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1
中國歷史上,有六大著名王朝,也就是漢、唐、宋、元、明、清。一般地說,這幾個朝代都有共同的特色:一是大,二是老,其疆土遼闊,壽命也長,是當時世界上的頭號大國。幾姓王朝,連番地走馬登台,法統相接,治亂相續,綿延下來了一部堂皇的中國古代史。
這六大王朝中,有五個,起碼在開國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武功赫赫,威震八方,四夷來服。在國號前加上一個「大」字,是用不著扭怩的。
唯一有問題的,是其中的「大宋」。
這個宋朝,文事繁盛,堪稱古代第一,但武事卻是一塌糊塗,弱得要去「服四夷」——誰都能當他的爺爺!
後人不免疑惑:同是中原王朝,宋何以獨獨積弱?是缺少名將,還是不出忠臣?都不是。中國歷史上,一文一武兩位「古今完人」——岳飛和文天祥,就出在大宋,兩人為大宋的名臣譜系掙足了面子。其他雖然不及他們有名、但忠勇才幹不亞於他們的,大有人在!
本書的主角——大宋宰相李綱,就是這個英雄圖譜上極為耀眼的一位。他是一個文臣、一位官宦家庭出身的書生,但他的正氣、他的忠勇,他在一片失敗氣氛中所創造出來的抗敵奇迹,一點兒也不輸於萬古名將岳飛!
他是大時代的激流推出的民族英雄,是大宋朝精英分子中難得的明智之士,同時也是中國古代最有骨氣的人物之一。
「李綱」,這兩個字,越是在世風頹靡的時代,越是應該大寫、大寫、再大寫。
——他是一個需要我們後人仰視和敬畏的完美之人。
——他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由儒家思想熏陶出來的巔峰人物之一。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我們能在一生中,做一事如李綱、發一言如李綱,則可無愧於天生我們這一副皮囊!
歷史的長河浩蕩無盡,淘洗過無數過客,像李綱這樣能激勵後世、永為楷模的人,我們大概永遠不嫌其多,只恨其少!
回首往昔,我們這個民族在以往的幾百年中,坎坷多難,歷盡劫波。而我們賴以延續、賴以重生的唯一精神支柱,恐怕不是什麼別的,而是頂天立地的四個字——禮、義、廉、恥。
在我們的祖先中,能稱得上這神聖四字之化身的人物,恐怕不多。
但是,在一片污濁委瑣之中,只要有一個如此光風齏月的人物,就能激發起我們對現實和未來的無限信心——正義永存,天道常青!
在歷史上,英雄往往與多難的時代相伴,李綱也不例外。他同樣也是個「生錯了年代」的人。
如果大宋是個文武皆備的強盛之國,那麼,也許李綱終其一生會是個豪門公子、翩翩文士,然而上天「成全」他,讓他生在了一個國難當頭的年代,並且奇迹般地將他推進了金戈鐵馬的大旋渦中心。
作為一位震爍古今的英雄人物,李綱的突然崛起,充滿了太多的不可思議!
但是,他也同樣逃不脫英雄人物在我們這個民族中以往的宿命——總有懦夫、小人、卑劣之徒來遏制他、毀滅他!
李綱,這位大宋赫赫有名的宰相,其實他的宰相生涯,短暫得實在令人心痛!
他生命的熊熊火焰,過早地暗淡了下去,直至抑鬱而終。
對此,我們現代人完全可以理解。
——在歷史的暗角里,永遠有一雙卑鄙之手是專門扼殺英雄的,這就是無數人感嘆了無數遍的「歷史鐵律」。
渴望坦途的步履,每每卻只能踏入泥淖!
政治,竟然成了陰謀的同義詞。
我們後人,只能扼腕嘆息。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種強烈的期盼——願仁人志士的悲劇在現代永不再演!
為了能夠更全面地了解李綱這位悲情英雄,我覺得有必要在本書的開頭,花費一些筆墨,來談談大宋與周邊國家關係的演化史。
這對於我們理解李綱的功績和歷史地位,至關重要。
好了,我們就此言歸正傳——
大宋一開國就很煩惱
說來,大宋的國勢疲弱,武力不振,被北方強敵欺負了幾百年,直到最終被欺負死,那是有其客觀原因的。稍知歷史的人一般都知道:五代後晉的石敬瑭想做皇帝,資本有點兒不大夠,就做了一筆「公平交易」,把燕雲十六州割給了契丹(也就是後來的遼朝),以換取「大遼」的支持。
燕雲十六州那是什麼地方?是中原北方的屏障,國之長城!燕雲一送人,那就等於把房子拆掉了一面牆,大敞四開,北方鄰國的鐵騎南下,從此不費吹灰之力。大宋的煩惱,早在那時就已命里註定了。
到後來,後周的柴世宗全力北伐,可惜只收回了三州就英年早逝。再往後,光復的任務,就傳到了大宋皇帝的手裡。
以上說的是先天不足。待大宋打算來收拾舊河山的時候,問題就是後天不足了——連著幾任皇帝在北伐問題上,都有重大失誤。
宋太祖趙匡胤開國以後,看看四周都是割據政權,「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他睡不著了,要一個一個地收拾。掂量了半天自己的斤兩,沒敢去動北邊的「北漢」,因為北漢後面有大遼撐腰。他和宰相趙普在一個風雪夜,在趙普家中吃著火鍋,商定了平定天下的戰略,那就是「先易后難、先南后北」。
他這一偷懶,埋下了致命伏筆,等把南邊的軟柿子一個一個地捏完,老天不給他時間了。某日深夜,宋太祖正和弟弟趙光義聊天,忽然暴死,留下了一樁「燭影斧聲」的懸案。
弟弟趙光義即位,當了宋太宗,當仁不讓地開始北伐。太宗組織的北伐一開始很順利,遼朝的地方官望風而降,百姓更是「民懷二心」,心向大宋。
不過,等宋軍困住孤城燕京后,情況突然有變。
燕京就在今天的北京西南,是大遼的陪都「南京」(遼的首都是上京,也就是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在燕京圍城戰中,宋太宗煞是神勇,親登戰車,近城督戰。眼看再有三天就能拿下了,沒想到,遼大將耶律休哥率了大軍來援!
大遼援軍從天而降,宋太宗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一步,只好硬著頭皮過招。
兩軍在城外高粱河擺開陣勢決戰。一開始,是宋軍打得好,遼軍勉強支撐。可是,耶律休哥眼尖,一眼看見宋太宗就在陣中指揮,位置前出,於是命令主力:別的不管,直撲宋太宗的衛隊!
遼軍的這一手,是古代的「斬首行動」,打得宋軍亂了套,一下竟把整個宋軍的隊伍擊潰。一萬多宋軍戰死,其餘的狼狽潰逃。宋太宗僥倖突圍,偷偷坐了一輛驢車脫離前線,跑得灰頭土臉。
這就是著名的「高粱河之敗」。
四年後,老天又給了大宋一次機會,大遼的皇帝死了,兒子即位,才12歲。皇后蕭燕燕升格為太后,臨朝攝政,是為蕭太后。這時候的大遼,各方面都很不妙,正是所謂「主少國疑」之際——當國的是孤兒寡母,勛臣貴戚各握兵權,都在看笑話。
宋太宗趙光義獲得了這個情報,猶如服了興奮劑:高粱河之恥,今日終可得報!於是在大宋雍熙三年正月開始部署,開春三月,發三路大軍攻遼。
這次擺下的陣勢,對幽燕是志在必得。東路,主帥曹彬,統軍十萬從雄州(今河北雄縣)出發,這是準備拿下幽燕的主力軍。中路,主帥田重進,從定州(今屬河北)出發,直取蔚州(今河北蔚縣)。西路,主帥潘美,副帥楊業,出雁門關,旨在拿下雲、應二州,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應縣。
這次宋太宗沒有親征,也許是上次坐驢車坐怕了,不敢再冒險,但是部署得卻極為周密——東路曹彬這一路,雖是主力,卻要求他們一開始要慢慢走,牽制住遼軍的主力。而最先發起攻擊的,則是西路和中路,待兩路一得手,遼軍必慌,要趕著去燕京西南防堵。這時候,東路再發力北上,三路匯合,致使敵人顧此失彼,好一舉拿下幽燕。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一仗,又是先勝后敗,而且敗得極其窩囊,只成就了英勇殉國的「楊家將」。在後代的章回小說、戲曲與評書里,西路軍副將楊業,演變成為「楊令公」、「楊繼業」,被民間藝術家們說不盡、道不完。——我們這民族,若敗了一仗,是一定要說上一千年的,不然解不了心頭之恨!
太宗趙光義也算是行伍出身,跟著太祖南征北戰,可以說是從死人堆里殺出來的,不可謂不勇。但是很不幸,他在軍事戰略上遇到了天敵。這個天敵,就是大遼太后蕭燕燕。
聽「蕭燕燕」這個名字,好像是一位淑女。不錯,蕭太后的確是出身高貴的女子,系宰相之女。可是她還有另一面,史稱她「習知軍政」。她和趙光義下了一盤大棋。看得出,她對軍事可不是一般的習知,而是堪稱戰略天才。
蕭太后執政后,迅速調整了人事,收攏兵權,重用能人,很快做到了君臣和諧、上下同心,趙光義得到的那個情報,其實早已過時。面對宋軍的來勢洶洶,蕭太后自然有辦法對付。
她早看破了宋軍擺下的迷魂陣,認定了宋東路軍曹彬才是主力,一定要全力以赴幹掉,其他兩路,偏師去應付就行了。
這才叫:大戰未開,勝負已見!
起初,宋軍又是打得漂亮,中、西二路軍奪關斬將,勢如破竹,連下蔚、寰、朔、應、雲諸州,兩路大軍都達到了戰略目的。
此外最關鍵的東路一軍,也順利攻克固安、新城,繼而拿下涿州(今屬河北),逼到燕京的鼻子底下了。遼各城守將投降的投降、被擒的被擒,遼軍士卒被俘的有上萬人。
形勢大好。可是,老天照顧大宋也就到此為止。接下來,蕭太后的寵臣、大遼的名將耶律休哥又出場了,戰事隨之發生逆轉!
