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3)

第二十一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3)

第二十一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3)

綠玉皇冠案

身份案

在貝克街寓所的壁爐前,我與福爾摩斯相對而坐,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可以想象出來的要神奇何止千百倍啊!真正存在的非同尋常的事情,我們甚至都無法想象。倘若我們能夠攜手飛出窗戶,在這偌大的倫敦城上空,輕輕掀開一個個屋頂,窺探其中正在上演的各種非比尋常的事情:奇妙的巧合、密室里的籌劃、鬧彆扭,還有讓人驚奇的一連串案件,它們一代代地不斷上演,引發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件,這會讓一切老套的,讀到開頭就能猜到結局的小說,變得黯然失色而無人問津。」

我回應道:「但是我並不認同你的觀點,報紙上所描述的各種案件,一般來說,都單調而又俗套。在警察的相關報告中,也都是一些毫無新鮮感的事件,我必須承認,結局不但無趣,更無藝術性可言。」

福爾摩斯說:「如果想要發現事件的真相,就必須積極運用一些選擇與判斷。警察的報告里可不會有這些,也許把筆墨都集中到對地方長官進行頌揚的陳詞濫調上了,而非放在觀察者觀察到的,作為整個事件最核心、最關鍵的細節上。毫無疑問,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像司空見慣的事物那樣不尋常了。」

我笑著搖頭說:「我很理解你的這些想法。當然,因為你所處的地位,堪稱是整個三大洲每一個陷入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顧問與絕佳助手,你可以有大把的機會去接觸所有超乎尋常的人與事。可是在這裡——」我從地上拾起一張晨報,「讓我們來進行一次試驗,我在這張報紙上看到的首個標題是《丈夫虐待妻子》。這篇新聞佔據了半個版面的篇幅,但是我不用看內容,就能完全猜到裡邊說的是些什麼事。當然了,其中肯定會牽涉到另一位女人,狂歡濫交、推搡鬥毆、拳打腳踢、滿身傷痕,還有極富同情心的姊妹或房東太太之類的。就算是最拙劣的寫手恐怕也再難想出比這更讓人感到乏味的東西了。」

福爾摩斯接過報紙,大致掃視了一遍,回應道:「事實上你舉出的例子,對你的論點來說是很不恰當的。這是鄧達斯家分居的案件,案發時,我正將與本案相關的一些細節弄清楚。丈夫是一名激進的戒酒主義者,並沒有第三者介入,他被指控的行為是養成了一種惡習,就是每次吃完飯後,總是取下自己的假牙砸向妻子。你會認為這個事件對於一般編故事的人來說,是想象不出的。醫生,請來一點鼻煙,你要承認,從你舉出的例子來看,是我說對了。」

他伸手取出他的舊金制鼻煙壺,壺蓋的中間鑲嵌了一顆紫水晶。水晶的光彩奪目與他本人的樸素作風與簡單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於是我不得不進行一下評論。

「哈!」他說,「我忘記已經幾周沒見到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了答謝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所作出的貢獻,而贈送給我的小紀念品。」

「那個戒指又是怎麼回事呢?」我瞧了一眼他手指上那個光輝璀璨的鑽石戒指問道。

「這是荷蘭王室贈送給我的,因為我幫助他們破解了一樁關係非常微妙的案件,但即使是對你這樣一位始終誠懇地將我的一兩件小事記錄下來的老朋友,我也不方便透露出來。」

「那你手裡現在還有什麼案件嗎?」我頗有興趣地問道。

「大概有十一二件,但沒有一件是非常有趣的。它們很重要,這你也知道,但並不有趣。我發現往往那些並不重要的事件之中有著可供觀察與值得去分析其因果關係的餘地與價值,這樣一來,調查工作也就變得興味盎然了。罪過越大,往往案件也就越發簡單,因為罪行越大,通常其動機就極為明顯。這些案件當中,除了從馬賽發過來,要我經手主辦的那個很複雜之外,其他的就全都乏善可陳了。但是也許再過一小會兒,就能有很有趣的案件主動找上門來,因為假如我沒有犯下大錯的話,現在就又有一位委託人上門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已經拉開窗帘的窗子前,往下望著那灰暗而蕭瑟的倫敦街道。我從他的肩頭往外看去,對面的人行道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士,脖子上圍著厚毛皮圍脖,頭上有一頂插著大而彎曲羽毛的寬檐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那樣賣弄風情的儀態,歪戴在一側耳朵上面。在如此的盛裝下,她卻神色緊張、猶疑不決地往上窺視著我們的窗子,同時身子前後搖晃,手指焦躁不安地擺弄著手套上的扣子。突然,猶如游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速跑過馬路,隨後我們便聽到一陣急促、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煙頭扔進壁爐,說:「這種現象,我從前就遇到過。在人行道上搖晃往往意味著出現了色情事件。她希望徵詢一下他人的意見,但又拿不準主意是不是把如此關係微妙的事情告知他人。不過在這事上也有所區別。當女人認為一個男人所做的事非常對不起她時,她就將不再搖晃,其預兆通常就是過於急躁,甚至要把門鈴線都扯斷了。現在這件事我們可將其看做是戀愛事件,但這個女子並不很憤怒,反而帶著迷惘或憂傷。不過幸好她現在已經親自登門拜訪,我們馬上就可以從她那裡解開謎團了。」

他正說著這些的時候,有人敲門,穿著號衣(一種制服)的男僕進來說有一位瑪麗·薩瑟蘭小姐前來拜會。剛說完,剛才那名女士就出現在僕人那並不高大的身軀後面,彷彿是隨著領港小船進港的大型商船。福爾摩斯以他素有的優雅大方而又彬彬有禮的非凡姿態迎接她,他隨手關上門,微微鞠躬,請她在舒適的椅子上坐下,並在須臾之間,就用他獨有的那種心不在焉的眼神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他突然問道:「女士,你的眼睛近視,又要打很多字,不感覺吃力嗎?」

她回應說:「剛開始確實有些費力,但是現在已經不用看鍵盤就能找到字母位置了。」突然,她發現了福爾摩斯這話背後的含義,感到相當驚訝,抬起頭望著他,她的寬闊而表情友善的臉上流露出害怕與驚奇的神色。她大聲叫起來:「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過我這個人吧,要不然怎麼對我的情況知道得這麼多呢?」

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我以前並不知道你,不過也不要驚訝,我的工作就是弄清楚一些事情。也許我已經把自己鍛煉到可以發現常人總是忽略的問題。不然你又怎麼會跑來向我求助呢?」

「先生,我是聽埃思里奇太太說您非常有才能,所以才來拜會您的。警察與其他人都認為她的丈夫已經死去而沒有尋找的價值了,而您卻很輕易地找出了他。福爾摩斯先生,我企盼您也可以這樣來幫助我。我並不是富翁,但除去打字賺到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收入外,憑我自己繼承來的遺產,每年還會有一百英鎊的收入。只要你能找出霍斯默·安吉爾先生,我願意將這些錢全部拿出來。」

福爾摩斯問:「你為何要如此匆忙地離開家來拜訪我呢?」他十指相扣,眼睛盯著屋頂。

瑪麗·薩瑟蘭小姐此時原本茫然若失的臉上再次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她說:「對,我確實是匆忙間出來的。由於看到溫迪班克先生,也就是我父親——對此事根本毫不關心,讓我異常氣憤。他不同意去報警,也不答應來拜會您,最後,他什麼措施都不準備實行,只是沒完沒了地說:『沒事,不會有事的。』這讓我太氣憤了,我穿上外套,馬上跑來找您。」

「你的父親,」福爾摩斯說,「其實一定是你的繼父,因為你與他並非同姓。」

「對,是我的繼父。不過我稱他為父親,儘管聽起來讓人感到可笑,因為在年齡上他只比我大五年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在世嗎?」

「是的,我母親依然健在。福爾摩斯先生,在我的生父去世后不久,她便再婚了,並且那男人比她年輕近十五歲,這讓我很難過。我父親是在托特納姆法院路那裡做管道販賣生意的。他留下一個不小的企業,這個企業原本是由母親與工頭哈迪先生繼續共同經營的。但是,溫迪班克先生剛來就逼迫母親賣掉了這個企業,因為他的職業是推銷酒的旅行推銷員,地位比較高。他們把企業連同利息賣出,一共得到四千七百英鎊。倘若父親還健在,他會得到遠超這個數目的金額。」

我原本以為福爾摩斯會對如此紛亂複雜與毫無頭緒的敘述感到極度厭煩,沒想到恰恰相反,他始終在聚精會神地傾聽著。

他問道:「你自己的這份收入也是依靠這個企業得來的嗎?」

「啊,先生,不是的。那是另外的一筆收入,在奧克蘭的奈德伯父把他的財產遺留給我,屬於紐西蘭股票,利率為四分五厘,股票金額為兩千五百英鎊,但我只可以動用其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說的這些事感到很有興趣。你既然能夠每年都得到一百英鎊這樣一筆很大的款項,加上你工作賺到的錢,你如果想旅行,並過上很舒適的生活應該不成問題。我估計一位獨身女士只要每年能有六十英鎊的收入就足以生活得不錯了。」

「就算比這個金額少很多,福爾摩斯先生,我也可以過得很舒適。但是您也可以體會到,只要我還在家裡生活,就不願意變成他們的負擔,因此當我與他們住在一起時,他們就花我的錢,當然,這只是暫時狀態。溫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會將我的利息取出來交給母親,我認為僅憑打字掙到的錢就足以讓我生活得很好。每打一張可以賺到兩便士,一天基本能打十五至二十張。」

福爾摩斯說:「你已經將主要情況對我講清楚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他面前就如同在我面前一樣,講話不用拘束。請你將與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關係徹底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的臉上浮現出紅暈,緊張不安地用手撫弄著短外衣的花邊。她說:「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我父親健在時,他們總是送票給他。後來他們也沒忘記我們,把票送給了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同意我們參加舞會。他從來不願讓我們去外界的任何地方,參加任何活動。甚至我只是想去教堂做禮拜,他都會發脾氣。但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必須前往。我就是要去那裡,他有何種權利來阻止我呢?他說,父親的全部朋友都要去那裡,我們結識那種人並不合適。他還說,我缺乏合適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長毛絨衣服,幾乎從未從衣櫃中取出來穿過。最後,他實在沒有辦法,因為公司的事務要前往法國。母親與我兩個人,就陪同此前當過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一起赴會了。就在那裡我遇到了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想,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返回后,一定對你參加過舞會的事極為惱火。」

「是啊,但是他的態度並不惡劣。我記得他只是笑笑,聳了聳肩膀,還說不同意女人做她願意做的事是毫無用處的,她總會喜歡什麼就追求什麼。」

「我懂了。我想,你是在舞會上遇見那位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

「是的,先生。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他。第二天他還到家拜訪我,問我們是否全部平安返回家中。在此之後,我們還會見過他……福爾摩斯先生,我的意思是說,我與他一起散步過兩次,但此後我父親就從法國回來了,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就再也不能來我家了。」

