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遜位】
41.這萬里江山究竟託付給誰?
晚年的武則天,曾被一個問題困擾了好久。那就是,將皇位傳給誰?
這是一個皇權時代的智力迷宮,武則天怎麼也走不出來。
她成功地做了幾件開天闢地的事,以一個女人身份當了正式的皇帝,把一個皇朝改變了名號。但是,任何偉人,就是再有魄力,也改變不了習俗,改變不了文化傳承。
社會是一駕依慣性而行的馬車,你硬去拉它改變方向,難免要把這車上的東西顛得一無所有。
武則天遇到的是強大到無人可敵的一道藩籬——父權社會。
所有財產、姓氏、血統、文化的繼承,都是以男方為主。
在這道柵欄前面,女皇幾乎束手無策。
古代是一姓一皇朝,罕有例外;因而武則天在唐朝的天下,是做不了皇帝的。她在唐朝的身份,永遠是李家的媳婦、大唐的太后。後來的史家也不承認她的皇帝身份,凡是高宗死後有關她的記載,一律以「太后」名之。
所以,她才要改天換地,另起一個大周朝的爐灶,另開一個武氏皇室的戶口。
可是,她應該把皇位傳給誰,才能維持住現狀?
曾經有一度,她想把位置傳給侄子武三思。
這個武三思,是武元慶的兒子,與武承嗣是堂兄弟。他善於逢迎,心思詭詐,能把女皇基本搞掂。比如,武三思想借武后出幸時在朝中擅權,就在嵩山建了三陽宮,在萬壽山建了興泰宮,請女皇每年臨幸,女皇對這些行宮都很滿意。
武三思因外戚身份,在年少時就是大唐的武官;太后臨朝以後,升至夏官尚書,革命以後封梁王,歷任天官和春官尚書,是唯一一個能參預軍國大事的武氏諸王。
當時的人們,對武三思極為鄙視,將其比做篡政的曹操、司馬懿。
雍州人韋月將、高軫曾上書,說武三思將來必亂。武三思得知后,就串通有司將韋月將殺死、將高軫流放嶺南。當時還是黃門侍郎的宋璟,對此案說了兩句公道話,竟被貶為外官。
武三思是很典型的中國官場劣質分子,凡是剛直的官員,他就猜忌;凡是心術不正的,他就拉攏。他有一句名言,《資治通鑒》里收錄在案:「我不知世間何者謂之善人,何者謂之惡人,但於我善者即為善人,於我惡者則為惡人耳。」
真是透徹,直白,入骨。
中國官場,像這種人是死不絕的!
他與武承嗣一樣,垂涎太子位已久,多次唆使人向女皇吹風,說古來天子沒有以異姓為子嗣的,陛下姓武,當立武氏為儲。
女皇被說動了,就來徵求大臣們的意見。
諸宰相大多沒有意見,認為武三思當之無愧。惟有狄仁傑默然不語。
女皇很詫異,追問其故。狄仁傑說:「太宗櫛風沐雨,親冒鋒鏑,歷盡艱辛而得有天下,理應傳於子孫,陛下卻擬移贈他人,臣以為難合天意,大違人心。臣觀天象,並未有易主之象,且察民意,亦皆思大唐功德!」
說這樣的話,是要有一些膽量的,在此之前,誰敢提一句前朝好?
狄仁傑又搬出高宗來,進一步施加壓力:「天皇將二子託付陛下,陛下不立二子,卻欲將儲位轉賜他人,臣以為不妥。」
他的話,既有原則,又有策略。搬出的兩個幽靈,都是武則天的丈夫,武則天想發火都不成。
這前後,大臣王方慶、王及善也勸女皇還是召回廬陵王為妥。
狄仁傑等人的話,點醒了武則天。
古之皇室的太廟,是以父係為主線的,爺爺——父親——兒子——孫子,這樣輪下去。母親只是做為從外面嫁進來的配偶,佔一個配享的地位。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附庸。
在大唐的太廟裡,武則天死後可以高宗皇后的身份配享,這沒有問題。可是如果把大周皇位傳給諸武中的一個,麻煩就來了。
在太廟裡,只能以父親一系來表示傳承,比方說武三思接了班,做了新皇帝,他就應該追贈自己的父親為皇帝,把老爹加入這一鏈條。而武則天只是姑姑,不是任何武氏男性皇帝(包括追贈的)的配享,那麼,尷尬的事情就出來了:武則天在大周的太廟裡,將來就會無一席之地!
那麼,把皇位傳給自己親生的兒子呢?也大有問題。那就是,在延續了幾千年的父權社會氛圍里,無論是李顯,還是李旦,他們任何一個做了至高無上皇帝,憑什麼還要延續武家的香火?
到那時候,一紙敕令,就可以把大周轉回大唐的軌道,一點兒障礙沒有。
如此,為「武周革命」所付出的心血,就會付之東流!武則天仍然進入不了大唐太廟裡的皇帝世系裡去。
這是一個兩難選擇,讓武則天想破了頭。
——為什麼在當今為萬民景仰的皇帝,死後卻無法被後人承認?荒謬究竟出在什麼地方?