最先處境不妙的是大宋曹彬的東路軍,他們一打就打到了涿州,因為進軍太順利,以至糧草不繼。在涿州呆了十日,只好又退回雄州等糧草——打了半天,白打了。
宋太宗得報后大怒,認為大敵當前,主力大隊回軍就糧,乃兵家所忌,「失策之甚也」。立即派使臣趕往軍中,令東路軍不得後退,亦不準再冒進,而是沿著白溝河與宋將米信會合,待中、西兩路軍完全實現戰略目標后,再與兩軍會師北上。
歷史的大轉折,就在這個命令下達之後。俗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說的就是當時的情況——實際上趙光義的這個命令,並沒得到執行。曹彬所部諸將一聽說中、西二路連戰皆捷,都坐不住了,爭相請戰。大家說:形勢這樣大好,我們怎能做落後分子!曹彬作為一路統帥,竟然壓服不了眾人,只得再次率部北進涿州,糧草不夠,也顧不得了。
這時候東路宋軍的當面之敵,就是大遼名將耶律休哥。耶律休哥的隊伍人數並不多,他便避免與宋軍決戰,只是在夜裡派輕騎騷擾宋軍,白天以精銳部隊列陣,威嚇宋軍,攪得宋軍筋疲力盡。
宋軍因為糧食不繼,在白溝遲滯了一個月才繼續北進。就在拖延的這一個月里,攻遼的黃花菜可說是徹底涼了!一是宋軍士氣大不如前;時值天氣炎熱,將士體力消耗大,渴了連水都沒得喝,到達涿州時全軍已疲乏不堪。二是蕭太后親統援軍從幽州趕來,進至涿州以東的駝羅口,奪回了固安,遼軍的兵勢大大超過宋軍。
曹彬見糧草將盡,在涿州根本沒法固守,而野戰的話,又怕被遼軍主力合圍,便急忙下令,冒雨撤軍。
可是蕭太后怎麼能讓你們跑掉?她派出精銳騎兵,在大雨中緊追不捨,終於在岐溝關追上宋軍,一古腦的包了餃子。曹彬、米信各率親隨奮力突圍而去。拋下那可憐的十萬宋軍,潰散奔逃,一直被追至拒馬河,死傷無數。
另外還有好幾萬宋軍作為後援集結在沙河邊,此時也都得了「恐遼症」,聽說遼軍來了,都望風而逃,光是自相踐踏和掉進河裡的,就死了過半,岸上遺棄的兵甲堆積如山。
東路主力這一敗,仗就沒法打了,宋太宗只好叫各路都撤兵。其中要求西路軍退回代州(今山西代縣),並護送雲、朔、寰、應四州民戶南遷。
但遼軍可不會讓他們就這麼輕鬆地退走。蕭太后和大臣耶律斜軫等,率領精銳十餘萬人來攻;到六月,奪回了寰州(在今山西朔縣東)。
這下西路的宋軍犯難了:強敵逼近,寰州丟了,餘下三州的老百姓怎麼遷移?尤其朔州當敵,想平平安安轉移老百姓,更為不易。楊業向潘美、王侁等人建議說:遼軍勢大,不可與戰,可密告雲州、朔州守將作出攻擊寰州的樣子,我軍也前進至應州(今山西應縣),遼軍必然全軍趕來決戰。此時朔州(今屬山西)吏民就可趁機直入石碣谷,再派強弩手千人封鎖谷口,以騎兵在半途接應,則三州之眾可安然撤回內地。
這是好主意,但遭到監軍王侁的反對。王侁主張,列出堂堂正正之陣,去朔州接應百姓,有幾萬精兵在手,還怕他遼軍不成?他還對楊業說:「你素號無敵,今見敵而逗留不戰,豈非有他志?」
他這話說得十分惡毒,因為楊業是北漢降將,「豈非有他志」是暗諷楊業又想投降。楊業受不了這個,負氣決定冒險出征。他流著淚對潘美說:「今諸位責我避敵,我當先死於敵!」臨行前,他要求潘美等人率軍在陳家谷口(今寧武北)接應。
遼軍主帥耶律斜軫得知楊業兵發,就設伏兵於半路,與楊業一接陣,便佯裝敗退。楊老將軍千慮一失,中了詭計,衝進了人家的伏擊圈。自午至暮,苦戰了半天,楊業才率部從朔州南三十里的狼牙村退至陳家谷口,實指望潘美、王侁在此接應。哪知道這兩人在這裡等了半晌,沒見楊業退回,「以為契丹敗走,欲爭其功,即領兵離谷口」,興沖沖地「追敵」去了。
此時遼兵蜂擁而至。楊業在谷口「望見無人,即拊膺大慟」,知道今番完了!
楊業的殘部此時還有一百多人,楊業對他們說:「汝等各有父母妻子,與我俱死無益也,可走還報天子」,但下屬士卒素來愛戴老將軍,都不肯離去。史載,楊業遂「再率帳下兵士力戰。身被數十創,士卒殆盡,(楊)業猶手刃數十百人」。
戰到最後,楊業為流矢所中,墜下馬來,馬亦被射中倒地,遂被遼軍俘獲。他在遼軍營帳中被拘禁,嘆息道:「王師敗績,何面目求活!」隨後,絕食三日而死。
這一次宋之大敗,即為著名的「歧溝關之敗」。
趙光義在當了皇帝之後,改了個名字,叫做「趙炅」。這個炅字,是「太陽出來照四方」之意。可惜,他這顆太陽,終其一生是照不亮燕雲十六州了。他欺負自家哥哥留下的孤兒寡母,搶了一個皇帝做,又想欺負大遼的孤兒寡母,卻被人家狠狠扇了個大嘴巴,再不敢想什麼伐遼的事了。從此,大宋對遼轉入守勢。
一般的王朝規律,都是開國的時候軍力最強大,士氣也最旺盛,一鼓作氣便可打出個大國氣派來。儘管往後軍力越來越弱,但架子擺在那裡了,一般情況下,外敵動搖不了。而大宋在開國之初的統一戰爭中,就沒打出個樣子來,後來在南北格局中就只能處於劣勢,看人家臉色,翻不過身來;受人家欺負,喪師失地。
這個惡夢,一直持續了三百年!
大宋開國的兩位皇帝沒有打服人家,人家可就要對你下手了!十八年後,也就是大宋景德元年閏九月,蕭太后和兒子遼聖宗耶律緒隆再度統大軍二十萬南下,一路避實就虛,直撲定州。
這次遼軍的進犯,其戰略意圖非特殊——出兵不是為了侵佔土地,而是為了掠奪財富、炫耀武力。遼軍在攻入宋境后,一邊打,一邊不斷派出使者講和,意在從氣勢上徹底壓服大宋,以勝迫和。
遼軍進展迅速,邊警一夕數至開封,大宋朝廷上下都慌了手腳。這時候的大宋皇帝已是宋真宗趙恆,他一開始嚷嚷著要御駕親征,率軍親往澶州與遼軍決戰,可是事到臨頭,又兩腿發軟,猶豫不決。大臣廷議更是說什麼的都有,連遷都的建議都提出來了。
宋真宗心裡發虛,問宰相寇準:「南巡何如?」
多虧了寇準是個主戰派,力主皇帝必須親征,他答道:「群臣怯懦無知,今敵騎迫近,四方危心。陛下只可進尺,不可退寸!」
禁軍的頭頭、殿前都指揮使高瓊也是個硬漢,激勵真宗道:「願陛下急往澶州,臣等效死,契丹不難破!」
——大臣都願以死報國,皇帝還能怕死不去?宋真宗面子上過不去,只好答應親征。
這時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遼軍在擊敗了邊境一線的宋軍后,兵鋒東指,企圖拿下瀛州(今河北河間),但是在瀛州碰到了硬茬兒。宋知州李延渥率眾堅守城池,遼軍晝夜猛攻,可就是拿不下來,在攻戰中死了三萬餘人。遼軍無法,只得繞開這個釘子戶南下,攻克了祁州(今河北安國)、德清軍(今河南清豐)和通利軍(今河南浚縣)三城,一面又頻頻遣使請和。
到十一月,遼軍已進抵黃河之北的澶州(今河南濮陽)城之北,打到宋都開封的鼻子底下了。幸得澶州守軍拚死抵抗,設伏弩射擊遼兵,遼大將蕭挺凜不走運,中弩身死,遼軍損失慘重,銳氣大挫。
而趙宋王朝的皇帝,在此時卻露出了膽小鬼的原形。大軍出發后,真宗一路膽戰心驚,磨磨蹭蹭,等到了澶州,更是醜態百出。
澶州是個跨黃河而建的城市,分南北二城。宋真宗到了南城,死也不肯渡過浮橋到北城,寇準力勸皇帝上前線去激勵軍心,高瓊甚至用鞭子驅趕為皇帝抬轎的士兵,這才把真宗逼到了北城。
真宗心裡七上八下,登上城樓宣慰眾軍。宋軍看見天子來了。一片歡呼,士氣大振。
此時戰場的形勢極有利於大宋,澶州一帶已經集結了幾十萬宋軍主力,與遼軍形成對峙。而在遼軍身後,絕大部分河北地區仍在宋軍手中。遼軍卻是前景不妙——前有堅城擋道、大河阻隔,後有伺機而動的大宋河北軍民,陷入了腹背受敵的態勢。
這不是眼看要關門打狗了么?遼軍不敢久留,只能急著通過和談來下台階。
而宋朝方面,在這個絕好的形勢下,卻放棄了奮力一擊的機會,在怕死皇帝的帶頭下,同意議和。
宋朝的和談使者曹利用,在臨行前向宋真宗請示辦法。真宗給了他一個談判底線:最高可用百萬銀絹換和平。
寇準聽說后,大為憤慨,他偷偷警告曹利用說:「雖有聖旨,你此行許諾不得超過三十萬,否則定將斬你!」
曹利用好歹未辱使命,與大遼方面恰好談成了三十萬。回到澶州行宮時,真宗正在用飯,迫不及待讓內侍出來問:答應給了人家多少?曹利用覺得不方便說,便以三個指頭摁在臉上為意。
內侍回報,宋真宗還以為是三百萬,一驚,不禁叫道:「太多!」繼而又舒了口氣說,「姑且了事,亦可。」後來,曹利用才出面說明:不過三十萬而已。
真宗喜出望外,重賞了曹利用。
十二月,宋遼間幾經交涉,達成了講和協定,雙方約為「兄弟之國」。宋皇帝是哥哥,遼皇帝是弟弟;不過大宋這個哥哥卻要每年孝敬給弟弟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這就是宋史上著名的「澶淵之盟」。
此盟之後,兩國雖然維持了百餘年的和平,但大宋在對外關係上的屈辱史也從此開始!
攤上這樣的皇帝活活就是一場災
宋遼相安無事九十多年後,大宋的平安日子到了頭,問題起初還不是致命的外患,而是內里先爛透了。花了銀子買來和平以後,帝國內部文恬武嬉,大夥都爭著過高質量的生活,漸漸就露出了要垮台的亂象來。
元符三年,大宋命里註定有一劫,出了第八個皇帝——宋徽宗趙佶。這個人,我不介紹大家也都知道,他的簡歷上除了「皇帝」這一職務外,恐怕還要寫上「畫家」和「書法家」兩項。一般的皇帝,做做打油詩,到處題個肥頭大耳的顏體字,倒也無關緊要,但若是寫字、作畫、賦詩的水平到了前無古人的程度,那無疑就是現世的一大災難!