「不能嗎?」

「是的,您知道我父親很討厭那樣的事情。如果能做到的話,他總是想盡各種辦法阻止任何客人來訪,他經常說,女人家理所應當安分地與家人待在一起。但是我卻時常對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應該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子,而我還沒有交際圈。」

「那麼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後來又怎樣了呢?他沒有再設法來見你嗎?」

「唉,父親回來一周后又準備再次去法國,霍斯默來信告訴我,在他出發前最好暫時先不見面,這樣比較保險。這一時期我們都是靠書信往來,而且他每天都會來信。我大清早就把信收起來,不讓父親發覺。」

「你那時與那位先生訂婚了嗎?」

「啊,已經訂婚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首次散步以後就已經訂婚了。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家辦公室擔任出納員,並且……」

「哪個辦公室?」

「福爾摩斯先生,最大的問題就在這兒,我不清楚。」

「那麼,他住在哪裡呢?」

「就住在辦公室里。」

「你居然不清楚他的住址?」

「不清楚……只知道在萊登霍爾街。」

「那麼,你的信郵寄到哪裡呢?」

「郵到萊登霍爾街郵局,等待他本人去領取。他說,假如直接寄到辦公室,其他同事都會笑話他與女人通信。所以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像他所做的那樣,但他又不同意,因為他認為我親筆寫出來的信就如同我直接與他往來,而依靠打字機寫出的信,總像我們倆之間有一部機器阻隔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說明了他有多喜歡我,哪怕是這種小事他也會想得相當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恰恰最能說明問題了。我一直堅信小事是最重要的關鍵。你還能想起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與細節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很靦腆的人。他寧願和我在夜間散步,也不願在白天散步,因為他說不願受到他人注意。他舉止很文雅,神情總是很悠閑,甚至說話的聲音都非常柔和。他告訴我,他孩提時曾患有扁桃腺炎與頸腺腫大,此後嗓子一直不是很好,說起話來始終很含糊、細聲細氣的。他對衣著也十分看重,穿著總是整潔而素雅,但他視力欠佳,和我一樣,所以要佩戴淺色眼鏡,遮擋那些眩目的光亮。」

「好,你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再次前往法國后又出現了什麼狀況呢?」

「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再次來到我家,並且提議我們趕在父親回國之前結婚。他很認真,要求我將手放在《聖經》上宣誓,無論出現何種情況,我都必須永遠忠誠於他。母親認為他要我宣誓是對的,這也是他熱情的表現。母親從開始就對他很有好感,甚至比我還要喜歡他。於是就在他們一起談論準備在一周內舉辦婚禮時,我提出父親這方面的事來。但他們兩人都一致認為無須擔心父親,只要事後告知他就行。母親還表示她會將此事與父親談妥。福爾摩斯先生,我並不喜歡這樣做。因為他不過比我年長几歲,卻必須要得到他的許可,說來多少有些可笑,但是我不願偷偷摸摸地進行任何事情,因此我寫信給父親,寄往公司駐法國辦事處的所在地——波爾多,但就在舉行婚禮的那天早晨,信被退回來了。」

「那他並未收到那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這封信郵寄到法國時,他恰好已經出發返回英國了。」

「哈哈!那才不是巧合呢。那你的婚禮是準備在星期五舉行,是預定在教堂進行儀式嗎?」

「是的,先生,但是很低調,絲毫沒有張揚。我們準備在皇家十字路口的聖救世主教堂舉辦婚禮。婚禮之後前往聖潘克拉飯店吃早餐。霍斯默乘坐一輛雙輪雙座的馬車來迎接我們。可我們有兩個人,他就先讓我們倆坐上那輛馬車,當時在路上剛好遇到另一輛四輪馬車,他就獨自一人坐上那輛馬車。我們先趕到教堂,四輪馬車此後不久也抵達了,我們準備迎接他下車,卻發現他根本沒走出車廂。當馬車夫查看車廂時,發現人已經不見了!車夫說,他無法想象人會到哪裡去,因為他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坐到車廂里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周五的事情,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音訊了。」

福爾摩斯說:「看來他如此對待你,簡直就是對你的巨大侮辱。」

「啊,不,不是這樣,先生。他對我非常好,體貼入微,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我。您看,他那天還對我說,無論出現何種變故,我都必須忠於他,即便出現意外導致我們分離,我也必須永遠銘記我對他立下的誓約,他遲早有一天會要求我實踐這誓約的。在結婚的當天清晨,說這樣的話似乎讓人感到怪異,但從此後發生的事看來,這似乎就有著別樣的含義了。」

「可以肯定這確實是有含義的。那麼你本人也相信他遭遇了出人意料的災禍嗎?」

「當然了,先生。我堅信他事先已經預見到了某種危險,否則他不會說出那樣的話。我想他此前預見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所以他失蹤了。」

「但是你沒設想過可能出現的是什麼事端嗎?」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她非常氣憤,並且告訴我永遠都不要再提這件事。」

「那你父親呢?你告訴他這件事了嗎?」

「告訴了,他似乎與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肯定出現了什麼意外,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重新找到霍斯默。畢竟將我送到教堂門口就消失,無論對任何人而言,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好,假如他是借了我的錢,或者與我結婚並把我的財產轉讓給自己,這樣或許還能說得通,但霍斯默對錢是絲毫不依賴別人的,對我的錢,就算只有一個先令,也從來不屑一顧。既然這樣,還會出現什麼事呢?為什麼連信都沒給我來一封呢?唉,想起來真的是要把我逼瘋了,徹夜難眠。」她從自己的皮手籠里拿出手帕,捂著臉開始放聲痛哭。

福爾摩斯邊站起邊說:「我會為你調查這個案件的,我們必定能查出真相,這是毋庸置疑的。現在讓我來擔起責任,你不必再操心了。更重要的是,讓霍斯默先生從你的記憶當中永遠消失吧,就如同他突然從你的生活里消失一樣。」

「那麼,您認為我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嗎?」

「恐怕是這樣。」

「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呢?」

「你把這個問題託付給我好了。我希望能得到這個人的準確而詳細的描述,還有你如今保留下來的他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紀事報》上刊登過尋人啟事,這就是那個廣告,有他外貌的詳細描述,這裡還有他寫來的四封信。」

「謝謝。你的通信地址是哪裡?」

「坎伯韋爾區里昂街31號。」

「我知道你從沒弄清過安吉爾先生的地址,那麼你父親在哪裡工作呢?」

「他在芬丘奇特的法國紅葡萄酒經銷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的商行中擔任旅行推銷員。」

「謝謝你。你已經把所有的情況講得很清楚了。請你將這些文件留下,並牢記我的忠告。整個事件就這樣結束了,不要再讓它影響你的日常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對我真好,但是我做不到這點。我必須忠誠於霍斯默。只要他回來,我就與他立即結婚。」

這位女士雖然戴著一頂讓人發笑的帽子,表情也茫然若失,但是她那顆純樸的忠誠之心絕對是非常高尚的,讓我們都肅然起敬。她將相關文件放在桌上,就轉身離開了,我們答應她在必要時會立即通知她。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小會兒,他的指尖依然頂著指尖,雙腿向前伸展,仰望著天花板。隨後他從架子上取下了已經使用多年、遍布油脂的陶制煙斗,這煙斗對他來說似乎是個顧問。點燃煙絲后,他後仰躺在椅子上,那濃重的煙霧縈繞在他身旁,他臉上流露出無限深思的神情。

他說:「這位女士本身就是很有趣的研究對象。我發現她本人比她那個小問題更加有意思。附帶提一下,她的問題非常普通。假如查閱一下我的既往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話,就可以找到相同的例子,並且在去年,海牙也出現過類似案件。都是些很俗套的主意,我看其中只有一兩個情節還算是新鮮的。可是這位姑娘本身卻很發人深省。」

我說:「你似乎可以從她身上看出許多我所沒能看出的東西。」

「不是沒看出,華生,而是你沒在意。你不知道應該關注哪裡,所以忽略了幾乎所有有價值的東西。我從未提醒過你關於袖子的重要性,從拇指指甲當中能看出的問題,或者從鞋帶上可以發現大問題的事。好,你首先從這個姑娘的外表上看出了什麼呢?你首先描述一下這個吧。」

「哦,她頭戴藍灰色的寬檐草帽,帽上插了一根磚紅色的羽毛。身穿灰黑色短外套,上面縫著黑色珠子,邊緣鑲嵌著很小的黑玉飾物。上衣為褐色,比咖啡色要深,領口與扣子上鑲嵌有窄條的紫色長毛絨。手套為淺灰色,右手食指被磨破了。她鞋的樣式我並沒注意觀察。她略微發胖,戴有下垂的金耳環,總體而言是一位富家小姐,神態比較平常,舒適而自在。」

福爾摩斯輕輕地拍著手,抿嘴露出了微笑。

「華生,我並不是在奉承你,你的進步確實很大。你的這些描述非常好。你雖然忽略了幾乎所有的重要事物,但已經初步掌握了觀察的方法。你在觀察顏色方面非常敏銳。老弟,你絕不能憑藉一般印象來判斷,而是要集中注意力去觀察細節。我首先注意的永遠是女人的袖子。看男人,也許應該首先去觀察他的膝蓋為好。像你所注意到的那樣,這個女人的袖子上有長毛絨,這是判斷痕迹的最重要材料。手腕再向上一點的兩條紋理是打字員壓住桌子的位置,所以非常明顯。手搖式縫紉機雖然也會留下相似的痕迹,但是位於左臂,離大拇指也更遠,而並非如打字痕迹那樣,恰好橫過最寬闊的部位。我隨後觀察了她的臉,發現在鼻樑兩側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於是我大膽提出近視與打字這兩點猜測,這似乎令她感到非常驚奇。」

「這也讓我感到很驚奇。」

「很明顯我的猜測是對的。我繼續向下看去,很驚奇又很有興趣地發現,雖然她穿的是兩隻靴子,卻截然不同,應該是分屬兩雙鞋的。一隻靴尖上帶有花紋的皮包頭,另一隻卻沒有。其中一隻靴子的五個扣子當中只扣住了下面兩個,而另一隻只扣上了三個扣子。當你發現一位青年女性,穿戴非常整潔,但出門時卻穿著不能配對的靴子,靴子的扣子只扣上一半時,那就說明她離家時異常匆忙,這實在算不上很複雜的推理吧。」

「還有什麼呢?」我追問,我朋友的透徹推理,時常讓我欲罷不能。

「順便說一下,我發現她在走出家門前寫了一張字條,但這張字條應該是穿戴整齊后才寫的。你發現她右手套食指的部位破了,手套與食指都沾到了不少紫色墨水。這是因為她寫字時太匆忙,蘸墨水時筆插得過深。事情必然發生在今天早上,否則墨跡不會那樣清晰地留到手指上,這一切雖然都不複雜,但卻非常有趣。不過我還得回到正題上,華生,幫我念念關於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那個尋人啟事,好嗎?」

我將那張啟事湊到燈前。上面寫道:十四日早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爾的先生失蹤了。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體健壯,膚色淡黃,發色烏黑,略微禿頂,蓄有濃密漆黑的頰鬚與唇髭,佩戴淺色墨鏡,說話習慣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的黑色禮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側帶有鬆緊帶的皮靴。背心上掛有艾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家事務所任職。如有人……」