當然,若要徹底解決問題,也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根本上移風易俗,將父權社會轉變為母系社會。
這,有誰能做得到?把皇位傳給太平公主?那不又成了姓李的做皇帝?且將來仍然存在傳位的難題,根本無法解決。
女皇晚年時期,能為她多少緩釋一下這個困惑的,是狄仁傑。從革命那時候起,武則天為繼承人的問題,猶豫徘徊了多年。是狄仁傑在關鍵時刻的一番話,最終促使她迎回了廬陵王李顯,定為正式接班人。
據說,那是武則天有一晚夢見一隻美麗鸚鵡,心甚喜之,卻不料鸚鵡忽然雙翅折斷,墜於地上。武則天第二天說給狄仁傑聽,狄仁傑便借題發揮,說「鵡(武)者,乃陛下之姓也,斷翅乃陛下兩子。今起用兩殿下,斷翅則復振矣!」
恰好過了不久,契丹以「還我廬陵、相王」名義起兵作亂,女皇認為狄仁傑占夢的一番話很有道理,才下了迎回廬陵王的決心。
廬陵王是在極為秘密的情況下,從軟禁地房州被召回的。
女皇先派了十幾個宮人前往房州,其中一人換上廬陵王服裝,留在當地,廬陵王則換上宮人的服裝,隨隊潛回宮中。當地州縣官府對此毫無察覺。
待還宮后,武則天將廬陵王藏於帳中,又召狄仁傑前來商議廬陵王事。
狄仁傑慷慨陳詞,女皇遂喚廬陵王出帳,笑著說道:「還卿儲君!」
一見之下狄仁傑驚訝萬分,喜極而泣。
女皇便對廬陵王說:「速拜國老,乃國老令你返。」
狄仁傑摘去頭冠,叩頭不止。女皇也為之動容,令人扶起他,嘆道:「真乃社稷之臣!」
為了維持大周皇統,武則天做了最後的努力,賜李顯姓武,儘管這是掩耳盜鈴。
女皇不願意為此動腦筋了,她決定把問題留給子孫去解決。自從迎回廬陵王為太子之後,她再沒有追究過大臣究竟是否懷念大唐的問題,也沒再興起過大獄,完全投入了俗世的享樂。
對後事,唯一採取的防範措施,是加強了「武李合一」。
她把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等武氏諸王召集到一起,為他們立下誓文,監督他們在明堂敬告天地,保證兩枝之間永不殘殺。又將誓文銘於鐵券,付之史館。
對這問題,武則天就算盡了人事。至於天命如何,就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武則天做出了一系列頗有意味的決策:為過去的冤案平反昭雪,廢除臨朝以來新設的一些官職,將周曆恢復成夏曆。
她這是明白了,她自己的這個大周,跟上古的那個周,差得遠去了。她本人,也根本不可能成為繼唐堯虞舜之後的「第三高峰」。
是她自己主動走下了神壇。
應該說,武周後期的政治清明,跟老臣狄仁傑的功勞是分不開的。促使武則天立李顯為太子,為恢復大唐鋪平道路,這是一功;有知人之明,以舉賢為意,為大周選了不少棟樑之材,這又是一功。
除了前面提到的張柬之外,狄仁傑還先後舉薦了桓彥范、敬暉、竇懷貞、姚崇等數十位廉潔、幹練的官員,這批人被選拔上來后,大周的政風為之一變,朝中出現了一種剛正之氣。再以後,他們大都成了唐玄宗時期的名臣。
由此看來,武周時代最終能成為「上承貞觀、下啟開元」的一段黃金時代,狄仁傑功莫大焉!
對於外族將領,狄仁傑也能公正舉賢。契丹猛將李楷固曾經屢次打敗周軍,后兵敗來降,有司主張斬之。狄仁傑認為李楷固有驍將之才,若恕其罪,必能感恩效節,於是奏請授其官爵,委以重任。武則天接受了這個建議。此後李楷固率軍討伐契丹餘眾,果然大勝,武則天在慶功宴上,舉杯對狄仁傑道:「公之功也!」
有人當著他的面讚美道:「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
他慨然答道:「舉賢為國,非為私也」。
狄仁傑為相數年,武則天對他信之不疑,常稱「國老」而不名,這在有唐一代,絕無僅有。狄仁傑曾多次以年老告退,武則天就是不許。狄仁傑上朝,武則天常阻止他下拜。每見狄仁傑下拜,她都十分不安。為了不讓國老太辛苦,武則天曾告誡朝中眾臣:「非軍國大事,勿以煩公。」
一次,狄仁傑陪女皇郊遊,狂風吹落了狄仁傑的頭巾,驚了他的坐騎。女皇趕緊命太子上前勒住驚馬、拾起頭巾,為老爺子戴上,她才覺放心。
久視元年(700年),狄仁傑病故,卒年60歲(另有一說93歲,不確)。噩耗傳出,朝野凄慟,武則天哭著說:「朝堂空也!」以後每遇朝中大事,眾臣不能決斷時,武則天都要嘆息:「蒼天無眼,何以奪我國老?」
像這樣關係融洽、互信無猜的模範君臣,中國歷史上僅有5、6對而已,堪可比唐初的太宗與魏徵。
狄仁傑死後,追贈文昌右丞。中宗復辟后,追贈為司空。到睿宗二次為帝后,又封為梁國公。身後榮譽,無與倫比。
在當代,拜電視傳媒之賜,狄仁傑的美名幾乎是婦孺皆知了。老先生輔國安邦、一生清正,這也算是歷史對他的最好回報了。狄仁傑的故鄉在今太原市南郊區,至今,其故里狄村尚有一株古槐,枝葉繁茂,世代相傳為狄母手植。而古槐旁至今仍有石碑一座,上刻「狄梁公故里」。
槐葉蕭蕭,猶思故人。撫今追昔,惟慕先賢。
看來,做人、做官,還是要顧及身後的名聲為好!