這一年,年紀輕輕的宋哲宗得病而死,死後無嗣,太後排除了其他人選,力挺哲宗的弟弟、端王趙佶接班,讓趙佶白撿了一個大便宜。當時的宰相章惇曾有不同意見,史稱「徽宗未立,(章)惇謂其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惇是權臣,名聲不大好,乾的蠢事也多,但在評判皇帝候選人資格上極具前瞻性,可惜,他拗不過皇帝的老媽。
趙佶這個文藝家皇帝即位之初,還是有一些正經模樣的,虛懷納諫,實行新政,下了一番功夫調和新舊兩黨矛盾,儼然是一副聖君架勢。但是沒過多久,就開始發昏了,陸續重用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等一幫狐群狗黨,時人稱為「六賊」。
這裡要特別提一下,在這幫「廟堂之賊」的行列里,還有一位在《水滸傳》里跟童貫一樣大名鼎鼎的高俅。
宋徽宗把皇位剛一坐熱,就顯出浮浪子弟的本性來——瘋狂地玩藝術。他所用的人,也都不儘是雞鳴狗盜之輩,其中有藝術天分極高的。「六賊之首」的蔡京,就素有才子之稱,在書法、詩詞、散文上都有造詣。北宋書法的四大家為「蘇、黃、米、蔡」,最後這一個「蔡」,歷代都有人說,就是指蔡京。
元人曾評論蔡京說:「其字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正書如冠劍大人,議於廟堂之上;行書如貴胃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絕古今,鮮有儔匹。」就連被後人譽為「宋朝第一」的米芾都承認,自己不如蔡京。據說,一次蔡京與米芾侃山,蔡京問:「當今書法何人最好?」米芾回答:「從晚唐柳公權之後,就數你和你弟弟蔡卞了。」蔡京又問:「其次呢?」米芾說:「當然是我。」
這幫高素質的奸臣把持朝政之後,投宋徽宗之所好,把人生的意義濃縮為一個字——「玩」。他們向安徽宗進言:「歲月能幾何,豈可徒自勞苦?」
不玩,還等什麼?
君臣臭味相投,果然就玩出了古代的最高水準,其中達到極致的就是「花石綱」。
這花石綱是個什麼玩意兒?
原來,宋徽宗要建一個全國最大的園林工程「艮岳」,也就是人造假山。假山需要用奇石和珍稀花木來裝點,徽宗就在蘇、杭設置「應奉局」,由蔡京推薦蘇州人朱勔當了局領導,專事在東南江浙一帶搜羅奇花異石。把花石物色好了后,經水路千里迢迢運往京城,十船一組,稱作一「綱」。這就是「花石綱」名稱的由來。
朱勔這傢伙本是個無賴,但是天生就會做官,被蔡京介紹到帝國公務員隊伍中之後,無師自通,能搜刮,會打點,為他說好話的人遍布朝中。於是朱勔的官也就越做越大,威震八方。人們甚至把朱勔主持的蘇杭應奉局稱作「東南小朝廷」,可見朱局長當時是何等霸氣!
「花石綱」運動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年,到了後來,不光是太湖的石、浙江的竹,還有福建的荔枝、海南的椰果,乃至兩廣、四川的異花奇果,無不搜求。為保障「花石綱」的運輸,連漕運都要讓路,漕船和很多商船都被強征。全國上下為了這個,每年都要耗費百萬役夫之工。
朱勔這夥人,為了固寵邀功,就像瘋狗一樣到處亂嗅,只要聞聽誰家有奇石異木,不惜破屋壞牆、踐田毀墓,也要把它弄回來。而且運輸費還要由百姓承擔,丁夫也從百姓中徵調,不管你種田不種田。
當時華亭有一株唐時栽的古樹,被朱勔看中。因為枝幹太大,沒辦法通過內河橋樑,他就下令造大船海運,結果遭遇風浪,「舟與人皆沒」,大概至今還沒打撈上來呢。
這場「藝術至上」運動,直搞得天下騷然,民不聊生!
宋徽宗好不容易逮著個皇位來提高大宋的藝術質量,對奇花異石尤其著迷。靈壁縣(今屬安徽)有一巨石,上千人都搬不動,以大船運往京師,需拆毀京師的城門方能進入。石頭運入城后,徽宗大喜,御筆賜名「卿雲萬態奇峰」。
更有甚者,宣和五年,太湖發現一石,高六仞,百人不能合抱。徽宗得石喜極,不僅賞了夫役每人金碗一隻,還封石為侯——名為「盤固侯」!
大宋上下這麼瘋了似的「以花石為綱」,據說與道教有關。宋徽宗本人十分篤通道教,自稱「教主道君皇帝」,在全國大建宮觀,還專門設置了道官二十六階,也就是在官階體系里設置了宗教職務,給道士們發俸祿,讓他們成為特殊公務員。
徽宗還常請道士看相算命,有事無事都和道士們混在一起,作法行祭。他的生日是五月初五,道士以為不吉利,他就改稱十月初十。他的生肖為狗,於是下令汴京城內禁止屠狗,狗也因此享受了一回尊嚴。
他的身邊還有一些極具神秘色彩的道長,如茅山第二十五代宗師劉混康,此人向宋徽宗進獻了一套「廣嗣之法」,也就是多生兒子的秘方,大約就是道家的房中術一類,其中涉及到京城風水格局的問題,說是欲多子多壽,則需在京城東北疊石築山。
不過,這只是瘋狂建造艮岳的由頭之一,問題的本質,還是宋徽宗想要在京城造出一個道家的洞天福地來,長享人間至福。
——既然萬民同樂在實際上做不到,那就少數人先樂起來吧。
可是官家你不顧百姓死活,百姓自己就要求一條活路來。大宋本來就官多、俸祿高,百姓負擔重,如今以花石為綱,朝廷索需更急,變著法地盤剝百姓,終於逼出了一場席捲東南的方臘大起義!
宣和二年,睦州青溪縣(今浙江淳安)農民方臘揭竿而起,召集百餘人誓師起義。他提出的造反綱領說得很透徹:天下本是一家,朝廷皇帝就是父兄,我們固然是很愛父兄,可是哪有子弟累斷了腰耕織、勞動果實卻都被父兄拿走享受的道理?且不說聲色犬馬、花石大綱,就是那奉送北虜的銀絹,說是國家出的,可哪一文錢不是「東南赤子膏血」?
他這道理,不用明講,宋朝人也都知道。所以義旗一舉,萬民響應,數日之間聚起了二十萬人,連婦女兒童也上陣助威。義軍「以誅朱勔為名,見官吏、公使人皆殺之」,一路攻州破縣,最後拿下了杭州城!
大宋的州縣官員平時殘民有道,遇到憤怒的老百姓,就只有棄城逃跑的份兒了。大宋東南名將「病關索」郭師中領軍攔阻,結果全軍被殲,他自己的小命也玩完了。
宋徽宗見惹出了大事,知道是藝術至上惹的禍,連忙下罪己詔,承認在執政上有問題,立刻撤銷了蘇杭應奉局,停運花石綱,並罷免了朱勔。然後又使出硬的一手,調集禁軍和各地軍隊進剿義軍。此後,招降了宋江起義隊伍,以優勢兵力將方臘起義鎮壓了下去。
還沒等方臘余部最後清剿乾淨,宋徽宗就故態復萌,自食其言,重起花石綱,給朱勔也復了職。——你看,皇帝也是記吃不記打的;你不打,他就照樣玩兒。
除了藝術愛好,還有聲色愛好。三宮六院不夠玩,竟然微服去嫖娼。後人給宋徽宗編排了微服私訪名妓李師師的故事,不是沒有來由的。
宋人張端義在《貴耳集》里說,一次徽宗來到李師師家,正巧師師的舊相好、詩人周邦彥已經在這裡。周躲避不及,只好藏到床下。徽宗不知情,拿出幾個江南剛獻上的橙子,給李師師嘗鮮,兩人情意綿綿。這一番調笑,床下的周邦彥聽得一清二楚,禁不住捂嘴樂。
徽宗走後,周邦彥爬出來,立刻援筆寫了一首詞,曰《少年游》——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寫的傳神。并州剪刀閃閃發亮,一雙素手雪白如鹽,好一個秦樓楚館的溫柔鄉。
李師師喜歡這詞,譜了曲子唱,立刻傳開,唱遍了京師。宋徽宗聽到歌詞,很驚異,問師師是何人所寫。師師如實相告,徽宗不禁醋意大發!
當時周邦彥是開封府稅監,徽宗就無端指責周邦彥的政績不好,叫蔡京把周貶到外地去。蔡京一了解,周邦彥政績很突出啊!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遵命辦了。
連皇帝都這樣,下面做官的又怎能為國為民?不腐敗都對不起一頂官帽子。
攤上這樣的風流皇帝,是大宋朝的厄運。他若是個大臣或富商,風流也就自風流了;可皇帝是國運所系,你在那裡不幹正事;那麼上行下效,國運自然也就一步步地衰了!
要了北宋老命的「海上之盟」
大宋內部的胡來,倒還不打緊,一個百年大帝國,要垮一時還是垮不掉的。最要命的是,大宋的決策者在對外政策上出了一個大昏招,忘了「唇亡齒寒」的古訓,只想趁火打劫,結果引來一場塌天大禍,險些亡了國。
這時候大宋北方的局面已經發生巨變,勒索了大宋哥哥一百餘年的大遼弟弟,忽然要撐不住了。在遙遠的白山黑水之間,新崛起了一個女真族,其部落首領阿骨打(完顏珉)在宋政和五年建立了大金國,正式稱帝。
女真部落原也是一直受大遼的欺負,如今憤怒爆發了,起而反抗。這一年,遼天祚帝率軍親征大金,結果被大金一頓猛揍,大敗而歸。惡人還須惡人磨,大遼現在也遇到天敵了!政和七年,金國開始進攻遼朝,打得大遼無還手之力,遼河以東領土盡歸大金。
大遼的沒落,是人都能看得出來,徽宗也看得心癢。敵方的倒霉,就是我方的幸運,這道理是不錯的。不過,以往的一百年間,大宋與大遼基本是和平關係,構不成敵對國家。此時如何對待北方局勢,就需要有一點兒高瞻遠矚的智慧。宋徽宗搞藝術有一套,搞外交完全是小市儈式的智慧水平,他只看到大遼終於要蹦到頭了,收復燕雲的機會到了!
這時候的遼、金、宋三國關係,正在微妙時期,假如處理好了,大宋完全有可能當一回得利漁翁。可惜這榮耀不可能屬於宋徽宗。
徽宗起了攻遼的念頭,有其來由。早在政和元年,他曾派童貫出使遼朝,探聽大遼內部的虛實。童貫走到盧溝(今永定河),半夜三更忽然有一位遼國的讀書人求見。此人名叫馬植,燕京人,能言善辯,見到大遼氣數已盡,便有心投靠大宋,特意來結識童貫。等到大金國建立后,馬植立刻秘密投書大宋雄州知州,明白表達了想投宋的意思,他在信中說:「近來遼天祚帝排斥忠良,引用群小,女真侵凌,盜賊蜂起,百姓塗炭,宗社傾危。我雖愚昧無知,但預見遼國必亡。」
密信很快被送到京城,徽宗見此人可用,就指令將他秘密接入境,親自召見。
馬植善辯,這正好給了他一展口才的機會。他在御前上奏道:「遼國必亡無疑。本朝可遣使過海結好女真,與之相約,共圖大遼。萬一女真得志,先發制人,而本朝後發制於人,事將不濟。」
他這一番「國際戰略」演說,本是書生氣淺見,但恰好暗合了徽宗的心思。徽宗對馬植的見解讚不絕口,賜了他國姓趙,改名良嗣,任命為秘書丞。於是遼國書生馬植眨眼就成了趙家的後代了。謀取燕京之計,也正式被提上宋廷的議事日程。
對金的結盟行動,在四年後正式開始,也就是始於重和元年二月。大宋派了武義大夫、登州防禦使馬政等一行八十人,渡海出使金朝。此行談的是宋金協同夾攻遼國之事,第一次亮出了宋以攻遼換燕雲的交換條件。
這個談判行動,一開始就遭到朝中有識之士的激烈反對。太宰鄭居中態度尤為堅定,他說:「澶淵之盟至今百餘年,兵不識刃,農不加役,雖漢唐的和親之策,也不如我朝的安邊之策。如今四方無虞,卻要冒然毀約,恐招致天怒人怨。且用兵之道,勝負難料。若勝,國庫必乏,人民必困;若敗,遺害不知凡幾。以太宗之神勇,收復燕雲,兩戰皆敗,今日何可輕開戰端?」
宋徽宗聽了這意見,一度猶豫,但是宰相王黼卻誘導徽宗,可別錯過了機會「兼弱攻昧」。也就是說,柿子為何不挑軟的捏?