「可以了,」福爾摩斯說,「對於那些信件,」他望了一眼,繼續說,「很普通。除了曾引用過巴爾扎克的名言外,沒有其他任何關於霍斯默先生的線索。但是有一點很值得關注,它一定會讓你大為震驚。」

「這些信件都是用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光是這樣,甚至連簽名都是打出來的。請注意信的末尾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默·安吉爾』。標註了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萊登霍爾街』外,沒有其他信息,這非常含糊。這個簽名非常重要,事實上,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做是有決定性意義的。」

「關於哪些方面的?」

「我的老夥計,難道你還沒發現這個簽名與本案間的重要關係嗎?」

「我不敢說我已經看出來了,也許他是害怕如果有人對他的毀約行為提起訴訟,還能夠藉此否認信件是自己所寫。」

「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但是我準備寫兩封信,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一封寫給倫敦的一家商行;另一封寫給那位小姐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詢問他能否在明晚六點來與我們在此會晤。我們不妨與那邊的男性親屬交流一下。好了,醫生,在沒有收到這兩封信的回信之前,我們已經無事可做了,把這個小問題暫時擱置吧。」

我有極為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推理非常細緻,並且精力過人,因此他在接受別人的委託,調查這個奇特的疑案時,所流露出的那種信心十足的態度,我想必然是極有根據的。我目前只知道他失敗過一次,那就是波希米亞國王與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每當我回顧「四個簽名」那樁怪事,還有與「血字的研究」聯繫在一起的非常不尋常的情況時,我認為假如連他都無法解決的話,那絕對是複雜到極點的疑案了。

我與他分別時,他依然在抽那黑色煙斗,我確信明晚再次來到這裡時就會發現,他已經掌握了最終可以確認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那位失蹤新郎的真實身份與其究竟怎樣失蹤、為何失蹤的全部線索。

當時,我正在治療一位病情極為危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又在病床前忙碌了整整一天,直到接近晚上六點時,我才終於有了空閑,於是馬上跳上一輛小馬車直奔貝克街,多少有些擔心會遲到,而無法為破解這件奇案略盡綿薄之力。我見到福爾摩斯時,他正獨自一人在家,瘦長的身子幾乎完全蜷縮到扶手椅里,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下。讓人望而卻步的一排排燒瓶與試管散發出強烈而刺鼻的鹽酸味道,說明他一整天都在專心進行他酷愛的化學試驗。

「喂,那個解決了嗎?」我一邊問,一邊走進屋來。

「解決了,那是硫酸氫鋇。」

「不,不,我說的是那個謎案啊!」我喊道。

「哦,那個啊!我在思考我一直在進行實驗的那種鹽。雖然我昨天已經強調過,那個案子毫無神秘可言,但一些細節依然很有趣。唯一的遺憾是我擔心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能夠處罰那個惡棍。」

「他是什麼人呢?他拋棄薩瑟蘭小姐有何居心呢?」我剛問完這個問題,福爾摩斯還沒顧得上回答,我們就聽見樓道里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隨後有人開始敲門。

「應該是那位小姐的繼父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他給我的信中說,將會在六點鐘登門拜訪。請進!」

進來的男子身體強壯,中等身材,大約三十來歲,鬍鬚颳得很乾凈,有著淡黃色的皮膚,一副殷勤而老於世故的樣子,擁有銳利逼人的灰色雙眼。他詢問性地瞄了我們倆一眼,將那頂富有光澤的圓式帽子放在衣帽架上,略微鞠躬,隨後側身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我想這封用打字機打出的信是由你寫的吧,你在信里約定六點鐘與我們見面,對嗎?」

「對,先生。我恐怕稍微來晚了些,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呀。我對薩瑟蘭小姐因為這種小事而來麻煩你感到很抱歉,我認為這事還是家醜不可外揚更穩妥些。她來求助你們,實際上是違背我的意願的。你們也已經發現了吧,她屬於那種愛發脾氣、容易衝動的女人,她如果下定決心做某件事情,就喪失了理智與自控能力。當然我對你們還並不大在意,畢竟你們與警察沒有聯繫,但畢竟讓這種家庭醜事散布到社會中,也不是光彩的事情。而且這是毫無用處的,因為你怎麼能找出霍斯默·安吉爾這個人呢?」

「恰好相反,」福爾摩斯很平靜地說,「我有足夠的理由確信自己能夠找出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溫迪班克先生聽了這話之後,身體猛然震動了一下,手套都掉到了地上,他說:「我聽到你有這個能力,真是高興極了。」

「奇特的是,」福爾摩斯說,「打字也如同手寫一樣,可以彰顯出人的個性。除非打字機是全新的,否則兩台打字機打出的字總會有所區別。有些字母會比其他字母磨損得更嚴重一些,有些字母只磨損了一個邊角。溫迪班克先生,請看你打出來的這封信,字母『e』總是有點模糊,字母『r』的末尾總出現一些缺損。此外還有其他十四個更明顯的特徵。」

「我們之間的往來信函都是利用事務所中的這台打字機打出的,當然它已經有所磨損。」我們的客人回應著,發亮的小眼睛快速而難以察覺地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我要讓你明白什麼樣的研究才算是真正有趣的。」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準備在最近再撰寫一篇較短的專題論文來論述打字機與犯罪之間的關係。這是我非常關注的一個研究方向。我手中有四封出自那個失蹤男人之手的信,都是用打字機打出的,不但每封信里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末尾有缺損,而你假如願意使用我的放大鏡觀察一下的話,我此前提到的剩餘十四個特徵也都完全吻合。」

溫迪班克先生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打算在這裡浪費時間來聽你的胡言亂語。假如你可以抓住那個人,就去抓他好了,等抓到他時,請通知我。」

福爾摩斯大踏步上前,將房門鎖上,說:「那麼我現在就來告訴你,我已經抓到他了。」

「什麼,在哪呢?」溫迪班克先生大喊道,連嘴唇都因為恐懼而發白了,努力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猶如被關進了捕鼠籠的老鼠。

「啊,你喊叫也是無濟於事的,」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迪班克先生,你是絕對無法否認的。事情已經再清晰不過了。你說我無法解決這樣簡單的問題,實在是太失禮了。這的確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請坐,我們來好好談談吧。」

客人完全癱倒在椅子上,臉色異常蒼白,頭上冷汗淋漓,說話都不利索了:「這……這還達不到提起訴訟的程度。」

「對,恐怕確實不能提起訴訟。但是溫迪班克先生,就你我兩個人來講,這是我此前從沒見過的,最自私、殘忍、喪心病狂的鬼把戲了。讓我先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遍,說錯了的話,你可以反駁。」

那個人蜷縮成一團躺在椅子上,腦袋幾乎耷拉到了胸口,一副已經瀕臨崩潰的模樣。福爾摩斯把腳放在壁爐的壁角上,手插進口袋中,身子向後仰,自言自語一般開始了講述。

「這個男人為了金錢而與一個年齡比他大得多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只要女兒還在與他們共同生活,他就可以隨時花她的錢。而就他們所處的地位而言,這筆錢的數額很是可觀。而如果失去這筆錢,其生活境況將大為改變。所以他認為必須利用一切手段去保住它。女兒心地善良而又和藹,個性比較溫柔多情。顯然像她這樣品貌與收入都很出眾的姑娘是不會沒人追求的。假如她結婚的話,這也就意味著他每年將蒙受高達一百英鎊的損失,可是她的繼父怎樣才能阻止她結婚呢?他顯然最初是準備將她軟禁在家中,禁止她與年紀相仿的異性進行交往。但是不久,他就發現這樣做終究不能長久,她越來越不聽話了,堅決捍衛自己的合理權利,最後竟然聲稱必然要赴舞會。如此一來,她的這個詭計多端的繼父又能怎麼辦呢?於是他想出了一個極為毒辣的計策。在妻子的默許與幫助下,他將自己偽裝成另外一個人,給具有明顯特徵的敏銳眼睛戴上墨鏡,並給自己的臉部戴上了假鬍鬚,將自己原本清晰話語偽裝成柔聲細氣的耳語,因為女兒患有近視,使得他的偽裝就更加難以被識破。他化名為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出現在女兒面前。他向自己的繼女求愛,避免她再愛上其他男人。」

「我最開始只是想和她開個玩笑而已,」客人吞吞吐吐地說,「我根本沒想到她居然如此痴情。」

「那根本不是什麼玩笑。但是那位年輕的姑娘的確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真的以為繼父正身處法國,從未懷疑自己上了當。她由於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讚美而歡喜。而她母親對那個男人的極力稱讚也讓她歡欣鼓舞。於是安吉爾先生開始頻繁造訪,因為一旦有所成效,事情就要不斷繼續進行。在見過幾次面后,就訂了婚,這就最終確保了姑娘不會再愛上別人。但是這個騙局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總是裝作去法國出差也很是麻煩,所以就索性把事情來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終結,並且給年輕姑娘的心留下永難消除的烙印,徹底避免她將來接受其他向她求婚的男人。於是,就導演了手按《聖經》發誓要白頭偕老,舉辦婚禮當天早晨暗示會出現某種事情的種種鬧劇。詹姆斯·溫迪班克希望薩瑟蘭小姐從此對霍斯默·安吉爾堅貞不渝,而同時對他的生死難以確認,總而言之,也許會讓她在今後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裡,不會接受其他男人。霍斯默陪她走到教堂門口,他就不能繼續前行了,而是耍了一個花招,從馬車的一扇門鑽進去,又從另一扇門鑽出來,隨後悄悄溜走。我認為這就是整個事件的全部經過,對嗎?溫迪班克先生!」

就在福爾摩斯陳述時,我們的客人終於找回了一點自信,他站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神情。

「也許這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真的很聰明,但你應該更聰明一點才對,這樣你就能看出是你觸犯了法律,而並不是我。我始終沒有干出什麼足以引發訴訟的事情,但是你現在將門鎖上,光依靠這一件事,就足夠讓你因涉嫌『攻擊人身和非法拘押』而受到法院的起訴。」

「就如同你所說的,法律確實不能懲罰你,」福爾摩斯說著打開鎖推開了房門,「但是再沒有任何人比你更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了。倘若那位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話,他們應該用鞭子狠狠抽你的後背!真該痛打你一頓!」在發覺那男人臉上浮現出刻薄的冷笑后,他已經怒髮衝冠了,接著說道:「這並非我對委託人所應該承擔的責任,但是我的手頭剛好有條獵鞭,我想我還是應該狠狠地抽你……」他快步走向鞭子,但是還沒等鞭子拿到手,那個惡棍就已經玩命地跑出了房間,隨後大門嘭地發出了巨響,我們從窗戶里看到詹姆斯·溫迪班克拚命地沿著馬路飛奔而去。

「真是個無恥到極點的惡棍!」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露出嘲諷的笑容,再次坐進扶手椅里,「那傢伙多次犯罪,終歸有一天會因為罪大惡極而被送上斷頭台。從這幾個方面看,這個案件也並非全無趣味。」