對於武則天的身後事,在那時還有兩個人進過言,都在青史上留下了一筆。
一個就是宰相吉頊。吉頊是洛州河南(今河南洛陽)人,進士出身。此人高大魁梧,「刻毒敢言」,據說辦案時擅長誣陷誘供,嚴酷暴虐。因依附武則天,正史上對他的評價多有不好,《舊唐書》乾脆將他列入《酷吏傳》。不過他和來俊臣者流還是有區別的,本書在前面已經介紹過他的一些事。
吉頊在武周後期,已是很明顯地傾向李顯。當初突厥犯境之時,攻入定州、趙州,朝廷人心惶惶。武則天派武三思募兵,一個多月才召了不到1千人。危難之際,武則天讓吉頊代理相州(今河南安陽)刺史,出任「監軍使」,借他的聲威來阻嚇敵人。後來突厥懼於周軍的聲勢自行退走。
突厥可汗是從趙州退走的,這一帶的官軍首領是吉頊和武懿宗。戰後,兩人在朝堂上爭功,為此撕破了臉皮。
吉頊偉岸善辯,武懿宗矮小駝背。在廷辯中,吉頊傲視武懿宗,聲色凌厲,把武懿宗搞得很是狼狽,武則天的臉面掛不住,不高興地說:「你在朕的面前,猶敢卑我諸武,假以他日(我不在了),如何可以倚重!」
過了些時日,吉頊奏事,正在援古引今、滔滔不絕之際,武則天怒道:「卿說的,朕早就不知聽了多少遍了,不要多說了!昔日太宗有一匹馬,名叫師子驄,肥壯任性,沒人能馴服。朕那時為宮女,侍奉太宗,就對太宗說:『妾能制之,只需三物:一鐵鞭,二鐵撾,三匕首。鐵鞭擊之若不服,則以鐵撾擊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聽了,壯朕之志。今日卿莫非要污朕匕首么?」
吉頊歷來是女皇的心腹,像殺來俊臣這樣的大事,女皇都要與他討論。女皇疏遠諸武,他也是心中有數的。勸女皇傳位於兒子的建議,也是他第一個提出來的。
但是,天心歷來難測。女皇心裡固然想的是這樣,做臣子的卻不能領會得太快、做得太過。
老太太目前求的還是一個平衡。反右,更要反左。
吉頊是會錯了意,傾向性表現得太過了一點兒。
見龍顏大怒,吉頊嚇得汗流浹背,伏地請求免死。武則天當然不會殺了他,見他那個樣子,也就消了氣。
但諸武卻看出了吉頊失寵的苗頭。以往他們就恨吉頊依附李顯,於是趁勢發難,聯手揭發吉頊的弟弟假冒官吏的一件舊事。由此吉頊連坐,被貶為安固縣尉。
從宰相的位置上跌下來,這個小官職就跟老百姓差不多了。
吉頊辭別京師之日,武則天召見了他。吉頊流著淚對武則天說:「臣今日遠離宮闕,恐永無再見陛下之日。今願一陳心愿。」
武則天就賜他坐,問他想說什麼。
吉頊說:「合水土為泥,有爭乎?」
女皇答:「無之。」
吉頊又問:「分半為佛、半為天尊,有爭乎?」
女皇答:「有爭矣。」
吉頊便離座,伏地叩頭道:「宗室、外戚各當其分,則天下安寧。現在太子已立,而外戚還在為王,這是陛下驅李、武兩家日後爭鬥,兩不得安呀!」
女皇一聲嘆息:「朕也知此事難處。但事已至此,即便不好,又該如何呢?」
武則天深知吉頊說得有道理,但也是無計可施,只能因循下去,得過且過。
——高高在上者,就一定知道方向嗎?不。
混過一日無事,也就多一日平安,不僅是常人如此。
另一位向女皇進言、規勸女皇處理好接班問題的人,就是在前面講到的,冀州武邑平民蘇安恆。
從皇帝到平民,以現代人的常識來猜度,不知隔了多少級別。山遙水遠,他們之間怎麼會有政治上的聯繫?
此人不是武則天的親戚或者老鄉,也沒有什麼特長值得天子垂顧,他就是憑著直覺,給武則天投了一封很不客氣的意見書。女皇也就很認真地讀完了他的意見,特地召見了他,賜給宴席,慰諭有加,然後讓他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在我們的印象里,從唐代開始,古代中國就是個文憑社會,沒有功名的人,幾乎不是人,更不用說參政議政了。但是,武則天時期不同,她安置的銅質意見箱,是面對全國臣民的。有冤可以訴,有話可以說,有情況可以舉報。
其中意見中肯、情況重大的,女皇還要親自接見。
這就是古代中國的民意渠道,這就是古代的全民議政。獨裁體制下竟有如此通暢的民意渠道,人民有如此切實可行的意見表達權,實在是超乎想象!
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何知道草芥百姓的想法,如何了解遼闊國土上實際發生的情況?如果沒有這類的渠道,下面的情形經過層層過濾,到了上面,還不知會扭曲成什麼樣?
那個金字塔尖上的人,恐怕也就與一個盲聾差不多了。
所以我們不可鄙薄祖先。即使是古希臘的全民政治,也只是特定人群才有權議政。而武則天,卻是給了所有的人以說話權。
蘇安恆的上書,只有一個主題,就是勸武則天下台,還政於太子。她說:「陛下受聖皇之託,受嗣子推讓,執政已二十餘年,今太子仁義孝敬,春秋既壯,若讓他馭使天下,與陛下有何區別?陛下年事已高,倦於寶位,何不禪位太子,自怡自樂?臣聞以往之明主治理天下,不見有二姓俱王也。今武氏諸王蒙陛下庇蔭,恐陛下千秋萬歲之後,於事不便。請降他們為公侯,授以閑職(這樣將來能保住命)。臣又聞,陛下有二十餘孫,皆未封王,此非長久之計。還請給他們分土封王,以藩屏皇家。」
這個上書,已經說了很多犯忌的話,但是蘇安恆並不知足,在女皇接見一年後,又上了一書,乾脆談起了恢復大唐的事。
他說:「陛下雖居正統,實為大唐舊基。今太子已追回,年紀正盛,而陛下卻貪戀寶位,將來以何面目去見唐家宗廟?以何身份去謁大帝(高宗)陵墓?臣以為天意人心,將歸李家。陛下天位雖安,然而物極必反、器滿則傾。陛下何故要日夜積憂,不知老之將至呢?」
既然早晚要變,還拖著幹什麼呢?
這簡直就是言論上的逼宮了。
出乎意料的是,武則天並未治他的罪。——我可以不聽你的,但是你儘管說。
古代君主,有此雅量的,不多。
確實,一個坦坦蕩蕩的社會,就不該有那麼多關於說話的禁忌!
江河滔滔東流而去,它絕不會因為某個強勢人物的好惡取捨而西流;硬要讓它西流的話,少則10年,多則90年,它終歸還要掉頭而東!