樞密院執政鄧洵武認為這簡直是胡扯,上奏反駁說:「什麼『兼弱攻昧』,我看正應該扶弱抑強。如今國家兵勢不振,財力匱乏,民力凋敝,這局面人人皆知,但無人敢言。我不明白:與強金為鄰,難道好於與弱遼為鄰?」
當時,四川廣安有一平頭百姓安堯臣,也上書力勸不可對遼用兵。
甚至高麗國王也看得清楚,特地捎了話來:「遼為兄弟之國,存之可以安邊;金為虎狼之國,不可交也!」
這些諫言,都說得極為透徹,可是,打動不了腦袋進了水的宋徽宗。宋與金的談判雖然一波三折,但是還是在一步步展開。
大金的確不是當年的遼國,其所謀深遠,志向頗大,對大宋極為鄙視。只是怕此刻惹翻了宋,宋掉頭助遼,憑空多了一個敵人,所以對宋的態度還比較溫和。
兩邊極盡能事討價還價。弱國無外交,大宋在這個時候仍然只能是忍氣吞聲。最後終於在宣和二年達成協議,宋、金兩國合作攻遼,金的戰略目標是遼的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寧城),宋負責拿下燕京析津府(今北京西南)。一旦遼滅,宋將原先每年孝敬給遼的「歲幣」轉給金。
送的錢,還是一樣多,只不過換了個「弟弟」,同時收回燕雲的大部分。這個協議,從宋朝方面說,太缺乏遠見。宋徽宗太希望自己能一雪祖宗之恥了,把大金設想為像大遼那樣能夠遵守和約。大宋的安全,全部系在金國的誠信上面了,風險之大,難以預測。
百姓都能看清的形勢,皇帝就是看不清。古成語曰「肉食者鄙」,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在高位上人模人樣的蠢豬!
「海上之盟」一定,徽宗就下令在河北一帶集結軍隊,準備要實現大宋的百年夢想了。
可是不巧,方臘起義爆發,徽宗只得打發童貫把集結起來的軍隊開往浙江鎮壓。事情一拖下來,消息就不免走露,徽宗怕遼朝聞訊發火,出兵來犯,於是對「海上之盟」又起了悔意,想罷盟。宣和三年,大金派使者來催大宋按原定盟約發兵,徽宗態度不明,滿朝大臣更不敢有態度,結果大金使臣在汴京住了半年,不得要領,徽宗又打發人家返回去了。
首鼠兩端的人,又想幹事,能幹成什麼?這事讓大金很惱火,埋下了日後翻臉的種子。
這年底,大金等不及大宋的慢騰騰了,金帝阿骨打親征大遼,轉年正月,一舉拿下大遼中京大定府。遼天祚帝狂逃,先跑到西京大同府,又跑到夾山(在今內蒙古的土默特旗),與朝中諸執政大臣失去了聯繫。
大遼此時尚有燕京在手,全國沒有了一把手哪行?於是遼宰相張琳、李處溫等擁立宗室耶律淳為新帝。
遼眼看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徽宗小市儈的投機心理又高漲起來,認為這時候攻燕京,基本如探囊取物。加之金國又派使臣來催,徽宗更覺得機不可失,假如再晚的話,燕京怕要被金國拿走,於是急派童貫、蔡攸帶領十萬兵馬出動。
小市儈的心理,是又想佔便宜、又不想出力。結果這次出征不叫出征,叫「巡邊」。徽宗對燕京一帶的大遼軍民發布詔諭勸降,對大遼新帝耶律淳也開出了投降的優惠條件,企圖以大兵壓境和招降兩手並用,不戰而屈人之兵。徽宗很怕吃虧,還特地叮囑童貫:如果燕京遼軍不投降,就按兵不動,全師而還。
當年五月,童貫率大軍到了雄州,把招降的大夢做得美美的,下令部下入遼境后「如敢殺一人一騎,並從軍法」。卻不料遼國無人響應,沒人獻出一城,也沒有吏民倒戈。童貫沒辦法,就指令大將种師道等分兩路夾擊遼軍。
哪知道大宋天朝的軍隊一出擊,東邊一路與遼軍遭遇,就先敗於蘭溝甸,后敗於白溝。
遼軍在大金軍面前只有逃跑的份,但是收拾大宋的軍隊還是綽綽有餘,隔了三天,宋軍西邊一路又敗於范村。
种師道無計可施,只得把宋軍全線撤回雄州。宋軍剛到城下,遼軍緊跟著就尾隨而至,想縮回去沒那麼容易!种師道只得於城下與遼軍大戰。正在酣戰中,天氣忽然起了沙塵暴,又下起了冰雹。宋軍不習慣北方天氣,鬥志全無,而遼軍則司空見慣,越戰越勇。最後宋軍終於撐不住了,四面潰逃,遍野死傷枕藉。
百年的和平生活,自然只能煉出這樣的「熊兵」,不要說光復幽燕,能守住宋土都很難。好在大遼已是窮途末路,沒心思跟大宋再玩了,追擊到雄州也就罷兵。大宋上下鬆了口氣:這次巡邊,宋軍還不至於把全部本錢輸光。
不過這以後,也是遼的氣數已盡,新帝耶律淳恰在這關鍵時刻一病不起,歸了天。耶律淳的老婆蕭后執掌朝政,立天祚帝之子為帝。遼大臣多有不服,內部人心混亂。徽宗得知消息,又來了精神,要趁火打劫,命童貫掌兵十萬,以劉延慶為主帥,打算趁勢攻取燕京。可巧好事接連而來,大遼涿州守將郭藥師因為對遼的前景失望,率所部八千餘人來降,連帶獻上涿、易兩州。
郭藥師所部是強悍之師,投宋后,宋軍聲勢大壯,燕京驟失屏障。這不是天助大宋么?徽宗喜出望外,還沒等再次出兵,就先對燕京以及涿、易等八州改了名稱,先美美地意淫了一把。
但是這次出動的宋軍,還是一群廢物。郭藥師原是大遼悍將,深通軍務,見宋軍放羊一樣毫無軍紀,就勸劉延慶一定要加強戒備,提防遼軍在半路設伏。劉延慶也是大宋君臣一貫的腦子進水作派,就是不聽。果然宋軍在良鄉遭遇遼將蕭幹阻擊,又吃了一個敗仗。劉延慶只好命全軍堅守營壘不出。
郭藥師見狀心急,獻計說:蕭幹不過僅萬人,現在傾巢來戰,燕京必然空虛。他請命,要率五千精騎繞開遼軍,突襲燕京,必能得手。
劉延慶這回倒是能聽進去了,讓郭藥師放手去干。不過五千兵馬就是再精,打下燕京畢竟還是有風險,於是郭藥師提出一個條件,請求劉延慶派兒子劉世光領一支援軍在後跟進,一旦拿下燕京,必須有後續梯隊跟上,好擴大戰果。劉延慶滿口答應。
當晚,郭藥師和另外兩員宋將高世宣、楊世可率領六千騎兵,趁夜渡過盧溝,到天剛蒙蒙亮時,一舉攀進迎春門,殺入燕京!
神兵天降,燕京居然被輕易攻破!
但遼軍也不是吃素的,神兵天降也沒嚇住他們,城中守軍急忙穿好褲子奮起反擊。兩軍就在衚衕里展開了激烈巷戰。
宋軍見奇襲得手,軍心振奮。郭藥師派人傳諭蕭后:投降可受優待!但這蕭后可不是個怕死的,她故意遲遲不答覆,一面則派流星快馬飛報正在良鄉一線的大將蕭幹。
蕭幹急速從前線抽出精兵三千,回援燕京,兩軍在城裡殺得昏天黑地。宋軍勢弱,又是客場作戰,漸漸不支。而此刻理應及時趕到的劉世光援兵,居然違約不至。
可憐入城的宋軍,終於頂不住,被圍在核心。大將高世宣當場戰死,郭藥師、楊世可棄馬縋城而逃,狼狽之極!
劉延慶見沒得手,就命全軍駐紮在盧溝河南,仗著人多,與遼軍僵持。
蕭幹見宋軍當了縮頭烏龜,便也不硬沖,只是分兵襲擾,斷了宋軍的糧道。遼軍還抓住了宋護糧將王淵和兩名小卒,將三人蒙住雙眼,拘押在帳中。
到半夜,蕭幹故意派人在帳外小聲嘀咕:「我軍三倍於宋軍,當以精兵衝擊宋營,另分左右翼為策應,舉火為號,必全殲宋軍……」他料定帳內俘虜已經聽到,便又故意放王淵逃走。
兵者,詭道也,有時甚至是兒童遊戲也。但是,往往就管用。
這三個被俘宋軍逃回大營,把聽來的「絕密情報」報告給主帥,那劉延慶居然就像《三國》里的蔣幹一樣蠢,信以為真,慌得不行。次日天明,他見北岸果然火起,以為「三倍於己」的遼軍就要掩殺過來,急令全軍燒毀營寨,抓緊逃命。
其實這時在良鄉前線的遼軍實際數目,正好是反過來,僅有宋軍的三分之一。
大宋乃至此前中原政權的百年光復夢想,只差半步就能實現。宋軍這時只要一鼓作氣,用人海戰術就能把這區區遼軍衝垮。但是,但是宋軍將士的敵人,除了有剽悍的遼軍之外,最要命的還有他們自己內心的恐懼。總帥撤退令一下,士卒們心膽俱裂,惟恐晚走一步成了無定河邊骨。
奔逃之中,哪管什麼建制、順序,就來個十萬人全體馬拉松吧,輜重糧草全不要了。士卒們喧嘩奔逃、自相踐踏,落水跌崖的不計其數。百里逃亡路上,屍橫遍地,這堂堂大宋的光復軍,如泥足巨人般,頹然倒下。
遼軍跟著這幫馬拉松隊伍攆到白溝,宋軍總算集結起來,兩軍正式開打。但是,一支怕死皇帝治下的怕死軍,哪裡還有鬥志?剛一接仗,宋軍又大潰,一溜煙地跑回了雄州——從哪兒來的,又回到哪兒去了。
可嘆經此一役,宋朝五十年來所積累的戰備糧草和軍械,損失殆盡!