「我現在還是沒能徹底弄清你的推理步驟。」我說。

「唔,第一步該想到的是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古怪行為必然是有所圖謀的,同樣很明了的是,我們發現唯一會從本事件中獲得好處的人只有她的繼父。然後發現,事實上兩個人從來沒有共同出現過的特徵,總是當一個人不在時,另一個人才會出現。這都很具有啟發性。墨鏡與古怪的說話聲,毛茸茸的絡腮鬍子都能猜測出那是偽裝。這些也具有啟發性。他用打字機進行簽名,也可以推斷出是害怕她認出是熟悉的人的筆跡。這個怪異的做法更讓我懷疑。你不難發現將所有這些孤立的事實與諸多細節拼湊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方向。」

「你怎麼去證實它們呢?」

「一旦找出了犯人,就不難證實其罪行。我知道那個人所在的商行。我剛看到那份印刷出來的尋人啟事,我就從那份啟事所描繪的特徵中,排除掉極有可能是偽裝的絡腮鬍子、眼鏡、聲音等要素。然後將這尋人啟事寄到商行,請他們分辨我去除偽裝部分之後的外貌特徵,是否與他們商行當中的某位出外旅行的人相似。我已經注意到了打字機包含的特點,我寫信到他的辦公室,邀請他來這一趟。如我預料的那樣,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從回信中很容易就能看出他與那個男人用的打字機有著各種完全相同的細微特徵。同時郵局也給我送來了一封來自芬丘奇街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來信,信中說外貌描述與他們那裡的詹姆斯·溫迪班克僱員在各方面都極為相符。這就是全部情況了。」

「那麼薩瑟蘭小姐怎麼辦呢?」

「倘若我將真相告訴她,她恐怕不會相信的。你或許也知道那句波斯諺語:『打消女人心中的痴心妄想,要比從老虎爪下搶走幼虎還危險。」「哈菲茲(能夠背誦完整古蘭經的穆斯林信徒)的道理與賀拉斯(古羅馬的抒情詩人)同樣豐富,哈菲茲的人情世故也不下於賀拉斯的深刻。」

斑點帶子案

在此前的八年裡,我研究了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諸多破案方法,詳細記錄下七十多個案例。我大概翻閱了一遍這些記錄,發現很多案例都屬於悲劇性的,也有部分屬於喜劇性的,但其中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只是稀奇古怪而已,但絕對沒有一例是平淡無奇的。這是由於他所做的工作,其目的與其說為了獲得酬勞,還不如說是源於他的確愛好這門破案的藝術。除了那些顯得獨特,甚至可以說是極為荒誕不稽的案件外,他對其他平凡的案件從不理會,拒絕參與此類案件的任何偵查。但是在諸多變化萬千的案例中,我卻想不起有哪一例能比薩里郡(英格蘭東南部的一個郡斯托克莫蘭中著名的羅伊洛特家族那一案件更富有傳奇色彩了。現在要記述的這個事件,發生在我與福爾摩斯最初開始交往後不久的時期。當時我們還都沒結婚,共同住在貝克街的寓所里。本來我在很久前就想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但當時我曾答應過會恪守秘密,直到上個月,由於我曾對其作出過保證的那位女士不幸英年早逝,這種約束才告終結。現在,大概是可以讓這個案件的真相大白於天下了,因為我確切地知道,外界對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死因有著諸多說法,其中摻雜了大量的謠言。這些謠言讓這樁案件變得比實際情況更為駭人聽聞。

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一天清晨,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福爾摩斯已經穿戴整齊,就站在我床邊。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喜歡睡懶覺的,而現在壁爐架上的時鐘顯示,時間只有七點十五分,我略顯詫異地向他眨了眨眼睛,心裡略微有些不快,因為我個人的生活習慣是非常有規律的。

「抱歉,過早叫醒你了,華生,」他說,「但是,我們今天早上都應該早起,首先是赫德森太太被外面的敲門聲驚醒,接著她又報復般地來吵醒了我,如今是由我來叫醒你。」

「那麼出什麼事了——著火了嗎?」

「不,是一位登門拜訪的委託人,似乎是一位年輕女士,她情緒非常激動,堅持一定要見我一面。現在她正在起居室中等候。你看,假如有位年輕女士這麼早就徘徊在這個大城市,甚至不惜將睡得正香的人驚醒,我覺得肯定是出現了什麼緊急事務,她必須找人來商量。倘若這件事是一件很有趣的案件,那麼我相信你必定希望從一開始就了解情況。我認為絕對有必要叫醒你,讓你不會錯失這個機會。」

「我的朋友,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確實不會錯過機會。」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福爾摩斯進行專業性的調查推理工作,欣賞他快速地得出結論,他推理非常敏捷,簡直就像是只靠直覺而得出的,但卻永遠擁有足夠的邏輯支持。他就是靠著這些來解決各種疑難問題的。我匆忙穿好衣服,幾分鐘就作好了準備,陪同我的朋友來到樓下的客廳。一位女士正坐在窗前,她身穿黑色外套,戴著厚厚的面紗。她在我們進房間時站起身來。

「早安,小姐,」福爾摩斯熱情地說,「我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摯交與夥伴華生醫生。當著他的面,你可以像在我跟前一樣談話,不必有所顧慮。哈!赫德森太太想得真周到,我很開心地看到她已經燒旺了壁爐里的火。大家靠近爐火來坐坐,我會讓人為你拿來一杯熱咖啡,我發現你在發抖。」

「我並不是因為冷而發抖的。」那位女士低聲說,與此同時,她遵照福爾摩斯的請求調換了座位。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

「福爾摩斯先生,原因是害怕與感到恐懼。」她邊說邊掀起了自己的面紗,我們確實可以看出她的確處在萬分焦慮當中,惹人憐愛。她臉色極為蒼白,神情很沮喪,雙眼流露出驚惶不安,彷彿是一隻被追趕的小動物一樣。看她的身材、相貌,應該在三十歲左右,但是她的頭髮當中已經夾雜了不少白髮,表情非常委靡而又憔悴。福爾摩斯快速地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

「你不要害怕。」他探身輕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安慰說,「我有著絕對的信心,我們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把事情處理好的,我確信,你是今早乘火車來的吧。」

「原來你認識我?」

「不認識,但我發現你左手的手套當中露出半截回程車票。你肯定很早就動身過來了,並且在到車站之前,曾乘坐過雙輪單座馬車,並在非常崎嶇泥濘的道路上行駛了很長的路程。」

那位女士大吃一驚,惶恐而迷惑地盯著福爾摩斯。

「這其實沒什麼可驚奇的,親愛的女士。」他微笑著說,「在你外套的左袖上,有不少於七處的地方都濺上了泥點,而且泥點都是最近才沾上的。除了雙輪單座馬車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車輛能如此甩起泥巴,而且只有當你坐在車夫的左面時才會這樣濺上泥。」

「無論你是怎樣判斷出這些的,你所說的這些都完全正確。」她說,「我六點鐘之前從家出發,六點二十分來到萊瑟黑德,隨後坐上開往滑鐵盧的首班列車來到這裡。先生,我現在緊張得已經受不了了,如此下去我一定會瘋掉的。我已經求助無門了,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幫我的人,僅剩一個人還會關心我,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沒有能力幫我。我聽別人談到過你,福爾摩斯先生,是法林托歇太太告訴我的,你曾經在她非常需要幫助的時候對她施以援手。我也是從她那裡知道了你的地址。噢,先生,你是否可以幫助我呢?至少能夠為陷入黑暗深淵的我,指出一條光明大道吧。現在我沒有能力來酬謝你對我做出的幫助,但在一個月或一個半月之內,我就要結婚了,那時我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收入,你那時就會發現,我絕非忘恩負義之人。」

福爾摩斯轉身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打開鎖住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本很小的案例簿,翻看了一下。

「法林托歇,」他說,「啊,是啊,我回想起那案子了,是一件與貓兒眼寶石的冠冕相關的案子。華生,那件案件還是在與你相識之前處理的呢。小姐,我很願意為你解決這個案件,就如同我曾經幫你的朋友解決那件案子一樣。而至於報酬,我的職業本身就是案件的酬勞,但你也可以在你覺得較為合適的時候,任意支付給我你認為最適宜的費用。那麼,現在請你將可能對本事件有所幫助,能幫我作出判斷的一切細節都告訴我們吧。」

「唉!」這位女士答道,「我的處境最糟糕的一點就是我所擔心、畏懼的事極其模糊,我的疑慮都只是由一些很瑣碎的小事引發的。這些小事在別人看來也許根本不屑一顧,我周圍的所有人里,甚至是我原本寄予最大厚望的人,也將我所說的一切當做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胡思亂想的結果。當然他並沒把這話說出口,但是我可以從他安慰我的話語,以及迴避的目光當中看出其真正的想法。我聽說您,福爾摩斯先生,擁有看透人們心中所有邪惡的能力。那麼請你告訴我,在如此危機暗藏、危險重重的局面下,我應該何去何從?」

「我正在非常細心地留意你所講述的情況,小姐。」

「我名叫海倫·斯托納,我與繼父生活在一起,他是居住在薩里郡西部邊界的斯托克莫蘭地區的羅伊洛特家族——英國歷史最悠久的撒克遜家族之一的成員,而且是碩果僅存的唯一家族成員。」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這個名字我非常熟悉。」他回應著。

「這個家族曾經是英國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產業分佈在廣袤的土地上,甚至已經超出了本郡的界限,向北到達伯克郡,西到漢普郡。可是當時光推移到上世紀時,連續四代的子弟均是生性荒淫無恥、揮霍無度的紈絝子弟,等到喬治四世皇太子攝政時期(1811—1820年),家族終於被一位賭棍弄得傾家蕩產。除了區區幾畝土地與一座擁有二百年歷史的老宅以外,其他資產都徹底喪失了,而那座老宅當中的物品也已經典當得所剩無幾。最後的家族成員在老宅苟延殘喘,繼續著破落貴族的潦倒而可悲的生活。但是他的獨生兒子,也就是我的繼父,意識到自己必須適應並改變這種新的生活境遇,於是從親戚那兒借了一筆錢作為學費,並幫助自己獲得了一個醫學學位,出國前往印度加爾各答行醫,在那裡依靠其高明的醫術與堅忍不拔的個性,其事業蒸蒸日上。但是由於家中數次被盜,他在暴怒之下,失手將自己的管家打死,幾乎因此被判死刑。雖然最終免去死罪,但也受到長期監禁。後來費盡周折返回英國,變成了一位脾氣暴躁、失意而又潦倒的人。

「羅伊洛特醫生在印度生活時與我母親結婚。她當時身為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納少將的遺孀——斯托納太太。我與姐姐朱莉婭是雙胞胎姐妹,我母親與繼父再婚時,我們只有兩歲。她當時很有錢,每年還能賺到超過一千英鎊。我們與羅伊洛特醫生共同生活時,她就寫下遺囑要將所有財產遺贈給他,但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在我們姐妹結婚以後,每年要付給我們一定數量的金錢。我們回到英國后不久,我母親就逝世了。她死於八年前,死因是在克魯附近遭遇火車事故。在此之後,羅伊洛特醫生不再準備重新在倫敦開業,而是把我們帶到了斯托克莫蘭祖先遺留下來的老宅一起生活。我母親留下的遺產足以讓我們富足地生活下去,我們似乎已經高枕無憂了。

