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永恆】
43.女皇退場之後「中興大唐」的亂局
從神龍元年(705年)正月二十五日起,武則天被移送到上陽宮,此後,她在這裡又活了300多天。
朝暮相替,春去秋來,這一歲的枯榮,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無趣和最無望的日子。
上陽宮,說來倒是個好地方,位置在東都皇城之西。南邊就是洛水,背倚禁苑。內有觀鳳、仙居、甘露、麟趾、麗春等殿宇。你就聽聽這些名字吧,皆有仙風。武則天的住處,就在觀鳳殿。
武則天自當皇帝以來,對仙家生活有所嚮往,倦勤情緒日漸滋長,若是主動讓位,當了個太上皇,這地方倒是最佳的養老處。但可惜事實卻不如此。過去被她幽禁的兒子,現在倒過來幽禁了她。這口氣如何能咽得下?
好端端的一片河山,武氏赤旗一夜間落地。偉哉大周,竟片羽不存!這結局如何向後世交代?
前些年,還在追慕那上古三代的聖君,今日卻成了窗下的寂然老嫗,這豈不是要被千秋萬代嘲笑么?
這近一年的歲月,武則天所過的生活,大概要用一句歐化的語言來形容了——「她的心無時無刻不被痛苦咬嚙著」。
她在上陽宮的活動,史冊上幾無記載。因此,後世史家常愛推測她這段時間在想些什麼?
我想,對張柬之、崔玄暐等忘恩負義者的恨,和對丈夫高宗的思念,也許是令她最縈繞於懷的。
她的精神幾乎垮掉。史載:「太后善自飾,雖子孫在側,不覺其衰老。」但在政變之後不行了,「及在上陽宮,不復櫛頮,形容嬴悴。」(見司馬光《考異》)
不復櫛頮,就是不再梳洗。這是意志崩潰的表現。
有當今的史家說,她這演的是苦肉計,要以此來給中宗一個心理衝擊,使中宗對她產生強烈的反哺之情、並生出對政變諸臣的厭惡,以達到報復張柬之等人的目的。
據說,「上(中宗)入見,大驚。太后泣曰:『我自房陵迎汝來,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賊貪功,驚我至此!』上悲泣不自勝,伏地拜謝死罪。由是三思等得入其謀。」
這個情節,雖然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沒有採用,但看起來似乎很合常情。
除此而外,沒見到武則天有過什麼圖謀復出的言行。
她的確認命了。
洛水湯湯,殘陽凝血。有300多個日夜就將這麼靜靜地過了。
而上陽宮的高牆之外,此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彈冠相慶吧,夥計們!
中宗把龍椅一坐穩,就開始論功行賞,對張柬之等政變有功之臣委以大政。政變集團的核心五人,全部封為郡公,袁恕己、敬暉、桓彥范也都成了宰相。
此外李多祚因資格老,封為遼陽郡王,最為榮耀。王同皎為右千牛將軍、封郡公。李湛也甚是了得,為左羽林大將軍,封趙國公。
據說,只有那個洛州長史薛季昶是個腦筋清楚的,他覺得現在的情況有後患,便建議張柬之等召集百官,把武則天綁赴太廟,曆數其惡,取來太宗的黃鉞斬之。黃鉞是什麼?是象徵帝王權力、用黃金裝飾的斧子。
好傢夥!這個薛季昶也是夠激進的,要把武則天用斧子砍了!這還不算,他還認為「二凶雖誅,產、祿猶在(產、祿是漢呂后的侄兒),去草不除根,終當復生」,建議將「諸武之在中外者,皆盡殺無赦」。
他總覺得,現在這個政變結果,不徹底,很怪異。這樣子女皇總有一天會捲土重來。
張柬之等人沉浸在一月里響春雷的喜悅中,並不在意,沒有聽他的,反而說:「大事已定,彼猶幾肉(案板上的肉)耳,何復能為?」薛季昶只能嘆道:「三思不死,我輩不知死所矣!」
關於薛季昶的這些事兒,是小說家言,當然歷史上也許真的可能發生過,因為當時情勢確實如此。
由此看來,武則天之所以沒有任何異動——甚至有人覺得這和她的一貫作風不符,是因為形勢對她來說仍然險惡。中宗是個容易搖擺的人,大臣中有人懷有恐懼感,女皇若有言行不慎,真有可能在各派利益的合力下,拉出去被斧子砍了。因此她的不作為,是明智的。
就這樣呆著固然孤苦,但總還是活著,尊號也還保留著。若是被砍了,那就成了女王莽,不僅遺笑、而且要遺臭於後世,那就更不划算了!
張柬之等發動政變,看樣子也不是為貪功。在武周一朝里,他們大多深受器重,尤其張柬之、崔玄暐已位極人臣,沒必要冒死去搏一個公侯。倒武,應該說是出於大義。
政變成功后,他們忙於掃蕩餘孽,防止反攻倒算。這些功課,都是必須做的。
除了貶黜房融、崔神慶等「張易之之黨」外,對武周時期的所有酷吏,也都奪其官爵。凡為周興等酷吏所枉死的無辜者,全部予以昭雪,子女配沒者皆免之。
對那個曾在政變當天不肯打開玄武門的田歸道,敬暉也主張殺掉。田歸道不服,據理力爭,認為是職責所在。中宗對這事倒還公允,僅免去他殿中監的職務,令其回家。後來,念田歸道畢竟是忠勇可嘉,又將他召回,任命為太僕少卿。
可是,他們放過了諸武。
由於太平公主已是武家的媳婦,加之武三思以前曾對中宗說過二張必為禍亂的話,中宗認為諸武亦有功,所以有所袒護。
中宗君臣的這一仁慈之舉,造成了「后武則天時期」的一場連環大鬧劇。
在政變后的大封賞中,李湛的提升分外顯眼,封爵甚至高過張柬之等人,估計中宗這是為了讓他把武則天看守得更緊一點兒。
敏感時期,再無人敢向她通消息。
武則天不知上陽宮外後來成了怎樣的世界,否則,她定會慨嘆不已、再經歷一番冰火煎熬的。
張柬之等以為大功告成,從此名垂青史,再無疑義。豈不知諸武並不是朽木。他們對政變后局勢的感覺很不好。
武則天下台,大周消亡,武氏宗廟被廢棄,諸武的正統身份驟然下降,成了最尷尬的一族。他們怎能心安?