遼軍本來對南邊的這個百年大帝國,都感到有三分懼意,這一場馬拉松跑下來,什麼大宋,什麼「巡邊」,什麼北伐,遼軍上下此後一提起宋軍,就要把大牙笑掉!
這真是弱國之悲啊,將士膽怯如此,活該就是個屈辱王朝。
徽宗見憑自己的力量拿不下燕京,不思圖強,卻又打開了小商人的算盤。因那時交通不便,宋北伐軍萬人馬拉松潰逃的事,金人尚不知道,宋廷就急忙派使者前往金交涉,企圖抓緊時間與金達成收回雲燕十六州的協議,然後再促大金趕快出兵相助,以再次謀攻燕京。
金太祖阿骨打雖然不是藝術家,但卻是個高級的政治藝術家,在消息閉塞的情況下,仍算定了大宋根本沒辦法獨立拿下燕京,所以始終不答應將來全部歸還十六州,堅持只給大宋六個州。一場談判,沒有什麼結果。
而在大遼的另一側戰線,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次年底,金太祖阿骨打親征燕京,以七千勁卒為前鋒,大軍分左右兩翼直撲居庸關。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金大軍一到,遼軍竟然嚇的屁滾尿流,總統帥望風而降,金大軍兵不血刃,就進了燕京城的南門。遼樞密院的諸執政大臣,也都乖乖地奉表請降,唯有蕭后帶領少數官員逃走。
蓋世英豪阿骨打跨馬進了燕京城,一了解才知道,原來宋軍此前就打過燕京,慘敗而歸。他不禁哈哈大笑,自此與宋談判態度更是強硬,談不好燕京就是不給你——好你個禮儀之邦,跟你的老奶奶講道理去吧!
金佔領燕京后第二年,派出使者李靖到宋廷,提出了苛刻的交換條件,即:不僅歸還燕京及六州的條件不能變,而且還要將燕京一帶每年的賦稅交給金朝。雙方使者往返多次,最後阿骨打開出條件:宋將原給遼的「歲幣」轉給金朝,每年再多交一百萬貫錢,作為「燕京代稅錢」,否則不僅不歸還燕京,還要兵戎相見。
宋這時嘗到了滅弱鄰、換強鄰的苦果。自己腰板不硬,又急於得到燕京,只能忍氣吞聲。金則步步緊逼,又提出在歸還燕京時,金軍要將燕京一帶家產在一百五十貫以上的三萬戶全部帶走,還有其他種種刁難,不一而足。
談判一直磨蹭到天氣暑熱,金人受不了燕京的氣候,才交出了燕京。臨行前把城中的財富、官吏、富戶、工匠、美女劫掠一空。等童貫、蔡攸帶兵進城后,燕京已是滿目瘡痍,還有一大批饑民等著宋廷給飯吃。留守的郭藥師又縱容部下經商牟利甚至搶掠,以至燕京成了一座恐怖之城。
拿錢買回空城一座,宋廷不以為恥辱,打腫臉充胖子,還在告天下人民書中自吹自擂,說是「鼓貔貅百萬之威,勢如破竹;收河山九郡之險,易若振枯。」吹牛真是自古就不用上稅的。
至於遼西京大同府一帶,宋廷也想拿錢買回。阿骨打在這問題上倒還大度,考慮到想長期與宋保持睦鄰關係,就答應了。但是,由於他班師回朝後,日夜與掠來的燕京美女交歡,嚴重透支,最終竟玩到一命嗚呼。
他死後,弟弟完顏晟繼位,是為金太宗。金太宗原本想執行哥哥的決定,但後來考慮到遼帝西逃還沒逮住,西京若給了大宋,追捕遼殘部的金軍又住在哪裡?於是毀約,不同意歸還西京了。
黑雲南下欲摧城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在複雜微妙的宋金關係中,大宋的地位雖然屈辱,但面子總算還有一些,畢竟收回了部分燕雲領土。金滅遼后,似乎也還沒有馬上覬覦大宋國土的意思,只顧著享受戰勝成果了。兩國關係有可能重演百年和平的好戲。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
就在此時,宋金邊界上突然爆發了一樁「張覺事件」,導致宋金關係驟然緊張,金軍鐵騎轉瞬間蜂擁南下!
事件的主角張覺,這是一位遼的降臣,後來當了大金平州留守。平州是河北要地,治所在今河北盧龍,金滅遼后,將此作為南京。
這位遼舊臣迫於時勢,雖然降了,可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一聽說逃竄到北方沙漠中的天祚帝有捲土重來的意思,立刻密謀響應。
就在宋宣和五年的五月,張覺和一幫遼降臣籌劃叛金,一門兒心思要復興大遼。
這個行動,從忠義角度看,無可非議;可是從當時的局勢看,無疑是不智行為。秘密情報傳到宋廷,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大宋的君臣在對待這一事件上,本應該慎之又慎,以維護宋金平衡為最高原則。但是,小商人圖便宜的投機思想,長期就滲透在宋的對外戰略中,此刻,宋徽宗又看到了貪小便宜的大好機會。
天祚帝的反攻,在事實上萬難成功,不過是一股不屈之氣罷了。在宋金夾縫中的平州,公開反叛更無疑是以卵擊石,決無成功的可能。這個情勢,張覺其實也是知道的。宋徽宗立刻派人與他聯絡,許以高官厚祿,勸說張覺降宋算了。
徽宗的小算盤是:張覺叛金后難以自保,有大宋援手,他勢必來降。一旦收降了張覺,平州不費吹灰之力就歸了宋,又何樂而不為?
兩下里果然一拍即合。當月,金廷有一批高官前往廣寧府(今遼寧北鎮)的樞密院,途經平州。張覺派人把他們全部宰掉,以實際行動表示與金決裂,把金南京獻給了大宋。
對於張覺的反叛,金廷的反應極為激烈——這找死的傢伙,怎能讓他活著!況且張覺部下有兵力五萬左右,直接威脅著金在河北的四個州。
這樣的釘子不拔掉還行?金廷迅速派出討伐大軍,與張覺激戰。張覺也算是運氣好,他的五萬兵雖沒經過戰陣,但居然先敗后勝,挫了金軍的銳氣。
此時金朝出兵,從某種意義上還算是內部平叛,不涉及「國際問題」。可是,宋廷高興得昏了頭,偏要明目張胆地趟渾水,馬上把平州改為大宋的泰寧軍,正式授張覺為節度使,並賞了他銀絹數萬。
這一來,就等於宋與金之間已經宣戰。
設想如果大宋明智,主動助金平叛,說不定大金一高興,把平州讓給大宋也未可知,最起碼也能取得金朝的信任,為持久和平加上一個砝碼。
一件對自己有利無害的突發事變,大宋卻把它變成了引火燒身的火種。
先前的「海上之盟」雖然不公平,裡面有欺負大宋的條款,但總體上金朝方面還是守約的。張覺事件的爆發,顯然是宋先搞了一個小動作,邁出了背盟的第一步。
短視的君主,沒看到迫在眼前的危險:他這一步,恰恰觸發了最危險地雷陣!
大金不可能饒恕這個降而復叛的張覺。金太祖喪事一畢,金太宗騰出手來,開始平叛。大將宗望率軍再次討伐,在金南京城外與張覺激戰。
前次討伐,正值金太祖新喪,大金不想擴大事態,只派了三千闍母部落的兵馬。因兵少勢單,戰事不利,最後主動撤出戰場。金軍撤退前在營州大門上寫下「夏熱且去,秋涼復來」八個字,以示警告。
張覺基本是個沒有大眼光的人,僥倖取勝后,以「大捷」報入宋廷,結果把宋徽宗給蒙了。
幸運沒有第二次——
金軍這次挂帥的是名將,出動的是精兵,志在必得。果然,一仗就把張覺打得落花流水。張覺無奈,倉皇逃入宋境,躲進了燕京。
宗望是個狠手,得不到張覺的腦袋,是不肯罷休的。他寫信責問宋河北、河東、燕山三路的地方官,索要叛將。
這時候張覺化名「趙秀才」,正躲在燕京郭藥師的常勝軍中,就藏在甲仗庫里。宋徽宗起初還想保護他,命宋燕京守將王安中謊稱沒見此人。但是這小兒科的謊言騙不了宗望,宗望料定叛將一定在燕京城中,只是要人,否則就要衝進燕京自行捉拿了!徽宗沒法,又指示,殺掉一個相貌類似張覺的人,砍下腦袋去頂缸,然而這騙術還是被識破。徽宗黔驢技窮,只好一咬牙,下令把張覺綁了,曆數其罪,殺掉他去搪災。
無能大宋,庇護不了一個有功的降臣,不論敵友方面,都把這泥足巨人看得扁了!張覺臨死前懊悔萬分,破口大罵。他的首級被獻入金營后,燕京城內的原遼降將與士卒,無不痛哭!
自此,遼降將全無為大宋效力之心。其中郭藥師尤為憤慨,覺得連起碼的安全感都沒有了,自己的腦袋也說不定啥時候會當做禮物送給金營。王安中作為大宋邊境主將,自知安撫不了這局面,索性掛冠而去。
張覺事件牽扯宋金兩國邊境領土的敏感問題,大宋方面,前後的處理手法,如同兒戲。皇帝糊塗,大臣也不發一言,只有那個從原遼朝來降的書生趙良嗣,有清醒的見解,認為宋只要接納張覺,金必然認為宋毀約敗盟,不講信用,如此將後患無窮!——大金肯定會以宋敗盟為借口攻進宋境。連殘遼都應付不了的弱宋,如何禁得起這虎狼之師的一搏?
可惜忠言從來不進昏君之耳。大宋君臣就這樣把軍國大事當作兒戲,以小商業思想主導「國際戰略」,終於引來大禍!
繼起的宋金衝突,引發的是北宋末年的一場壯闊大戲。由於《岳飛傳》等通俗文藝的渲染,宋方面的正義性,在一般人心目中已經根深蒂固。後來宋的抗金戰爭,固然可歌可泣,但戰爭爆發的原因是大宋方面背信棄義在前。這個原因,一般都被忽略掉了。
大宋在處理與殘遼的關係上,也極不謹慎。後來居然異想天開,要招降在夾山一帶苟延殘喘的遼天祚帝,把他作為與大金抗衡的一個籌碼。宋徽宗還正式答應,如果遼帝來歸,將待以「皇兄」之禮,並贈女樂三千人,好好養起來。
天祚帝對大金來說,是最後的心腹之患,且途窮不足以與金一搏。宋在這個問題上完全不顧金的感受,無謂地激怒金廷,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
宋宣和七年,金懷疑天祚帝與宋有勾搭,向大宋方面負責前線防務的童貫提出責問,問得童貫啞口無言。這年初,天祚帝企圖南逃入宋,被金軍阻截,又倉皇奔入西夏,終被擒獲。殘遼到此徹底覆亡。
宋在滅遼過程中的背盟行為,激怒了大金君臣。此前金太祖和太宗從總體上都還能遵守「海上之盟」,壓制住了大臣要求懲罰宋的衝動。而在滅遼后,大金再無後顧之憂,對宋在兩國關係上的種種不智行為,就再也不能容忍了。
金著名將領宗翰(粘罕)、宗望等一批激進派,都力主懲罰一下不知深淺的大宋。金太宗也感到:要是不打,宋是根本不能老老實實維持和平的。
這年十月,金太宗下詔伐宋,拉開了對宋戰爭的序幕。其中以粘罕等為西路軍,南下太原,進取洛陽,截斷徽宗西逃入蜀之路。以達懶、宗望等為東路軍,攻克燕京。而後,兩路急奔汴京合圍,要生擒宋徽宗這個超級大藝術家。
歌舞昇平了百多年的大宋本土,即將第一次被北方武士的鐵蹄踐踏!