「但是就在這段時間裡,我繼父身上出現了很可怕的變化。剛開始的時候,鄰居們發現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後裔再次回到這古宅當中時,都很高興。可是他並沒有與鄰居們彼此往來,而是總把自己關在屋裡,極少出門,無論遇到什麼人,都會極為兇惡地與對方爭吵。這種接近癲狂的暴戾性格,其實在這個家族當中,是具有遺傳傾向的。我相信,我繼父是因為長期居住在熱帶區域,導致這種脾氣愈演愈烈,於是很多次令人顏面無光的爭吵爆發了。其中有兩次,甚至鬧到了法庭才算告一段落。最後他變成了周圍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對象。人們每當看到他時,都會馬上躲得遠遠的,而且他的力氣非常大,當他發怒時,沒有人能夠控制住他的行為。

「上周,他把村裡的鐵匠從欄杆上扔到了小河裡,我不得不拿出一筆不菲的錢財來平息此事,避免再次出醜。除了一些浪跡天涯的吉卜賽人外,他沒有一位朋友。他准許那些流浪者在代表著家族地位的幾畝長滿荊棘的土地上搭建帳篷。他有時會到帳篷中去,接受他們的款待。有時候甚至會與他們外出流浪,甚至數周不歸。他還特別喜歡印度的一些動物,這些動物是由一位記者贈送給他的。現在他擁有一隻印度獵豹與一隻狒狒,這兩隻動物就在他的土地當中毫無束縛地來回跑動,村裡的人們就如害怕其主人一樣畏懼它們。

「聽了我對情況的介紹,你們應該不難想象我與姐姐朱莉婭的生活是多麼的無趣。沒有任何人願意與我們長期相處,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們兩人要操持全部家務。我姐姐去世時只有三十歲。但卻早已兩鬢斑白,甚至與我如今的頭髮一樣白。」

「你姐姐已經去世了?」

「是的,她恰好是兩年前去世的,我想告訴你的就是她去世的事。你應該能理解,過著我所說的那種生活,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與我年齡、地位都相仿的人。但是我們還有一位姨媽,名叫霍洛拉·韋斯法爾小姐,她是我媽的姐妹,是一位老處女,住在哈羅附近,我們偶爾能夠獲得允許,去她家小住。兩年前,朱莉婭在聖誕節期間前往她家,在那裡結識了一位領取半薪的海軍陸戰隊軍官,並與他訂了婚。我姐姐回來,我繼父聽說這門婚事後,並沒有提出反對。但是當距婚禮還有不足兩周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結果奪走了我姐姐的生命。」

福爾摩斯始終仰頭靠在椅背里,閉著眼睛。但此時他半睜眼睛,看了一眼這位女士。

「請詳細說一下當時的情況。」他說。

「這個並不難,因為當時發生的可怕事件的每個細節都在我的記憶里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我之前說過,老宅是非常古老的,僅有一側的耳房現在還有人住。這一側耳房的卧室位於一樓,起居室在房子的中間位置。這些卧室當中的第一間屬於我繼父,第二間屬於我姐姐,第三間屬於我自己。這些房間彼此不相通,但是房門都朝著同一條過道。我說清楚了嗎?」

「相當清楚。」

「三個房間的窗戶都是朝草坪開的。在那個不幸的夜晚,繼父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是我們清楚他並沒有馬上睡覺,因為我姐姐被他抽的那些印度雪茄的煙味熏得難以忍受,他抽那種雪茄已經成癮。於是她走出自己的房間,到我房裡待了一段時間,與我說起了她即將舉辦的婚禮。等到十一點時,她返回了自己的房間,但是走到房門時停了下來,回頭說:

「告訴我,海倫,」她說,「當夜深人靜時,你曾聽到有人吹口哨嗎?」

「從來沒聽見過。」我說。

「我想你睡覺時,不會吹口哨吧?」

「當然不啦,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呢?」

「因為最近這幾天深夜時,大約在凌晨三點,我總會聽到聲音不大,但卻很清晰的口哨聲。我是個容易被驚醒的人,因此被吵醒了。我說不清那聲音是從哪兒傳過來的,但很可能源自隔壁房間,但也可能來自草坪。我當時就想應該問問你是不是也聽見了。」

「沒,我沒聽見。估計是種植園裡那些討厭的吉卜賽人吹的吧。」

「很有可能。但假如是從草坪那兒傳過來的,為什麼你沒聽見呢?」

「啊,我睡覺時不容易被驚醒。」

「好了,不管怎樣,這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扭頭朝我笑了笑,隨後關上我的房門。很快我就聽到她的鑰匙在門鎖中轉動的聲音。」

「什麼?」福爾摩斯問,「這是否是你們的日常習慣,晚上總把自己鎖在屋子中?」

「對,我們總這樣做。」

「為什麼?」

「我想我告訴過你,繼父養了一隻印度獵豹與一隻狒狒。如果不把門鎖上,我們會覺得不安全。」

「確實如此。那麼請你繼續說吧。」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讓我坐立不安。我與姐姐可是孿生姐妹,你應該知道,我們之間是存在著極為微妙的心靈感應的。那天晚上是個暴風雨之夜,外面狂風呼嘯,大量的雨點打到窗戶上。突然間,在風雨嘈雜聲里,傳出一聲女人恐懼的尖叫,我聽出那正是我姐姐的叫聲。我立即從床上跳起,給自己裹上披巾,開門衝進了過道。正當我打開房門時,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正如我姐姐說過的那種口哨聲,略微停頓后,又聽到了哐啷一聲,似乎是一個金屬之類的東西掉到了地上。正當我沿著過道跑過去時,看到我姐姐的房門已經被打開了,房門還在緩緩移動。我嚇傻了,瞪著雙眼望著,不知道可能會有什麼東西從門裡出來。在過道的燈光照耀下,我看到姐姐出現在門口,她的臉因恐懼而變得慘白,雙手摸索著似乎要尋求援助,整個身體就像喝醉了一樣搖晃不已。我跑過去,雙手緊緊抱住她。這時發現她似乎已經雙膝無力,馬上就跌倒在地。她彷彿在忍受劇痛一樣,不斷翻滾扭動,四肢劇烈地抽搐著。開始時我還以為她沒認出我,但當我彎腰想抱住她時,她突然凄厲地叫喊起來,那叫聲讓我畢生難忘。她喊的是『啊,海倫!天那!是那帶子!那條帶斑點的帶子!』她似乎沒說完,還想再說點什麼,她將手舉到空中,指著繼父的房間,但是由於抽搐再次發作,她講不出話來了。我迅速跑出去,大聲喊著繼父,正好他穿著睡衣,匆忙地從他房間跑出來了。他來到姐姐身旁時,我姐姐已經陷入了昏迷。雖然繼父給她喝下了白蘭地,並從村裡找來了醫生,但一切搶救措施都告無效,此時她已經處於彌留之際,直到咽氣,也沒能再次蘇醒。這就是我深愛的姐姐的悲慘命運。」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能夠絕對確定聽到了口哨聲與金屬碰撞聲嗎?你可以保證嗎?」

「本郡的驗屍官在調查過程中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確實聽到了,這些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但是在猛烈的風暴聲與老房子發出的大量雜訊等諸多響聲里,我也有可能是聽錯了。」

「你姐姐還穿著白天時的衣服嗎?」

「不,她穿的是睡衣。在她右手裡發現了一根已經燒焦的火柴棍,左手裡握有一個火柴盒。」

「這表明在出事時,她曾經劃過火柴,並朝四周查看過,這一點非常重要。驗屍官當時得出的結論是什麼?」

「他很認真地調查了整個案子,因為人們對繼父品行的評價非常糟糕,但是他沒能找出任何足以說服別人的死因。我證明,房門確實是從屋裡鎖住的,窗戶也帶有加裝寬鐵杠的老式百葉窗,每晚都緊緊關上。對屋內的牆壁也仔細敲打過,發現所有的牆壁都非常堅固,地板也進行了仔細檢查,也是同樣的結果。煙囪倒是很寬闊,但也加裝了四個大鎖環進行了封閉。因此可以確認姐姐在遭遇不幸時,屋內僅有她一人。此外在她身上也沒有發現任何暴力痕迹。」

「會不會是中毒而死?」

「醫生們也進行了毒物檢測,但同樣一無所獲。」

「那麼,你認為你姐姐的死因是什麼呢?」

「雖然我無法想象是什麼將她嚇成那個樣子,但我相信她的死因純粹是因為極度恐懼與震驚。」

「當時種植園裡住有吉卜賽人嗎?」

「有,那兒幾乎總是有吉卜賽人。」

「啊,從她最後提及的帶子——帶斑點的帶子,你能想出什麼來?」

「有時我會認為那只是姐姐在精神錯亂狀態下說出的胡話,有時又覺得也許是指某一群人(英文band兼有帶子與一群的含義),也許指種植園中的那些吉卜賽人。他們之中有許多人頭上戴著帶斑點的頭巾,我不知道這能否說明她所說的那句古怪的話。」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似乎認為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這其中一定還大有文章。」他說,「請繼續說下去。」

「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年,直到最近,我的生活與過去相比,更加孤單寂寞了。但是在一個月之前,我很榮幸地接到了一位相識多年的親密朋友的求婚。他名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居住在里丁附近克蘭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次子。我繼父對這件婚事並沒提出異議,我們決定在春天時結婚。兩天之前,這所房子西邊的耳房開始進行裝修,我卧室的牆壁被鑿了幾個洞,所以我必須搬到我姐姐慘死的那個房間居住,睡在她曾經睡過的那張床上。昨天夜間,我睜眼倒在床上,回憶起她當時的可怕樣子,在那寂靜的深夜當中,我忽然聽到了那曾經預示她死亡的口哨聲,你應該能理解我當時有多害怕!我立刻跳下床,點亮燈,但是屋子裡沒有任何異常。但我確實已經害怕得無以復加,再也不敢上床。我穿上衣服,天剛亮,我就偷偷走出家門,在老宅對面的克朗旅店租了一輛雙輪單座馬車,坐車到達萊瑟黑德,又從那裡趕到您這兒,就是為了拜訪您並向您請教。」

「你的選擇非常明智,」我的朋友說,「但是你是否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呢?」

「是的,所有的。」

「羅伊洛特小姐,你並沒有說出所有的事情。你正在袒護你的繼父。」

「啊?您這是什麼意思?」

為了回應她的話,福爾摩斯掀開了遮住這位女士手的黑色花邊袖口的褶邊。白皙的手腕上,有五小塊烏青淤血的傷痕,顯然是某人五指留下的指痕。

「你受到過虐待。」福爾摩斯說。

這位女士滿臉通紅,遮住有淤痕的手腕說,「他身體非常強健,他也許並不清楚自己的力氣會給別人造成傷害。」

大家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兒,在此期間福爾摩斯用手托住下巴,凝望著壁爐里的爐火。