同時他們也怕中興五臣說不定在哪一天,會起意「斬除武氏」,因而當然要起而自保。
既然留下了青山,他們就要自己想辦法來找柴燒。
此時,有兩個女人開始深深地介入了朝政,產生了巨大影響。一位,就是與李顯共了幾十年患難的妃子韋氏,現在熬出了頭,成了韋皇后。另一位,就是上官婉兒。
韋皇后是個不甘寂寞的人,雖然苦了這麼多年,但政治野心從未泯滅,婆婆武則天就是她一心想效仿的榜樣。現在,好時候來了。中宗一生顛沛,朝不保夕,把那點兒剛烈磨平以後,剩下的只是柔弱和平庸。韋后便和女兒安樂公主一道,在政變后迅速把持了朝政。每逢中宗臨朝,韋后都要置幔坐在殿上,預聞政事。
上官婉兒在此時也介入了朝政。
婉兒這個名字,美麗而清純,似乎永遠是個少女的名字。她在本書中第一次露面時,也確實是個少女,但歲月更替,如今她已是四十齣頭了。
她是武則天身邊的紅人,早就免除了奴婢身份,長期掌管起草詔令事宜,是一名宮中女官。一度因違忤旨意,犯了死罪,但武則天惜其文才而特予赦免,只處以黥面了事。此後,上官婉兒曲意伺奉,更贏得武則天歡心。自聖曆元年(698)起,女皇又命婉兒處理百司奏表,參決政務,權勢日盛。
最奇妙的是,武則天下台了,上官婉兒卻沒有倒,依然負責起草詔令,而且異常活躍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中宗娶她做了小老婆,冊為「婕妤」。婕妤在唐的後宮,是僅次於妃和昭容的妃嬪,正三品,比當年武則那個正五品的「才人」要高得多了。而且後來又升婉兒為昭容。
中宗怎麼會看上她?說來源遠流長,據說在高宗駕崩那年,婉兒已是二十年華,與中宗就有了私情。但旋即中宗就被廢,這次復辟后,立刻召幸婉兒,圓了多年的乾柴烈火之情(另有一說是武則天在下台之前,因憐憫上官婉兒大齡未嫁,為她做的媒)。
這個上官婉兒,現在可不是個清純女兒了,在此之前,她就曾與武三思私通。武家的人多不招人喜歡,但這武三思卻是相貌不凡,枕席上的一套也很是了得,婉兒對他相當滿意。
婉兒做了中宗的小老婆之後,大概對韋后感到有點兒內疚,居然把武三思推薦給了韋后。韋后一見武三思,立即神魂顛倒,兩人不免就犯了一些「生活作風錯誤」。
這關係,全亂套了!
武三思被韋后引入禁中,中宗居然跟他很對脾氣,兩人常在一起談論政事。
韋后平日在宮中愛賭「雙陸」遊戲,她和武三思常對坐著賭雙陸,韋后故意撒嬌,逗武三思嘻笑。中宗則在一旁觀戰,手中握著一把牙籤兒,替他們兩人計算輸贏的籌碼。
這位綠帽子搞笑皇帝的胸襟,還是很寬厚的。
在這前後,武三思的兒子武崇訓娶了中宗的小女兒安樂公主,成了駙馬都尉、太常卿兼左衛將軍。這一來,武三思又成了中宗的親家。這還沒完,中宗在韋后的竄掇下,又把武三思提拔為宰相,以至武三思在朝中的勢力,比在武則天時期還要顯赫!
上官婉兒和武三思的介入,令韋后勢力大增,基本把中宗的權力架空了。
這就是「后武則天時期」的亂局。看來,武后當初把中宗廢了,也是廢得有道理!
這個局面,大大出乎張柬之等人的意料,他們當然要反對韋后參政——不能走了一個老的,又來一個年輕的。桓彥范甚至上表說:「自古帝王,未有與婦人共政而不破國亡身者也」。
五大臣與中宗、韋后的關係因此漸趨不睦,武三思的拜相,很明顯是韋后在向宰相班子里攙沙子。
武三思是個有韜略的人,他一上來,就大批起用武周舊臣。平心而論,武周舊臣中大有可圈可點之人,比方魏元忠、韋安石、李懷遠、唐休璟等,就連楊再思這樣的「兩腳狐」,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楊再思位居宰相,但為人恭慎畏禍,從不忤犯他人。有人對他講:「你名高位重,何為屈折如此?」他答道:「世路艱難,直者受禍。苟不如此,何以全其身哉!」
近世的人如果聽到他這話,恐怕會更有同感一些。
這批舊臣一上來,明顯地就有取代政變五臣的意思。
張柬之等這才察覺勢頭不對,悔不該當初不聽薛季昶之言。他們這時才去勸中宗貶抑諸武,但中宗哪裡肯聽。張柬之在政變之際運籌帷幄,似無所不能,此時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五大臣在背地裡嘆怨:「主上昔為英王時,諸臣都稱其勇烈,我輩信其言。先前不誅武氏者,是為留待主上聖裁,以張天子之威,不想今日弄成這等模樣。事勢已去,如之奈何?」
武三思也聽到了一些風聲,為避鋒芒,他進宮的次數就大大減少了。他一不來,韋后就悶悶不樂。中宗受韋后感染,也覺得親家不來是沒什麼意思,就幾次微服私幸武三思的宅第。
監察御史崔皎知道后,甚為不安,密奏道:「則天皇帝在西宮(上陽宮),人心猶有附會,周之舊臣也位居朝堂,陛下怎可輕易出遊?」
中宗不但不聽勸告,還把此話告訴給了武三思。
武三思是個有韜略的人,他佯做根本就不在意。並且為了減少壓力,他和武攸暨都請求辭去新授官爵,不再參預政事——明裡不管事了,暗裡可以在「賭博俱樂部」里出主意,效果都一樣。
中宗同意了,授給了武三思等文職散官。
為平衡兩派矛盾,中宗還想了個主意,將張柬之等6人和武三思、武攸暨等13人皆列為有功之臣,賜以鐵券(功勛牌),只要不犯謀逆之罪,各恕十死。
武三思以退為進之後,加緊了活動,與韋后兩人日夜在中宗耳邊吹風,說敬暉、張柬之等恃功專權,將不利於社稷。武三思建議:「封暉等為王,罷其政事,外不失尊寵功臣,內實奪之權。」
中宗覺得這明升暗降的辦法好,就把政變五功臣統統封了王,史稱「五王」。給他們賜了金帛、鞍馬,但罷免了行政職務,只須初一、十五各上朝一次,其餘時間就回家呆著吧。
張柬之等人知道,現在他們倒成了砧板上的肉了,這可怎麼得了!神龍元年五月,敬暉率百官上奏,表示自己絕不能容忍與諸武同封為王。他說,今唐室重興,諸武王爵依舊,並居京師,這樣的事,開天闢地就沒有過。他懇請中宗削去諸武王位,以安人心。
有韋后在後面監督著,中宗哪裡能採納這意見?敬暉等人不能上朝了,完全計窮,又怕武三思在中宗面前進讒言,在家裡急得團團轉。無奈之下,只得讓考功員外郎崔湜為耳目,窺伺武三思的動靜。這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了。
這崔湜原是奉宸府的一個學士,文才雖高,骨頭卻不硬。他見中宗親武三思而猜忌敬暉等人,馬上轉向,將敬暉的計謀全部告訴武三思,反而成了武三思的內線。武三思後來把他提拔為中書舍人。
眾功臣中,只有楊元琰識時務,他見勢不好,就請棄官為僧。敬暉不以為意,起初還跟他開玩笑。因為楊元琰是個大鬍子,非常像外族人,敬暉就說:「早知如此,我早就奏請皇上,削卿鬚發,卿即為中土之士了。」
楊元琰說:「功成名遂,不退則招禍。此為由衷之請,並非兒戲。」敬暉聽了這不祥之語,大為不高興。楊元琰這一退,果然在日後保住了自己平安無事。
礙事的五大頑石一搬走,武三思迎來了他從政以來的黃金時期。此時執掌朝綱的大臣,多是周之舊臣。以魏元忠為例,中宗即位的那一天,即派驛車去高要縣將他接回。二月十八日,魏元忠剛一抵達東都,中宗就任命他為衛尉卿、同平章事,后又升為兵部尚書。魏元忠在武周時期行事耿直,不畏強權;但可惜英雄一世,晚節不保,此次回朝後竟然也附和了武三思。其他人就更不用說。
於是,「三思令百官復修則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為五王所逐者復之,大權盡歸三思矣。」(《資治通鑒》)武三思在武周時期也僅僅能做到參預政事,而現在,居然實現了控制朝政的大夢!
