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2
這就是古來的「王八瞅綠豆」原理,劣等領導的眼睛,就看著無恥的小人最順眼。
還有一個故事是,一日徽宗在御花園裡太清樓大擺夜宴,與群臣相樂。宋之歷代君主,對大臣都比較寬和。徽宗為了撇開君臣之禮,玩得盡興,便脫去龍袍,僅以繡花便袍在身。
開宴前,徽宗笑逐顏開,對群臣說:「人生得意須盡歡。古人白日樂不夠,還要秉燭夜遊,即是好例。今日夜宴,不談國是,只論風月。望諸公勿拘君臣之禮,不醉無歸,朕這裡佳釀多矣!」
座中有一人,恰是徽宗「君臣同樂」的好夥伴,他就是李邦彥。
這個李邦彥,是懷州(今河南沁陽)人,市井出身,自小慣於花言巧語,頭腦十分靈活,凡文藝技巧,一學就會。吹彈歌舞、琴棋書畫、踢球唱曲,無所不能。當上了翰林學士之後,這個文藝天才被徽宗發現,視為知音,從此扶搖直上。
李邦彥生逢其時,志得意滿,常忍不住誇耀:「鄙人半生賞盡天下名花,飲盡天下名酒,踢盡天下好球,做盡天下大官,好不快活!」
他在徽宗面前固寵,有一個絕招,就是故意放開膽子講葷段子。民間的流氓文學,在古代是進不了官場的(不似今日),所以徽宗聽得眼睛炯炯發光,通宵不倦。最後一高興,乾脆把李邦彥提拔為宰相,以酬謝他講黃色笑話的啟蒙之勞。
宋時京城人對流氓地痞有一雅稱,叫做「浪子」,時人知道李邦彥當官的訣竅,便把他叫做「浪子宰相」。
這天宴會,李邦彥早已想好了討好徽宗的絕招,事先在生絹上畫出各色花紋,貼於全身各處。待酒至半酣,見徽宗已進入狀態,李邦彥就猛地脫去官服,渾身赤條條地,五肢畢現。他一面大跳宋代的「街舞」,一面大唱市井的流氓歌曲。座中諸臣,先是一驚,繼而大樂,宴會驟然進入一個高潮!
徽宗也開懷大笑,但繼而又覺得:這個李邦彥,真他娘的太那個了!於是假作嗔怒,拿起一根黃楊木杖,去追打這個浪子宰相。
李邦彥知道皇帝不是真生氣,就繞著庭前桂樹奔跑躲避,徽宗拿著棍子跟在後面,且笑且罵地追。李邦彥身手敏捷,一竄就爬上了樹,俯身向下,朝著徽宗媚笑。
徽宗望著樹上,越發覺得這流氓可愛,也笑得喘不上氣來!
此時此刻,家國天下,又有他娘的什麼?今夜能如此縱情一樂,不就是五千年所未遇的盛世么!
合該是樂極生悲,老天爺恰在此時,給這對兒混蛋君臣上了一堂辯證法課。
嬉戲聲中,一個近侍宦官急匆匆地闖進庭中,喘著大氣報告:「樞密院轉來一道奏章,請皇上到宣和殿過目!」
徽宗被攪擾了雅興,大怒,喝道:「何不明日再報?」
近侍惶悚答道:「此乃河北軍事急報,萬歲爺您曾經吩咐過,片刻不得延遲。」
徽宗頓時被堵住了嘴,嘆了一聲,扔了木杖,連辦公時必穿的龍袍也不穿了,就這麼穿著繡花便服,走進了東邊的宣和殿。
明燭之下,他坐下來,稍定了定心,展開從河北州郡遞送來的加急奏章。
這一看可不打緊,只見徽宗臉上剛才的笑意還沒完全消失,忽然刷地一下蒼白如紙!
邊報上說的是什麼?是塌天的大事!原來,金朝東路軍的統帥宗望(斡離不),率大軍從平州出發,一路拿下檀州、薊州、燕京,在保州(今河北保定)、安肅軍(今河北徐水)遭到當地守軍的激烈抵抗,便繞道來到了中山府(今河北定縣)。
中山知府詹度,倒還是個勇氣可嘉的人物,他一面發動軍民抗敵,一面緊急上奏朝廷,一日三報,稱金人此次分道入寇,兩路兵鋒所指,都是汴京!
中山這地方已是河北的南邊了,離汴京也就十天路程!
徽宗看罷邊報,直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哆嗦,涕流滿襟。
此時,寵臣蔡攸侍立一旁,臉色也跟著變了。蔡攸是蔡京之子,這小子原是京城內的一個小官,深得其父的為官之道,萬事只須拍領導馬屁就是了。在和平年代里,這種馬屁官員往往升職最快。他大獲徽宗信任,數年間就拜領樞密院事,負責國防大計。
這位國防部高官在任內卻不理政事,唯知在徽宗面前大談道家神變之事、演市井淫穢之戲以邀寵,甚至為爭權而與老爹蔡京反目為仇,互相死掐。
徽宗情急之下,一把拉住蔡攸的手,哭喊道:「萬想不到金人無情無義,真的動了干戈,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一口氣喘不上來,一頭栽倒,暈死了過去。眾近侍大臣驚得酒全醒了,連忙宣召御醫趕來搶救。一番手忙腳亂,總算把浪漫天子給喚醒了。
大禍臨頭,眼看浪漫生涯就要難以為繼了,作為帝國最高領導,徽宗自己也清楚,光哭喊是屁事不頂的。在慌亂之下,他還算「清醒」,一連布了幾個局。
第一個局是,他做好了隨時禪位的思想準備。刀兵在前,這帝國最高領導可是當不得了,萬里江山,丟給兒子去管算了。天下死活,再不用操心。
第二個局是,隨時做好溜出汴京的準備。不過他深知自己一動,必牽動全國,因此保密工作做得極其周密,這個計劃連身邊寵臣也沒告知,只偷偷摸摸派李梲出守金陵(今南京),為開溜打前站。
第三個局是,表面的抗戰文章還是要做的。他急命各州郡長官帶兵前來勤王,即便遠水解不了近渴,也能對金軍稍起阻嚇作用。
第四個局是,趕緊改革弊政,爭取民心,雖是臨時抱佛腳,也總比不抱強。民心這東西,平時可以當它就是狗屁,但危難之際,不利用不行啊!
隨即,這幾方面的部署,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分頭實施起來了。
首先是要擋一擋金軍勢如破竹的兵勢。徽宗指派陝西轉運判官李鄴出使金廷,通告對方:自己即將禪位,今後只當藝術家,不做皇帝了,試探金人能否給個面子同意議和?
一個小小的地方業務官員,如何在此時當起了大宋的議和使者?原來,議和之事,先前大宋君臣與金朝方面早有過溝通。
自從童貫從太原前線逃回后,金朝就派了使者來談判。當朝的宰執大臣怕驚動徽宗,遭到責罵,就沒告訴徽宗,自行在尚書省接見金使,看他們開出的條件是什麼。待討價還價后,有個較為理想的結果再上奏不遲。
這是痴老婆想漢子,一廂情願。那大金使臣一落座,根本就不跟你來虛的,開口就說道:我大金皇帝弔民伐罪,要替大宋百姓出口鳥氣,打你個不顧民生的藝術家皇帝,此刻兩路大軍已向大宋境內進發了。
宰相李邦彥、白時中還有蔡攸等一夥,皆大驚失色,一時說不上話來。啞了半天場,白時中才戰戰兢兢地問:「如何才能令貴國緩師不攻?」
大金使者倒也爽快,一口報價道:「割地稱臣便是!」
白時中等人拿不了主意,便謊稱要稟報徽宗定奪,賞了金使好多禮物,先把他們打發回去了。
如何對付這幫盛氣凌人的使者,大臣們頗有爭議。其中蔡攸的弟弟蔡絛,意見最為激烈,他主張殺了這幾個鳥人算了。諸宰執大臣都認為不可——這哪裡行,把金人惹火了,還說不定要出多大的亂子!
正巧在這時候,地方小官李鄴上書,表示願意充當朝廷對金的議和使者。
這真是巧啊,想要什麼來什麼。徽宗正愁著議和使者的人選不好找,現在居然有敢於挺身犯難的,當即准奏,把李鄴從地方官提拔為京官,封了個「給事中」的官銜,正式下了議和使者的任命。
這個李鄴,倒也不是狂妄之徒,他要攬這瓷器活兒,自然有他的金剛鑽兒——非常能說會道。此外,「國際潛規則」他也通曉,臨行前向朝廷提出:要攜帶黃金三萬兩,作為議和的潤滑油。道理固然可以服人,加上金錢的分量就更有說服力。
徽宗想想是有道理,但當前國庫空虛,一時搜羅不到這麼多金子。富甲天下的主兒,關鍵時刻拿不出錢來,中國的事情歷來如此!無奈之下,徽宗下詔,命人從宮中拿出祖傳的金瓮兩個,熔成金字牌若干,交給了李鄴去做活動經費。
李鄴志在必得,抱著千古留美名的勃勃雄心出發了。但是,大金滅宋的國策已堅如磐石,不可搖撼。金戈動地之際,語言還能起什麼作用?李鄴到得金廷,用足了他的優勢,口吐蓮花,滔滔不絕,卻都在大金的堅強意志前撞了牆。
——首都眼看都要保不住了,你一個文官在這兒廢什麼話?你帶來的金銀,我當然笑納。你的和平建議,請原封不動帶回給你的藝術家天子。
李鄴白跑了一趟,垂頭喪氣,回來複命時,大概想減輕自己的責任吧,在朝堂上盛讚大金軍容之壯,說是「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
此言一出,舉朝嘩然!
就算這說的都是事實,也不能這麼長他人的志氣啊。當即就有人給李鄴起了個外號,叫做「六如給事」。
議和不成,徽宗知道再沒有圜轉的餘地了,立即就啟動了禪位的計劃。大宋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太子趙桓被任命為開封牧。
宋時的開封長官,並不是個常設的職務,而是時有時無,因人而設。凡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一般都是親王,而且後來都做了皇上。以前的太宗、真宗,就都在開封府做過長官。因其身份特殊,等於明明白白就是皇儲,所以儀仗旗幟極為壯麗,出行時輝煌奪目。時人稱之為「好一條軟綉天街」。
現在太子領了這個銜,其意不言自明。
也就在同一天,大金遠征軍圍住了中山府,開始攻城。中山知府詹度率領軍民拚死抵抗,好歹保住了城池。
徽宗這邊,急得團團轉,小小的一個中山,能擋得住幾日,末日不是眼看就要到了么?惶惶之中,他想起資政殿大學士宇文虛中,早先曾對局勢有過相當明智的分析,便急召來問道:「王黼為相,不用卿的良策,以致金人兩路來犯,國家危若累卵。卿此刻可有挽救社稷之計?」
宇文虛中嘆息道:「國事頹唐,陛下惟有先下罪己詔,改弦易轍,革除弊政,以挽回人心。至於禦敵之事,臣不才,只能委之於將帥。」
這宇文虛中是個相當有文才的人,詩名滿天下,在氣節上,開初也是可以的。可惜後來陰差陽錯,在朝廷南渡后被金人索要去,任了大金的官職,甚遭人鄙視,最終也沒得好死。
徽宗聽了他的建議,感覺這也算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國都要亡了,老臉也可以不要了,就命宇文虛中負責起草「罪己詔」。
自古皇帝很少有自己批評自己的,有那麼一二個,不是國將亡,就是災害中死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不批評一下自己,就無法向天下交代——是啊,全國乃至歷史上最英明的人,怎麼把事情搞成了這樣?