最後他說:「這個案件很複雜。在決定即將採取什麼措施之前,我希望能夠了解到的細節非常多。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擱了。倘若我們今天就前往斯托克莫蘭,我們能否可以在不被你繼父察覺的情況下,查看一下那裡的房間呢?」

「真巧啊,他說過今天會進城處理一些很重要的事務。他也許一整天都外出,這就不會打擾到您了。目前我們僱用了一位女管家,但她年事已高,頭腦也不大清楚,要把她支開並不難。」

「太好了,華生,你不會反對陪我走一趟吧?」

「當然不。」

「那麼我們兩人就一起前去吧。你自己還有什麼事務要處理嗎?」

「既然要去城裡,我確實要處理一兩件事務。但是我會搭乘十二點鐘的火車趕到那裡,及時在那兒與你們會合。」

「你可以在午後不久去等著我們。我也有一些事務上的小事要處理一下。你不等一會兒吃完早飯再走嗎?」

「不,我現在就出發。我把一直讓我感到壓抑的事向你們傾訴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企盼在下午時可以再見到你們。」她將那厚厚的黑色面紗蒙在臉上后,悄悄離開了這裡。

「華生,你對這個案件有何想法?」歇洛克·福爾摩斯往後一倒,靠在椅背上問道。

「我認為這是一樁極其陰險惡毒的陰謀。」

「確實非常陰險惡毒。」

「但是假如這位女士提到的地板與牆壁都不存在漏洞,而門窗與煙囪又不能鑽進人的這些情況都屬實的話,令人很費解,因為她姐姐凄慘神秘地死去時應該是會有另一個人在屋中的。」

「但是那個夜半哨聲代表了什麼呢?那女人臨終前古怪的話又說明了什麼?」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夜半出現的哨聲,與這位女士的繼父關係很密切的那些吉卜賽人;我們有著充分的理由相信她繼父有可能為阻止繼女結婚而採取了某些行動;其姐臨終前提到的關於帶子的話;以及海倫·斯托納小姐聽到的那個發出哐啷聲的金屬撞擊聲(那聲音可能會是扣緊百葉窗的金屬杠落回原位而發出的);當你將全部這些情形聯繫到一起時,我相信只要沿著以上線索進行調查一定可以解決這個案件了。」

「但是那些吉卜賽人在案件中發揮了什麼作用呢?」

「我想不出來。我認為任何這種推理都有著諸多缺陷。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今天才準備到斯托克莫蘭去。我想親眼看看這些缺陷是不能彌補呢,還是能夠解釋清楚的。但是真見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的朋友突然發出了高聲喊叫,這是由於我們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站在房門口。他的穿著非常古怪,既像一名學者,又像一個農民。他頭戴黑色的大禮帽,身穿禮服,卻穿著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手中還不斷揮舞著一根獵鞭。他的個頭是那樣高大,他的帽子事實上都擦到了屋門的門楣。而且又極為魁梧,幾乎把門整個堵住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空隙。他那張長滿皺紋、被太陽曬得焦黃、充滿邪惡表情的大寬臉,一會兒瞧瞧我,一會兒瞅瞅福爾摩斯。他那雙充滿凶光的深陷眼睛與細長的鷹鉤鼻子,讓他看起來如同一頭老朽卻愈加兇殘的猛禽。

「你們中誰是福爾摩斯?」這個怪物問。

「我就是,但是冒昧地問一句,你是哪一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我是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

「哦,醫生。」福爾摩斯和藹地說,「請坐。」

「少來這套,我清楚我的繼女剛剛來過你這兒,因為我一直在跟蹤她。她對你都講了哪些事情?」

「今年在這個季節還是這麼冷。」福爾摩斯說。

「她都對你講了些什麼?」老頭已經開始暴跳如雷地喊起來。

「但我聽說番紅花開得很漂亮。」我的夥伴談笑自若地說。

「哈!你想故意不理我,是嗎?」我們的這位新客人向前邁進一步,揮舞著手中的獵鞭喊道,「我知道你,你這個下三爛的無賴!我早就聽別人說起過你。福爾摩斯,一個非常愛管閑事的人。」

我的朋友付之一笑。

「福爾摩斯,你這個好管閑事的無賴!」

他笑得更加燦爛了。

「福爾摩斯,你不過是蘇格蘭場中的一個自命不凡的芝麻官!」

福爾摩斯已經笑出了聲。「你的話可真幽默。」他說。

「請你離開時將門關上,因為這裡顯然存在穿堂風。」

「我說完話自然會走。你竟然管閑事管到了我的頭上。我知道我的繼女剛來過這兒,我一直在跟蹤她。我可是非常厲害的危險人物!你看這個。」他快速向前走了幾步,抓起壁爐旁的火鉗,用他那雙大手一下子就把它拗彎了。

「小心點,別讓我抓到你!」他大聲咆哮著說,隨手把拗彎的火鉗扔到一旁,大踏步地離開了這裡。

「他真像是一位很和藹可親的人啊。」福爾摩斯大笑著說,「我雖然沒有他那麼大的塊頭,但是倘若他在這兒多逗留一小會兒,我會讓他明白我的臂力並不比他差。」一邊說著,一邊拾起那個鋼火鉗,猛一發力,就把它重新掰直了。

「真可笑,他居然那麼蠻橫地把我與警察局的偵探混為一談!不過這一小段可笑的插曲卻給我們的調查平添了很多樂趣,我唯一希望的是那位女士不會由於不小心,而遭了這個畜生的毒手。好了,華生,我們趕緊吃飯吧,飯後我還要去一趟醫師協會,希望能在那兒弄到一些有助於解決這樁案子的資料。」

福爾摩斯從外面回來時已經下午一點了。他手裡握著一張藍色的紙,上面很潦草地記錄著一些筆記與數據。

「我查閱了那位已經過世的妻子的遺囑,」他說,「為了確認其背後的意義與收益,我對遺囑中寫明的那些投資究竟可以帶來多大收益進行了計算。其所有收入在她去世時接近一千一百英鎊,到了現在,因為農產品價格有所下跌,頂多價值七百五十英鎊。但是每位女兒只要結婚就有權利索取二百五十英鎊。那麼倘若兩個繼女都結了婚,這位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手中的資金就會所剩無幾,甚至哪怕只有一個結婚也會讓他在經濟上立即捉襟見肘。我早晨的工作果然有效果,因為它證實了他的確有足夠的動機來阻止繼女結婚。華生,現在如果再不立即行動就太危險了,尤其是在那個老頭已經知道我們介入的情況下。因此倘若你已經做好了準備,我們馬上去雇馬車,直奔滑鐵盧車站。假如你能把左輪手槍揣進口袋裡一起帶去,我會萬分感激。對付可以輕易扭彎火鉗的人,一把埃利二號手槍是解決爭執的最佳方法。我想這槍與一把牙刷將滿足我們的所有需要。」

在滑鐵盧車站,我們恰好趕上了一班開往萊瑟黑德的火車。下車后,我們在車站的旅店裡租了一輛馬車,沿著薩里單行車道跑了五六英里。當時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空中白雲輕飄。樹木與路邊的樹籬剛露出第一茬嫩枝,散發著讓人心曠神怡的濕潤泥土香氣。對我而言,至少會讓我感到這生機勃勃的景色,與我們進行的不祥調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朋友雙臂交叉坐在馬車前部,帽子耷拉下來恰好遮住眼睛,頭垂到了胸前,深深陷入到沉思當中。但是他突然抬起頭,拍拍我肩膀,指著路那邊的草地。

「你看那邊。」他說。

一片樹木非常茂密的園地,不算很陡的斜坡朝上延伸,在最高處形成了濃密的叢林。樹叢當中矗立著一座相當古老的宅邸,有著灰色的山牆與高大的屋頂。

「斯托克莫蘭?」他說。

「對,先生,那就是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屋子。」馬車夫說。

「那裡正在大興土木,」福爾摩斯說,「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村子就在那裡,」馬車夫指著左邊的屋頂說,「但是假如你們準備去那幢房子,你們這樣走會更快一些:跨過籬笆兩側的台階,然後沿著小路走。就在那裡,那位小姐正在行走的那條小路。」

「我想那位小姐就是斯托納小姐。」福爾摩斯用手遮住眼睛,仔細看著,「是的,我看我們最好還是遵照我的意思去做。」

我們下車付了車錢,馬車嘎啦嘎啦地朝著萊瑟黑德的方向駛去。

當我們走上台階時,福爾摩斯說:「我認為還是讓那個人將我們當做是這兒的建築師,或者是前來辦事的人比較好,以免他總是說閑話。午安,斯托納小姐。你看我們可是言出必踐的。」

斯托納小姐趕忙過來迎接我們,臉上掩蓋不住興奮的神色。「我始終都在非常焦急地盼望著你們的到來。」她熱情與我們握手,還大聲說,「一切都非常順利。羅伊洛特醫生已經進了城,看樣子他至少也要傍晚時分才能回來。」

「但我們已然非常高興地與醫生結識了。」福爾摩斯說。隨後他將上午的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斯托納小姐聽完之後嚇得面無人色。

「上帝啊!」她喊道,「這麼說他始終都在跟蹤我。」

「看起來確實如此。」

「他實在太狡猾了,我每時每刻都受到他的控制。他回來後會做出什麼事呢?」

「他肯定會採取措施來保護自己,因為他大概已經發現,有比他更為狡猾的人在跟蹤他。今晚你必須把門鎖上,不准他進入你的房間。倘若他極其狂暴,我們就立即將你送往哈羅的你姨媽家中。現在我們需要抓緊時間行動,請立即帶我們去那些需要檢查的房間。」

這座老宅是由灰色的石頭砌成的,石壁上長滿了青苔,中央部分高高聳立,兩側有著弧形的邊房,彷彿一對蟹鉗向兩側延伸。一側邊房的窗戶都破碎了,用木板暫時堵住,房頂也有少部分出現了坍陷,完全是荒廢而殘破的慘淡景象。屋子的中央部分也明顯年久失修了。但是左邊的那排房子卻相對較新,窗戶里窗帘低垂,煙囪上有裊裊炊煙,說明這就是這家人居住的所在。靠山牆上豎著一排腳手架,牆表面的石頭部分已經被鑿通了,但是我們並沒有看到工人。福爾摩斯在那片被粗枝大葉地修剪過的草坪上緩緩地走來走去,很仔細地檢查了窗戶的外部。