親家在位,勝於姑母。他根本不可能再有心思去「營救」被幽禁的冷酷老太婆了。
上官婉兒更是一心輔佐韋后和武三思擅權。她勸韋后襲武則天故事,上表請規定天下士庶為母親服喪3年,又請求批准男子23歲方為丁服徭役、59歲以上免役,以此來收買天下人心。
正在武三思得意洋洋之際,中宗本人發現了不妥,覺得武氏勢力是有些過大。上陽宮裡,此刻還保留著一個最大的不穩定因素,朝中若真成了武氏獨大,那麼掀掉大唐這個帽子豈不是隨時可能的么?
難得中宗有這樣的清醒,他採納了五王的建議,將武氏諸王統統降為郡王或者國公。皇帝的一句話,就是風向,群臣立刻會意,知道諸武略遭貶抑,就都調整了立場。武三思「復則天之政」的打算,落了空。
各派力量的爭鬥,就是這樣兔起鶻落。大唐似乎沒有什麼中興的樣子,反倒是越來越亂。中宗將政事委於韋后、安樂公主和武三思,自己只顧玩樂。從此,朝廷上政出多門,官員人數激增,宰相、御史、員外官多得竟然公堂里都坐不下。
政治如此,財政上也開始有了危機。大批武周時的罪人被平反、恢復了官爵;為優待李唐宗室、獎勵功臣,又為很多人增加了實封戶數;中宗和韋后信佛,上台後又大修寺觀,廣招僧尼……這些,都是要用錢的。錢不會因為「中興」就自動多起來,財政上捉襟見肘,竟然開始動用備荒的義倉。
神龍元年七月,張柬之終於感覺局勢不妙,奏請告老還鄉,要回老家襄州去。中宗考慮,這樣一個大功臣,完全退休總不好,就任命他為襄州刺史,但不用管州事,白拿全俸。張柬之這老頭兒,策動政變,以異姓得封王,在政壇上風光了半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只是這一退,是否能免禍?誰也說不準。
在武則天駕崩之前,「中興大唐」的鬧劇就是這些了。
下面,我要打破一下本書的體例,把武則天死後一些人的結局,稍微提前來說一下。
偉人駐足之後,蟲蟻仍在蠢動。
武則天死後,朝政愈加令人擔憂。中宗任命魏元忠為中書令,本來還算是一步好棋。魏元忠是老臣,素有忠直之望,朝野對他期望很高,連武三思對他也有所忌憚。但是這次他重返政壇后,表現大不相同,由剛烈變為平庸,對朝局不發一言。
史載,魏元忠「為相,不復強諫,惟與時俯仰,中外失望」。酸棗縣尉袁楚客,甚至憤而寫信給魏元忠,列舉他十大過失,指責他「豈可安其榮寵,循默而已」。信的最後嘆道:「君侯不正,誰正之哉!」魏元忠收到信后,無言以對,惟有愧謝而已。
武三思畢竟還是怕這個老臣,就偽造武則天遺詔,慰諭魏元忠,賜實封百戶。魏元忠手捧遺詔,感咽涕泗。見到的人都在私下裡長嘆:「事去矣!」
唯一能扭轉頹風的大臣不作聲了,「中興大唐」也就開始江河日下。
中宗這次一共當了5年的皇帝,業績基本沒有,但胡鬧的故事卻留下來不少。他讓宮女和大臣們在宮中做市場買賣遊戲,假做討價還價,他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又令三品以上大臣舉行拔河比賽,見老臣們汗流浹背、委坐於地,他又是哈哈大笑。
正月十五,洛陽城萬民觀燈。中宗頑心大盛,帶了韋后、公主和一幫宮女微服出宮去看了一夜的燈。走到黑燈瞎火之處,不少宮女趁機逃跑,一去不復返。
韋后的奶媽當年估計已有六十多了,中宗做媒,硬要御史大夫竇從一娶了她,來一個少夫老妻配。迎娶時,中宗還非要讓這老太婆打扮得花枝招展。
把這樣一個皇帝擁立上台,也算是瞎了眼,擁立之臣先後都遭到了報應。
最先倒霉的,是那個把中宗抱上馬去參加政變的駙馬王同皎。事情起於他交友不慎。少府監丞宋之問和弟弟宋之遜都因依附二張而被貶到嶺南,兩人在神龍二年(706年)二月逃回了東都,藏在朋友王同皎家。
王同皎對武三思和韋后的所為恨之入骨,只要和親隨一提起這事,都要咬牙切齒。
宋之遜在簾后聽到這些話,就密遣兒子和外甥去武三思那裡告發,想以此來自贖。武三思就唆使他們上書,告王同皎與洛陽人張仲之、祖延慶和武當丞周憬等潛結壯士,謀殺三思,而後想勒兵進宮,廢掉皇后。
史上賣友的人固然是不少,但像宋之遜這樣無恥之極的,實為罕見!