武則天在暮年,內心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已經知天命、已經耳順、已經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該發生的必將發生。
她讓李顯做太子,而沒有選擇讓李旦做太子,就是全都考慮成熟。李顯雖然任性,但畢竟有一點兒剛烈之氣,比文弱的李旦要更適合做未來的主人。
到此為止,除了她本人的皇帝名號和大周這個新國號,一切都已經不逾矩了。此後的天下,究竟屬誰,武則天不再去考慮了。
她只想做個百事無憂的富家婆。
可是,她能安安穩穩地當個富家婆嗎?
42.女皇驚起時見到的是滿院兵卒
在武周末期,急劇扭轉歷史方向的的,是一位80歲的老人——張柬之。
耄耋老人以莫大的勇氣和智慧扭轉歷史方向,這樣的事,在歷史上不乏其例。當代人中,大概有半數以上都曾親歷過。
這不是什麼奇迹。
是因為他順應了歷史大勢和人心。
不是偉人拯救了人民,而是人民成就了偉人。這個因果關係,不能弄顛倒。
上一節所提到的平民蘇安恆,就已經說出了真理:「天意人心,將歸李家」。而在河北禦敵時,太子李賢的大旗一豎,就有幾萬人踴躍參軍,則是對這個真理的印證。
這和前面的敘述似乎有一些矛盾。不是說,武則天時期國泰民安么?不是說武則天為廣大下層寒族打開了上進之門么?不是「薄徭役」是武則天一貫的國策么?
為何人心還要思唐?
這是因為:首先,國泰民安是從貞觀年代延續下來的,人們至今仍感念大唐。其次,高宗時期雖然災害連年,但並沒有大的政策失誤,同時還完成了堪與太宗比美的開疆大業,人們覺得革命的理由不充分。其三,大唐沒有武周時期的酷吏和殺戮。一個製造了大量冤案的政權,無論如何不能獲得人們的原諒。其四,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臣民在文化觀念上不能接受女人當皇帝,這件很彆扭的事,實際上顛覆了人們的信仰所在——儒家觀念。華夏民族是無神論民族,所以必須要有一個神聖化的理論來做精神支撐,否則全體民族都將陷入迷惘和道德淪喪。
由於這些原因,無論是平民的樸素感受,還是士大夫的忠君觀念,就都和最高執政者別著一股勁兒。
這就是蘇安恆所說的「天意人心」。
大家想不通:一個為實踐所證明是很好的政體,為什麼不去實行它、或者為什麼要提前結束它?
人們這種情緒的積累,潛藏著巨大的政治能量。它無時無刻不在醞釀,要挑選一個代表者來完成撥亂反正的大任。
就在武則天與大臣和解、倦於政事的6年多時間裡,由她親手培植起來的一批正直大臣卻在悄悄地醞釀著政變!
這真是一個很幽默的背謬:她要做一個好皇帝的時候,人們就不想讓她做皇帝了。
起決定作用的還是狄仁傑。他在武周後期獲得了女皇的莫大信任,卻不動聲色,在隱蔽地做著為大周掘墓的工作。
首先是要保住自己,薪火不能中斷。為此他不惜自穢,故意與二張交好,飲酒賭博,似是同流合污。同時又故意表現出貪財好貨,以掩蓋自己的「異志」。
這是在演戲。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世,都有人對他阿附武則天有非議。但若不身處當時,一般人很難理解他的不得已。
他為匡複所做的最大貢獻,是人事安排。他向武則天推薦的一批人,無不是志在匡複的正統派,尤其是當做「佳士」特別推薦的張柬之。
狄仁傑的忍辱負重,瞞過了武則天,這一批定時炸彈就穩穩噹噹地埋在了大周的中樞。
其中張柬之雖然沒被馬上重用,但狄仁傑對他的評語——「其人雖老,宰相才也」,想必給女皇留下深刻印象,為他將來的入相埋下了伏筆。
到久視元年(700年)九月,狄仁義傑病重,自知不起,就與張柬之密談了一番。而後,心滿意足地告別了人世。
匡複的輝煌固然是看不到了,但奠基人是我——這也就夠了!
到長安四年(704年)之秋,女皇也一病不起了,她感覺,需要有一個老成之人來充實宰相班子。
當時宰相姚崇受到二張的排擠,為避禍就活動了一下,被任為靈武道安撫大使,暫時離開了中樞。行前,女皇要他推薦一位可做宰相的人,姚崇力薦張柬之:「柬之深厚有謀,能斷大事,且其人年老,惟陛下急用之!」
前後兩位素所器重的宰相都推薦了張柬之,女皇終於接受了這個建議,當日就召見了張柬之。
當年十月,時任秋官(刑部)侍郎的張柬之拜相,時年80歲,與武則天同齡。
這是歷史最詭異的瞬間之一。兩位八十老人在朝堂上相見,一個想的是:你要給我看好家。另一個想的卻是:我要讓你當不成這個家!
這個新冒出來的政治明星,一生活了80多歲,好象就是為了完成這一使命而活的。
張柬之字孟將,是襄州襄陽人,太學生出身,少時就廣涉經史,中了進士以後,任青城縣丞,長期不得志。永昌元年(689年)武則天徵召賢良,各地推舉上來的有上千人,張柬之以65歲高齡考了第一名,得授監察御史,此後才稍微順利了一些。
聖歷年初,他升為鳳閣舍人,后因為反對武則天與突厥聯姻,被貶到邊地當刺史。在被狄仁傑推薦時,他正在荊州長史任上。
經狄仁傑推薦后,他歷任洛州司馬、司刑少卿和秋官侍郎。這最後的官職已經不小了,相當於副部長級,但以他的資歷和才幹論,還是有些委屈他了。
直至姚崇推薦,張柬之才得以登上舞台中心,發出耀眼的光芒。
他在任荊州長史時,前任是楊元琰,兩人曾一同於月下泛舟大江之中,言及女皇革命、諸武擅權、幽禁宗室之事,都目眥俱裂,慨然有匡複之志。
楊元琰是大姓出身,虢州閿鄉(今河南靈寶)人,身材魁梧,長於理政,曾歷任六州刺史、兩州都督,所至皆有政績,是個稱職的地方官。加之年屆老齡,有相當的經驗,武則天曾對他多次褒獎。順便提一句,他的女兒,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楊貴妃。
張柬之在這時候入相,相當於武周出了個赫魯曉夫,但是他的膽量比赫魯曉夫可大得多。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任命楊元琰為右羽林將軍,先在宮廷禁軍裡布下了一顆重要棋子。
任命一下,張柬之就提醒楊元琰:「使君身當此任,並非無故。月夜江上之言當未忘懷,願共勉力!」
中央警衛隊長裡面有了自己人,勝算已多了幾分。
除此而外,張柬之還串聯了幾位願意共圖起事的人,有桓彥范、敬暉、李湛,把他們安排為左、右羽林將軍,以便暗地控制禁軍。
唐代的禁軍,分南北兩衛,步騎兵都有,兩衛又分為幾個部,由6位將軍統領。其中南衛相當於京城巡警,北衛則負責皇城警衛。不過,也許有人要問:張柬之剛剛上任,他哪裡有那麼大能量往禁軍里安插那麼多人?