徽宗肯這麼做,說明他也知道自己把禍闖大了,不做做自我批評,天地難容。
宇文虛中領命后,一夜沒睡,把一道罪己詔擬了出來。這詔書總算是說了真話,可謂字字泣血,悔恨不已,次日便頒行全國。
這是徽宗頭一回坦言執政二十餘年來的失誤,說得相當透徹:「自登基以來,言路閉塞,阿諛奉承之聲不絕;奸佞掌權,宵小得志,忠良之臣蒙冤受害。朝綱敗壞,世風日下;賦斂畸重,生民之財枯竭;戍役繁重,軍民不堪其擾。無益於國計民生之事甚多,奢靡之風漸成。國家資財被竊取一空,謀利者仍然搜刮不止。戍邊士卒衣食不保,冗官濫將坐享富貴。數年來災異不斷,實乃上天示警,而朕不思悔悟;天下百姓怨聲載道,而朕居深宮而不知。追思己過,悔之何及!」
詔書是宇文虛中起草的,他顯然是藉此批判了徽宗的惡政。而徽宗呢,過去固然是昏到了家,現在倒也都認帳,承認是自己搞砸了,絕非聖明天子。
這份詔書之所以順利被通過,是因為徽宗明白,事到如今話不說透,就沒人願意賣命了。身邊寵臣們跟著一塊兒敗家是內行,要是衛國禦敵,一個也指望不上,關鍵時刻還得依靠那些不肯拍馬屁的正人。
因此,在詔書的後半部分,徽宗故意說得很坦誠,以「大義」喚起民眾,讓大家都來保衛趙家江山:「今起朕決意大革弊端,廢除苛虐之政,以救國祚,以謝天譴,以保祖宗之業。先前朕亦屢有求直言之詔,但為權臣所阻,致使人心離散。今日改革之志,神明在上,決不更易!」他號召天下州邑官員趕緊率師勤王;草野之士如有安邦定國大計,或者有異謀可出使外邦者,通通破格提拔,甚至可拔為將相。他還號召中外士庶,都趕緊建言獻策,可用者一定採用,不當者也不加罪。
——夥計們,我自打耳光如此,你們難道能見死不救嗎?
罪己詔一下,相應的措施也立即展開。重點是節約用度,宮中開支大幅削減,親信的俸祿也有所降低,道士當官一律免職,給寺院的賜田也強行收回。對那些招致天怒人怨的採石所、教樂所、應奉局、行幸局、製作局、花石綱等等,一古腦都撤掉。
可是他不知道:民心一失,就再不可能收回來。胡鬧了二十年的執政者,老百姓誰還相信他能改邪歸正?罪己詔頒下后,在民間根本就沒引起什麼動靜。誰心裡都在嘀咕:把國家禍害夠了,忽然又要領導人民建設新生活,這不是等於愚弄民智么?
結果,不見人民踴躍建言,也不見勤王大軍潮水般湧來,倒是金兵一天比一天逼近了。
京城眼看就要成危城一座,老百姓哪還管你是否革故鼎新,都擔心那金兵一到,雞犬不留,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際,擔負國家大任的宰執大臣全沒了往日的威風和儒雅,日聚朝堂,無計可施。但凡腦袋活絡一點的,都在打主意先把家屬送出汴京城去再說。
徽宗見局勢並不如自己預期的那樣發展,也大起驚恐。恰在此時,又發生了一起「金人檄文」事件,給了他以極大的刺激——皇帝這位子,他娘的做不得了!
事由童貫而起。
童貫是中國歷史上鬧出很大名堂的一位宦官,由於被寫入了《水滸傳》,至今仍大名鼎鼎。這人,確有可讓後人瞠目之處。《宋史》上說他「狀魁梧,偉觀視,頤下生須十數,皮骨勁如鐵,不類閹人。」身為宦官而有鬍鬚,這甚為奇特;據有人分析,這與他二十幾歲才凈身有關係。
他在宦官史上,創下了幾項無人可破的記錄——作為宦官,他掌握軍權的時間最長,並且實際掌控的軍權最大;本人獲得的爵位最高,是中國歷史上唯一被冊封為王的宦官。
童貫讀過四年私塾,又曾出入過前線,能文能武。他在前線時,曾經十次深入西北,對當地的山川形勢瞭若指掌。這個閱歷,使他在宦官群中顯得極不尋常。
入宮后,他一開始蹉跎了20年沒有長進,直到徽宗登位,發現了這位已經48歲的奇才,他這才算一步登天。
這傢伙善於察言觀色,有辦法搜刮古玩字畫,由此討得徽宗的歡心。可是長袖善舞的人,一般都貪生怕死。徽宗讓他做軍事統帥去伐遼抗金,那純粹是嫌大宋亡得不快。
宣和四年.他受命攻遼,慘敗而歸,只得乞求金兵代為拿下燕京,最後以百萬貫錢贖回燕京等幾座空城。事畢后,還侈言恢復之功,這引起了徽宗不的極大不滿,就強迫其致仕,把他晾到一邊了。
不久,童貫又用了一點小權謀,東山再起,被派去坐鎮太原。他在前線時,曾收到過金人寫來的一封書信,拆開一看,原來是一篇痛罵徽宗的檄文。童貫不敢上報,只偷偷把檄文藏了起來。
當他從太原逃回來以後,大宋中樞已經亂了套,居然也沒有人追究他的臨敵脫逃之罪。在朝堂議事時,他照樣沒事兒似的參加。就在這時候,他不知出於什麼考慮,把這份檄文拿了出來,請諸宰執大臣定奪如何處理。
眾人也都指望徽宗能振作起來,領導大夥保住江山,繼續往日幸福的日子。於是李邦彥提議,別怕皇上傷心,此時應該把金人檄文呈上去,可促使徽宗下決心求直言。
次日,在宣和殿早朝時,徽宗就看到了這份檄文。一看之下,差點沒氣死。檄文斥責徽宗在當親王時就包藏禍心,謀奪帝位,後來果然借宮中之力,登上了大寶。得逞之後,用心險惡,政治昏聵,而且還目空四海,以為天命在身,就可以為所欲為、作惡多端了。
普天之下,除了敵人,誰能把皇帝的缺點錯誤說得這麼透徹?徽宗看了,又一次當場失態,聲淚俱下。過了好久,才對大臣們嘆道:「休,休矣!卿等晚間可來商議!」
他知道,不禪位是不行了。皇帝這帽子,再不能留戀,管它今後天翻地覆,把事情都交給太子去收拾吧。
徽宗想開溜的想法,蔡攸是最先知道的,他把這消息透露給了給事中吳敏。
此時吳敏的家中,正住著一位貴客,他就是本書的主人公李綱。
李綱這個時候怎麼會在這兒?
原來他守喪結束,返京之後,因京師房子緊張,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做宅邸,就暫時借住在好友吳敏家中,起居就在吳敏後花園的書齋內。
吳敏得知徽宗要跑的消息,當晚便告訴了李綱。兩人在書齋談到很晚。
國勢危殆,皇帝卻要一走了之。大宋的明日,可怎麼得了?
李綱憂心如焚,對吳敏說:「如今外有強敵,內有六賊,上下不和,人心不一。惟有除去六賊,方能聚四海之力以禦敵。可是,皇上若不去位,則六賊堅不可拔。我以為,今日皇上須斷然措置,則事或可濟。」
吳敏急迫地問道:「如何辦?」
李綱說:「非傳位於太子,不足以安人心,亦不足以招徠天下豪傑。」
吳敏大驚:「此事不可妄議,恐大禍將臨!」
李綱說:「不見得,我看皇上已有此意。」
吳敏說:「皇上不過想暫避一時,巡幸東南,令太子監國,守城禦敵。至於傳位一事,莫須有吧?」
李綱說:「皇上巡幸一事,萬萬不可!如今皇上威信已失,人心早已離散,即使販夫走卒之輩,也聚在宣德門前指名咒罵。朝中大臣,除卻六賊之外,皆已離心。如此朝廷,何以為繼?而且太子留守監國,威望不足以服人,政令難行,危局難解。」
吳敏聽了,著急起來:「這如何是好?」
李綱霍地起身,慨然道:「依我之見,為大宋宗廟社稷,我輩應對皇上直陳利害。若皇上採納,則國家可轉危為安,天下後世,必對我輩感激不盡!」
國家將亡,婦孺皆知憂憤,況堂堂七尺男兒!李綱的一番話,說得吳敏難以安坐。他立刻決定,明早通過蔡攸的關係,面見皇帝,伺機進勸阻之言。
這個時候的李綱,年已四十三。前不久守喪期滿,官復原職,於宣和七年夏重返京城。入冬時節,就碰上了金人入寇的大事。李綱在不惑之年回顧自己的官宦生涯,有作為的時間太短暫,在福建沙縣,基本上過的是野老生活。如今,報國的時刻到了,他很希望以自己的意志打動「聖上」,只要能保住國脈,拼了頭顱一擲也不妨!
他的意志,後來果然影響到了宣和末年的大宋命脈。次日,被他點燃了報國激情的吳敏在蔡攸安排下,來到了玉華閣,準備找機會面見皇上。
當天,朝堂上紛亂如麻。徽宗一早就有聖旨下來,正式公布了要巡幸淮、浙的消息。汴京城外,金軍的鼙鼓似已遙遙響起;城內,皇帝馬上就要逃離這座危城了,大臣們怎能不亂!