中宗見自己的女婿想造反,很吃驚,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監察御史姚紹之審問此案,又命楊再思、李嶠、韋巨源監審。
在堂上,張仲之曆數武三思的罪狀,連韋后也一起罵。楊再思、韋巨源假裝打盹不聽。李嶠和姚紹之見越說越不堪了,就下令把他反綁起來送到獄中。張仲之仍然回頭說個不止。姚紹之就命人用鐵棍擊之,打折了他的胳膊。張仲之大呼道:「吾今輸於汝,吾死當訟汝於天!」
沒過幾天,王同皎等一干案犯被斬,家產籍沒。惟有周憬在外地,聞訊后逃入比干廟中,慷慨說道:「比干古之忠臣,知吾此心!三思與皇后淫亂,傾危國家,當梟首都市,恨不及見耳!」說罷自刎而死。
事後,宋之問、宋之遜等都當上了京官,加朝散大夫。宋之問是初唐著名詩人,成就不小,然而這次賣友的勾當幹得實在太離譜。他因此當了鴻臚主簿,「由是深為義士所譏」。史載天下怨之,皆相謂曰:「之問等緋衫(紅色官服),王同皎血染也。」後來他一直依附安樂公主。直至幾經宦海沉浮后,才終於有所醒悟,但終因歷史不清白而被唐玄宗賜死。
從這個月起,「五王」也開始倒霉。除了張柬之已回老家外,其餘四人被武三思詆毀,都貶出為刺史。大概還沒等他們走到地方,又被貶到更邊遠的州為刺史。到五月,武三思又指使人誣告「五王」與王同皎曾經共謀廢皇后,五人遂再貶為邊州司馬,其中敬暉甚至被貶到了崖州(在今海南三亞),且都是員外官,長期留任。勛封也給奪了,再不是什麼異姓王。
悲劇還沒完——人不死就不算完。武三思暗中令人寫了一張傳單,列了幾條有關韋后的穢行,還寫了請求廢黜皇后的內容,然後把傳單貼在天津橋。中宗得知后大怒,命御史大夫李承嘉追查此事。李承嘉誣奏道:「敬暉、桓彥范、張柬之、袁恕己、崔玄暐使人為之,雖雲廢后,實謀大逆,請族誅之。」
武三思生怕這還搞不死五人,又唆使安樂公主去對中宗吹風,中宗當然相信,就命法司結案判刑。大理丞李朝隱不同意,上奏稱:「敬暉等未經推鞫(審問),不可遽就誅夷。」大理丞裴談則奏稱:「敬暉等應根據詔書處斬、籍沒,不應再加審問。」
最後中宗考慮到,對敬暉等曾經賜與鐵券,許諾不死,於是就把敬暉流放到瓊州,桓彥范到瀼州,張柬之到瀧州,袁恕己到環州,崔玄暐到古州。他們的子弟年十六以上者,也都流放至嶺南。
事到如今,他們不僅不是王,就連平民都不是了,是罪人。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這很荒謬。他們究竟犯了什麼罪?如何得罪了中宗?事情的內在原因,恐怕還是中宗還有一個心結——一個皇子,做不成皇帝,卻要靠幾個大臣政變才推了上來。在「五王」面前,還曾表現過臨陣的懦弱,丟死人了。這種自卑感揮之不去,不把五王搞得家敗人亡,中宗是不會住手的。
壓垮「五王」的最後一根稻草,居然是來自那個雙重卧底崔湜。這傢伙出賣了朋友也就罷了,還恨這些人不死,專門去說服武三思:「敬暉等將來若遇赦北歸,終為後患,不如派使者矯詔殺之。」武三思問他誰可以擔任使者,崔湜就推薦了大理正(官職名)周利用。
周利用原先曾為五王所厭惡,一度被貶為嘉州(今四川樂山)司馬。武三思一聽:這正是好人選!於是任命周利用代理右台侍御史,奉使嶺南,帶著假聖旨去處置五人。當周利用趕到嶺南時,張柬之、崔玄暐已死在流放途中。
死了的就算萬幸,活著的,則不能讓你們好死。周利用在貴州處置桓彥范,令左右把他綁起來,放倒在竹排上拖曳,直到肉被磨盡,露出骨頭,才將他杖死。抓住敬暉之後,將其剮死。袁恕己平素服食丹藥,周利用就硬逼著他喝有毒的野葛汁,喝下去好幾升之後還未被毒死,但毒性發作難以忍受,疼得他用手扒土,把指甲都磨盡了。而後,周利用又命人捶殺之。
此外還有一個薛季昶,此時正在昭州(今廣西平樂縣),他也是多次被貶,一直被貶為儋州(在今海南省)司馬。還沒等他從昭州前去上任時,就得知了「五王」全部死難的消息,他自知不免,於是置辦棺槨,沐浴更衣,飲毒而死。
神龍政變的首義五功臣以及其他人,到此全部被結果掉。當年曾把赫赫女皇逼下台的風雲人物,如今如貓狗一般,死得不是凄涼、就是慘毒。
他們在臨死前,不知是否想清了一個問題:皇帝這東西,究竟是正統重要,還是賢明重要?
接下來的天下,那就可以由著中宗和韋后的性子來了。這時候,群臣已給中宗上了尊號叫「應天皇帝」、韋后叫「順天皇后」,不知他們順應的是什麼天?也許是人間極樂天吧。
這樣的昏亂政治,到神龍三年(707年)終於激發了一場大事變。事變的主角,是太子李重俊。
李重俊是中宗第三子,乃後宮宮女所生,不是韋后所生,原為衛王。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對國事比較擔憂,就趁韋后不在中宗左右時,建議速立李重俊為太子,以固國本。中宗同意了。
待韋后與安樂公主知道后,木已成舟,由是她們對太子極為嫉恨。尤其安樂公主和駙馬武崇訓(武三思之子),對太子極為蔑視,常呼之為奴。
上官婉兒因與武三思仍有私情,在所草詔令中,經常推崇武氏而排抑李家。
這一切,使太子李重俊極感壓抑,就圖謀政變。他見滿朝都是武三思死黨,就去找魏元忠、李多祚求援。魏元忠早已沒了鋒芒,不願介入。而李多祚則還是直腸子一根,他也恨韋武亂政,就答應參預其事。
景龍元年(即神龍三年)七月,事變爆發。太子李重俊與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右羽林將軍李思沖、李承況、獨孤諱之,沙吒忠義等,矯詔發左羽林軍及「千騎」300餘人,於夜半時分直撲武三思府第,誅武三思、武崇訓父子及其親黨10餘人。隨後又命左金吾大將軍成王李千里父子,分兵守衛宮誠諸門。太子率兵直趨肅章門,斬關直入,挨個叩門搜索韋皇后、安樂公主和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慌忙逃至中宗和韋后處,報告說:「觀太子之意,是先殺上官婉兒,然後再依次捕弒皇后和陛下。」韋后和中宗大怒,帶著上官婉兒和安樂公主逃至玄武門城樓上,躲避兵鋒。中宗又命右羽林大將軍劉景仁率飛騎百餘人,於城樓下列隊守衛玄武門。