「我想,這就是你以前的卧室,中間的那間是你姐姐的,靠近主樓的那間是羅伊洛特醫生的。」

「完全正確。但是目前我在中間那屋睡覺。」

「我想這是由於房屋還在修繕中。順便說一句,那座山牆似乎並不存在亟須修繕的必要吧。」

「完全不需要,我相信那只是繼父為讓我從原來的房間搬出來而找的一個借口。」

「啊,這非常能說明問題。嗯,這狹窄的邊房的另一側是那條過道,你們這三個房間的房門都朝那裡開。裡面也是有窗子的吧?」

「有,但只是一些相當窄小的窗戶。太狹窄了,人根本鑽不進來。」

「既然你們兩個在夜間都會鎖上房門,從那一側進入你們的房間就是不可能的。現在,麻煩你去你的房間一下,並把百葉窗閂上。」

斯托納小姐按照其囑咐做了。福爾摩斯很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打開的窗子,隨後想盡了所有辦法試圖從外面打開百葉窗,但都以失敗告終。甚至連一條可供刀子插入,將閂杠撬起的縫隙都沒有。隨後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了一遍合葉,可是鐵制的合葉,牢固地鑲嵌在堅硬的石牆上。「嗯,」他略有些困惑地搔著下巴說,「我的推理一定有一部分是有問題的。假如這些百葉窗確實閂上了,那麼沒人能從這裡進入屋中。好吧,我們來看看這其中會有什麼線索能幫助我們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吧。」

一道很狹窄的側門通往被粉刷的雪白的過道,三間卧室的門都朝著這個過道。福爾摩斯並不打算檢查第三個房間,因此我們直接來到了第二間,也就是斯托納小姐現在所居住的,她姐姐曾在此不幸去世的那個房間。這是一間非常簡樸的小房間,依照鄉村舊式住宅的樣式修建,有著低矮的天花板與一個開口式的壁爐。房間的一角有一個帶抽屜的褐色櫥櫃,另一角放置著一張很窄的鋪著白色床單的床,窗子的左側有一個梳妝台。這些傢具再加上兩把柳條椅子就是這房間當中的全部陳設了,地面的正當中還有一塊四方形的威爾頓地毯,房間四面的木板與牆上的嵌板是棕色櫟木的,已經遍布蟲蛀的痕迹,十分破舊,而且已經褪色了。很可能當初這座房子剛剛修建時,這些木板與嵌板就存在了。福爾摩斯搬過一把椅子放在牆角,沉默地坐在那兒,他的眼睛卻在不停地對四周進行巡視,他觀察得非常細緻,房間的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到了最後,他指著懸挂在床邊的一根很粗的鈴拉繩問:「這個鈴通往什麼地方?」因為繩頭的流蘇就直接搭到枕頭上。

「通往管家的房間中。」

「看樣子它還是一個比較新的陳設。」

「對,一兩年前才剛裝上的。」

「我想是應你姐姐的要求而裝上的吧?」

「不,我從不知道她用過這東西。我們需要東西時,總是自己親自去取的。」

「嗯,看來確實沒有必要在這兒裝上這麼好的一根鈴繩。抱歉,讓我用幾分鐘的時間來檢查一下這地板。」他趴了下來,手中依然拿著放大鏡,迅速地前後匍匐移動著,非常仔細地檢查木板當中的裂縫。接下來他對屋內的嵌板也進行了同樣的檢查。最後,他走到床前,目不轉睛地審視了好一會兒,又沿著牆反覆審視著。最後他拽住鈴繩用力拉了一下。

「咦!這只是個裝飾,沒有實用價值。」他說。

「不響嗎?」

「不響,上面甚至連線都沒有接上。這非常有意思,現在你可以看到,繩子的那端是系在那個小通氣孔上的鉤子上的。」

「多麼荒謬的做法啊!我此前從未留意過這個。」

「非常古怪!」福爾摩斯用手拉著鈴繩喃喃自語,「這房間當中有幾個很特別的地方。例如,建造屋子的人似乎很愚蠢,竟然把通氣孔通往隔壁的房間,而其實他本應該讓它通向戶外的。」

「修建這個通氣孔也是最近的事。」那位小姐說。

「是與鈴繩一起安裝的嗎?」福爾摩斯問。

「對,還有幾處小變動都是那時弄的。」

「這些東西確實非常有趣,只是擺個樣子的鈴繩,無法通風的通氣孔。你如果允許的話,斯托納小姐,我們想去裡面的那個房間去檢查一下。」

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房間相對於其繼女要略為寬敞些,但屋內的陳設也很簡樸。一張行軍床,一個放滿書的小木頭書架,架子上的書很多都是技術類的,床邊放有一把扶手椅,靠牆的位置還有一張木椅,一張圓桌與一個很大的鐵保險柜,這些就是一目了然的主要傢具與雜物。福爾摩斯緩緩繞房間一周,非常仔細地將所有陳設都檢查了一遍。

他敲了敲保險柜問:「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我繼父在業務往來上的文件。」

「噢,那麼你以前看過裡面的東西了?」

「只有一次,那還是幾年前的事。我記得當時裡面裝了很多文件。」

「裡邊會不會裝著一隻貓?」

「不會,這個想法太奇怪了!」

「哦,那你看看這個東西!」他從保險柜上拿起一個裝奶的淺碟子。

「不,我們並沒養貓。但養了一隻印度獵豹與一隻狒狒。」

「啊,是的,當然是這樣!嗯,一隻印度獵豹其實與一隻大貓也差不多,但我敢說要想滿足獵豹的飲食需要,一碟奶恐怕是不會夠的。還有另外一個特點,我必須確認一下。」他蹲在木椅前,仔細檢查了一下椅子面。

「謝謝你,基本上可以解決了。」他站起來,將放大鏡放回到衣袋裡。「喂,這兒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東西!」

吸引他注意的是掛在床頭上的一根小的打狗鞭子。但是這根鞭子是捲曲的,而且打了結,讓鞭繩盤成了一個圈。

「你如何來理解這件事呢,華生?」

「那不過是一根很普通的鞭子。但讓我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要打上結?」

「並不那麼普通吧,哎呀,這的確是個萬惡的世界,一個聰明人如果把自己的才智用於犯罪,那就太糟糕了。我想我現在已經看透了事情的真相,斯托納小姐,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們想到外面的草地上走走。」

我從未看到過我的朋友在離開調查現場時,臉色是如此的嚴峻,或者說,表情那樣格外陰沉。我們在草坪上沉默地來回走著,斯托納小姐與我,都不想打攪他,直到他自己從沉思當中回過神來為止。

「斯托納小姐,」他說,「目前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在所有細節上都必須完全依照我說的去做。」

「我一定會悉數照辦。」

「事情實在是太嚴重了,容不得絲毫猶豫。你的性命能否保全,完全取決於能否聽我的話。」

「我向你保證,我會完全聽從你的教導。」

「首先,我的朋友與我都必須在你的房間中過夜。」

斯托納小姐與我都非常驚訝地看著他。

「對,必須如此,讓我首先來解釋一下。我相信,那兒就是村落里的旅店?」

「對,那是克朗旅店。」

「很好。從那裡能夠看見你的窗子?」

「當然能。」

「過一會兒,當你繼父回家時,你必須假裝聲稱自己頭疼,把自己關到卧室里。隨後,當你確認他晚上睡覺后,你就立即打開你那扇窗戶上的百葉窗,打開窗戶的搭扣,把燈擺在那裡作為通知我們的信號,隨後拿上你可能需要的東西,偷偷回到你以前住的房間。雖然那裡還在裝修,但我相信你還是可以在那住一夜的。」

「噢,是的,可以。」

「那麼此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處理好了。」

「但是你們準備怎麼做呢?」

「我們會在你的卧室里過夜,我們準備調查打攪你的這種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我相信你,福爾摩斯先生,你已然下定了決心。」斯托納小姐拉著我朋友的袖子說。

「也許確實如此。」

「那麼,請你發發慈悲吧,告訴我,我姐姐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倒是希望等到找到更確切的證據以後再說。」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我之前的猜測是否正確,她是否是忽然受驚而去世的。」

「不,我並不認為是這樣。我認為這背後應該有著其他的原因。好了,斯托納小姐,我們必須暫時離開了,假如此時羅伊洛特醫生回來看到了我們,我們的這次旅程就完全白費力氣了。再見,記住要更加勇敢,只要你遵循我告誡你的話去做,你大可放心,我們將很快就能解除掉威脅到你的危險。」

福爾摩斯與我沒費什麼力氣就在克朗旅店當中訂了一間卧室與一間起居室。房間位於二樓,我們能夠從窗戶里俯瞰斯托克莫蘭莊園林蔭道旁邊的大門與居住的邊房。黃昏時分,我們發現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驅車回來了,他那壯碩的軀體出現在為他趕車的瘦小少年身邊,顯得格外顯眼。男僕打開那異常沉重的大鐵門時,略微費了點事,我們聽到醫生那嘶啞的咆哮聲,而且看到他那因為激怒而向男僕揮舞著的拳頭。馬車繼續向前。過了一會兒,我們發現樹叢中突然閃耀出一道燈光,那裡的起居室亮起了燈。

「你清楚嗎,華生?」福爾摩斯說。此時夜幕已經降臨了,我們正坐在一起聊天,「今天夜裡你要與我一起去,我的確有所顧慮,因為確實有著很明顯的危險因素。」

「我能幫上你忙嗎?」

「你在場也許可以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那麼我當然要和你一起去。」

「太感謝你了!」

「你提到會有危險。看來你在那幾個房間當中發現的東西要比我發現的多得多。」

「不,但我相信我可能推斷出了更多的東西。我想你與我同樣看到了所有的東西。」

「除了那根古怪的鈴繩之外,我並沒有發現其他值得注意的東西。而那東西具體有什麼用途,我承認,目前我還沒想象出來。」

「你也注意到那個通氣孔了吧?」

「對,但我認為在兩個相鄰房間之間打個小洞,並非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洞口是如此的窄小,恐怕連耗子都難以鑽過去。」

「當我們還沒來斯托克莫蘭之時,我就預料到會在那兒找到一個通氣孔。」

「哎呀,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哦,對,我預料到了。你還記得當時她在敘述中曾經提及她姐姐可以聞到羅伊洛特醫生抽的濃重雪茄味。那麼顯然這意味著兩個房間之間必然存在通道。但它肯定是極為窄小的,不然警察與驗屍官一定會注意到。因此我推測應該是一個通氣孔。」

「但是那又能造成什麼危害呢?」

「嗯,但至少在時間上存在非常奇妙的巧合,鑿通一個通氣孔,掛上一條繩索,睡在床上的小姐離奇死亡。這難道還不能引起你的注意嗎?」

「我依然看不透其間存在什麼關聯。」

「你發現那張床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它是利用螺釘固定在地板上的。你過去見到過這樣固定的床嗎?」

「我從沒見過。」

「這就意味著那位小姐無法移動她的床。那張床也就必然永遠保持在同一相應的位置上,既朝著通氣孔,又緊挨鈴繩——或許我們能這樣稱呼它,因為顯然它從未被當做鈴繩使用過。」

「福爾摩斯,」我叫出聲來,「我似乎已經隱約明白了你在暗示什麼。我們恰好來得及阻止某種卑鄙而可怕的罪行。」

「的確相當卑鄙可怕。一位醫生徹底墮落了,他就是那背後的罪惡黑手。他可以說是膽量與知識兼備。帕爾默和氣里查德就是他們這一行當中的佼佼者,但這個人更加高深莫測。但是華生,我想我們可以比他更高明。但是天亮前,值得擔心與害怕的事情還有很多。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們靜靜地抽一下煙,換換頭腦。在這段時間當中,回想些愉快的事吧。」