原來在這方面,他也用了一番腦筋,在中央警衛隊里找到了同盟軍。禁軍里的高級將領——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是一位外族名將,入禁衛軍已有20餘年。張柬之先去做了他的工作,以大義激之。
張柬之問他:「將軍在此間幾年?」
李多祚答:「三十年矣,」
張柬之就激他:「將軍貴寵當代,位極武臣,豈非大帝(高宗)之恩?」
李多祚不禁潸然淚下道:「是。」
張柬之又說:「將軍既感大帝之恩,能否報答?逆賊張易之兄弟擅權,大帝之子現在宮中朝夕被逼。社稷之重,在於將軍。誠能報恩,當屬今日!」
這一番話,說得李多祚熱血沸騰,他表示:「只要是為了王室,惟相公你吩咐,豁出來被族誅了也干!」
兩人又對天盟誓,語言激昂,義形於色!
在李多祚的默契配合下,政變分子源源不斷派進北軍,掌握了部隊調動權,事情已基本有了眉目。
張柬之年紀雖大,但久經磨練,辦事慎密,行動迅速。他很快組織起了政變的核心集團,即:崔玄暐、敬暉、桓彥范、袁恕己和他本人。
崔玄暐是大姓出身,長安元年(701年)任天官侍郎,后又為文昌左丞。他清廉自律,謝絕一切請謁,與當時高層官員的貪賄、應酬之風格格不入,因此深受女皇器重。
他於長安四年(704年)拜相,兼任太子右庶子,為太子屬官。前面講過,他曾經力主讓太子和相王來侍奉女皇帝湯藥,將二張逐出宮去,顯然也是一個死硬的反張派。
此外敬暉、桓彥范和袁恕己三人,都是狄仁傑所推薦上來的,敬暉為洛陽州長史,桓彥范為司刑少卿,袁恕己為司刑少卿兼相王府司馬。
還有一些其他參預的人,各色人等都有,甚至還包括李唐宗室子弟、女皇的孫女婿和女皇母親一系的親戚,作為密謀分子,人數相當不少,但行動極為保密,沒有走露一絲風聲。可見有信仰支撐的密謀到底還是不同。
張柬之大規模地往禁軍里安插人,引起了張易之等人的疑懼。為了掩飾自己的目的,張柬之便又奏請女皇,任命武攸宜為右羽林大將軍,張易之這才安了心。但是後來政變時,武攸宜根本就沒有什麼動作。
神龍元年(705年)正月初,姚崇出使靈武回都,正統派的力量又加強了。張柬之與桓彥范大喜,相互鼓勵說:「事濟矣!」於是將政變密謀通告姚崇,共襄大計。
而這邊武則天則完全喪失了警惕。她以為朝中是老成之人在執政,二張勢力已有所抑制,兩派的衝突不會很大。另外」李武並貴」的策略也有了收效,兒子和侄兒之間不會發生火拚。除此而外,內政外交,還能有什麼大問題呢?
二張那邊,也是同樣。他們是浮浪子弟,沒經過政壇的大風波,以為有女皇在,天就塌不下來。因此對禁軍換將的一點兒疑慮,很快也就忘得沒影兒了。
張柬之策動的這場政變,矛頭所向就是二張。政變的根本目的,是廢黜女皇、恢復李唐。前一個是最低目標,后一個是最高目標。
後來的史家對一個問題很感興趣,那就是,為何要除去二張?難道二張是女皇的政治代表?
這個問題,我以為,是牽扯到了政變必須順應民意的問題。儘管政變是為了匡複大義,但臣子起兵對付皇帝,終歸還是犯上的事,所以必須有一個能獲得社會廣泛支持的由頭。
二張恰好充當了這個道義上的靶子。
他們劣跡斑斑,大失人望,各派勢力對他們均側目而視。就連諸武集團,對他們也心懷不滿。
就在長安元年(701年)九月,發生過一件宮廷慘案。太子的長子、皇孫李重潤和妹妹永泰郡主,及郡主的丈夫魏王武延基,在一塊兒非議張易之擅權。後來這話傳了出去,張易之向女皇告狀,女皇就將這三人交給太子處置。
太子李顯經過多年的磨難,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只知道護老婆的廢帝了,他在女皇的壓力下,將三人一起縊死!
這三個年輕人,當時才不過才16、7歲。
這是李唐宗室遭受的最後一場慘劇。其中的郡主駙馬武延基,就是武承嗣的兒子。
當時武承嗣因為當不上大周的太子,已經憂憤而死,大概沒有什麼有力的人為武延基說情。
武延基等於因二張而死,這件事在諸武的心裡想必也投下了不小的陰影。事後證明,諸武在政變中態度不明朗,其中太平公主的幾個兒子有可能還參與了政變。政變結束后,諸武中有一批人受到封賞,據推測,他們在倒張問題上多少也起了點兒作用。
如此看來,二張既失人心,又得不到諸武的支持,除掉他們很容易,那又何樂而不為?