李多祚等領兵至,欲突襲玄武門樓,被守衛兵卒拒擋,不得進。中宗靠在欄杆上呼叫李多祚部下說:「汝並是我爪牙,何故作逆?若能歸順,斬多詐等,與汝富貴!」於是,千騎紛紛倒戈,斬李多祚及李承況、獨孤諱之、沙吒忠義於玄武門前,其餘同黨潰散。
太子李重俊驚聞敗報,率殘部百餘人從肅章門逃入終南山,準備投奔突厥。中宗令長上果毅趙思慎率輕騎追趕。李重俊逃至鄂縣西十餘里休息,被部下殺死,首級獻於朝廷。
中宗猶恨恨不已,下詔將太子首級獻上太廟。韋后見死了武三思,心中凄楚,下懿旨說:「將太子首級在三思、崇訓父子柩前致祭。」韋后和安樂公主還親自到靈前弔奠。
這一場大亂,絲毫沒影響中宗夫婦尋歡作樂的雅興,國事還是一片混亂。中宗對韋后也許是懷感到愧疚太深,真的就兌現了當年的諾言:我若能重見天日,就允許你隨心所欲。
韋后想的就是效仿武則天,但其才幹不及武則天的百分之一,給中宗出的主意,多為昏招,不過是讓荒唐的老公更加荒唐。她本人更是瘋狂追求「性福」,除與武三思私通外,還召散騎常侍馬秦客以醫術調入宮禁、光祿寺少卿楊均以善烹調入宮禁,實際都是大開色戒、淫亂宮闈。
韋后的穢行,宮內外傳得沸沸揚揚,怕是到了街談巷議的程度。平民韋月將上書告武三思私通韋后,必為逆亂,把這事捅了出來。中宗當然不信,大怒,命斬之。
時任黃門侍郎的宋璟奏請先審問一下再說。中宗更是冒火,等不及整理頭巾,穿個拖鞋就從宮中側門出來,找到宋璟質問:「朕已下令斬之,怎麼還沒辦!」命宋璟馬上去執行。宋璟答道:「人說宮中與武三思有私情,陛下不問而誅之,臣恐天下對此必有議論。」他還是堅持要審問。中宗不許,宋璟也來了火,說:「必欲斬韋月將,請先斬臣!不然,臣終不敢奉詔。」中宗這才稍稍消了氣。
後來有幾個官員認為夏季殺人有違時令,中宗就改為杖刑、流放嶺南。不過,韋月將到了嶺南后,還是被廣州都督周仁軌給斬了。
這麼鬧下去,韋后也擔心中宗早晚有一天會知道實情,於是就有謀殺老公之意。女兒安樂公主也贊同把老爹宰了得了,待母后臨朝,自己好當皇太女,從此把大唐變為母權社會。
母女倆有了共同利益,就日夜謀划,終於在景雲元年(710年)六月實施謀殺。中宗吃了一張餅,突然中毒,暴斃於宮中,就這麼窩窩囊囊地死了。
歷史上的皇帝,非正常死亡的不少,也有各種各樣的死因,但是像這樣被紅杏出牆的老婆毒死的,怕是罕見。
搞笑皇帝中宗的一生,就享了這5年的福,也夠可憐的。他這5年,內政一無是處,有兩次對外戰爭戰果尚可,還算是還有一點兒政績。
在中宗一朝倡亂的韋后,不僅淫亂,而且以皇后之尊賣官鬻獄,拚命撈錢。
安樂公主一貫受父母寵愛,中宗復辟后,她也和母親一樣,熱衷於賣官鬻爵。只要有人肯出錢30萬,她就寫好封官墨敕(不蓋官印),不經宰相審議簽署,斜封交中書省執行,稱為「斜封官」。當時,以員外同正﹑試﹑攝﹑檢校等名義授官的,就有幾千人。有時她自擬詔敕,把內容部分擋住,讓中宗蓋章,中宗也都樂呵呵地答應。她選中了相貌俊俏的武延秀為夫,韋后見女婿不錯,竟然強行逼奸。安樂公主知道了也不問,只要能討母親歡心就行。
這一對荒唐母女自以為大權在握,無人可以掀翻她們,自此可享百年太平,什麼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韋后毒殺老公之後,自作主張立了年僅16歲的中宗幼子李重茂為帝,是為「少帝」,並改元「唐隆」。她本人以太後身份臨朝攝政,又起用韋氏子弟統領南北軍。這套做法,顯然是想效法武則天,圖謀帝位。
但是武則天邁出稱帝這一步,是在丈夫高宗的庇護下經營了許多年才完成的,韋后目前的根基怎麼能比?韋後母女毒殺中宗一事,可說是愚蠢之極。中宗就是再不濟,也是她們最安全的屏障,是她們作威作福的合法依據。中宗一死,屏障立除,人人得而誅之,再無顧忌。
韋氏母女的胡鬧,終於激起了一個人的憤怒,這就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李隆基暗下決心要除掉韋后,事先廣結宮廷禁軍將佐、都中豪傑,與「萬騎」帥長葛福順、陳玄禮、李仙鳧等結為死黨,相約伺機起事。
韋后稱制后也感覺到,當前最大的威脅是相王李旦,便與安樂公主密議,欲殺掉少帝李重茂,嫁禍於相王,然後將所有的異己一併剷除。
兵部侍郎崔日用獲悉韋后陰謀,密遣寶昌寺僧人深夜至李隆基府中告密。李隆基不敢怠慢,馬上去告訴太平公主,說:「今事已急,若再猶豫,吾輩皆死無葬身之地!」
太平公主聽到這個陰謀,勃然大怒,表態支持李隆基發動兵變,還命兒子薛崇簡相助,去說動內苑總監鍾紹京作內應。
就在中宗死後的第18天,黃昏時分,李隆基微服與同黨劉幽求潛入南苑中,來到鍾紹京住處與其相會;鍾紹京忽然反悔,不想打開門。其妻許氏曰:「忘身徇國,神必助之。且同謀素定,今雖不行,庸得免乎!」
鍾紹京這才醒悟,連忙出來拜謁,隆基執其手一起坐下。其時羽林將士皆屯駐玄武門,等到入夜,同黨葛福順、李仙鳧皆來到李隆基這裡,請示號令。
時間接近二鼓,忽見天上流星散落如雪。劉幽求說:「天意如此,時不可失!」葛福順遂拔劍,帶領幾十個心腹,從南苑潛入羽林營,將羽林將軍韋璿、韋播、高嵩三個「韋黨」殺死,提著幾顆首級,向羽林營將士宣布:「韋后鴆殺先帝,謀危社稷,今夕當共誅諸韋;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
韋氏亂國,素不得人心。李隆基的宣示,馬上起了作用,羽林軍士欣然從命。鍾紹京也聚集丁匠二百餘人,各執斧鋸,隨眾同行。眾人湧出軍營,兵分兩路,一路攻玄德門,一路攻白獸門。而後在凌煙閣前會合,一齊撲向太極殿。
韋后聞變后,從床上驚起,披髮跣足逃出太極殿,想逃到飛騎(皇帝衛士)營避難。半路遇到亂兵,立被斬殺。士卒割下首級,獻給了李隆基。此時,安樂公主也被闖進宮的士卒斬首。
上官婉兒當時晉陞為昭容,因在太子李重俊事變中受到驚嚇,有所收斂。她聞知李隆基發動兵變后,馬上見風使舵,帶領宮人前去迎接,卻被李隆基立斬於旗下,死時46歲。
負責禁衛宮中的諸韋和韋后親信,在這一晚全部被斬首。次日,李隆基下令緊閉宮門和長安城門,由兵部侍郎崔日用率兵誅殺諸韋,連襁褓小兒亦無免者。
秘書監、汴王李邕娶了韋后妹妹崇國夫人,此時與娶了韋后奶媽的御史大夫竇從一,各手斬其妻,將首級獻上。可憐那奶媽,做了一回老新娘便橫遭枉死!