徽宗心裡還是不踏實,又緊急召大臣到都堂問計,看大家有什麼好主張。
就在徽宗神色恍惚地帶著諸大臣去都堂時,吳敏在玉華閣看好時機,上前一步攔住聖駕:「請陛下稍停片刻!」
徽宗面露訝異,正要發火,又見吳敏面色嚴肅,似有要事上奏,便回頭示意群臣止步,想聽聽這個學士院的代理長官要說些什麼。
吳敏直截了當地問:「陛下,金人毀盟,將如何措置?」
徽宗一聽又是這事,幾乎要暈。他嘆了口氣,以手抹額道:「事已至此,朕六神無主,已無良策。」說罷,示意侍從抬起軟轎就走。
吳敏這時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見徽宗到現在還不說真心話,便不依不饒,跟隨眾人來到都堂,大聲道:「朝廷欲棄京師不守,將祖宗一百年基業拱手讓與金人,這是何道理?果真如此,臣即便死,也不奉詔!」
這一聲喊,喚起了大部分人的不滿情緒,大臣們紛紛響應,都說朝廷此時不應向東南奔逃。
吳敏趁勢進言道:「以臣之見,京師士庶聞知金人南下,人情震動。陛下若走掉,則局面不可收拾。京城中人,有的想跑,有的想固守,還有的想趁機倡亂。此三類人共處一城,京師必破無疑!」
徽宗被他說的一怔,連忙問如何可解。
——好,只要你不恥下問就好!吳敏就按原計劃來了一番說詞。
他不慌不忙地述說了幾天前的一個夢,夢中所見大水、山丘、大佛等異象,分別對應皇帝、太子和金人。徽宗聽得入神,憂慮之情減緩了許多。
吳敏見時機成熟,就提出了最要害的問題:「陛下定計巡幸東南,臣不敢勸阻,然而萬一京師守不住,必將危及此次巡幸。如此,陛下將如何應付?」
徽宗怕的就是這樣的結局,便脫口而出:「朕之憂慮,正在於此。」
吳敏接著說:「陛下若使守京師者具備至尊之威權,則京師守御必固。京師守衛既固,陛下則可安心巡幸。」他漸漸把話題引到太子身上,暗示只要將太子推上台,目前兇險的局面立即就可扭轉。徽宗受到吳敏思路的啟迪,也覺得事情也還有可為,情緒漸漸高了起來。
吳敏推斷,金朝大軍離汴京還有十日路程,因此向徽宗提出,須在三日之內物色好守城人選。他說:「若陛下早定計,則中原今後數百年不為狄夷所有。若不能定計,則中原自此淪陷。百年之運,就在陛下手中。」
安徽宗對他這個建議大為嘉許,吳敏就趁機提出:「太常李綱機智剛正,忠義許國,才堪大用。他自稱有守城奇謀、定國妙計,望陛下予以召見。」
徽宗一聽,喜出望外,馬上同意召見李綱,下詔讓李綱明日一早隨著宰執大臣,到文字外庫等候。
李綱接旨后,大為振奮,當即脫衣露出左臂,刺血寫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主旨是勸徽宗不要急於逃跑,要有抗敵的決心。李綱寫道:今日禦敵之策有三:上策為親征,中策為堅守,下策是避狄而走。若按下策辦,雖可解一時之急,但危害甚大。若棄宮室、社稷、百官、萬民而去,就等於將中原委之豺虎,大勢一去不可復振。恐怕局面將朝行而夕亂,雖命太子監國,也於事無補。
在奏疏的後半部分,李綱也談到了要給太子以正式名號(實際上就是敦促徽宗傳位給太子)。李綱說,以本朝和唐的舊例,皇帝巡幸,則皇太子監國,這沒有問題。但這只是和平時期的禮法。現在大敵人當前,天下震動,國家存亡在一線之間,又怎麼能用平時的禮法?太子若以監國身份領導軍民去禦敵,名分不正。要是他事事都請示你,那還有什麼權威可言?要是他事事都自己說了算,又是大不孝。這樣尷尬的身份,何以號召天下,何以率領豪傑以死抗敵?成功的機會怎會有萬分之一?
然後李綱對徽宗使用了激將法,他寫道:今日人心已動搖,陛下您考慮,要是願與軍民共患難,則可堅守不去;如果認為守不住,那為何不給太子以「位號」,讓他以堂堂正正的身份來收將士之心、以死禦敵呢?臣觀察太子,是仁孝、恭儉、好學之人,四海歸心,大家都服。陛下若採納了臣之計策,「天下可保,在此一舉」!
這份奏疏,是李綱以墨和血而寫成,可說是李綱自此之後人生軌跡的一個象徵——人都僅有一命,大家都愛惜生命,但是假如活得太憋屈,這命,不要它了也罷!
他在奏疏上跟皇上談論交權、讓位的問題,心知是有極大風險的。他寫道,臣之愚計,恐陛下不能採用,臣今日說出,倘若不合聖意,臣必死於刀斧。但我假如不說,來日戰敗,臣必死於亂兵。
他慷慨直言:「與其死於亂,不如死於國」。
這就是李綱這個真儒生的價值觀——烈士不僅是指那些死於戰場的人,也包括那些因為提意見而被砍了頭的忠貞之士!
一封奏疏,字字赤心。
——不願做螻蟻貪生的好漢,看來世世代代都有!
宣和七年臘月二十三的一大早,在凜冽寒風中,李綱懷揣著這份滾燙的奏疏,來到文字外庫,等候召見。
但是,他眼巴巴地等到紅日落山,也沒等到徽宗派人來宣他進去。
可惜這一腔熱血,灑向了一個虛空!
徽宗為何沒見他?原來頭一天徽宗被吳敏說動,今天正想著怎樣才能順利地禪位。
徽宗要花的心思太多了,比如,事不宜遲,明日一定要退位,那麼退位的公開理由是什麼,如何向天下做個交代?退位以後的稱呼又該是什麼,是否按舊例叫做「太上皇」?以太上皇身份退下來之後,是繼續住在宮禁之中,還是遷出去住?
整整這一天,徽宗都在與李邦彥等宰執大臣議論這些,根本沒工夫召見李綱。
這天徽宗定下來的大事有:次日就退位;退位理由不能是稱病;他本人遷移到龍德宮;正式稱號就叫「道君」。
他還特別交代,退位詔書中一定要寫上:「朕不能內修政事,外禳狄夷,所以傳位給太子。傳位是上承天意,下為百姓。」
對退位的首倡者吳敏也有特別的嘉獎,任命他為門下侍郎,專門輔佐新君趙桓。
幾件大事敲定后,又是例行的宰執上奏言事。正在奏報間,徽宗忽然傷感,對蔡攸說:「我平日性剛,不意金人竟猖獗如此!」說罷頭一暈,又一次栽倒在御床之下。
堂上的群臣一片慌亂,連忙吩咐內侍將徽宗扶到宣和殿東閣,七手八腳灌了湯藥。過了好久,徽宗才蘇醒過來。他不想說話,向左右索了紙筆來,以左手執筆,寫下一行字:「我已無半邊也,如何料理大事?」
眾宰執看了,皆默默無語。徽宗又示意其他大臣說話,眾人也是一片啞然。徽宗嘆息一聲,又寫了一行字:「東宮(太子)即可即位,我以教主道君身份,退居龍德宮。」
寫罷,他忽然來了精神,擲下筆,大聲喊道:「吳敏為朕所親拔,必不負朕,可傳他前來起草退位詔書!」隨後,又召太子趙桓和掌管禁軍的「三衙」官員前來,要在倉促中完成傳位的實質程序。
徽宗雖然昏庸,但玩起宮廷政治來,卻是一把好手。他的突然發病,也許是真的,也許是作戲,很難判斷。既然他鐵了心要卸下軍國重擔,就不能不想到:跟隨他的一批宰執大臣因為利益關係,必然反對禪位,如果和他們在禮法上糾纏下去,這事恐怕就要沒結果。
為了能順利脫逃,就只有製造戲劇性效果——老子病成這個樣兒,你們還忍心讓我再幹麼?
徽宗在朝堂上這樣一鬧,召見李綱的事,自然也就泡湯了。
第二天,太子趙桓在福寧殿正式即位,成為北宋王朝的末代皇帝,史稱宋欽宗。
欽宗的即位過程,也是一波三折,頗具戲劇性。
在古代,皇帝這位置,恐怕沒有人不心向神往之的。可是太子趙桓這時候可不大想接老爺子的班。大敵當前,國運難料,鬧不好就是亡國之君,他哪敢冒然就把這付擔子挑起來。
禪位的消息一傳出,趙桓極為震驚,跑到徽宗的卧榻前大哭,死也不肯受命。童貫、李邦彥把龍袍加於他身上,他堅持不受。
徽宗管不了那麼許多了,揮手叫內侍把太子拉到福寧殿去完成即位儀式。太子掙扎著不肯去,拉拉扯扯之中,竟然也一頭昏倒在地。
混亂之時,又有意外情況發生!太子的異母弟弟、徽宗的三子鄆王趙楷,帶著幾十名內侍衝到了玉華閣的殿門。鄆王趙楷的職務是「皇城司」,也就是負責拱衛京師的頭頭,相當於首都衛戍區司令。這時候他帶人來闖宮,顯然是要與太子爭位。
宮中形勢,驟然變得兇險!
正在值勤的殿帥何瓘見勢頭不對,便在殿門仗劍而立,不許任何人入內,並喝令鄆王趙楷後退。趙楷連忙滿臉堆笑,上前說道:「何帥難道不認識我趙楷嗎?」何瓘以長劍指著趙楷道:「我雖認識大王,但此物不識!」
利劍寒光閃閃,直逼鼻尖。鄆王趙楷與眾內侍見狀,面面相覷,隨即惶恐而退,一場風波才算消彌。
徽宗去意已決,宰執大臣們拗不過他。大家都知道,現任皇帝一走,以往的好日子就走到了盡頭。第二天,君臣在分手之前,相對痛哭了一場。
哭罷,徽宗道:「內侍們都說禪位為大錯,真是浮言可畏!」
吳敏聽了一驚,他擔心形勢逆轉,就在人群中抗聲道:「何人說禪位為錯?請斬一人,以儆效尤。」
徽宗擺擺手,表示不想追究,當然,他也決不可能輕易改變主意。
自此,在大宋權力中心的舞台上,他就漸行漸遠了。
我們再來看欽宗。欽宗被幾股力量推著,當了這個朝不保夕的末代皇帝。如今的龍椅,是連窮掉底的老百姓也不會羨慕的,不過,欽宗好歹比他老爹要有正事一些,既然不得已坐上了這個燙屁股的皇位,就不能坐以待斃。三天後,他聽從執宰們的意見,下令節度使梁方平率領禁軍精騎七千,前去守衛黎陽津北岸,又指派步軍都指揮使何灌帶兵兩萬去扼守黃河。
這個棋路本來不錯,近三萬兵馬加上黃河天塹,肯定夠金軍喝一壺的。但後來出現的情況卻表明:戰時皇帝,光棋下得好還不行。
軍事部署完畢,欽宗馬上在延和殿召見了李綱,討教安邦定國之計。欽宗對李綱當年的直言勸諫,印象極深,特別提起了論水奏疏的事,對李綱的孤忠大加讚揚。隨後,任命李綱為兵部侍郎。
這一任命,標誌著李綱從此走入大宋的政治中心,以文臣身份介入了軍事行動。
李綱叩謝后,當場向欽宗遞交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抓住了欽宗與徽宗在治國理念上的差異,敦促欽宗進行政治革新。他逐個點名,痛斥「六賊」之誤國害民。他說,昔日孔子任魯國司寇,七日而誅少正卯,今陛下即位已經累日,卻不見有決斷之舉,群臣為之猶疑。
接著,他談了為什麼要換掉現任宰相、台諫之臣的道理。他說,天下之事,惟有宰相可行;惟有台諫可言。宰相坐於廟堂之上,與天子協商治國;台諫立於殿堂之間,與天子爭是非。如果他們失職,則為宰相者何以領袖百官、安撫四夷?為台諫者何以糾百官之邪、諫皇帝之惡?他們尸位素餐,就是無補於國家;他們沉默不言,就是危害宗社。其罪惡,不是一點點!
他說,拿掉「六賊」,是「上應天心,下順民欲」的大好事。望陛下為宗社生靈大計,斷然處置。那樣的話,人心大悅,夷狄就不難抵禦了!