金軍在開戰前曾經頻繁調動、集結軍隊,引起大宋方面少數邊官的警覺,以銀牌急報於朝廷。但是,朝中的主管者正忙於祭天地大典,竟然沒有將情況報告徽宗。直到戰爭爆發的種種跡象連傻瓜都能看出來了,身在前方的童貫這才慌了手腳,派人去和大金交涉。
這時候去交涉,還頂甚用?宋要求金歸還燕雲尚未歸還的部分,金則提出讓宋再割讓河北大部土地,根本合不上轍。宋談判使者馬擴表示,一旦開戰,宋軍將奮起反擊。
——可笑!大金還怕這無用的豪言壯語嗎?金談判使嗤笑說:若是怕你們,我們就不來了,如果你們能把河東、河北讓出來,兩國以大河為界,宋也許還能保全!
海上之盟、尤其是宋單方面背盟的惡果,到這時盡顯無遺。招惹了人家,又打不過人家;原來還可以引為戰略夥伴的遼,也讓自己親手參與滅掉了。這時候,就是天王老子再生,也是沒咒可念的!
坐鎮太原的童貫總算認清了形勢,除了憂慮,一籌莫展。想想金軍鐵騎的厲害,太原一天也不能多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逃跑!
太原知府張孝純不想讓他走,便質問道:「金人背盟,太師應全力抵抗,假如離去,人心必搖!」
哪想到,童貫的臉皮是比城牆還要厚的,他居然答道:「我不過受命宣撫,並非守土!」
張孝純知道,如此一來大勢已去,不禁嘆息道:「童太師一生何其威風,怎麼事到臨頭竟然怕成這樣,抱頭鼠竄,有何面目去見天子?」
童貫不聽,一心想走。他是宋西北軍務最高統帥。他一開溜,大宋軍隊無人指揮,人心混亂。此時的宋軍,不過是一群尚未逃散的鳥獸罷了。
金將領宗望此時也遣使到開封,向宋施加壓力。宋大臣李邦彥等人平時就沒主意,現在就更是嚇得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問金使:如何才肯罷兵?
金使傲慢異常,硬梆梆甩下一句話:「不過割地稱臣耳!」
想出「海上之盟」餿主意的大宋君臣,此時被自己製造的苦果噎得喘不過氣來,只得派出使者前往金廷求和。
貪小便宜吃大虧,這買賣做得太不合算。大宋君臣都預感到前景不妙——但不去講和,又能如何?
當然,自從金軍侵入宋境,這場戰爭就是一場非正義戰爭。大宋此前的舉動就是再愚蠢,也不過是破壞了「國際關係」準則,這是可以通過外交途徑予以解決的。金依仗武力,對宋提出駭人聽聞的領土要求,悍然點燃戰火,塗炭生靈,那麼無論其出兵的理由多麼充足,都是應受譴責的。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不管以前大宋君臣是何等低能少智,但他們今後所組織的任何抵抗,就都應視為保衛疆土的正義戰爭。
對於這一點,我們後人不能因歷史疆域的變遷,就對以往的歷史採取虛無主義,抹殺戰爭的正義與非正義界限,否定宋朝抗金名臣和名將的民族英雄地位。
大宋宣和末年,北方鐵蹄踏踏,南方山河震悚。
人間頓成烽火地獄。
金東路軍進入宋境后,幾乎兵不血刃就接連拿下檀、薊二州,進抵燕山府。燕京守將蔡靖命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率軍迎敵。宋軍稍作抵抗,就不敗自退。郭藥師本來就恨大宋待遼降將涼薄,此時索性反了,捆了主帥蔡靖與一干宋文武官員,降了金軍。
燕京守軍沒了領導,一鬨而散。燕山府所轄州縣也盡入敵手。
郭藥師降了金以後,恨猶不已,向金將領獻計說,宋軍精銳都在太原防守,河北空虛,不如趁勢南下。於是自為嚮導,引領金軍直撲開封!
西路金軍此時也是勢如破竹,一直打到了太原城下。知府張孝純最初倒還忠勇,傳檄附近各郡援救,但應者寥寥。宋軍本無鬥志,又缺少高明的戰場總指揮,在交城一戰,不慎被金軍劫了營,損失十之七八。
——雄關危殆,河山袒露,哪裡還能有大宋的一線生機!
一位慣於「惹事生非」的太學生
就在大宋國運岌岌可危的巨變時代,有兩位知識分子出身的政治人物,一先一后登上了歷史舞台。
這兩人,身上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同時也有太多的不同之處。他們在猝然而來的宋金戰爭中,被命運所選擇,介入了當時的國家大政,或長或短地影響了大宋國策和歷史的走向,從而留下了顯赫的名聲。
其中一位,就是本書要講的主人公——李綱。
另一個,就是眾所周知的大奸臣秦檜。
這兩個人的生命軌跡,在早期有頗多重合之處。
他們生於同一時代,李綱是宋神宗元豐六年生人,秦檜小李綱七歲,是宋哲宗元祐五年生人。按照當今十年為一代的劃分法,他們是同一年代人,都是在王安石變法失敗后的大動蕩中成長起來的。
他們都是仕宦子弟。所不同的是,李綱出身於高官家庭,父親李夔是龍圖閣待制,相當於皇帝的文化顧問;而秦檜之父秦敏學,則只做到了知縣一級。
他們在年輕時,都是出類拔萃的優秀生。李綱幼年時即有大志,勤學苦讀。十多歲時,其才學名動州縣,二十二歲入太學(國子監),是那時國立最高學府的「本科生」。二十九歲考中進士,有幸得到徽宗的再三眷顧,名次從乙科特別提至甲科。
秦檜也是當時的青年精英,曾在太學「遊學」。他博聞強記,擅寫文章,尤其長於辦理俗務,當時同學們凡有郊遊活動,都委託他一手操辦、裡外奔跑,因此獲得了「秦長腳」的美名。他二十五歲時進士及第,此後步入仕途。
他們都曾經是大變動時期宋朝的宰執大臣,也就是宰相,以自己的意志和種種努力,影響了大宋的對金戰略。
他們同時也有涇渭分明的不同之處,一清一濁,一黑一白,判然不同。一個博得了千秋美譽,一個則留下了萬世罵名。
李綱,為相僅僅七十七天,后被貶,輾轉於途近三年,一度被流放到山遙水遠的海南,所幸很快遇赦,但到底未能完成抗金復土的大志,鬱鬱而終。
秦檜則要幸運得多,當了宰相之後,專國十八年。他的執政理念,與後來宋高宗的意圖完全一致,決定了宋金戰爭之後,「南宋」百餘年委曲求全的命運。
李綱與秦檜兩人,一個,以文士之身,親自上陣部署,拒強敵於城下,是個惟願以死報國的熱血漢子;一個,以宰執之尊,卻處處破壞抗戰,謀害抗金名將岳飛,是個令人不齒的巨奸大惡。
這些區別,就是人性在歷史考驗中的善惡分野,是知識分子官員在品德上的優劣之別。
蓋棺論定,青史有判,魚龍終究不可能混雜。
一個正直人士在生前的不幸,是由千秋萬代人們的讚美來做補償的。
一個奸侫小人在生前的僥倖得意,則是以臭名昭著、子孫蒙羞的身後定評來作為懲罰的。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對於寧願讓子孫也跟著挨罵的惡人,善意的勸誡是沒有用的。只有世世代代的讀書識字者,以白紙黑字的利劍,將他永遠在歷史上釘死。
本書在此以前的部分,就是李綱在出場之前的大背景。之所以說了那麼多,是因為其中的曲折、原委,如果不講清楚,我們就很難對李綱的歷史作用作出恰當的評估。
從下面起,我們就專門來說說李綱——這個曾經挽救過大宋王朝的傳奇人物。
李綱(1083—1140),字伯紀,號梁溪居士。祖籍邵武(今屬福建),從祖父一代起,遷居無錫。無錫有一條河叫梁溪,李綱便將此做了自己的號,大家都習慣叫他「梁溪先生」。
李綱的家世很有來頭,系出自唐朝的宗室。他們家的老祖宗,在唐時因宗室身份出任過建州刺史,因此家族從那時起就定居在福建。
在研究李綱身世的過程中,我發現,李綱在史籍的記錄上,雖是名聲很好的「主戰派」大臣,但並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完人。
首先,很可能他一輩子過的都是奢華的生活。李綱祖先地位隆寵,父親李夔是皇帝的近臣,他本人在三十歲后又多年在朝為官。宋代的官員,待遇之厚為歷朝之最,李綱的出身和地位,決定了他一生不缺乏錦衣玉食。據一些野史筆記上載,即便他後來遭貶后,家中財富也甚多,拿出來贈送朋友的珠寶,一出手數量就大得驚人。
其次,曾經有人說他在政治上有污點,是蔡京的兒子蔡攸一黨(筆者註:此說不確。)。
但是,這些問題即便是有,也不能掩蓋他在宣和、靖康年間挺身抗金的大節。
兵臨城下之時,一個出身高貴的知識分子官員,沒有袖手,決不逃命,以文人身份親歷戰陣,部署殺敵,這樣的壯舉,足以使他當得起「民族英雄」的稱號。
1931年,日寇發動「九一八」事變,侵佔我東三省。當時的中國政府軟弱無能,一味忍讓。而在民間,則抗日情緒高漲,知識界中也瀰漫著殺敵報國的豪氣。1935年,上海「汗血書店」出了一套《民族英雄評傳》叢書,其中的第六集,書名為《抗金護宋的民族英雄李綱》(成亞光著)。書中對李綱評價極高,稱其「保家衛國的精神與功績,甚至要超過岳飛和韓世忠」。
作者說,假如宋朝當時沒有李綱,那就連半壁江山都要保不住了。因此,李綱堅決抗戰的決心和事迹,可說是「貫日月、泣鬼神」!
民國的那些年,並不如當今某些學者所渲染的那樣,是自由主義的寧靜樂土。那是一個「國土一天天淪喪」的危難時代,整個中國,哪兒都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因此,該作者疾呼:願自己寫的這本小冊子,「能鼓舞第二李綱的崛起,來挽救這汪洋大海中的破舟」。
——國有大難,英雄必出!