左僕射韋巨源聽說發生兵亂,家人都勸他逃匿,他倒還有勇氣,說:「吾位居大臣,豈可聞難不赴!」出至街頭,即為亂兵所殺,時年八十。
待大事已定,李隆基親赴相王府向父王謝罪,相王抱之泣曰:「社稷宗廟得以保全,汝之力也!」李隆基遂迎相王入輔少帝。
此後不久的一天,少帝李重茂照例視早朝,太平公主走進大殿,大聲宣告:「嗣君(指李重茂)擬讓位於叔父(指李旦),諸位以為如何?」大臣中有人事先已與太平公主通氣,隨即附和,說理應立長君,群臣自然異口同聲贊同。
太平公主走到少帝面前高聲道:「人心皆歸相王,此非孺子之位!」李重茂木然,不知所措。太平公主親自動手,強行將少帝拉下。相王李旦第二次當上皇帝,又成了「睿宗」。
可憐少年李重茂被拉下龍椅后,不知如何應變,只能流著眼淚走到下首站立,隨即被降封為溫王,又改封楚王,史稱殤帝,亦稱少帝。不久,李重茂哥哥譙王李重福不服相王,擁兵佔據洛陽,自行稱帝,並封李重茂為皇太弟。但李重福旋即兵敗身死,李重茂亦不知所終。
梅開二度的睿宗李旦,為人寬厚,謙讓安恬。先前太子李重俊造反失敗后,安樂公主曾經誣陷李旦與李重俊同謀。幸虧中宗還念及兄弟之情,不忍加害。這次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推他上來,他也是推讓再三。當了兩年皇帝,就說什麼也不想幹了,讓位給太子李隆基,自己去過享樂生活,優哉游哉。後於開元四年(716年)去世,終年55歲。
為誅韋出了大力的太平公主,一向城府較深,武則天執政時,她一般不參預朝政,始保得平安。從神龍元年起,因遭安樂公主誣陷,從此涉足政壇,與韋后、安樂公主暗地裡較量。這次成功滅掉韋后以後,她權力日隆,飛揚跋扈,「貴盛無比」。睿宗每有政事不知如何處理,都要向她請教。
太平公主在朝中內連王公,外結將相,宰相以下諸臣的進退,全在她一句話。史稱「宰相七人,五齣其門。文武之臣,大半附之」(《資治通鑒》)。
先天元年(712年)八月,李隆基即位,是為唐玄宗。但是,在太平公主的鼓動下,太上皇睿宗仍然掌握處理軍國大事的實權。李隆基雖為皇帝,卻是虛置。玄宗與太平公主的由此矛盾日益激化,雙方都在積蓄力量,準備除掉對方。
礙於姑姑太平公主的實力,玄宗瞻前顧後,不敢有大動作。太平公主那邊卻日夜與黨羽謀划,準備行廢立之事。
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初三,太平公主黨羽尚書左僕射竇懷貞、侍中岑羲、中書令蕭至忠、崔湜、雍州長史李晉、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右羽林將軍李慈等,應太平公主之召,來公主府密謀。經過商議,定於第二天即七月四日,由羽林軍發動政變,廢唐玄宗,擁立太平公主登基當皇帝。
大唐的「母權情結」真可說是綿延不絕!
但是太平公主的這個密謀,被大臣魏知古探知,向玄宗做了密報。
這時的情形可謂急如燃眉!公主一方基本掌握了羽林軍大權,而玄宗這邊幾乎沒有可以動用的兵力。
當天深夜,玄宗頒密詔,命歧王李范、薛王李業、兵部尚書郭元振、龍武將軍王毛仲、太僕寺少卿李令問、王守一、內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親信十數人,牽出馬廄中閑散馬匹,率領諸臣家丁200多人,出武德門,入度化門,出其不意地沖入皇宮北門的門洞,殺死了羽林軍將領常元楷和李慈,控制住了羽林軍。又活捉了宰相蕭至忠、岑義等人,隨即斬首。
太平公主聞訊,倉促逃進聖善寺,在那裡住了3天,才又回到家中。太上皇睿宗心裡不忍,出面為她說情,但玄宗不允。后太平公主被賜死,她的兒子及黨羽數十人也被誅殺。
政變第二天,睿宗頒發詔諭,把一切權力完全交給玄宗,自己名副其實成為太上皇。。這年十二月,玄宗改年號為"開元",含有「一元復始」之意。
這一年,玄宗李隆基29歲,英姿勃發,君臨天下。
史家普遍認為,自此時起,唐代高層政治中持續了60年的「陰盛陽衰」現象才告結束。
經歷了「后武則天時代」3次政變、4位皇帝的波折,塵埃才總算落定,此後就由玄宗開啟了中國古往今來唯一真正的盛世——「開元盛世」。
44.千秋無字碑任由後人評說
什麼是歷史?歷史就是烈火油烹之盛,猶有竟時。
什麼叫榮耀?榮耀就是登臨絕頂之貴,終成一夢!
但當事之人,多不會有這種眼光。世俗民族的人,一般都以為:今世所撈到的,就是萬世榮華;今日躍至顯貴的,也必將永葆子孫。
庸人之庸,世代如此,這也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神龍元年(705年)的深冬,天寒地凍也擋不住復辟皇帝中宗的雅興。他屢次親臨洛城南樓,觀看「潑寒胡戲」,樂此不疲。
潑寒胡戲也稱乞寒胡戲,是西域民族的歌舞表演。南北朝時傳入中土,盛行於宮中,到初唐時已漸成為社會風習,老百姓也很喜歡玩了。
這種表演的刺激之處在於:演員們著胡服,帶胡帽,跨馬列隊,舞之蹈之,伴以「豪歌擊鼓」。更有不要命的,於寒風之中裸身舞蹈,以皮囊盛水,互潑取樂。史載「其樂大抵以十一月,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資治通鑒》卷二〇八)
南朝劉宋時,宋明宗曾在宮內舉辦別開生面的潑寒胡戲,讓皇族婦女裸體舞之,以為歡笑。(《宋書·后妃傳》)。一般的潑水遊戲當然沒這麼刺激,但也是所穿甚少。
那個陣勢,很難想象有多壯觀。據唐人呂元泰的描述,那是滿街滿巷「相率為隊,駿馬胡服……旗鼓相當,軍陣勢也;騰逐喧噪,戰爭象也」(《新唐書·呂元泰傳》)。
西風東漸,樂不思蜀。
這樣的日子,豈是再活五百年能撒手的!