政變集團以「除二張」為號召,成功地離間了諸武與女皇關係,使用得諸武不再成為女皇的屏障。
兩股本來應該互相制約的力量,不再互相制約,而是有了改變現狀的共謀,這時候的女皇,處境就非常危險了。
在權力巔峰21年的一貫感覺,使她意識不到這個危險。
——誰敢?
是啊,這種政變,說得好聽是清君側、為民除害;說得不好聽就是謀逆。
在政變集團的核心,一開始,對於應該怎麼干,也曾有一定的困惑。
為此,敬暉曾向冬官(工部)侍郎朱敬則問計。
這個朱敬則也是個對二張恨之入骨的人。當年女皇有了二張還嫌不過癮,下令徵召一批美少年,竟然有人以自己的「陽道壯偉」而自薦,時任右補闕的朱敬則忍無可忍,上疏批評道:「陛下內寵已有易之、昌宗兄弟,固應足矣」,現又有人自薦陽道壯偉過於薛懷義,這成何體統?「無禮無義,溢於朝聽」!
當時女皇倒也沒惱,慰勉他說:「非卿直言,朕不知此!」還賞了他絹彩百段。
朱敬則確實見識過人,對敬暉只輕鬆點撥了一句:「若借皇太子之令,舉北軍誅易之兄弟,兩飛騎之力耳!」(《唐會要》)
張柬之等人覺得這計策太好了,於是照計而行,開始了對北軍的滲透。
當時駐紮在玄武門一帶的左右羽林軍,統稱為「北軍」。「飛騎」則是禁軍里的一個兵種。掌握了北軍之後,政變集團緊接著要乾的一件事,是與太子李顯接頭。雖然假冒太子的名義也可以,但將來會很被動。
此時,太子每天都要通過玄武門,進宮去向女皇請安,這就是接頭的最佳機會。
當了羽林軍將軍的桓彥范、敬暉,便在長安四年的年末,瞅了個空子謁見太子,向他密陳大計。太子欣然同意。
這就再沒有任何問題了。
當年在太后的授意下,裴炎、程務挺帶兵入宮,把中宗李顯逼得退了位,如今有人主動要求以同樣方法助他奪回皇位,這簡直就是天意!
長安四年的下半年,實在不是個安定的年月。這一年從九月起,神都一帶就總是日夜陰晦,間有大雪雨,城中甚至有人凍餓而死。
女皇在病中,對這些天象頗為惶懼,採取了一些消災的辦法,比如開倉賑濟、迎請佛骨,下令禁屠、赦免自臨朝稱制以來所有的罪人(參預揚州之亂和宗室之亂者除外)。
正月九日,又下詔改元「神龍」。神龍為何意,後人不詳。難道是預示著「見頭不見尾」?總之是有些奇詭。
女皇是強人,她想竭力消彌不祥之兆,祈求重新振作。
二張的心裡,此時卻有一種隱隱的末日感。據說,張易之剛剛建好一座府邸,夜間就有鬼在牆上寫字:「能得幾時?」易之令人颳去,次夜又有字跡出現。如是6、7次,張易之無奈,只得在「鬼書」後面加題了一句:「一日即足。」旋即,「鬼書」便不復再現。
張易之的兄弟張昌儀,也曾與人言:「丈夫當如此:今時千人推我不能倒;及其敗也,萬人擎我不能起!」
奸賊惡人的這種「遲早要完蛋」的預感,往往靈驗。這種事,在近世也有過。
張柬之在這段時間內,還爭取了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和洛州長史薛季昶的支持。洛州長史負責的是神都附近地區的軍政事務,爭取到薛長史的支持,也是為政變成功添加了一分把握。
姜,還是老的辣。在拜相以後的短短兩個月內,張柬之就乾淨利落地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
正月初,女皇病情進一步加重,寢宮內傳出的消息令人不安。正月十一日,作為迎佛骨的特使崔玄暐還都,朝中一片忙亂。
張柬之認為,政變的時機到了——女皇病重,她反抗政變的能力就會大大減弱,這是一;女皇病重,二張就可能從中做手腳,萬一矯詔罷免了幾個宰相,正統派就要失去當前的優勢,因此不能再等,這是二;政變集團的核心人物,現在已經全部匯齊,便於統籌,這是三。
若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正月二十二日,軍事行動開始,史稱「神龍政變」。
政變部隊共分三路——
第一路,由總指揮、宰相張柬之帶領,參預者有宰相崔玄暐、檢校左羽林將軍桓彥范、右羽林將軍楊元琰、敬暉、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等,統率左右羽林軍開赴玄武門。這是一支主攻部隊,他們的任務是包圍宮城,攻進皇宮,直搗長生殿,逼迫武則天退位。
第二路,由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牽頭,參預者有左羽林將軍李湛、駙馬都尉王同皎,前往東宮,他們的任務是迎太子前往玄武門,與前路會師后,伺機擁太子登大位。
第三路,以司刑少卿袁恕己為主,跟隨相王李旦統率「南牙兵」,也就是南軍,作為警戒部隊,控制皇城,連帶監控整個首都。各要害地點均派兵守衛,還要前往政事堂逮捕當天值班的親二張的幾個宰相,切斷皇城與宮城之間的聯繫。並圍住二張的府第,防止他們的家丁作亂。
三路之外,洛州長史薛季昶則發動洛州兵馬實行警戒,「以備非常」。
在國家最高統治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整個首都全部被政變部隊控制,中央警衛隊幾乎全體倒戈,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足可見出張柬之是一個十分高超的組織者。
這一天,天氣仍是陰冷。各路兵馬分頭出動,大路上只聞馬蹄橐橐、刀劍相撞,一派肅殺之氣。
李多祚的一支兵馬來到東宮門前,卻不料太子李顯事到臨頭,因疑懼而不肯出。太子不出,則政變師出無名,那不真就是犯上作亂了!他的女婿王同皎也是政變首腦,此人倒還有膽量,勸道:「先帝以國家付殿下,殿下卻橫遭幽廢,此事神人共憤,二十三年矣!今北門、南衙同心協力誅凶豎,復李氏社稷,願殿下速至玄武門以副眾望!」
李顯的那點兒剛烈勁兒,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只是搪塞:「凶豎誠當夷滅,然而主上聖體不安,不應驚嚇。諸公更為後圖!」——這事情各位緩一緩再說吧!