李綱的話,欽宗聽著順耳,龍心大悅,意猶未盡。第二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日,欽宗又下旨召見。
這次,兩人談的是軍國大事。李綱向皇帝進呈了著名的《論禦寇用兵札子》,縱論金軍入寇以後的局勢和對策,顯示出他很不一般的戰略眼光,決非只懂舞文弄墨的書生可比。
他說:金國大軍入寇之後,兵勢迫急,國事可憂。而廟堂大臣,紛然驚擾,起初無禦寇之先定之計,繼而所發命令,皆失事機,使四方州縣無所適從,萬民無所依託。而陛下初即大位,因謙虛之故,威信未立,號令未行,賢材未用,姦邪未去。如此,何以抵禦大敵、守護宗社?
然後,他一口氣提出了二十條建議。針對當前戰守、統兵、募兵、錢糧、兵器、情報等方面問題,逐一道來。
他對抗擊金軍的戰略設想,總體上是一個「守」字。金大軍深入,戰線過長,人地生疏,不可能久留。因此宋軍只要堅持「固守之策」,早晚可以看到金軍狼狽撤退的時候。李綱的辦法是:大量招募士兵與民夫,廣張聲勢,屯軍在要害地段,堅壁深壘,不與爭鋒。等其氣墮,再議征戰也不遲。
他分析:金大軍侵入,目的無非有五:一、要求「尊大之禮」,也就是要求大宋承認金國的皇帝之尊,抬高自己;二、索要叛民;三、想要多加一些「歲幣」;四、責備我方首先敗盟的責任;五,欲割河北之地。
對於「尊大禮」,李綱的意見是:不管他那麼多,不妨屈體事之,他願意叫什麼名號就叫什麼名號,反正又大宋又不實際損失什麼。
對方請求歸還降人,這也不妨答應。把那些從大金跑過來的降人統統遣返,以示我們的誠意,且今後再不用提防這些桀傲不馴的降人了,又省去了養活他們的錢糧柴火,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對方要求增加「歲幣」,則不可答應;只能答覆說:按照舊約,燕雲歸中國,歲幣才可倍於大遼;如今金既敗盟,燕雲之地全部拿走,還談什麼增加歲幣?
至於對方欲求割地,則可答覆:祖宗之土,子孫當固守之,雖尺寸之地豈可割以贈人?假若割了,再有所求,我方又將送什麼給外人?一旦割讓河北,險地就盡在對方手中,我朝將何以立國?因此,對這一條,當擇善辯之士,以死爭之。
在這個札子中,李綱對今後應做的軍事部署,說得詳盡、透徹、周密,令人驚嘆。看來他平時是沒少閱讀兵書,也沒少在實踐中下工夫琢磨。
比如,他建議:以朝廷大臣三人,各率精兵十萬,分駐大河以北、以南和以東。便宜從事,朝廷不加干預。三帥各據險要堅守,慎勿與戰。讓敵寇有所顧忌,不敢深入。如果敵軍一旦深入,我軍就可斷其糧道,然後審時度勢,發兵攻擊,敵人必逃。
欽宗看了他這摺子,大為嘆服,連連點頭稱是。
此時的欽宗,多少緩過了勁兒來,不再張皇失措了,頗有些重振天下的抱負。轉年正月初一,他下詔,鼓勵中外臣民上書言朝政得失。正月初四,又下詔,改元「靖康」,一時間頗有一些新氣象。
可惜,這位不想當皇帝的皇帝,實在是生不逢時。他上任之後,國家的形勢既不「靖」,又不「康」。「靖康」二字,反倒成了中國古代史上最屈辱的一個年代標記。
與此同時,李綱還上了一道請求把徽宗尊為「道君太上皇」的奏疏,就很關鍵的皇帝名份問題,發表了意見。
徽宗退位之時,只想著怎麼趕緊卸掉擔子就好,況且他覺得皇家的事就是他們自家的事,所以沒跟任何人討論。他給自己定的名號非常欠考慮,叫做「道君皇帝」。這樣一來,一國之中就有了兩個皇帝,實為史上所罕見。這兩個皇帝,在法統上都擁有相等的權力,那麼退位一事就成了口頭約定。一旦徽宗想復辟的話,他還可以用父權來壓倒欽宗,再回到舊格局。
李綱對這個可能的風險有些擔憂,直言應該為徽宗加上「道君太上皇」的名號,「務合典禮,以昭示四海,而垂後世」——讓老爺子當個名正言順的太上皇,才能保證最高權力歸於欽宗。
這個意見很快就被採納,徽宗不久后便正式被稱為太上皇,全國軍民也都知道,他已經是當今皇帝他老爹、而不是現任的皇帝了。
誰都能跑皇帝你決不能跑
靖康年的正月,是伴著歲末局勢大動蕩而來的,一系列的事變排山倒海,讓新皇帝幾乎喘不過氣來!
正月初二,正當欽宗興緻勃勃地準備刷新朝政之時,自前線突然傳來敗報:宗望大軍一舉攻陷了相州(今河南安陽),已經朝汴京衝過來了,大宋的防守軍隊一夕潰散!
我們還記得,黃河前線的防務,在半個月前就已部署好,且調動的是禁軍精銳,如何會這樣不堪一擊?
原來,在部署黃河防務時,將領中就有不同意見;同時,在挑選前線統帥的方面,也十分欠妥,最終導致防守呈崩潰之勢。
欽宗和宰執們,派了內侍梁方平率七千禁軍騎兵,去防守黃河以北的黎陽(今河南浚縣),老百姓都能看明白:這有點兒孤注一擲的意思了。但是大家想想,也只能這樣了。惟有步軍將領何灌不以為然,他上奏說:「金虜傾巢出動,銳不可當。今梁方平將京中精銳盡行帶走,萬一有甚閃失,則京中危殆。不如留下數千兵馬、防衛京師為根本也。」
當時的宰相白時中是個草包,但是草包掌了大權,就自以為聰明程度要比別人強。他對何灌的憂慮不屑一顧,斥道:「欲拒敵於大河之北,當以全部精銳開赴,豈能忍看敵軍擅渡大河、逼近都門?」
白時中固執不聽勸阻,只讓何灌率二萬步兵,駐在黃河以南的滑州(今河南滑縣),作為梁方平的援軍,布下第二防線。
這要是下棋,當然是萬無一失,但可惜戰場不是棋局。
這個身負國運安危的梁方平,到了黎陽之後,不是整軍備戰,而是一時還改不了往日習慣,每日和親信縱酒狂歡,至於防衛的事——管他娘的。
宋朝的官員待遇,與前後歷朝都很不同,那是空前絕後地優厚。宋太祖善待官員的本意,可能是想高薪養廉,讓官員安心報國。但是這個英明的政策,也遇到了下面「潛規則」的腐蝕。高薪不但沒有能夠養出「廉」來,反而是養出了無數的「無恥」來。宋朝的「武官怕死,文官愛錢」是出了名的。既然有福可享,只要把官做穩就是了,廉不廉、忠不忠的,沒幾個人放在心上。
在梁方平的習慣思維里,大宋體制的穩固、高薪的好處,那是世世代代也斷不了的。他不能設想、也根本不去想:虎視眈眈而來的大金勇士,就是要來砸他們這些人的金飯碗的!
宗望早把大宋君臣骨子裡的腐敗看透了,根本沒把什麼禁軍精銳放在眼裡。佔領相州后,就派部將迪古補,帶了一小隊騎兵前去騷擾黎陽。
那梁方平也真是了得,見敵騎遠遠而來,竟然嚇得魂飛膽喪,開門出城,打馬向南一路狂奔——城裡的七千禁軍騎兵,老子管不了你們了!
大宋承平日久,即便是禁軍,其實也無甚精銳可言了。本來他們對上第一線作戰就心存畏懼,現在主帥單槍匹馬跑了,其他人哪裡還呆得住,一夜之間,竟逃得乾乾淨淨。
駐守在南岸的守橋宋軍,見前方部隊莫名其妙逃散,又見金軍旗幟自天際遙遙而來,也是嚇得不輕,急忙燒斷了浮橋,望風而逃。
潰逃是帶有傳染性的,後方的兩萬步兵也炸了營,跟著向南逃竄。一夜之間,黃河南岸竟無一兵一卒守衛。
可憐北岸那些想過河逃命的宋軍殘部,沒了浮橋,被迫游水渡河,有好幾千人在河中活活被淹死。
何灌阻攔不住潰兵,只得跟著也退了下來。一直跑到泗水關也收不住腳,又繼續南奔。
金大軍來到黃河邊,被湍流擋住,卻見兩岸空無一人,便不擔心被襲擾,從從容容想法子過河。他們沿著河岸,尋出了二十多艘小船。
這些船隻,都是南岸宋兵焚燒浮橋后,橋索燒斷,被風浪推到北岸的。
金人把這些破船修了修,每隻大概能裝五、六人,就這麼螞蟻搬家似的,足足用了五天時間,把全部騎兵渡過了河。餘下步兵,留待慢慢過渡。
渡河時,大隊金兵擠在河岸上,人馬雜沓,毫無秩序。此時大宋方面哪怕有一支小部隊來襲擾,也能造成金軍的大崩潰。
可惜,這隻能是夢想!
宗望勒馬岸邊,一面吆喝著雜亂無章的軍隊,一面指著對岸嘲笑道:「南朝可謂無人,若以一二千人守黃河,我輩豈能渡過?」
在古時作戰,一河之險,要勝過雄兵百萬。宋軍不戰自逃,把上帝賜與的這大好天塹放棄,但金軍可不領這個情,待騎兵一過完河,立刻縱馬疾馳,進佔宋軍棄守的滑州城,接著便直撲汴京而來!
正月初三,警報頻頻傳入宮中。欽宗連忙下詔親征。
古代的皇帝親征,不一定就是皇帝真要去陣前打仗,而是象徵著全國總動員。
徽宗在前一天,就從敗軍之將何灌那裡得到了金軍渡河的消息,不由大驚,整夜無眠。童貫、蔡攸等一群人也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徽宗情不自禁地自語道:「快逃,快逃,否則走不脫了!」
趙宋的開國皇帝,是正牌的武將,可是這一系的子孫,不知為何身上有太多怕死的基因。「聞風喪膽」四字,可謂是為他們天造地設的成語。
初三當天,便有太上皇詔書頒布下來,聲言要去亳州太清宮燒香。欽宗也知道老爹這是要跑,也就任他去,還特地下詔為老爺子的脫逃打了一下掩護,說太上皇確實是要去燒香謝恩。
太史官當天為徽宗佔了一卦,得出結果說:宜於正月初四齣行。
但徽宗連一晚上也等不得了,初三當夜二鼓時分,他顧不上跟兒子打招呼,就拔腿開溜。帶著皇后、皇子和帝姬(公主),一大家子人乘坐小轎來到通津門,連價錢也不講,隨便雇了一隻運糧的空船,連夜乘船東下。臨走時,還不忘帶上了他最寵愛的的喬貴妃。
走了一段路,徽宗嫌船走得太慢,就改為上岸坐轎,加緊疾行。他這一溜,不僅連欽宗都沒通知,對先前跟他關係密切的那些寵臣,也一個都沒打招呼。
走了一段,徽宗還是嫌慢,便又找到一條運輸磚瓦的船隻,坐上去繼續前行。
由於逃得太倉促,當晚連飯也沒吃。跑到後半夜,徽宗餓得挺不住,乾脆把老臉一拉,厚顏向船家討得炊餅(饅頭)一枚充饑。他掰開餅,與皇後分而食之,覺得這餅的味道簡直比得上駝峰和熊掌了!