但就在此時,上陽宮內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瑟瑟寒風中,一代女皇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則天在仙居殿與世長辭,終年82歲。
武則天在臨死之前的心情如何——是悲憤?是頹喪?還是無奈?史無可考。
但可以推斷的是,她在死前頭腦仍非常清晰,召集中宗、相王、太平公主、武三思等託付後事,口述了一份「臨終遺制」。
遺制的全文,史所不載;但綜合各書可以看出大略。歸納起來,包括如下內容:
一、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
二、入李唐宗廟祭享,歸葬乾陵;
三、王皇后、蕭淑妃二家及諸遂良、韓瑗等子孫親屬當時受連累者,均令其復業;
四、恢復武三思、袁恕己以前被削減的實封。
寥寥數條,可以窺見女皇死前的心情,也可以看出她最為牽念的身後大事。
人之將死,其心也隨和。可以推斷出,武則天對自己一生努力的成果與後世可能的評價,都做過相當冷靜的思考。
臨終遺制里的第一、第二條,實際說的是一件事:她徹底放棄了要求後世承認大周偉業及女皇名位的奢望,正式回歸李唐譜系。她明白:「人走茶涼」是任何偉人也免不了的命運,即使她生前不作出這個決定,死後兒孫們也將這樣來做,因為兒孫們沒法兒在祖廟裡安置這個「則天大聖皇帝」。
現在,由她自己來結束這個神話,回歸太后和李家媳婦的身份,替子孫解開難題,同時也就求得了身後名份的合法性。
歸葬乾陵,也就是乖乖到地下去繼續做高宗的老婆。
她在生前,有力量違抗任何傳統,直到最後一息都頂著個皇帝帽子;但她知道,只要一瞑目,再偉大的人也擋不住傳統的捲土重來。
武則天,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放棄了叛逆,與傳統和解。
而後面兩條,則是為緩和武氏家族與正統派大臣的矛盾所做的安排。准許王、蕭、諸、韓等人的子孫家屬復其業,是大有意味的。古代對犯罪之人或者敵國官民採取優待政策,有一條就是「官仍其職,民復其業」,原來幹什麼現在仍可以幹什麼。武則天在這裡把被害者的子孫當作合法平民對待,是一種有限度的寬恕。這倒不完全是表示對過去的行為反悔,而是為了化解怨恨。
對武三思和袁恕己兩人的所謂「復所減實封」,也是緩和矛盾的一種暗示。武三思是武則天最看好的一個侄兒,袁恕己是誅二張的功臣之一。這兩人,是當時朝中最有實力的兩大派代表人物,武則天對他們的特別嘉獎,顯然是想彌合兩派矛盾,以免引起動蕩。至於對袁恕己等人的逼宮之舉,她這就等於已經寬恕了。
可憐老太太臨死也不放心不成器的兒子,同時也擔心著武氏一門被人斬盡殺絕,所以費盡心機布下一些局。只可惜,死人實實在在是管不了活人的,她死後到底還是有血雨腥風出來。
好在,她的擔心只是部分地成為了事實,復辟的兒子確實是不得善終,所幸武氏諸子侄還不至於結局太慘。
諸武之中,有幾位是死在武則天之前,比如武載德、武攸歸、武重規、武攸止。他們死得體面,自不必說。
只有一家的命運不好,就是武承嗣。武承嗣謀求大周太子之位,遭狄仁傑等反對而未果,於長壽元年(692年)罷相,鬱悶而死。其子武延基的命也不好,娶了武則天的孫女、太子李顯的女兒永泰郡主,小倆口私議二張與武則天的醜聞,被武則天交給李顯處死。
武則天死後,諸武侄輩的親王,大多數結局還不錯。武攸宜在大周時為右羽林大將軍,中宗復辟后,仍任此職,但他很聰明,從此不參預朝政,於景龍年間老死。那個在河北抗擊契丹時貪生怕死的武懿宗,在中宗復辟後景況也不錯,升為太子庶事,老死於任上。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後夫,為人謙和,人緣很好,且死得又早,也是在景龍年間就死了,沒有看到太平公主被賜死的悲慘一幕。武攸緒則是個非常特出的散淡之人,當年隨同武則天去封嵩山時,就留在了嵩山,一意修行,亦得善終。
前面曾經講過,其中死得最難看的,是最為風光的武三思父子,被太子李重俊兵變殺死。還有武氏孫輩的武延秀,為安樂公主的後夫,與安樂公主一道被李隆基殺死。其他孫輩的結局大多沒有老爹們那樣好,凡是與武延秀親善的,都被貶或被殺。僅有旁系的武載德和武攸緒的後代,審慎避世,不事張揚,最終得免於禍。
武載德是武則天的堂弟,其子武平一為避禍,也是在大周時就跑到嵩山去修行的,女皇屢召不應,中宗復辟后武平一為母親奔喪,被中宗強迫為官,累升至考功員外郎。此人敢於犯顏直諫,到玄宗朝時因說真話被貶,但其名望卻不衰。武載德的曾孫武元衡更是不得了,是中唐一位著名的詩人,還是唐德宗時的宰相,因力主削藩,遭藩鎮忌恨,上早朝途中被淄青藩帥李師道遣刺客暗殺,狀極慘烈。其詩如「悠悠風旆繞山川,山驛空濛雨似煙。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上更青天」(《題嘉陵驛》)之類,讀之足以令人一振!
武則天的堂侄武攸緒放棄一切官爵,要求留在嵩山隱居時年僅41歲。武則天大為不解,甚至「疑其詐,許之,以觀其所為」,派人去監視過他。在隱居期間他一心研讀《易經》、《莊子》,「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太后所賜及王公所遺野服器玩,攸緒皆置之不用,塵埃凝積。買田使奴耕種,與民無異」。中宗復辟后曾兩次借故請武攸緒回京,迎送禮儀備極隆重,邀他做官,但他堅辭不受;給他的賞賜,他也一無所取。他從不搞人際關係上的拉拉扯扯,「親貴來謁,道寒溫外,默無所言」(《資治通鑒》)。睿宗繼位后,特下敕書給予褒獎,玄宗對他也很尊重,「令州縣數加存問,不令外人侵擾。」后病死於開元十一年(723年),年69歲。
紅塵中費盡心機的爭奪,還不及一位隱士給子孫帶來的福多。這道理,當下里若是講給庸人們聽,又有幾人能信!