掉腦袋的事,怎麼能緩!
正在一旁的李湛急了,說:「諸將不顧身家性命以殉社稷,殿下奈何讓他們送死?請殿下自己去制止他們吧!」
太子聽了這話,只好猶豫著出來了。
他一出門,王同皎一下就把這不爭氣的岳父抱上了馬。馬鞭一掄,一彪人馬風馳電掣直奔玄武門而去。
此時在宮中,武則天是否完全沒有保障了呢?不。
她還有最後一道防線——玄武門。駐守在這裡的是一支絕對忠於皇帝的精銳衛隊「千騎」。它的前身,是由太宗組建的「百騎」發展而來。百騎士卒都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太宗每次出遊,他們就簇擁在鞍前馬後以為護衛。到武則天時,則擴充為千騎。
此時,千騎的指揮官——玄武門鎮守使是殿中監田歸道。這是一個立場中立的人,與武三思、二張的關係都不錯,但對李唐也似有懷念。
政變發動后,敬暉派人去叫田歸道交出千騎的指揮權,田歸道不給。等張柬之大隊人馬開到時,田歸道不予放行。
城樓上的千騎衛士,已經劍拔弩張。只要有人敢攀城,就萬箭齊發。
政變的主力部隊被阻於玄武門外!
自古以來,政變部隊因為攻不下宮城而潰散的,何其多也!但是要拿下玄武門,沒有攻城的專門裝備,也是非常的麻煩。
千鈞一髮,萬物屏息!
田歸道已經知道發生了非常事變,他這樣做,是忠於職守的。皇帝沒發話,即便是正義之師,也不得入。
就在這時,第二路隊伍簇擁著太子而來。
田歸道見狀,吃了一驚,原來不僅宰相加入了政變,連太子也卷了進來。他在片刻之後做出了一個選擇:放棄抵抗。
他當時是如何權衡這件事的,後人永遠無法得知了。無論是對歷史大勢的一種屈服,還是出於對政變後果的恐懼,他這一念之轉,決定了政變的成敗。
見城樓上的千騎不再抵抗,張柬之一聲號令,士卒頓時大噪,撞開了城門,奉太子一擁而入,直撲武則天所住的迎仙宮。
當時二張正在宮中侍奉,聽見動靜,出來看時,被士卒逮了個正著。張柬之等即命人將二張拖至集仙殿,斬於殿廡下。
凶豎已除,第一目標已順利實現。隨後,張柬之等又帶兵包圍了武則天的寢室長生殿,在周圍布下了警戒線。
這時已有人告知外面發生了兵變。女皇聞變驚起,問道:「亂者誰耶?」聲音一如往日般地威嚴。
張柬之、崔玄暐、桓彥范、李湛等一批政變首領戎裝而入。桓彥范答道:「張易之、張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命誅之,恐有漏泄,故不敢以聞(不敢告訴您)。稱兵宮禁,罪當萬死!」
——原來如此!
女皇見到太子也跟著進來,掩飾不住一臉的輕蔑:「是你啊!小子既誅,可還東宮!」
太子囁嚅不能言。
回去?那不就是個死!桓彥范寸步不讓,揚聲道:「太子安得更歸?昔天皇以太子托陛下,今年齒已長,久居東宮;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誅賊臣,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
政變首領公開了他們的第二目標。
武則天知道,今天這一關很難敷衍過去了,但又於心不甘。想不到宰相們能把太子說動,這兩方,缺任何一方都成不了事。真是用人不察,悔之晚矣!
她一眼看到李湛居然也在,不禁詫異:「你也是誅易之將軍?我對你父子不薄,卻有今日!」
這李湛,是李義府之子。李義府是第一個擁護武則天為皇后的朝臣,他死後,武則天一直感念,登極后不斷對李義府追封並加封其妻兒,皇恩可謂浩蕩。面對女皇的質問,李湛慚不能對。
武則天一轉眼,又看到崔玄暐居然也在,更是又驚又氣:「他人皆因別人推薦而提拔,惟卿乃朕所親擢,亦在此耶!」
崔玄暐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答道:「臣正是以此報陛下之大德!」
聞聽此言,武則天才知大勢已去,遂返回床榻而卧,不再說話。(見兩《唐書·桓彥范傳》)
當日,政變集團還派兵到張昌期、張同休、張昌儀的家中,將三人處斬。張氏兄弟五人皆被梟首(死了再砍下腦袋來)於天津橋南。史載,士庶見者莫不歡叫相賀,或臠割其肉,一夕而盡。
親二張的宰相韋承慶、房融及司禮卿崔神慶等被收捕下獄,后遭流放。同時被流放的還有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銓期、閻朝隱等數十人,皆當時的知名文士。
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天。玄武門的鎮守使沒有給女皇爭取到一個緩手的時間,倘若有一個時辰左右,女皇就可登高一呼,做一番恩威並施的宣諭,那些聽從軍令而被調集起來的政變軍,能否再服從政變首領的指揮恐怕都要成問題。
兵甲逼到床頭,諸武不見影子,加之女皇年老病重,意志力大概也衰退了不少。她就此承認了現實,不再做無謂反抗。
從這一刻起,直到生命的盡頭,武則天就都處於被幽禁的狀態了。
政變次日,張柬之等逼她讓位給太子。武則天反覆思量,無計可施。她萬念俱灰,往日信任大臣、寄厚望於太子,最終竟落得如此結局,現在再變卦立諸武為嗣,已決無可能。如果蠻幹,也許這些孤注一擲的大臣會讓她也去步二張後塵的。
有了李顯這張正統的牌,他們就什麼都可能幹得出來!