對李綱一生的總體評價,以「民族英雄」而論,大抵不錯。這一點,恐怕只有身處危局的人們才有更深刻的感受吧。
李綱的家鄉無錫,是錦繡江南之地。當年李綱的祖父退休,在還鄉時途經這裡,為太湖的煙波浩渺所陶醉,遂起意在此安度晚年。
無錫山水,素有「吳山青,越山青」的那種空靈,李綱在此生長,自幼也就有著一份剔透明澈的聰慧,少年時胸有大志,學業精進。
十九歲那年,母親吳氏去世。李綱是孝順之子,在為母守喪的三年中,他結廬在母親墳塋旁,清心寡欲,手抄了《妙法蓮華經》七卷,放在母親的棺木中。據說,在此期間還在墓地周圍栽下了松柏數十萬棵。
李綱完成啟蒙學業后,先後入了縣學和州學,成績一直優異,每次考試總能名列前茅。到二十二歲時,由州學推薦,進了京師的太學,名次是當年的第一。這個榮譽,他的父親曾獲得過,後來李綱有個堂弟也獲得過。
一門三個太學榜首,史書上說:如此盛事,「時人榮之」。
就在這一年,李綱娶了襄陽人張氏為妻。張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李綱的老岳父張根,官居秘閣修撰。
從崇寧五年起,夫人為他連生了三個兒子,即長子李儀之、次子李宗之和三子李集之。
李綱入了太學后,如魚得水,學業更加精進。第二年成為「進士預貢」,具有了考貢士的預備生資格。
第四年,因父親升職,按照古代官場規矩,李綱獲得了候補「將仕郎」的官職。這是一個最低品級的文散官,無具體職務,是專門賞給還沒考中進士的官員子弟的。
第五年,參加「國學貢士」考試,又得了個第一。這年春天,他已經具備了考進士的資格,但是突然聽說有家中有親喪,於是決定不參加考試。有朋友寫信給他說,那不過是不確切的消息,勸他還是參加春季的考試,中了進士,也好安慰尊親。李綱是個大孝子,堅決不幹,寧可錯失了這次機會。這一年,他被正式授予「將仕郎」和真州(今江蘇儀征)司法參軍的職銜。
從上面這個履歷看,李綱也就是一個走了「學而優則仕」的官宦子弟,似乎看不出他後來會有那麼大的勇氣。
所以,他少年時的一次經歷,在這裡必須一提。他父親早年在延安為官時,李綱才十四歲。當時有西夏人來攻,圍城甚急。李綱的父親組織城防,萬分緊張。小小李綱那時就有膽量騎著馬,時時在城牆上繞城巡邏,無所畏懼。父親對國家的忠誠和對敵寇的蔑視,給了小李綱以深刻影響。
——良好正派的家教,就是英雄的搖籃,不管這個家是華貴之所還是貧寒之屋。
在太學就讀的日子,是李綱仕宦生涯中的一個重要基石。開封城內蔡河灣南岸的這所森嚴學府,在李綱踏入仕途之前,就鍛造了他剛正不阿的為官理念。
宋朝是個重文抑武的朝代。宋代的太學,規模甚為了得。這所當時世界上罕見的人文學院座北朝南,氣象恢宏,共有一千八百七十多間大小屋宇。院內有亭園射圃,供太學生門練習射箭,觸目皆是庭樹森森、花木繁盛。
從全國各州縣推薦上來的優秀生,就在這裡潛心攻讀,學生人數常年保持在三千八百多名左右;再加上行政官吏、教師、工役,整個學院的人數,總計當在四千人以上。
這裡是全國讀書人無限嚮往的深造之地,典籍豐富,浩如煙海,教師也都是一時之選。太學生只要經過幾次考試,朝廷就可正式授官,所以人們也把太學叫做「儲材之地」。
李綱赴太學就讀之日,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一路水陸兼程,心潮難平。船一過尉氏縣,遠遠就眺見汴京城樓高聳天際,端的是人間天上。進入東水門后,只見一座百萬人口的繁華之都撲面而來……
年輕的李綱飽讀詩書,心懷天下,從此就要從太學的亭亭柏蔭下,走上修身治國的坦蕩大道了。想到此,他怎能不心事浩茫!
入學之時,朝中正是蔡京當道,朝政糜爛如江河日下。一路所見,太湖採石所的官船,高掛「應奉局花石綱」的皇家大旗,十多艘一隊,在水路上橫衝直撞。
沿途百姓不堪搜刮,怨聲載道,都說國家將要敗在這伙奸賊手裡了!
民間疾苦,深深震撼了從深宅大院里走出的年輕李綱。他不禁浩嘆:人間何世,百姓何辜,要遭這刮骨剔肉的殘酷盤剝?
李綱是精英教育熏陶出來的學子,堅信儒家真理。古來孔子講「求仁」,孟子講「民本」,可是眼前的景象,哪裡有一點仁義和愛民可言?他搞不懂,難道真理就是寫在紙上來哄老百姓的?
在太學里,人也是物以類聚的。李綱結識了同學李彪、陳朝老等人,彼此情投意合,如同手足。他們目睹奸臣弄權,朝政腐敗,都壓不住心頭的一股怒氣。幾個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慷慨陳詞,指斥時弊。
李彪這個人,入太學已有些年頭了,因為敢言而觸怒了學官,同時又無強勢人物做後台,因此遲遲得不到授官。同年的學子,到了「釋褐」(脫下布衣、換上官袍。意為畢業)之時,大多都順利進入官場,風生水起。而他,則一直伴著真理的化身——孔老夫子的塑像吃冷豬頭肉。
越是鬱悶,他越是要說!
借酒澆愁之時,他總要破口大罵:大小官吏只知爭權,宦官閹人只知殘民,朝廷只知敲骨吸髓,還讓百姓活不活了?
除了罵以外,李彪還將所見所聞種種,寫成了一道奏疏草稿,全面抨擊當朝執政的弊病,準備有機會遞交給皇帝。
學官們對李彪的大逆不道早已很不耐煩,經常派人去監聽。這日李彪罵得太狠了,太學當局認為不能再容忍,便將情況密報給了蔡京。
蔡京大怒,說:太學本是弘揚朝廷教化之地,有如此背逆,還要太學做什麼?於是下令,將李彪逮入監獄究治。
太學當局殺了雞,但是卻沒嚇住眾多不滿的猴。李彪被逮后,又有陳朝老奮身而起,上書皇帝,說皇帝五次任命宰相都所用非人。當朝大佬只知貪婪跋扈,壞事做絕,天下萬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太學生,就是未來的官員,是國家的棟樑,老是這麼鬧,著實堪憂。這日,徽宗、皇太子趙恆和蔡京正在殿上商議,如何打壓太學里的這股逆流,內侍又遞上來一個東西,是太學生鄧肅進呈的政治諷刺十首。
徽宗看罷,心裡有氣,半晌不語。
蔡京在旁趁機奏道:「鄧肅以詩譏諷朝政,還敢公然上呈,應予嚴處。如不殺,有人將更肆無忌憚,浮言謗語,將擾亂天下而不可收拾。」
宋代沒有殺大臣的先例,更別說殺太學生。徽宗雖然覺得蔡京說得有理,但權衡再三,還是不敢開這個惡例。於是下令將鄧肅除籍,遣返回鄉,交給州縣嚴加管束。
十天後,太學將鄧肅開除遣返。臨別的那天,李綱一直把他送到東水門外,執手灑淚而別。
幾番整肅,太學里的刺頭給收拾得差不多了,當局落得耳根清靜。
古代的昏庸之主,有一個習慣性思維:以為人家不說了,就是問題沒有了;所以他們不怕腐敗弊政能亡國,而只怕人們發牢騷。
高壓之下,太學生們的表現是兩種情況:一種是花天酒地,無心向學,一天到晚去干謁權貴,為自己畢業后謀個好出路;另一種就是埋頭苦讀,從讀書中尋求解脫。學院當局也抓緊了課程,想以沉重的學業來壓制思想自由。
太學的課程,後來發展到十天一小考,每月一中考,三月一大考。考得你焦頭爛額。當局還出了一些拍皇帝馬屁的題目,比如《喜見黃河清》、《天下太平賦》、《鶴瑞呈祥詩》等,讓學生們寫詩做賦。實質上,考試教育就是精神奴役,學校里沒命地舉行考試,就是為了磨掉學生們的銳氣——幾年考下來,你就是烈馬也能給馴服了。
這種吹牛文章,李綱不願意做,即便是寫些言不由衷的話,他也感到是恥辱。於是常常一下筆就離題萬里,寫成諷刺文章了。太學官員對李綱的這種不馴服也是大為頭疼,多次討論如何處置這個刺頭:從出身看,這是一個典型的高官子弟,但從言行看,又分明是個異端分子,不向學校當局靠攏,專和鬧事者同氣相求,專看異端的書,專寫異端文章,顯然不堪造就。
有人提議,找個借口將李綱除籍算了,但大家想想,又抓不到明顯的把柄。討論來討論去,也只有聽之任之。
李綱這位「憤怒青年」,為自己的叛逆行為付出了代價,足足在太學消磨了七年大好時光。到最後,太學當局實在是煩了,恰好李綱這時也中了進士,他們才鬆了口氣,趕緊送神。
跨出學院大門,李綱年紀已經二十九了,即便在今天,這也算是超齡學生了。
消磨了的光陰固然可惜,但這也磨練了他的意志,此後他在仕途上的所作所為,始終都有一個「叛逆太學生」的影子。
在仕途的上升期因講話而被貶
一個人的仕途走得如何,往往由三個因素所決定:一是天分,二是志向,三是性格。在這三樣中,李綱前兩樣都沒有問題,尤其是「治國平天下」的志向,直接導致他後來在歷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場驚天大戲。
值得一說的是他的性格,他敢說話,不平則鳴。這其實是一種對政治負責的態度。可是古代的皇權統治,容不下認真負責的人。你一認真,皇帝就不免要露出沒穿衣服的窘態來。所以,不僅皇帝喜歡裝聾作啞的人,整個機制也在淘汰著對政治認真的人。
李綱的出身與學歷,足可保他高官厚祿一輩子,他只要不說話,就一切平安。可他的思路是:既然國家高薪養士,就要對得起這份俸祿。看見了國家的弊病而不說,是做臣子的最大不忠。
這種性格,在皇權政治的混沌狀態下,就顯得太清醒了。一般執政的君臣,都喜歡混沌(混沌了才容易做壞事),他們容不下講真話的人。即便在同一利益集團里,愛講真話的人也往往要被自己的同僚整肅,這就是歷史上「自己人整自己人」現象的根源。因此,李綱的仕途坎坷,也就在預料之中了。
其實,徽宗一開始倒還沒把李綱當外人,對他青睞有加。李綱考中了進士乙科以後,據史料記載,發榜之日,皇帝「顧問再三」,也就是關照了三次,特旨升為甲等。這大概是徽宗有照顧近臣子弟的意思。
緊接著就授予了李綱官職,讓他當了承務郎、鎮江教授。「承務郎」的職務相當於校書郎,是一個表示俸祿等級的銜;「教授」才是實際職務,是州學或者縣學的主管官員。