武則天的遺制頒下,有一個細節卻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給事中嚴善思是張柬之的親信,他對武則天歸葬乾陵提出了異議,上疏說:「尊者先葬,卑者不該后開入。……則天太后卑於天皇大帝,欲開陵合葬,即是以卑動尊,事既不經(不合理),恐非安穩。」
他還提出,乾陵的玄宮之門是以石頭塞住的,石縫以鐵汁澆鑄,堅固異常。若開陵的話,勢必動用大鎚來鑿。而皇帝陵寢本是幽靜的地方,如此興師動眾地開工,怕是多有驚擾。再有,自從乾陵修好后,國家就開始有難,則天皇后總攬全局二十餘年,其難方定。現在又要動工營建,怕又會有災難生出來!此外皇帝與皇后合葬,本非古制,漢時諸陵,皇后多不合葬,自魏晉以後,始有合葬。希望能依照漢朝之故事,一改魏晉之頹綱,在乾陵之旁,更擇吉地,別起一陵。
這個事情,讓他說得頭頭是道。中宗讀了,心裡有所動搖,就令百官詳議。
歸葬在古代是一件天大的事,關乎蓋棺論定的地位。武則天的歸宿地問題卡了殼,最著急的是武三思。若武則天死後不能入乾陵,就意味著她的地位將大大下降,連帶著諸武的地位也就不穩固了。
於是他唆使韋后和上官婉兒出面,對中宗做說服工作,力求歸葬。兩人也都幫他去說了。其中韋后的心思,是想將來做武則天第二,她當然樂得武則天死後的待遇高一些。
兩個老婆都出來說話了,中宗當然更要考慮。再說,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自己的帝位,是發動「宮變」從母親那裡提前奪來的,現在將母親的葬儀從優,多少也可以掩飾一下這種不敬。於是沒過幾天就下詔,令群臣不要再議了,「准遺制以葬之。」(《唐會要》)
轉過年來,神龍二年(706年)的正月二十一日,中宗護送武則天的靈駕返回長安,等待下葬。
開陵的工程果然是繁難,四個月後,乾陵的石頭門才鑿開,布置好玄宮,武則天的安葬大典正式舉行,據說,儀式規模超過了高宗下葬時。
迄今為止,高宗的靈柩已經獨自在乾陵地下躺了21年了。如今武則天魂兮歸來,兩人將在這幽靜世界里永久廝守。
盛夏里,草木蔥蘢。神道上,氣氛肅穆。靈柩徐徐移入地宮,放置於高宗御床之左。國子監司業崔融所撰《則天大聖皇后哀冊文》,也一併放入。
這篇哀悼文,寫得洋洋洒洒,好一篇華麗大賦。內容高調肯定了武則天的功績,其中大部分是「英才遠略,鴻業大勛。雷霆其武,日月其文」的諛詞,但是其中有一段,是動了真感情的,文云:「出國門兮林邱,覽舊跡兮新憂。具物森兮如在,良辰闋兮莫留。當赫曦之盛夏,宛蕭瑟之窮秋。山隱隱兮崩裂,水洄洄兮逆流。嗚呼哀哉!」
睹物思故,良辰不再。雖驕陽盛夏,卻如晚秋般蕭瑟!偉人逝矣,山為之崩,水亦為之倒流!
這文字,真是和淚寫成。
這位才子崔融,是齊州全節(今山東章丘)人,為文華美,當時無人能出其上。中宗為太子時,他曾為侍讀,東宮表疏多出於其手,就連武則天也深愛其才。後來,二張廣招文學之士,崔融屈節依附二張,算是「張易之之黨」。二張被誅后,被貶為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但是中宗忘不了他,不久就召回,當了國子監司業。據說,他作這篇《則天大聖皇后哀冊文》時,因苦思過甚,竟然發病暴卒。中宗念其有侍讀之恩,追贈他為衛州(今河南汲縣)刺史。
一篇文章寫死了人,這才真正叫嘔心瀝血吧!
玄宮封閉時,在場的宗室、臣僚,乃至僕役走卒,無不流淚痛哭。其中尤屬「張易之之黨」最為悲哀。
其時,文人做輓歌哀悼者甚眾,且多為二張之黨。如崔融還有一首《則天皇后輓歌》云:「前殿臨朝罷,長陵合葬歸。山川不可望,文物盡成非!陰月霾中道,軒星落太微。空餘天子孝,松上景雲飛!」宋之問也有《則天皇后輓歌》云:「象物行周禮,衣冠集漢都。誰憐事虞舜,下里泣蒼梧!」都是至情至性的好詩。
武則天的腳步,止於巍巍乾陵。
乾陵位於今陝西乾縣城北6公里,依梁山主峰為陵,氣勢雄偉。梁山有三峰:北峰最高,海拔1047.9米,高宗和武則天的合葬墓就在此峰中。南面兩峰較低,東西對峙,中間夾著司馬道,故而這兩峰名為「乳峰」。
墓前神道兩側有兩塊高均為6.3米的石碑,西面一座是為高宗立的「述聖碑」,東面的就是著名的「無字碑」。據說武則天曾有遺言道:「朕一生任由後人評說」,故此碑未刻一字。
無字碑由一塊巨大的整石雕成,寬2.1米,重98.8噸,其規模和氣魄都超過「述聖碑」。碑頭雕有8條互相纏繞的螭首,飾以天雲龍紋。碑兩側有「升龍圖」,龍騰若翔,栩栩如生。碑座上有「獅馬圖」,其馬屈蹄俯首,溫順可喜;雄獅則昂首怒目,狀極威嚴。如此精細的雕刻,在歷代墓碑中極為罕見。
武則天立無字碑的原因,令後世猜測紛紜。主要有三種。一是,武則天自以為功高無倫,不是文字所能表達的,故而無字。二是,武則天自知罪孽深重,若有溢美碑文怕反遭後人責罵,因此不寫為好。三是,武則天確實是想留待後人去評說。至於哪一種說法是她的本意,我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
無字碑,大概就是一個億萬年的謎吧。
自宋金以後,有人開始在無字碑上添補題識,歷經宋、金、元、明、清各代,現碑上共有13段文字,且在書法上真、草、隸、篆、行五體皆備,成為跨時代的有字碑。
乾陵除了無字碑之外,還有兩奇:一是兩個皇帝合葬一墓,這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二是至今乾陵從未被盜過,這也十分罕見。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帝王陵墓甚多,有許多都被盜過,甚至被盜空,就連秦始皇陵也難逃劫數,唯獨乾陵因極其堅固而未被盜過。
這難道是天意?
柏蔭森森,山色寂寂。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一個女人,她來過一遭這人世。愛過、恨過,殺戮過,憐憫過,如今就在此安祥地長眠。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是一個最大的儒家傳統叛逆者;她是一個偉大的皇帝,也一個好的古代統治者,遠勝過那些不義的倒行逆施者。
但是,她的專制獨裁也給萬千蒼生帶來過災難。
唯其如此,她所代表的那種時代才註定要永遠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