吃過不久,正在歇氣,忽見蔡攸帶著幾名內侍,騎馬從後面趕了上來。
徽宗遠遠望見這一隊人旋風般地追來,心裡忐忑,便高聲呼道:「爾等是來追還,還是前來保駕?」
蔡攸衝到近前,翻身下馬,淚流滿面地跪拜道:「臣等受陛下重恩,死亦不離陛下,今特來護駕東巡。」
徽宗眼睛一熱,差點落下了幾滴老淚。
他知道:自己一走,這幾位「愛卿」在朝中是立不住腳的,他們不跟來又能怎麼辦。時勢易也,乾坤倒轉。堂堂一國之君,不僅自己的龍椅坐不穩,連幾個寵臣的地位也保不住,這叫人怎不悲從中來!
他叫船家把船停下,上岸與蔡攸等人相聚。眾人傷心了一回,見不遠處有一寺院,君臣便進去歇息。
廟裡主持被一行人驚醒,披衣來到大殿,見是一幫官家模樣的人來叩訪,怎麼也想不到是當今至尊。主持大大咧咧坐到了主座上,讓客人坐了下位。
老和尚把來人打量了一遍,開口問道:「幾位官人是現任還是罷任?」
徽宗答道:「均是罷任。」
主持見一行人趾高氣揚,不像是失意官員的樣子,就問:「看眾位意態自如,莫非還有子弟在京中做官?」
徽宗看那主持口氣太大,忍不住,就索性挑明了:「我有二十七子,長子乃當今皇上。」
和尚聞言一驚,忽然想起民間哄傳太上皇要東巡的事,方才恍然大悟,慌忙伏地求饒。
徽宗此時也無心斥責他無禮,帶領眾人回到船上,只顧催船家快走。
國難當頭,做太上皇的不與社稷宗廟共存亡,反而逃竄在先,這一路上發生的事自然也就充滿了喜劇性。
船行至雍丘(今河南杞縣),徽宗怕老婆、子女餓得受不住,便命宦官鄧善詢去把縣令找來議事。鄧公公打發人去找,不敢說是太上皇到了,而是以別的理由召縣令前來。少頃,縣令騎著馬、帶著一隊儀仗來到岸邊。
鄧公公見又是一個有眼不識泰山的,便從人群中躍出,厲聲喝令縣令下馬。
縣令不吃那一套,說:「我身為京畿縣令,就當有威儀,哪有徒步來見老百姓之理?」
鄧公公不願打啞謎,便搬出了真佛:「太上皇帝駕幸亳州,要在此駐蹕!」
縣令大驚。連忙舍了馬,一溜小跑來到船前,山呼萬歲,舞蹈請安,表示情願領罪。
徽宗見這小官爽直得可愛,不禁一笑,說:「公公這是與你戲言!」說罷,把縣令召至船中問話。
等太上皇把當地情況問完,蔡攸忍不住談起了最實質的問題。他說,現在御駕最大的問題是——乏食啊!
縣令不敢怠慢,馬上吩咐人去準備。若不是金兵入寇,國家亂了套,他一個小小縣官怎有機會一睹天顏?所以這次有機會報效,當然盡全力去辦。當下從本縣實際出發,備了豐盛的酒席,讓徽宗一行飽餐了一頓。
吃罷出發,船走了不遠,就因冬季河道乾枯擱了淺。徽宗逃命心切,發了脾氣,當即舍舟上岸,騎了一匹叫「鵓鴿青」的御騾,向睢陽(在今河南商丘)疾馳。
顛簸了一夜,終於聽到了報曉的雞鳴。前面岸邊,有一小市鎮。一行人走入鎮中,見居民皆在酣睡,獨有一老嫗家還點著燈,竹門半掩。徽宗便推門進去。
屋內,一位老太太正在燈下紡織,見有生人來,忙問徽宗姓氏。徽宗答道:「姓趙,居住東京,現已退休,讓長子頂班了。」衛士在旁聽了,都忍不住笑。徽宗看看衛士,自己也笑了。
老太太估摸著這是一幫貴客,便向徽宗進酒招待。徽宗起身,恭恭敬敬接過酒,喝了一口以後,又將酒杯傳給衛士。
老太太見徽宗被凍得夠戧,就請他到卧室內,擁爐烤火。還動手脫去徽宗的襪子,給他烘腳趾。
鄉間百姓的淳樸,深深打動了徽宗,他叮囑衛士一定要記住老婦家的地名,以便日後報答。可惜,等到後來太上皇出巡的龍舟返京時,老太太已經過世。徽宗不忘點水之恩,賞給了老太太幾個孫子一大筆銀子(見《揮麈后錄》)。
在老嫗家休息好了之後,徽宗一行趁著曙色又上了路。
晨霧正濃,前路迢迢。真箇是:敵軍未薄汴京城,漏夜跑煞膽小人。一日一夜,隊伍竟狂奔了數百里,次日抵達南都(今河南商丘)。健壯的「鵓鴿青」生生給累趴下了,又換了騾子繼續跑。到了安徽符離,才又登上官船走水路,最後到了泗上。這已是現今江蘇的地面了,距敵已遠,徽宗這才有了一些閑情,帶人上岸去買魚。
紛亂時節,物價飛漲,徽宗跟一位魚販子講價講不下來,雙方惡語相向,幾乎動粗。那魚販子想不到是當今天子在跟他砍價,對徽宗一口一個「保義」地稱呼,大為不敬。宋朝的武職官階,共有五十二階,保義是其中的第四十九階,魚販子這是把總司令叫做了班長,連降了徽宗五十階!
徽宗又氣又好笑,對蔡攸說:「賣魚人呼我為保義,這漢毒也!」回到船上,他興猶未盡,還做了詩以資紀念。剛脫離險境,老人家就又顯出了藝術才華來。
泗上是個豐饒小鎮,風景怡人,徽宗看得順眼,有意在此小駐,喘口氣再走。
就在逗留之際,被他撇在汴京的一幫寵臣童貫、高俅、宇文粹中等人,好不容易摸著蹤跡,匆匆趕了上來。
徽宗在這時候,已不只是想跑到淮河就算拉倒,他準備渡過淮河,再渡長江,一直跑到江南去逍遙。童貫等人明白:徽宗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只要徽宗健在,他們的富貴就不成問題,因此忠心耿耿一如既往。
再次啟程后,童貫帶領三千勝捷軍護送徽宗往揚州跑,高俅則帶領禁軍留駐泗上,作為警戒。
到了揚州之後,正準備過江時,當地父老都勸諫徽宗不要過江——哪有國還未亡,皇帝就先奔命的道理?徽宗不聽,堅持要過江。
江南是安全地面,隨行衛士的任務也就到此為止。加之流急船小,連太上皇后都暫時留在了揚州,護衛人員就更不可能全部跟隨過江了。但是衛士們怕留在北岸沒人管飯,豈不是成了盲流,因此都願隨駕南渡,好多人拚死攀住船舷痛哭。童貫嫌這些人累贅,就命親軍放箭阻遏。亂箭之下,有好幾百人被射死在江邊。
可憐這些衛士,饑寒勞累了一路,轉眼間就成了水中冤魂。微末人物的命,在大歷史的風雲中,就是這麼不值錢!
渡過長江后,徽宗在京口(今江蘇鎮江)安頓了下來。看看身邊,真真成了十足的孤家寡人,除了喬貴妃,親人都跑散了。這一路狂逃,他只顧自己逃命,連一起出逃的皇子、帝姬都顧不上管了,大多流落於民間,吃盡了苦頭。
此時在京口管事的,是江南轉運使曾青空。曾青空是個很有名氣的詞人,以前做的一些詞,多有流傳到宮內的。喬貴妃讀了,大為欣賞,曾多次向徽宗問過曾詩人的情況。這時,徽宗召見曾青空,特地把喬貴妃叫出來說:「你在京師,多次問起曾某人,就是此人。今日讓你瞧瞧。」
喬貴妃見偶像現身,大為驚喜。徽宗一高興,便吩咐用七寶杯斟滿酒,讓喬貴妃向詩人敬酒。曾詩人一飲而盡后,徽宗哈哈大笑,索性連七寶杯也賞給大詩人了。
老皇帝這樣顧頭不顧腚地跑了,新皇帝心裡也發毛。正月初三這天,欽宗雖然下了親征詔書,任命吳敏為行營副使、李綱為參謀官,擺出了要抵抗的樣子,但實際上在宮裡急得六神無主,心驚肉跳。前不久「六如給事」李鄴對大金軍威的形容,如今一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慄。
這群虎狼之師,說話間就要撲到汴京城下。先逃一步的老爸是對的,此時要是不走,哪裡還能走得脫!