此後,李綱的仕途呈緩緩上升之勢,徽宗對他似乎也很滿意。如果僅此而已的話,李綱在後來當一個十幾年的太平宰相,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兩件事,使得他的一生註定了不平靜:一是金軍入侵,二是他太敢說話。
在鎮江督學的兩年,似乎是他仕宦生涯中最為愜意的時刻。他把老父親接到身邊奉養,沉醉於山川秀麗之中。這情形,有詩為證:「山川富佳致,足以為親娛。」(李綱《謁告迎奉詩》)
此後的五年間,李綱的官階不斷在升,先是奉召回朝,做了「國子正」(國子監的職員),后又短暫地擔任過監察御史,到政和八年,做到了太常少卿。
太常寺,是主管禮樂的國家機關;少卿是副長官。拿到現在來說,是副部級的職務。應該說,李綱只用了五年工夫,就進入了帝國中樞機構的上層。
這期間,有一次李綱與他的父親恰巧於同一天被徽宗召見。徽宗注視李綱良久,慨嘆道:「你父子同日赴朝,是士大夫的榮耀啊!」
監察御史是「言職」,也就是負責糾風、提意見的官兒。李綱擔任這個職務后,接連提了幾條意見,就內侍(宦官)外派的問題、宰相喜歡任用幕僚的問題,提出了批評。徽宗見他說話太沖,趕緊罷了他的言職,讓他干別的去了。
這是他在政壇上初試啼聲,一切後面的大波瀾,現在暫時還看不到苗頭。可是,也許他心裡有預感。在這段時間裡,他在一首詩里寫道:
契闊離親寧素願,
迂愚報國只丹心。
遠遊自是男兒事,
更把《離騷》細細尋。
(《吳江五首》)
像屈原那樣忠誠,又像屈原那樣被讒,這的確就是他未來仕途的不幸命運。
宣和元年,京師忽發大水,城西一帶淹得渺漫如江湖。災情嚴重,導致漕運不通。徽宗慌了,下詔令群臣獻策。眾人皆不敢言,惟有李綱敢說真話。
他上奏說:災害不是沒來由的,必有其發生原因;防災雖然不易,但也必有消災之策。李綱分析,這次水災,是因為京西水利長年失修,致使遇雨成潦,河水溢出,灌入京城。他認為,水利失修不單是個技術問題,而且是個政治問題。當朝大佬不思國政,只知搬運花木竹石以取悅皇上,結怨民間,因此才引來了天災。
那麼如何治災呢?他提出,要「畏天威,固民心,守士用,嚴守衛。」
這篇著名的奏疏,題目叫做《論水便宜六事奏狀》,當頭棒喝在朝的君臣:水災問題是個政治問題。要想救災的話,那些勞民傷財的花石綱,能省就應該省;各地凡是受災的,秋租應一併豁免;「水過之後,安置居民,借貸賑濟,務令復業,無使失所」。總之要安撫好老百姓。
對於玩忽職守的「水官」,李綱則提出,要「誅水官之不勝任者,以正典刑。」
那時的當朝宰執,是蔡京。李綱這道奏疏一上,得罪的當然是蔡大人。徽宗的大部分意志,已被蔡大人所左右。所以李綱提的這個意見,等於一頭撞在了銅牆鐵壁上。
宋朝的高層政治運作,承襲的是唐制,國家大事由三省和樞密院(相當於國防部)議定,報皇帝批准;再由中書省出旨,門下省辦理。中書省和門下省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不妥的,可以駁回。聖旨下后,允許侍從大臣評論得失,也允許台諫官員提出反對意見。
這種最高行政層面上的相互制約,是皇權體製為保持高度清醒的自我糾錯機制,也是避免獨裁政治蛻化為昏庸政治的一道底線。
但是在蔡京執政期間,這套法度完全被破壞。聖旨往往由蔡京親擬,徽宗御筆抄出發下,謂之「御筆手詔」,門下省必須照此辦理,否則就以違制論處。
這樣一來,原來的制衡程序就成了一紙空文,蔡京的個人意志暢通無阻。即便是一個好人,在這種「無障礙政治體制」中,也會犯大錯,何況是奸臣執政?
果然,李綱的論水奏疏一上,馬上有御筆詔書下來,說「所論不當」,要求把李綱交吏部貶為稅監。前後連貶兩次,最後貶到南劍州沙縣(在今福建)當稅監去了。
多年以後,徽宗皇帝退位,在南行道上遇到李綱,談起了此事,不由道出了實情:「想當時宰執中,有不喜公者。」
李綱這次嶄露頭角,雖遭貶責,但一時聲譽滿京華,人稱「此為鳳鳴朝陽之舉」。後來欽宗皇帝即位后,召見李綱,也談到了這事,讚賞道:「你先前的論水奏章,朕在當太子時見到,至今猶能誦憶,曾為之賦詩『秋來一鳳向南飛』之句。」
當時,老父親李夔得知兒子被貶往邊遠地區,並未憂心,反而寫信教誨說:「進退出處,士大夫之常,你須自愛,勿以老夫為念也。」
李綱是因直言得罪,心底無私,所以遭貶后也並沒垂頭喪氣,赴貶所途中,心情還不錯。從江南入閩,遊覽了武夷山,在山中乘小舟泛九曲溪,遍訪山中道士,流連忘返,寫了差不多五十首紀游詩。到當年的年底,才到任。
從這一批紀游詩看,他的興緻很高,治國的抱負一點未減。仔細品味,大有深意——
一夜武夷三尺雪,岩壑無聲聞竹折。
雲峰煙岫望都迷,玉樹瑤林寒更發。
山中道士毛骨奇,勸我留宿山前齋。
輕裘冒雪非得已,仙賞更待他年來。
(《宿棲真館夜雪大作詰旦遂行》)
不過,他年再來悠哉游哉地賞雪,這個心愿,李綱在此後一生中恐怕是無法實現了,時局之變,很快就要打破大宋太平君臣的清夢,李綱也將在血與火中奔突一生。武夷夜雪心情,只能常留夢中而已。
在沙縣的一年多小稅官生活,李綱似乎過得有滋有味,寫下了三百多首古詩和律詩,幾乎是無日不詩了。從這段時間的吟唱,來看他的行止,大多為探幽訪古、賞月看雲,是一派寥闊的心情,全沒有失意文人的抑鬱不平。
其中有詩云:「一葉輕舠漾碧流,卻憐舟子解操舟。急灘亂石疑難渡,短楫輕橈反自由。」(《自建陽泛舟至建安》)
如今遠離了旋渦中心,外放邊地,心靈反而獲得了莫大的自由。在沙縣的詩作,看得出他平日唱和多、交遊多,生活頗不寂寞。這一段時間看的書、想的古今事也特別多。他尤其追慕放逸山水間的陶淵明,不僅步陶詩之韻和了二十六首詩,還專門寫了一首《桃源行》詩。
到了沙縣的第二年,他的一個堂弟考入了太學,名次較高;弟弟李綸也進入了「鄉選」,科舉前途有望。李綱是儒家思想熏陶出來的精英,為此頗感欣慰,有詩云:「吾家世儒業,教子惟一經。邇來四十載,父子三成名。」
第三年,李綱遊歷山水的邊地生活結束了,經過考核,轉為「宣教郎」。這一年,父親李夔為避方臘之亂,從錫山到了海陵。李綱乘船從長江來到海陵,父子終於團聚。當年的閏五月,父子倆回到了錫山。老爺子不幸感染疾病,卧床二十七日,終一病不起。死後,徽宗有旨贈太師銜、追封衛國公,相當之榮耀。
此後是三年漫長的守喪期,李綱度過了人生關鍵的不惑之年。這時候,他才深感命途坎坷,內心不勝憂傷,竟至停筆不再作詩。直至守喪將要期滿,才漸理筆墨,又一氣做了數十篇。
「渺渺波濤淅淅風,此身忽在大江東。浮家泛宅雲煙里,思古傷今圖史中。」這就是他當時的心境。
家愁,國難(方臘之亂),交相咬嚙著他的心。年華漸老,功業成空,他又怎能不嘆「抱膝空為《梁父吟》」!
李綱痛感當局昏庸、國事日非,漸漸萌生了退意,在梁溪河畔營造了一座庭院,想要歸隱故鄉了。
在守廬墓的三年期間,在無錫惠山北面的湛峴山麓,他親手種下了松柏無數,鬱鬱蔥蔥,漫山遍野,以至後人將湛峴山稱為「大松坡」。
松柏勁節,直如其人。
都說是人間世道,萬年如斯。難道,正人君子代代註定就是這種孤寂的命運嗎?
國難當頭時的奮勇登場
宣和末年,大宋的厄運突然降臨,北地烽煙驟起。李綱的命運恰好也在巨變前夕發生改變。他守喪期滿,重新被任命,寂寞孤憤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
一個兵戈鏗鏘的大時代,捲起中原遍地悲歌。李綱被時勢所推動,既身不由己、又當仁不讓地登上了大宋抗金的壯闊舞台。
宣和六年,他又添了一個兒子秀之。與此同時,他被任命為秀州知州,還未及到任,次年三月,又被任命為太常少卿,恢復了原官職,回到了久別的京城。
赴京途中,煙雨蒙蒙里橫渡揚子江,李綱撫今追昔,百感交集——
「江山雄偉冠天下,景物瑰奇繞目前。遠跡禹功須我輩,感時懷古一凄然!」
壯志不可銷滅,國勢如江河狂奔難制。四十三歲的李綱,實際上大半生已過,他在今後還能有所施展嗎?
一個圓形線又回到了原點,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沙縣生涯的散淡寧靜和守喪期間的沉思,使他更堅毅、更執著。這次復出,有如蓄勢躍出。同時,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時勢也有意要造就一位千古英雄,一場大戲就等著他來導演了!
離開京都數年,李綱重進東水門,見汴京風物依舊,只不過上流社會的頹糜之風更熾。北方有強鄰窺伺於國門之外,大佬們卻依然在醉生夢死,在做著懸崖之舞——國之安危,於我何干?
宋徽宗就是這全國性腐敗的頭子。有兩個故事,足以說明徽宗和他的宰執大臣們荒唐到何等地步。
一日,徽宗從內庫拿出一些金玉器皿,炫耀於諸近臣。他想試探大家對他享受奢華生活的態度,便說:「朕蓄此器多年,恐人多言,故未敢用。」
近臣們哪曉得徽宗的心思,連忙按慣常思維,一片恭維:「陛下節儉,遠勝前代賢君,實為古今未有之聖明天子。」
這真是馬屁拍到了馬腳上!
徽宗臉色一下子黯然,不再說話。
蔡京在旁看得明白,不由一笑:「各位之論,固然高明,但我以為天生萬物,足資享用。天子富有四海,理應以天下奉天子一人。且陛下撫育萬民,恩被天下,今日天下太平,就應享太平之樂,區區珍玩有何不可用?所行既合天理,人言又何所懼?明理者,必不言。」
這個馬屁,才是拍准了穴位,不是劣等的小人之技可以比擬的。
徽宗聽了,十分受用,對蔡京也就格外青睞,日見寵信,經常誇他:「得大臣之體統,有愛君之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