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伸出手
「小汪,你難道不想變好嗎?」袁意擔心小汪情緒激動,做出傻事,再次勸導起來,並試著拉近和小汪的心理距離,「我真的可以幫助你。我之所以來卓文大學幫忙調查這件事,並不是想要抓住你,也不是想揭開真相,其實我是想要幫助那個身陷痛苦中無法自拔的人,也就是你。我知道,你很痛苦,比任何人都痛苦,只是他們不知道,且不理解罷了。」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小汪忽然厲喝一聲,轉了一個身,面朝袁意,張大嘴巴,對著袁意咆哮起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沒有!」
「我知道你之所以喝血,是因為你控制不了你自己,我不會阻止你喝血,甚至不會勸導你,我知道,只有喝了血,你才有精神,才有動力活下去。」袁意麵色平靜地說。
小汪的眉頭緊緊皺起來,他顯然不會想到袁意竟會站在他的角度說這種話。
「其實,你喝血真的沒什麼,只要你身體好,能承受得住,不是什麼大事,最關鍵的是,你喝血的這個行為,導致你心理上很痛苦,讓你處於一種糾結的情感當中,你既想要喝血,又擔心別人知道,而且,雖然你每次喝血的時候都很快樂,但喝完后,又會陷入一種自責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我理解你,我知道這種感受。」袁意輕吁一口氣,緩慢往前邁出一步,直視著小汪的雙眼,語重心長地道,「其實,這並不是你的錯。」
小汪愣住了。
袁意的最後這句話,就像是對小汪施加了定身法一樣,讓他直愣愣地站在了圍牆之上。
清冷的晨曦光芒照在小汪的身上,照在他的後背上,他的後背擋住了陽光,讓他的臉隱沒在陰暗裡,他面無表情,用灰色的眼珠子盯著袁意。
袁意也在看著他,雖然他看不清楚小汪的神情,但他能感覺得到,小汪的情緒正在變化。
心靈之痛,痛就痛在無人能夠理解。
心靈之累,累就累在無人能夠傾聽。
「讓我幫助你,可以嗎,小汪?」袁意堅定地道,「我用我的職業生涯發誓,我一定能將你治好!」
「可是……喝血讓我很快樂……我不喝血,我就會死……」小汪終於說話了,他的語氣已將變了,沒有剛才那麼激動和憤怒了,聽到他的語氣,袁意便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他已經讓小汪產生了希望,雖然他口中說著『會死』,但實際上,他並非真的想死。
死亡,只是他無力對抗痛苦的最後一種方式。
一死了之,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脫。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怎麼快樂了,能講一下嗎?」袁意並未批判,也沒有下結論,而是試著去理解小汪的切身體會,他知道,只有讓小汪將內心的情感宣洩出來,將隱秘說出來,他才會發自內心地想要變好,否則,只會將他越推越遠,讓他越陷越深。
對待一個痛苦之人,首先,是認可他的痛苦,並讓他講出他為什麼痛苦。
對待快樂,也是如此。
小汪緩緩低下了頭去。
許久之後,小汪才輕聲說:「當我喝血的時候,我才是我……我喝血,就如同手機充電一樣……一段時間不喝,我身上就沒電了……沒電就沒精神,沒力氣,什麼也不想干……只有喝了血,我才能恢復正常,喝的越多,我越精神……血就是我的食物……我離不開它……」
袁意語氣輕鬆地道:「既然如此,你有控制地去喝就可以了,我覺得沒什麼的,很多人都有一些特殊癖好,甚至有些人還喜歡聞屁呢,一天不聞屁,就感覺沒意思,覺都睡不好,我覺得相比聞屁,喝血還算是比較高雅的了。」
袁意的這句話,讓兩人之間溝通的氛圍稍微輕鬆了一些。
小汪雖然沒笑,但從他的肢體語言能感覺出來,他應該也是被袁意的話給逗樂了,只不過因為內心壓著太多痛苦和秘密,所以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甚至於說,現在的小汪已經失去了感知普通人快樂的能力,唯有鮮血,才能讓他真正地興奮和快活。
半晌后,小汪才說:「可是……我現在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了……之前,我都是用豬血、雞血、鴨血等動物的血來替代,偶爾會喝一些人血,有時候會喝自己的,有時候也會去黑市裡買,那時,一袋人血我可以喝很久……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不知怎麼地,我對動物的血一點都沒有渴求了,喝了之後也沒什麼特殊感覺……只有人血才能讓我快樂,讓我活力滿滿……可人血太貴……我買不起了……」
袁意心想這應該就是小汪專門去學校當保安的原因了,買人血太貴,就只能偷了。
於是,小汪盯上了卓文大學附屬醫院的血庫,他舅舅大劉在學校當保安組長,他進去之後,勢必會獲得一些特權,這些特權可以讓他在學校內暢通無阻,最終潛入醫院,盜取血袋,得償所願。