而且這樣的猶疑,不能再持續下去了。正月初四一早,欽宗就和宰執們在延和殿議事,商量何去何從。
宰相白時中提議:「金人來勢兇猛,京城恐將不守。陛下應儘早出幸襄陽,以避其鋒。」
當天,李綱恰好在延和殿等候召見,聽說欽宗君臣正在裡面議論棄守京城的事,吃了一驚,他騰地站起來,對東上閤門的傳達官朱孝庄說:「我有緊要公務,要上殿去,在御前與白宰執論辯。」
朱孝庄認為他的要求不合規矩,便沒有答應。按照大宋宮廷的規定,宰相議事,為當天的第一要務,在宰相退下之前,其他任何人不得進見。
李綱心裡頓時冒火:整個國運,系之一線,還跟我講這個!他怒氣沖沖地說:「千鈞一髮之際,還要拘泥?你速去通報,不得延誤!」
朱孝庄見李綱神情異常嚴峻,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轉身去殿上稟報。
李綱不等欽宗的旨意下來,就大步走到了殿上,向欽宗奏道:「臣聞京中軍民議論,有宰執大臣主張聖上出城避敵。如是,則國家危矣!道君皇帝將固守京師之大任託付於陛下,今敵未至,就將京師棄之如糟粕,日後以何顏面見上皇?又如何面對天下萬民?」
欽宗頓時啞然,渾如木偶。
白時中見自己的計劃被李綱攪了,氣急敗壞地問道:「都城可守乎?」
李綱駁斥道:「天下城池,可有一座抵得上京師之固?京城倘若不守,況乎平常州縣。宗廟、社稷、百官、萬民皆在此,若棄之不顧,還有何處可守?若能激勵將士、安撫民心,豈有不守之理?且事到如今,『我能往,寇亦能往』,逃到何處才能逃得脫?」
正在爭論間,負責修繕城牆事務的內侍陳良弼從內殿出來,稟報說:「京師城樓修繕,實在遲緩,至今完工者百不及一二。尤其城東樊家崗等處,壕淺溝窄,萬難防守。況且城中兵器甚少,萬歲爺若不早做巡幸計,恐禍將至矣!」
欽宗聽了,又是一陣心悸。他看了看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李綱,見李綱的神態鎮靜自若,忽然想到李綱也是一個頗知知兵的,便說:「卿可與陳公公先去察看城防,朕等你回來,再做商議。」
李綱奉了旨,立刻前往城東實地察看。過了半晌,他滿頭大汗地回到延和殿。
欽宗心急,忙問:「如何?」
李綱本來對城防就有所了解,這次實地看過,更是胸有成竹:「臣方才所見,京師城牆高峻堅實,各處城樓雖尚未修好,但無關緊要。四周濠河,既寬且深,惟有樊家崗一段河道,因乃皇家禁地,龍脈所在,往昔未允開挖,所以河道窄淺。然可用精兵強弩據守,可以無虞。」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可嘆!趙宋王朝重文抑武的國策,把漢唐以來一個整體上剛毅勇猛的民族,變成了一個心懷莫名恐懼的民族、一個萎頓不堪的民族、一個苟且一天算一天的民族。
李綱稟報完畢,神色凜然,看也不看神色尷尬的陳公公一眼。
兩種意見,截然相反。城牆究竟牢固不牢固?此刻是守還是逃?關乎大宋的存亡,也關乎真龍天子的一條命。深宮裡長大的欽宗,哪裡經過這種陣勢,完全喪失了決斷能力,只是連連問諸位宰執:「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大臣們平日鬥雞走狗時,個個都是神采飛揚;而一旦面對軍國大事,則茫然不知所措,惟有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大宋的命運,由原來的一馬平川被逼成了狹窄一線。如何能絕地求生?如何可逃過一劫?歷史就在這個關口,神奇地將李綱猛然推到了舞台中心。
見到高官們行屍走肉的樣子,一股原始的血性在李綱心內湧起,他跨步出列,奏道:「今日別無他途,惟有整軍備戰,激勵士卒,準備禦敵。此外,亦應召集都中百姓協力守城,待勤王軍至,合力殲敵。」
欽宗內心矛盾,下不了最後的決心,他想了想,問李綱:「依卿之意,是要堅守,然朝中大臣均不知兵,誰堪領軍之責?」
李綱答道:「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祿畜養大臣,為的是將用之於有事之日。白時中、李邦彥雖是文臣出身,素不知兵,但以大臣之尊,召集軍民禦敵,乃其職守!」
白時中一聽,倒抽一口冷氣:這豈不是要讓我去送死!他大怒,厲聲道:「李公整日大言禦敵,卻不曾親臨戰陣,豈非欺君罔上!又言京師可守,今事急矣,李綱可領兵出征么?」
歷史有時是由私慾創造的,與所謂的人民群眾無關。此刻,白時中出於怕死而使出的激將法,竟然無意中挽救了大宋即將崩潰的命運——他代替歷史選擇了一位最好的抗敵領袖。
李綱自少年起就負有報國之志,官場蹭蹬十餘年,等的就是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哪裡是真心想催逼白時中這樣的草包去領導抗敵?朽木從來不可雕,李綱早就料定,此刻決無大臣敢慷慨赴國難,那麼,捨我其誰?捨我其誰!
他上前一步,向欽宗啟奏,聲震屋宇:「大臣畏縮,難道朝中再無他人?陛下倘不以小臣無能,責臣守城,臣當萬死不辭!然李綱微末小臣,威望不足以服眾將士。」
有人願意出頭去扛帥旗,欽宗當然高興。官小不怕,可以當場任命么!欽宗環顧左右,急問:「執政中可還有官缺?」
給事中趙野答道:「尚書右丞現缺。」
欽宗不加思索,立即任命:「李綱任右丞!」
按照宋朝官制,官服以官階不同而有不同的顏色,加官晉爵之際,還要賜給新的官服。但欽宗在慌亂之餘,完全把這事給忘了,李綱連忙提醒:「臣尚穿綠袍,今責以守城大任,如何能服中外?」
欽宗這才想起來,立刻命內侍取來尚書右丞的冠帶,親手賜給李綱。李綱當場穿戴好,跪拜致謝,朗聲說道:「時方艱難,臣不敢辭!」
這一場較量與爭論,竟然不知不覺從清晨吵到了正午。欽宗見塵埃落定,心理略略踏實,這才起身,乘車駕回去吃飯了。同時吩咐眾宰執都不要回府了,就在崇政殿門外的廂房中擺宴賜食。
下午,欽宗又召見宰執大臣等在福寧殿議事,繼續討論皇帝是去還是留的問題。各宰執仍是畏敵如虎,力勸欽宗早走為計,正式提出了「奉鑾輿出狩」之議。
什麼叫「出狩」,不是去打獵,乃逃跑是也!作為一個皇帝,最大的失職,是棄國而不守,但是這樣無恥的行徑也要披一套冠冕的外衣,這就是自古以來的「高位者無錯」原則,代代如此。
欽宗心裡何嘗不想走,但是他剛剛即位,守土有責,如果真的要跑,總要給世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因此暫時沒表態,只任命了李綱為東京留守、李梲為副留守。
這個任命,其實大有深意在:既然「留守」都已經有了,皇帝當然是要走!
李綱意識到:此乃國家生死存亡關頭,有些話不說就永遠沒機會了,便不顧諸宰執的臉色,力陳皇帝決不可走的理由。他說:「昔日安史之亂,唐明皇聞聽潼關失守,便倉促巡幸入蜀,結果宗社、朝廷都陷於賊手,經過多年才能收復。後人說,其失策,在於不能堅守以待勤王之師。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然擁戴,四方之兵不日雲集,虜騎必不能久留。舍此都城而去,就如龍離水源,車駕朝發而都城夕亂。雖有臣等留守,於事何補?宗社、朝廷必將為廢墟!願陛下思之。」
這番話,說得切中要害。據李綱後來回憶,「上意頗回」——欽宗終於被說動了。
然而怕死之人珍惜生命的意志,也是很難動搖的。就在此時,內侍王孝竭在一旁奏道:「皇后、貴妃、國戚都已出都門,陛下豈可留此!」
欽宗一聽,神色大變,霍地起身下了御榻,對著李綱等人哭道:「卿等就不要再留朕了,朕將親往陝西,起兵以復都城,決不可留此!」說罷,便想拂衣而去。
——這一走,大宋這個名號,還能不能存於天下,就很成問題了!
李綱像是受到猛然一擊,索性什麼也不顧了,拜伏在地上號啕大哭,最後爬到了欽宗跟前,一把抱住欽宗的腿,以死相阻。
正在混亂間,燕王和越王兩位親王來到殿上,對欽宗說:「宗室雖人心惶惶,然臣等兩家決計不走。虜騎孤軍深入,人數不多,偌大京城如何就守不住?懇請陛下禁止宗室、國戚出行,以安人心!」
恰在此時,殿前司(禁軍武官職名)曹曚前來稟報軍情,也言及「禁軍同愾,決死守城」。
聽了他們的話,惶亂無主的欽宗這才稍稍穩住了神兒。他想了想,馬上命人取來紙筆,御書「可回」二字,蓋上了皇帝玉璽,派宦官去追皇后和國戚們回來。
緊接著,欽宗眼睛盯住李綱說:「卿留朕,整兵禦敵專以委卿,不能稍有疏漏。」
皇帝這是把命都交給自己了。李綱一則喜悅,一則惶恐,再拜受命。然後,就和李梲一起出宮,開始部署城防了。
敵騎不遠,軍情急如星火,朝堂上光是議論去留的問題,就浪費了一整天時間。李綱憂心如焚,當晚沒有回家,就宿於尚書省,連夜籌劃各處防守。宰執們也進入了戰時狀態,宿於內東門司。
不久,派出去的宦官回來稟報說,中宮、國公出行已遠,當晚無論如何也追不回來了。
正月初四的這一日,真可謂翻雲覆雨。到了半夜,欽宗突然又變卦,他被巨大的恐懼所壓倒,連覺也不睡了,派宦官連夜出宮,命宰執大臣們準備好供路途上使用的軍令狀。
初五日,天一蒙蒙亮,欽宗就把白時中等宰執召到宮中,反覆商議,最後做出決定:堅決逃跑!
白時中喜不自勝——小命終可得保!他假作慷慨地說:「陛下勿以李綱之論為意,儘早離京為好。即固守,亦不須陛下親執干戈,留在都城何益?臣願護聖駕出幸,他日朝野若有非議,罪只在臣。代君受過,古之亦然!」
君臣當即議妥。接下來,整個皇家的逃跑行動,就以驚人的高效率展開了。
等到天大亮后,李綱從尚書省起身去上朝,走到街上一看,不禁愕然!只見街上百姓三五成群,神情惶恐,都在紛紛傳言,說「皇上就要南狩啦」;並言之鑿鑿地說,太廟裡的先皇神位都已被搬出來了,暫時寄放在太常寺內!
李綱驚疑不定,只顧打馬快行。等到了祥曦殿,一切都被證實:宮中禁軍衛士皆已全副披掛;皇上的車輿、儀仗已全部排列好;六宮女眷的被褥包袱也都裝好了車。
萬事俱備,只欠開逃!
李綱被這個突然變故鬧懵了,一時間惶悚無計。
——這一片大好山河,難道真的就要在腳下塌陷了?
他又一次熱血直衝頭頂,全然不顧生死,疾步來到那些整裝待發的禁軍士卒面前,厲聲問道:「你等願以死守宗社乎?願扈從以巡幸乎?」
禁軍被這一聲悲憤之問所激勵,都舉臂高呼:「願以死守宗社!不留此,何處去?」
壯士的一陣吶喊,山搖地動,連森嚴宮闕似乎也在顫抖。
寒風中,隊列前,李綱身上的一襲大紅官服如烈火搖曳,備極悲壯!
見軍心尚可用,李綱不禁為之一振,決心力挽狂瀾。他搶步上前,拉著禁軍殿帥王宗楚等入見皇上,對欽宗說道:「陛下昨日己許諾留京,今復成行,為何?豈不知六軍(禁軍)之情己變,彼輩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怎肯捨去?萬一士卒在出巡途中散歸,誰可護衛陛下?且虜騎己逼近,必知皇上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又何以御之?」
欽宗這才有所感悟,下令停止出行。
李綱立刻對宰執說:「上意已定。敢有異議者,斬!」
然後他轉身出祥曦殿,向禁軍宣示皇上的旨意。禁軍衛士聽到這個好消息,皆拜伏,山呼萬歲,其聲震地!
李綱見大局已定,便趁熱打鐵,再回殿上,勸皇帝登上城樓去見見將士們。欽宗同意了,起駕登上宣德門。宰執、百官、將士都排列於城樓之前。
欽宗伏著欄干,俯視良久,然後乘御輦下樓,走入隊列中,慰勞眾將士。
李綱深知,禦敵的關鍵,就在於士氣。有不怕死的士兵,就能創造不怕死的奇迹。他和吳敏當場撰寫了數十條口號,內容是講金人犯境、欲危宗社,朝廷決策固守、各令勉勵之意,讓閣門官在軍前宣讀。
每讀一句,將士就自發地一聲應諾。須臾,六軍皆感泣流涕。固守之議,就此再無任何動搖的可能了!
當日,欽宗也翻然悔悟,下了決心死守。他任命李綱為親征行營使、馬軍太尉曹曚為副使。又將貪生怕死的白時中罷相,以李邦彥為太宰,張邦昌為少宰,吳敏知樞密院事,趙野為門下侍郎,建立了一個戰時的指揮中樞。
李綱擔任的這個親征行營使,並不是虛銜,而是實有的職務,設有專門的官署。辦公就在大晟府,設置了參謀官(機要秘書)、勾當公事(文書、辦事員)、統制(武官)等官職,皆聽命於李綱。
養士千日,用在一時。
後人多有不知,「靖康」這個大宋乃至華夏的恥辱之年,也有忠貞之士奮起退敵的榮耀時刻。
這一時刻,在數日之內,就要到來!