武則天只好先退了一步,同意太子監國,交出了執政大權。
張柬之等立刻代擬了《命皇太子監國制》。
這份文件的內容,包括了譴責二張、肯定政變、大赦天下、命太子監國,並給李顯以很高評價,為政變的合法性定下了基調。
比較微妙的是,其中對武周政權的定位,是用了「社稷宗廟,寄在朕躬」的說法,表明武則天改朝換代是臨時性質的。這樣一來,武周也具有了一定的合法性,太子監國也有了充分的理由。這顯然是雙方折衝的結果。
為安定天下計,當天,太子任命袁恕己為鳳閣侍郎、同平章事,成為宰相,隨同一批使者分赴十道各州宣慰。
張柬之等還是不肯罷休,繼續施壓。女皇頂不住,於政變第三天下詔:傳位給太子。
政變第四天,太子李顯繼位,成為新皇帝,按他的資歷,同時也就是復辟的中宗皇帝。但是此時國號尚未改,甚至李顯現在還姓著「武」,他還要過渡一個時期。
當天,新皇帝給他的弟弟相王和妹妹太平公主都加了尊號,前者叫「安國相王」,後者叫「鎮國太平公主」,生怕這國家他一個人鎮不住似的。
李唐宗室的解放日也盼到了,所有被流放、籍沒者(大多已死),子孫皆恢復屬籍,酌情給官做。同時再次大赦天下,惟有張易之之黨不赦。
時代這駕馬車的轉軌,在幾天之內真是令人眼花繚亂。
政變第五天,新皇帝將女皇徙於上陽宮,外人輕易不得入見,特命李湛負責宿衛——幽默啊,讓你最信任的大臣之子來看守著你。
移宮之時,新皇帝率百官前來問安。王公以下諸臣皆欣然稱慶,惟有姚崇嗚咽流涕。桓彥范與張柬之大為不滿,對他說:「今日豈是啼泣時?恐公禍從此始!」
姚崇說:「我服侍舊主年頭久了,乍此辭別,情發於衷,悲不能忍。且日前隨從諸公誅凶逆者,是臣子之道,豈敢言功?今日辭別舊主悲泣者,亦是臣子之節。若因此獲罪,實所心甘!」(見兩《唐書·姚崇傳》)
女皇被禁,雖宰相亦不易見。姚崇多年受武則天的器重,恩深意厚,因此他的悲傷,倒也是真情流露。為此他馬上就付出了代價,當天就被調離中樞,貶為亳州(在今安徽)刺史。但後來也有人認為,這正是姚崇的聰明之處。他預見到這場風波並沒有結束,為避禍而玩了一個脫身之計。雖然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但告別老主子的傷感多半還是真的。
移宮第二天,新皇帝又率領群臣前來,特別向女皇上了一個尊號「則天大聖皇帝」。注意,這是武則天之所以叫「武則天」的最初來歷。
這樣一來,政變后的大周竟然有了兩個并行的皇帝。歷代皇朝中,國有兩帝的情況並不少見,但其中必有一個為太上皇。而現在,大周的兩個皇帝,在法律上卻是平等的。
這一「天有二日」的背謬,當時的人們只顧高興了,也不遑多論。
從二月二日起,新皇帝每隔十日來請一次安,是為定例,以表示對遜帝的尊崇。但在實質上幽禁照舊。就是借給李顯八個膽,他也不敢把女皇放出來。黃台瓜落,教訓深刻啊!
早在政變第二天,李顯向武氏太廟告廟,天氣仍是陰霾不散。侍御史崔渾覺得怪怪的,就奏道:「陛下復國,當正唐家位號,合乎天下之心。怎的仍告武氏廟?請毀之,復唐宗廟!」
李顯被說動了心。
二月四日,政變成果進一步深化,新皇帝下詔,拋棄「大周」國號:「國號曰唐,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皆如永淳年間故例。」那麼,永淳元年是哪一年?就是高宗逝世的前一年。
讓時光倒流回去吧,忘卻這一場浩劫!
轟轟烈烈十五年的大周朝,今朝壽終正寢。
當天,改國號的詔書一下,天氣很快就澄明見日。舉朝都嘆:此乃天人之應啊!
新皇帝這下成了真正的大唐復辟皇帝中宗了。
在詔令中,中宗給足了武則天面子,大意是說,高宗去世時,徐敬業、程務挺作亂,天塌地陷,幸虧賴有則天大聖皇帝「撥亂之神功」,安定了天下,並且「開太一之宏略」。在受河洛之圖后,惠育萬民,得享高壽。忽而有了更高的追求,嚮往無為,倦於政務,這才令兒子復辟;且明命要繼承先緒,光復大唐之國,以為復興之基。
好一篇中興宣言,明明是顛覆了一切「革命」意識形態,卻說成是受命復辟。不過,這樣一說,武則天開創的「大周時代」倒也有了權宜之計的合法地位,不至於被定為非法。武則天在大唐的帝統中,今後雖不能公開佔有一席,但好歹不會被說成是篡逆之賊了。
新的輿論基調,為何是這個樣子?這是因為「革命」已經深刻改變了大唐,完全復舊已決無可能。如果把大周說成是「偽周」,那麼政變的發動者們,十有八九都是偽官,他們自己就要陷入非法性的尷尬了。
復辟詔書還規定,將神都的名稱恢復為東都,同時再給武則天一個面子,以并州為北都。在意識形態方面,仍恢復老君尊號為玄元皇帝,令貢舉人停習《臣軌》,仍習《老子》。又令各州縣置寺觀一所,名曰「中興」。
只是遜帝的年號並沒有改,還叫「神龍」。也許,中宗覺得它很吉利?
復辟以後,「則天大聖皇帝」的尊號也沒有取消,仍然有效。但是,這是哪一國的皇帝呢,沒有了法律的依據。如果是大周的,大周已經不存在了;如果是大唐的,大唐復辟是自中宗始,沒有另外再加尊一次,官修歷史也決不會承認大唐有這樣一個皇帝。
這個名垂千古的「則天大聖皇帝」,就成了超時空的名號。
它不是屬於哪一朝的,它屬於整個華夏,屬於永恆。
它的含義,就是這片熱土上的唯一女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