想必,他之前幾次盜取血袋很可能是在白天,當場偷,當場就喝了。
但前天晚上,他應該是癮犯了,實在控制不了,便連夜去偷了血袋,正因此,才露出了破綻,最終被抓。
這一系列的念頭在袁意腦海中一掠而過,諸多線索匯成了一條線,將小汪的許多行為和重重疑點全部串聯了起來。
袁意再次踏前一步,說道:「小汪,你真心告訴我,你想不想恢復正常,想不想不用被鮮血控制,而是你去控制鮮血,就是你想什麼時候喝就什麼時候喝,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是你在控制它,而不是它在控制你,你想這樣嗎?」
小汪直愣愣地望著袁意,片刻后,才點頭說:「我當然想……可是……我辦不到啊……」
袁意直視著小汪,說道:「我希望你親口說出來。」
小汪疑聲道:「說出來什麼?」
袁意道:「說出你不想被鮮血控制,你想控制鮮血。」
小汪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腦袋,喉間發出一陣悶哼之聲。
袁意知道,這是意志和慾望的對抗,他之所以要讓小汪親口說出來,並不是因為這句話具有多麼大的魔力,而是因為藉由說出這句話,讓小汪的意志從根源上戰勝慾望,只有念頭轉變,後續的治療才能事半功倍。
袁意靜靜等待著,觀察著,同時做好了隨時前撲的準備,一旦小汪出現劇烈情緒波動,他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前去,將小汪救下。
不管怎樣,只有活著,才能談後續。
「可我辦不到啊……我真的辦不到……」小汪痛苦地說,身體左右搖晃,好像隨時會跌倒一樣。
「你要相信你自己。」袁意說,同時又往前踏出了一小步,「小汪,你一定可以辦到的,我會幫助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幫助你,直到你好為止。」
「你說什麼……」小汪的身體忽然僵住,抬起頭來問。
「我說,你一定可以辦到,我也會幫助你,一直在你身邊幫助你,直到你好為止。」袁意重複了一遍,他觀察著小汪的神情,揣測著他的心理,尋找著切入的點,試圖和他建立心靈上的溝通。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小汪有些不敢相信地說。
「我是你的心理治療師。」袁意用陳述句道,「我要為你負責。」
「你什麼時候是我的心理治療師了……」小汪疑聲道。
「從現在開始。」袁意看了一眼手錶,佯裝輕鬆地笑了笑,「清晨五點四十五分。」
「可我還沒同意啊……」小汪道。
「所以我要問你——」袁意順勢往前踏出一步,此時,他距離圍牆只有兩米的距離了,他略微仰頭,面露笑容,伸出右手來,「小汪,你同意我做你的心理治療師嗎?」
小汪居高臨下地看著袁意,他看見了袁意充滿善意的笑臉,看見了袁意柔和的目光,看見袁意伸出的那隻手——那是一隻承載著希望和光明的手。
印象中,似乎很久都沒有人用這樣的神情和自己說話了,也沒有人朝自己伸出手,想要拉自己,或是想要握自己了。
即使是疼愛他的舅舅,也沒有用這麼柔軟溫暖的方式來對待自己。
即使是爺爺,也沒有這樣過,爺爺只會罵他,雖然他知道爺爺也是愛他的……
此情此景,在此時此刻定格在了小汪的腦海深處。
對於袁意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個「技巧性」的動作,帶有心理暗示的誘導性行為,是為了讓小汪不要做出傻事而刻意為之。
但,對小汪來說,這個動作卻是意義深遠。
在很久以前,袁意就已經知道,一名心理治療師的一個動作或一句話,都可能對病人產生深遠影響,雖然袁意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做出的哪個動作或說出哪句話對病人產生影響,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時時刻刻站在病人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去替病人分憂解難,而不是責怪病人,更不是將自身的情緒發泄在病人身上,唯有這樣,才可以和病人產生真正的信賴關係,才能從根源上治好病人。
當天邊的陰雲散開,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照耀大地的時候,小汪扭過頭去,望了一眼東方的朝陽,他陰暗的臉被晨光照耀著,發出朦朧的白光。
看了一會,當小汪再扭回頭來的時候,袁意發現小汪的雙眼中閃爍著淚花一樣晶瑩的液體。
爾後,小汪從圍牆上跳了下來。
他原本想面對陽光跳下去的,但最終,他卻背朝陽光跳了回來。
只有直面痛苦,走入黑暗當中,戰勝令人恐懼的陰影,才能擁抱真正的陽光。
小汪跳下來之後,順勢握住了袁意的手。
兩手相握,四目相接。
在這一刻,某種契約一樣的東西,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