汴京城頭的一場惡戰
大宋靖康元年正月初五至初九這幾天,是宋史上被塵埃淹沒了的最輝煌時刻。就在這幾天里,自北而來的滾滾鐵流,在貌似不堪一擊的汴梁城下,受到空前頑強的阻擊,損兵折將,鬼哭狼嚎!
自大金立國以來,敗績從未有此慘烈,士氣從未遭此挫折。
他們第一次嘗到了銅牆鐵壁的滋味!
這場驚天動地的攻防戰,說明大宋的一貫軟弱並不是天註定,而是這個民族從來就不願把最適合的人放在最適合的位置上。
這一場血戰,如果僅就技術性的戰果來看,大宋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歷史也險些在這裡來一個急轉彎。大宋方面,城還是那個城,兵還是那些兵。從幾天之前的畏敵如虎,到這幾日的同仇敵愾,其轉折,就在於歷史的巨掌推出了一位英雄!
這一年的冬季,天氣十分寒冷,汴京城頭一派陰雲慘淡。京城以北,此時已無大宋的一兵一卒。大宋守軍將要迎來的敵手,是大金兩員從無敗績的虎將。
擔任主攻的大金東路軍統帥,是金太宗的第二子完顏宗望。這位宗望,是當時金國無人可及的悍將。早年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南征北戰時,他就常隨左右,自少年時代起就身經百戰,屢建殊功。到眼下,他的名字,幾乎就等於大金軍隊的化身。
大金軍民對其相當敬佩,習慣上都稱他為「皇子」。大宋百姓對之也極為敬畏,民間均呼為「二太子」。
此刻,他親率大軍,號稱三十萬,從滑州出發,殺奔汴京。黃河南岸的宋朝大片國土上,滿眼皆是大金的鐵騎,人強馬壯,旌旗蔽空!
大金西路軍的統帥宗翰,女真本名粘沒喝,漢語譯為粘罕。他是大金國相撒改的長子,也是大金的一員猛將,少年時即勇冠三軍,史載「年十七,軍中服其勇」,在滅遼戰爭中是立過奇功的。此次南征,他率軍自河陰出發,一路如入無人之境,降朔州,克代州,圍住了太原府。這之後,又在汾河之北大敗宋河東、陝西四萬援軍,殺宋兵萬餘人,最終攻破太原——這是后話。
因宗望這方面始終未與他通音訊,因此他自作主張提兵南下,號稱二十萬,兵鋒迫近澤州(今山西澤州),意圖與宗望大軍會攻汴京。
鐵騎萬千,卷地而來!
在大宋這方面,用以阻遏這股鐵流的,僅有一座孤城汴京。在那些看來頗有些凄清的城堞後面,是時刻想逃跑的昏君佞臣,是享受了百年安逸的京城百姓。
而準備禦敵的軍中將士,此刻狀況如何?
初五日的一早,李綱對禁軍做完了戰前動員之後,便走出宮門,上馬急赴景龍門。
登上城樓望去,整個汴京城的萬千屋宇,還都籠罩在灰濛濛的晨靄中。市井的景象一如既往,炊煙尚未散盡,孩童猶在嬉戲……
我們揣想,李綱的胸中此時不可能平靜。他想的也許是——
拿什麼來拯救你,我的大宋!
他知道,在他腳下,城不可謂不堅,兵不可謂不勇。其實,大宋的「死穴」並不在這裡,而是在……
他向欽宗所上的《論用兵札子》,引用了《周易》里的一句話,反映了他的擔憂,並以此對欽宗做了提醒。這句話是「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小人勿用啊!
這看似平淡的四個字,不知是由我們民族的多少血淚凝成!可是,這話說了有用嗎?即使在文化昌明的今日,也難保這一條能起作用。
此刻,李綱以一人之力,擔負著天下興亡的重責。如果一旦失敗,不是戰死,就是要以死而謝天下。然而對這個風險,他倒是不擔心的,他害怕的是:自己在前線披堅執銳,有人卻在後面釜底抽薪。因此,他在札子上懇求欽宗仔細思考聖人之言,一定要有主見,「無為浮議所動,則大功一成,中國數十年可以無夷狄之患」。否則的話,大宋之憂,就不止是一個世代了!
欽宗在這札子上批的是「慎之慎之」——怕死者,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怕死,他們冠冕堂皇地說來的,是慎重從事。
好在欽宗這次被李綱近乎狂熱的抗敵情緒所感染,是下了決心要拚死賭一把的。他不僅批准「親征行營」有官署,有編製,而且下令從百官和各部吏員中調人,到行營任職。此外,欽宗也知道打仗要進行物質獎勵,還特地撥了銀、絹、錢各一百萬,還有擬在戰場上發給有功官員的空白委任狀三千餘份,允許李綱便宜從事——你願封誰的官,就賞誰。
只要領導用人不疑,事情就好辦。
眼下的汴京,脆弱是脆弱,但還並非不堪一擊。對京城的兵力,李綱心裡有數,搜羅搜羅,禁軍總還有約九萬餘人,再加上百姓、廂軍(雜役兵)做應援,總兵力有二十多萬應該不成問題。
以二十多萬兵力對付將要殺到城下的三十萬金兵,表面看起來兵力略弱,但是宋軍其實並不見得弱。其原因,一是宋軍為防守的一方,城堅炮利,這在古代戰爭中,是佔有極大優勢的。二是金兵雖然驍勇,但其長處是野戰,鐵騎在平原上易於取勝,而在攻堅戰中則不見得行了。三是作為攻堅的一方,金軍人數太少。孫子兵法雲:「十倍則圍之」,金與宋的兵力之比,連一倍都沒有,在氣勢上壓不倒對方,對戰鬥減員的心理承受力也有限。
李綱向來信奉「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他對汴京的城防,心中是有數的。四面城牆的防守器具,在當天就開始完善補充,所做的工作有;修城樓、掛氈幕(防箭矢)、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置擂石、備火油等等,「無不畢備」。
在兵力部署上,以百步為一段,任命宗室和武將為提舉官,分段負責。每百步所置兵將,要求必須守住這一百步。京城的四面牆,每一面部署正規軍一萬二千人,另有保甲民兵、居民、廂兵輔助。每個城門上,都有從宮中派出的大小宦官,也是分段防守。他們雖然不是完全的男丁,但值此緊急時刻也要派上用場。
城中另外還有馬、步軍四萬餘人。李綱將他們集合起來,編成前、后、左、右、中五軍,每軍八千餘人。其中,前軍駐守在通津門(即東水門)外,保護延豐倉,這裡存有軍糧四十萬石,是後勤命脈。后軍駐紮在朝陽門外,據守樊家崗,加強薄弱環節的防守。其他左、右、中三軍,留駐在城中,做為後備部隊,一旦開打,哪裡緊急就往哪裡去。
李綱沒日沒夜地忙了三天,城防工作就全部就緒了。
經過他這一番部署,汴京城不說是固若金湯,起碼也是一時啃不下來的骨頭。
——宗望大人,請舉起你的狼牙棒,來砸一砸這汴京城的百年城磚吧!
一場生死攸關的惡戰在即。
李綱所親撰的《靖康傳信錄》,傳神地記錄了這場值得大書特書的開封保衛戰。他的這篇回憶錄,用筆簡練,不事張揚,但從字裡行間,我們幾乎可真實地感受到那幾個兵戈鏗鏘的日夜——
初五日至八日,汴京城的防守體系粗具規模。初八日一早,金軍的先頭騎兵,就在叛將郭藥師的帶領下,抵達城下。汴京的城郊,到處都布滿了敵騎。
敵人的情報工作做得好,又有熟悉情況的郭藥師帶路,大部隊一到,就紮寨於關鍵地帶——牟駝岡。
這個牟駝岡,是在京城外的西北方向。是個小山坡,猶如一個沙磧,三面環水。崗前的霧澤陂,就是大宋的天駟監(中央直屬馬場)所在。這裡養有戰馬兩萬匹,貯存的芻豆飼料多如山積。在冷兵器作戰時代,騎兵是軍中的天之驕子,猶如今日的空軍;那麼,當時的馬場也就是最重要的軍備庫。
以前郭藥師作為邊軍統帥到汴京來朝,徽宗對他寵愛有加,曾讓他在這裡打球玩樂,所以他很早就知道,這個地方是最好的紮營地。
大宋原本在此駐有官員和守衛部隊,但前段時間因為朝中求和氣氛甚濃,守軍根本未做任何戰備。金軍一至,官兵即望風而逃,戰馬、飼料無從轉移,盡為敵人所得。
金軍確實是勇悍之師,到達以後,連一口氣都不喘,當晚就開始攻擊宣澤門(西水門)。他們把近郊城鎮和鄉村一火焚之,而後以大船數十隻順汴河而下,直衝宣澤門。船上載有火種,等接近水門時一舉點燃,企圖燒掉宣澤門的城樓。
李綱聞報,立刻來到宣澤門城樓上,坐鎮第一線指揮。他下令,當場徵募敢死隊二千人,將拐子弩布置在城下,嚴陣以待。
此時的汴河中,已插下了密密麻麻的木樁,守軍還從蔡京家的院子里運來了假山的山石,疊放在城門的門道里,令敵軍的火船無法靠近。
待總攻發起后,金軍引燃的船上火種,一路駛來,紅光滿天。衝天烈焰逼得人無法靠近。在這一輪衝擊下,城樓如果被燒掉,守軍方面就會失去極有利的依託。
這些可怕的火船越來越近,河水也幾乎為之沸騰!
但見李綱從容不迫,一聲號令,在城下的兩千死士一躍而出,用長鉤把船勾住,使之不能前進,然後拉向岸邊停靠。城上守軍投下大石,一頓亂砸之後,船隻全部損壞,自行焚毀。而宣澤門則安然無恙。
宗望見自己做了曹操第二,不禁大怒,隨後就把他的常勝軍——鐵騎,放了出來。
這些金軍鐵騎,按現代概念應該叫做重裝騎兵了。武士們個個身披鐵甲,頭戴兜鍪(念「都謀」,doumou)。這種「兜鍪」,在南宋詞人辛棄疾一首著名的詞《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里提到過,也就是鐵制頭盔。猶如歐洲中古時期的鐵面具,僅露出兩隻眼。這樣的鐵騎兵,在當時堪稱刀槍不入,一入戰陣,兇悍異常!
這些古代的變形金剛們,此刻棄馬不用,乘坐著大船,手執刀矛,凶神惡煞地順流而下,再次衝擊宣澤門。
這是曾經讓宋軍無數次喪膽的魔鬼武士,僅以他們古怪奇特的裝備,就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但是,此刻並不是他們所向無敵的平原作戰,而是從水路攻堅。因此,他們生平頭一次遭遇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當鐵騎船隊漸漸靠近水門時,隨著李綱的令旗一揮,城上巨石擂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那不可一世的鐵盔甲,防刀防箭大概綽綽有餘,但在這千斤巨石的打擊下,只不過相當於一堆木偶。
一陣「石雨」過後,這些自漢代匈奴以來最威猛的騎兵,大半成了肉餅。有些為逃命而落水的騎兵,則被鐵甲所累,成了永遠也浮不起來的秤坨。
這一場惡戰,從夜幕降臨直打到天亮,金軍的氣焰才被打掉,敗下了陣去。
——汴京保衛戰,首戰告捷!
