的女皇晚年何以如此信任這兩個繡花枕頭?

而正直大臣的一方,又何以放過諸武,單單把矛頭指向政治色彩並不十分濃厚的二張?

這個問題,在當代學者中也有一些爭議。

洛陽師範學院的郭紹林先生最近提出,二張實際上並不是千年以來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兩個「面首」。他們二人,一是承擔著女皇的保健任務,二是女皇有意培植起來的私人政治勢力,作用是防範傾向李唐的「正統派」大臣與太子聯手圖謀復辟。

這當然是個標新立異的說法,但我以為根據還是不足。

女皇信任二張,實際上就是當今社會很時髦的老年人心理寂寞問題,她召二張到身邊隨侍,又沒有給他們能夠操縱朝政的職務,如何能防範得了大臣們的異動?

二張的品質和政治能力如此不堪,成為輿論攻擊的靶子,連女皇都陷入了被動,又能起到什麼耳目作用?

女皇晚年疏遠諸武,任用能臣,在用人方面已經比較客觀公正了,為何惟獨要不顧一切地袒護二張?

她是需要二張給她帶來快樂,無論是色,還是情。

這一點,女皇不能明說。

她對二張的袒護,幾乎是無原則的,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老年人,生之樂趣漸少,而女皇恰恰在晚年又開始耽於享樂,二張的出現,是恰逢其時。

兩個小白臉的定位,在武則天那裡,就是面首。保健不保健的,倒是其次。身心感到愉快,就是最大的保健。

而武則天想不到的是,在皇權獨裁政治下,親密私人這個位置,本身就具有巨大的政治能量,哪怕他並不是一位高職銜的官員。

二張不是政治素質很高的人,若是的話,也不見得願意充當玩物。地位的急升,使他們嘗到了身居顯要的榮耀。他們為了保住這個位子,主動介入了政治圈子,充當了女皇的代理人、聯絡人和私人秘書的角色,使自己處在了險惡的旋渦中心。

在所謂的「正統派」大臣那裡,諸武的力量已不是太大的障礙。女皇在時,諸武就處在邊緣狀態,女皇若撒手而去,諸武的能量恐怕還比不上西漢時的「諸呂」。

眼下比較難纏的,就是二張。兩個小子既然最接近權力中心,就有可能在女皇彌留時期操縱政局。他們可利用的人雖然不多,但也具備一定能量。萬一得手,等待著正統派的就會是一場屠殺。

為此,必須先拔掉這兩根刺。

反觀二張這邊,武則天的威權尚在,二張就曾兩次下獄,屢遭危機。他們所採取的攻擊行動,卻常使自己陷入更加危險的狀態。從此也可看出,他們根本就不是玩政治的人。打擊正直大臣,只是為了自保,並未有通盤的考慮。

最可奇怪的是諸武集團的態度。他們中除了武三思有所介入之外,其餘人皆置身於政爭之外,一點兒也意識不到:二張倒台,下一批被宰的,就該是他們了。

諸武之所以對二張不施以援手,有可能是二張因整肅高戩得罪了諸武集團;也可能是二張的地位早已引起諸武的嫉妒,所以他們樂觀其敗。

總之,在女皇時期,二張與諸武的勢力沒有合流,這是李唐的幸事,也是正統派大臣們的幸事。

判處張昌宗死刑的意見報上來后,宋璟又緊逼了一步,再奏,請求收張昌宗下獄。

武則天只好說:「張昌宗已自行奏報過了呀!」

宋璟對曰:「昌宗為飛書所逼,窮而自陳(沒有辦法了才自首),勢非得已。且謀反大逆,無容首免(不容許自首者免罪)。若昌宗不伏大刑,安用國法!」

女皇竟低聲下氣地請求:「且饒恕他這一次。」

哪知道宋璟卻聲色愈厲:「不可,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禍從,然而義激於心,雖死不恨!」

臣下能如此疾言厲色與皇帝抗爭的,史上也不多見。在一旁的楊再思怕宋璟忤旨惹怒了女皇,急忙宣讀敕令,令宋璟先退下。

宋璟卻翻了他一眼,道:「聖主在此,不煩宰相擅宣敕命!」

碰到這樣迂直的大臣,頭痛啊,實在頭痛!武則天沒有辦法,只好准其奏,打發張昌宗去御史台受審。

在御史台,宋璟擺足了駕勢,當庭而立,訊問案情由來。問話還沒完,只見女皇派來的黃衣使者翩翩而至,宣讀敕書:特赦張昌宗。

宋璟頓足嘆道:「不先擊小子腦裂,負此恨矣!」

女皇知道宋璟氣大,便又叫張昌宗去宋家謝罪,宋璟拒不見。

兩派爭鬥到此,互有勝負。二張方面顯然處於劣勢,他們只扳倒了一個魏元忠,卻激起一批正統派的頑強反彈,竟然幾次下獄和受審,也是夠凄惶的。

女皇此時的性情,與革命之初已大不相同。現在,她認準了朝中大臣都是才堪大用的人物,即便對自己有所冒犯,也是忠直本性的流露,而不是什麼陰謀。因此,朝堂上才會出現大臣犯顏直諫而不受責罰的情景。這在10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正因為女皇對自己早年的苛政有了負罪感,所以酷吏時期的那些老帳,也有了機會來清理。先是李嶠、崔玄暐上奏:「往昔革命之時,人多逆節(不遵守原則),遂致刻薄之吏,恣行酷法,其周興等所劾破家者,並請雪免。」

司刑少卿桓彥范也就這個話題連續上奏,表疏前後竟有10餘道。女皇終於同意。於是,凡是酷吏時期被判刑而家破人亡的,無論有沒有罪,一律赦免。

那時候殺,現在平反,都是形勢的需要。

皇權在上,永遠有理。

女皇目前在觀念上的改變,對正統派來說是一大喜事。就連千年以後的歷史看客,讀史至此,也不禁大鬆一口氣。

不過,這裡面也有一個不容忽視的關節點。

寬刑仁政,信用正人,固然是國家之福;但是,在一家一姓的皇權制度下,這種平恕寬容對武則天這種「來路不正」的最高統治者來說,卻恰恰隱含了巨大的風險。

以威嚴馭下的女皇,一旦變得仁厚,危險就要悄悄逼近她了。

這是武則天的悲劇。

這也是女人在中國做皇帝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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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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