看來,人永遠是戰爭中決定的因素。
古代戰爭的強弱勝負,與技術條件相比,往往更有賴於將士的勇氣和謀略。這一次守城,是大宋與金對峙以來第一次有了一位決心抗戰的統帥,因此戰場上的形勢,立刻就不同。
李綱見敵軍退卻,便在一大早抽空入宮,到乘拱殿向欽宗彙報軍情。正在奏事間,忽然外面傳報:金軍又開始急攻酸棗門、封邱門一帶。欽宗感覺形勢嚴峻,就命李綱趕快前往城頭,督促將士禦敵。
李綱擔心城上兵員不足,難以防守,便奏請皇上,派遣禁衛軍中善射手千人一起上城。欽宗同意了,派了御葯盧端與李綱同行,向禁衛軍傳旨,很快就集合好了一支援軍。
酸棗門、封邱門是汴京外城北壁的兩座城門,從宮中到酸棗門,路程差不多有二十里。李綱領惟恐金軍已開始登城,就帶領一千神弓手,從小巷抄近路急奔戰場。
果不其然,等隊伍到達酸棗門時,金兵正在用木筏渡過護城濠,前鋒已架起雲梯準備攻城。
李綱見勢不好,急命射手登城射之,城下金兵皆應弦而倒。
這時,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當時李綱坐鎮在酸棗門下,忽見有士兵自門樓上擲下人頭來,大概有六、七個不止。他大為驚訝,連忙詢問。不一會兒,有回報云:「此乃斬獲姦細。」
李綱心裡疑惑,湊近了去辨認,發現全都是漢人首級。經過追查,原來是個別士卒手癢,在混亂中妄行殺戮,隨意捕獲了幾個老百姓,問也不問,就當姦細殺了。
李綱大怒,立刻發下號令:如抓獲姦細,須由捕人者親自扭送到行營,查驗屬實,再論功行賞。如果抓到「姦細」就殺者,斬!自此濫殺之風乃止。
激戰方酣時,李綱與屬官數人登城督戰,激勵將士。城上士兵見大帥親臨現場督戰,頓時激發出一股神勇。他們對付攻城的金兵,近者以神弓手強弩直射,遠者用床子弩、座炮給予痛擊。酸棗門上,一時萬箭齊發,硝煙蔽日!
在如此密集的火力之下,以往宰慣了宋軍的大金武士,如今成了待宰的羔羊。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墜者,有中箭而倒者,一片哀聲。
金軍遭此打擊,士氣陡然低落,衝擊的頻率明顯放緩。李綱佇立城頭,俯瞰戰場形勢,忽見離城不遠處,一個小山坡上,有蘆席蓋著一大堆東西,似是攻城用的雲梯、撞車之類。這些東西,是攻城的利器,其厲害程度跟今日的導彈差不多。
這東西怎麼能給他們留著?
李綱當即在城頭募集壯士數百人,縋城而下,搶佔了那個無名高地,在蘆席上潑上火油,一把火,燒毀了金軍雲梯數十座!這支敢死隊順帶好像還闖進了敵人的前敵指揮所,斬首十餘級,耳朵上皆有金環,顯然都是將領一級的人物。
當天,金軍同時進攻陳橋、封邱、衛州等門,而以攻酸棗門為最急。金軍射來的箭桿集於城上,有如蝟毛。宋軍士卒多有受傷者,李綱下令,一律厚賞之。
欽宗在後方也沒閑著,特意派了宦官到城上慰勞,向將士們宣讀了御筆褒諭,又賞給大夥內庫酒、銀碗、彩絹等物。眾將士頓感皇恩浩蕩,人人舉臂歡呼!
這一仗,從早上的卯時起(早上5—7點),直打到酉時止(晚間5—7點),宋軍共殺死金兵數千名。
金軍多次組織強攻,突擊點也多次變換,但均遭痛擊,死傷枕藉。這下子,宗望才知道:大宋今番不同了,「守城有備,不可以攻」。於是只好下令退兵。
冬日的汴京城外,在殘陽暗淡的光芒下,數萬大金鐵騎丟盔棄甲,蓬首垢面,狼狽不堪地卷旗而去。
再看汴京城頭,窩囊了一百年的大宋軍旗,今日得以揚眉吐氣,在寒風中獵獵翻動!
「賊兵退了——」
城上城下,大宋的首都軍民一片歡呼。古代戰爭的取勝一方,常有發自肺腑的狂歡。是夜,城中百官奔走相告,婦孺皆有喜色。
這是大宋對金開展的第一場人民戰爭。
三軍退後,百姓開顏。
白紙黑字的歷史記載告訴我們,以恥辱著稱的「靖康年間」,其第一年的第一個月,是以大宋的絕對勝利而掀開它的大紅蓋頭的!
大宋使者丟盡了大國顏面
就在初九日這一天,大宋各地的勤王軍,也已陸續開到。統制(武官職名)范瓊從京東帶騎兵萬人而來,陝西軍統制馬忠也從京西帶了大隊兵馬趕到。
金軍立刻分出一部分來打援,兩軍在順天門外展開了激戰。來援宋軍見汴京城固若金湯,士氣為之大振,一舉全殲金軍的阻截隊伍,奪回了京南一帶的控制權。金軍自此不敢到城南騷擾。
宗望這次千里奔襲,打的就是速度和士氣,現在頓兵於汴京城下,眼望巍巍城樓,只有徒喚奈何。
孤軍深入,既無糧草保障,又無後援部隊,最忌拖延時日。到時糧食一缺,大宋勤王軍又蜂擁而至,大金的東路軍,就有可能全部被包了餃子!
宗望想想,不寒而慄。就找來郭藥師,與之商議,準備撤他娘的算了。
郭藥師可比他看得明白,連忙勸阻說:「使不得!將軍萬不能自動退兵。古人云,以進為退。我軍不能就這麼明明白白地退,否則宋軍追趕,恐大禍將至。」
宗望還是沒有什麼信心,嘆道:「汴京高峻,易守難攻,宋勤王軍又至,我將何如?」
郭藥師這才拿出他的妙計。他認為:可以利用欽宗和宰執們的恐懼心理,向大宋提出求和罷兵,但要附加割地賠款條件,並要求犒賞我軍。大宋君臣怕死,巴不得我們快快都撤了,沒有不同意的。如此,我軍便可安然北返。
這個叛徒,算是把大宋君臣的心理摸透了。開封保衛戰雖然在打,但欽宗的感覺,仍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一時三刻息兵,別的都好談。宰執們更是望眼欲穿,就等著大金方面能早些派個和談使者來。
正所謂:這是一個忠勇悲壯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懦弱卑鄙的時代。有人浴血沙場、慷慨赴死,有人則苟且偷生、賣光了國家拉倒。
宇宙造物,也許故意要造出一個互相制衡的社會生態來,所以,世世代代的忠貞之士固然不少,但姦猾小人更是除不盡、罵不絕——而且頂的全是孔孟之道的堂皇帽子!
初十日,戰場上的情況未變,另一秘密戰場卻拉開了另一場戰幕。在這裡,兩方的強弱形勢,一下就倒轉了過來!
這天,李邦彥匆匆忙忙走進殿來,俯在欽宗耳旁說:「城北守軍稟報,金人遣密使來,請我們派大臣前去金營勞軍,有要事相商。另有守將何灌密報,金使隱有求和之意,說只須賜給財物,即可退兵。」
欽宗正在提心弔膽,聞言大喜:「當真?」
李邦彥又道:「金使吳孝民,已在安遠門外大營。」
欽宗想了想,有一點兒不明白:「金人攻城甚急,怎又有使者至?」
李邦彥一笑,為欽宗解開了疑團:「金人狡詐,遠來不過為金帛子女。若我略施恩惠,他自遁去。今日雖破費若干,日後朝廷對民間略加賦稅,即可補回。如此,可免京畿一帶塗炭!」
小人的賣國害民之論,也說得如此堂皇。欽宗倒還沒糊塗到底,便說:「能不驚動宗廟,免於生靈塗炭,即賜他三五百萬,亦無不可。只是,將來也無須加賦稅,宮中開支略加節省就是了。」
君臣倆嘀咕了半天,決定由李邦彥負責與金使聯繫談判,要嚴格保密和縮小知情者範圍,怕走漏了風聲談判不成。
兩人心照不宣:這事情,一定要瞞著李綱!
李邦彥奉了密旨,有如打了一針強心劑,立刻風風火火地忙了起來。他隨同宦官任珪來到都堂(宰相辦公廳),向張邦昌等宰執傳達了聖上的旨意。大家一聽,都如釋重負。宰執們和幾個從官連忙商量,派誰去擔任議和大使才好。
——這個活兒,不好乾!
兵荒馬亂之際,他們也一時想不起誰最合適。正巧此時尚書駕部員外郎鄭望之,來太僕寺選戰馬,路過都堂。
張邦昌一見,眼睛一亮:就是你了!他上前一把拉住鄭望之的手,神秘兮兮地道:「鄭郎中,且隨我來!」
鄭望之是微末小官,見堂堂尚書省的副職、少宰張邦昌如此鄭重其事,不覺大驚:「何事?」
張邦昌說:「適才得何灌奏,說金人已到城北,請求朝廷遣使出城勞軍,恐有什麼事商量。你可前往。」
鄭望之一聽,這是大事,便說:「乞見聖上,領旨得行。」
張邦昌一搖頭:「有甚旨?你且往軍前,看他如何?」
任珪見鄭望之願意領命,便回宮去報告。不大一會兒,又返回都堂傳達了聖旨:「令鄭望之假工部侍郎之名,任軍前計議使,副使為高世則,出使金營,即刻出發!」
可是此時任珪拿來的,不過就是一張白紙,欽宗匆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而已。堂堂一個大國使者,既無正式的任命聖旨,又無國書,一切如同兒戲。
鄭望之身上還穿著員外郎的低品級官服,張邦昌連忙叫小吏去取了侍郎官服,慌慌忙忙換上。兵部尚書路允迪在一旁,又把自己的金腰帶、鞍馬借給鄭望之。
這麼一收拾,還真就有了那麼一點兒模樣。
鄭望之是被臨時抓的差,那麼,副使高世則又是從何而來?原來,正使確定以後,按照慣例,要有一名副使才行。宰執們便又胡亂從來都堂辦事的小官員里,拉出一人來充數。此人是何許人也?宰執們全都不知道,只曉得他是一個低品級的承信郎。
待問清楚了姓名后,立刻給他加了一個刺史名義,隨同出使。
鄭望之到了安遠門,登上城樓,見何灌的人馬正在城腳下布陣。於是講明來意。何將軍便派遣了一位大嗓門者跨過濠去,在金人軍營前大喊:「朝廷遣工部鄭侍郎往軍前奉使,可遣人來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