到了九點鐘左右,樹叢中照射過來的燈光熄滅了,莊園邸宅那裡漆黑一片。又過了兩小時,正好時鐘到了十一點的時候,我們的正前方點燃了一盞孤燈,放射出明亮的燈光。

「那是給我們的信號,」福爾摩斯跳起來說,「正是從中間的那個房間里照射出來的。」

我們朝外走時,他與旅店老闆說了幾句話,說我們準備連夜拜訪一個老朋友,可能會在那裡過夜。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走在了漆黑的路上,涼颼颼的冷風吹到臉上,在朦朧的夜色當中,昏黃的燈光在前方不斷閃爍,引導我們去解決那陰鬱的案件。

因為山牆早已年久失修,四處是殘垣斷壁,我們很輕鬆地走進了庭院。我們穿過樹叢與草坪,正準備越過窗戶進屋時,突然在叢生的月桂樹中,躥出了一個猶如醜陋而畸形小孩的東西,它扭動著四肢縱身跳躍到草坪上,隨後飛快地穿過草坪,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帝啊!」我低低地叫了一聲,「你看到那東西了嗎?」

此時福爾摩斯也與我一樣,被嚇了一跳。他在激動之餘用如老虎鉗般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但是他又很快笑了起來,將嘴唇湊到我耳朵上。

「真是很特別的一家!」他低聲說,「剛才的就是那隻印度狒狒。」

我已經忘卻了這位醫生還有飼養奇特動物的喜好。此外還應該有隻印度獵豹呢!我們隨時可能看到它正趴在我的肩上。我照著福爾摩斯的樣子,把鞋脫下,鑽到了卧室里。我承認,直到此時我才稍感放心。我的夥伴悄無聲息地關上百葉窗,把燈挪到桌上,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每個角落。屋裡的所有擺設都與白天別無二致,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我面前,把手圍成喇叭形,再次挨著我的耳朵小聲說:「即便是最微小的聲音,都可能破壞掉我們的計劃。」聲音小得讓我只能很勉強地聽到他的話。

我點頭示意已經聽見了。

「我們不能點燈,只能摸黑等候,否則他會從通氣孔中發覺屋裡有亮光。」

我再次點頭。

「但要小心千萬不能睡著,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準備好你的手槍,萬一情況危急,我們可能用得上它。我坐到床邊,你坐到那把椅子上。」

我拿出左輪手槍,放到了桌子角上。

福爾摩斯帶著一根細長的藤鞭,把它放在床上伸手可及的地方。床旁還放了一盒火柴與一根短蠟燭。隨後他吹滅了燈,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等待著。

那次讓人懼怕的守夜讓我畢生難忘。我聽不到絲毫聲響,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但是我清楚我的朋友正在睜大雙眼坐著,處於絕對戒備狀態,與我只有咫尺之遙。百葉窗把所有可能照進房間的微弱光線都遮住了。我們處於絕對的黑暗中靜靜等待。外面偶爾會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有一次就在我們這屋的窗前傳出兩聲長長的,如同貓叫般的哀鳴,說明那隻印度獵豹確實在這附近活動。我們還可以聽見遠處教堂傳來的低沉鐘聲,每隔一刻鐘就會沉重地敲響一次。每刻鐘都彷彿一年那樣漫長!時鐘已經敲響了十二點、一點、兩點……我們始終處於絕對沉默狀態,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那可能出現的任何變故。

突然,從通氣孔那裡閃現出一道轉瞬即逝的亮光,同時還聞到一股燃燒煤油與加熱金屬的強烈味道。隔壁房間里有人點燃了一盞遮光燈。我能夠聽到輕輕挪動的聲音,接下來一切又重歸沉寂。可是那種氣味卻越發濃烈。我豎起耳朵等了整整半個小時,突然,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很柔和而又輕緩的響動,猶如燒開了的水壺嘶嘶地噴著熱氣一般。就在我們聽到這種聲音的剎那間,福爾摩斯猛地從床上跳起,並迅速點燃了火柴,拿起那根藤鞭猛烈地抽打那根鈴繩。

「你看見了嗎,華生?」他大聲喊著,「你看到了沒有?」

但我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就在福爾摩斯點燃火柴時,我聽見了一聲低沉而又清晰的口哨聲。但是火柴突然發出的亮光照射到我那疲倦的眼睛,讓我無法看清福爾摩斯正在拚命抽打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可是我卻可以看到他的臉泛著死一樣的蒼白,臉上充滿了恐懼與憎惡的神情。

他已經不再抽打,向上盯著通氣孔,緊接著就在黑夜的絕對寂靜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我此生從未聽到過的最可怕尖叫。並且叫聲越來越高,這是夾雜著痛苦、恐懼與憤怒,讓人毛骨悚然的尖聲哀嚎。事後聽說那哀嚎曾經把遠在村裡,甚至遠郊區的人們都從睡夢中驚醒。這一叫聲也讓我們感到戰慄。我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地望著福爾摩斯,他也同樣呆住,並望著我,直到哀嚎的最後回聲也逐漸消失,一切再次回歸寂靜為止。

「這是怎麼回事?」我極為忐忑不安地說。

「這意味著本事件已經徹底完結了,」福爾摩斯回答說,「並且就總體而言,我認為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吧。帶上你的手槍,我們去一躺羅伊洛特醫生的房間。」

他點燃了燈,率先穿過過道,表情異常嚴峻。他敲了兩遍卧室的門,但都沒人應答,他隨手打開房門走進屋內,我緊隨其後,手中握著手槍。

我們看到的是一幅非常奇特的景象。桌上放著一盞遮光燈,遮光板半開,一道亮光照射到那個鐵保險柜上,櫃門半開。桌子旁的那把木椅上,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坐在那裡,他身上穿著一件下擺很長的灰色睡衣,睡衣之下露出他那沒穿襪子的腳踝,腳穿紅色土耳其無跟拖鞋,膝蓋上橫放著我們白天曾經見過的那條打著結的短柄長鞭。他的下巴朝上翹起,他的雙眼充滿恐懼,僵硬地盯著天花板的角落。他額頭上纏繞著一條很古怪的、帶有褐色斑點的黃色帶子,那條帶子似乎緊緊纏繞在他頭上,我們走進屋時,他沒出聲,也沒移動。

「帶子!那就是帶斑點的帶子!」福爾摩斯壓低聲音說道。

我朝前跨近了一步。卻發現他頭上的帶子開始緩緩蠕動起來,從他的頭部中間昂起了一條又粗又短、有著形如鑽石的頭部與鼓鼓囊囊的脖子、讓人噁心的毒蛇。

「這是一條沼澤蝰蛇!」福爾摩斯說道,「這是印度毒性最大的毒蛇。醫生在被咬到后的十秒鐘內就已經一命嗚呼了。真是惡人有惡報,陰謀家就這樣掉入他原本準備為殺害別人而準備的陷阱當中了。讓我們將這條畜生弄回巢去,隨後我們就能將斯托納小姐轉移到一個比較安全的所在,再報警,讓警察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迅速地從死者的膝蓋上拿起那條鞭子,將活結甩出去,準確地套住了那毒蛇的脖子,將它從死者的頭頂拉了過來,伸長手臂抓住它,扔到了鐵柜子當中,並迅速關上櫃門。

這便是斯托克莫蘭的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死亡的整個經過。這個敘述已經相當長了,但我們怎樣把這個慘痛的消息告訴那位已經被嚇得半死的小姐;如何乘坐早班車將她護送到哈羅,拜託她那位好心的姨媽幫助照看;警方那耗時良久,極為冗長的調查最後得出的結論,認為是醫生在不理智地玩弄他所養的危險寵物時出現意外而喪生等內容,就沒有必要在這兒逐一詳述了。而對於本案我當時還不夠了解的一些情況,福爾摩斯在次日回城的路上告訴了我。

「親愛的華生,」他說,「我曾經推斷出一個錯誤的結論,這也說明了根據不充分材料就實施推理永遠都是非常危險的,因為那幫吉卜賽人的存在,那位可憐的小姐使用『band』這個單詞,這顯然是她在微弱的火柴光亮的照射下所看到的東西,這些情況足以讓我的推論走上完全錯誤的道路。當我發現那致命的威脅不可能來自窗戶,也不可能出自房門,我馬上開始重新思考,只憑這一點我就認為我的頭腦確實非常聰明。就像我那時告訴你的那樣,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通氣孔,以及懸挂在床上的鈴繩給吸引住了。當我發現那根鈴繩不過是個擺設,那張床又被螺釘固定在地上,無法搬動這兩件事時,馬上引起了我的懷疑,我覺得那根繩子的作用是一個橋樑,一定是為了方便某種東西鑽過通氣孔爬到床上來。我馬上就想到了蛇,我知道醫生養了一批從印度運送來的動物,當我將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時,我覺得我的思路應該是對的。使用一種以任何化學實驗方法都檢驗不出來的毒物,這種念頭正是一個曾受到過東方思維鍛煉的聰明而冷酷的人所不難想到的。以他的觀點看來,這種毒藥可以迅速毒發也是一大優勢。的確,一位驗屍官如果可以檢查出毒蛇毒牙咬過的那兩個小黑洞,那他絕對堪稱是眼光極為敏銳的人了,而這種人畢竟很少。接下來我回想起了那口哨聲。當然在天亮時他就一定要把蛇召喚回來,避免他準備謀害的人發現它。經過訓練,那條蛇已經可以聽到召喚就返回他那裡了,很可能就是利用那盤子中的牛奶來引誘並訓練蛇的。他會等到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時機,驅趕蛇爬過通氣孔,確保它能夠沿著繩子爬到床上。蛇也許會咬人,但也可能不會咬人,她也許連續多天都幸免於難,但她不可能永遠那樣走運,遲早難逃被毒蛇咬死的噩運。

「我在進入他的房間之前就已經得出了這個結論。而對他椅子進行進一步檢查后也證實,他經常站到椅子上,這是接近通氣孔的必要動作。而看到保險柜以及那碟牛奶與鞭子上的活結時,就足以讓我完全確信自己的猜想了。斯托納小姐聽到的那種金屬發出的哐啷聲顯然是她繼父匆忙把那毒蛇關進保險柜時發出的。而在我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后,你已經知道我採取哪些措施來驗證此事。當我聽見那蛇發出的噝噝聲時,我也確信你必然聽見了,我立即點上燈並揮鞭來抽打它。」

「結果把它從通氣孔趕回去了。」

「而且還使它在氣孔的另一面掉頭撲向它的主人。我抽它的那幾下藤鞭打得它很難受,激發了毒蛇的本性,因此它就狠狠咬了第一個接近它的人。我確實要對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的死間接地負有責任。但是我在心裡並不為此感到內疚。」

工程師大拇指案

在我們過從甚密的那些歲月里,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處理並解決的全部問題當中,僅有兩件案子是通過我的介紹並引起他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的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頓上校發瘋案。在這兩樁案子里,對於一位機敏而擁有獨特見解的讀者而言,后一件案子或許更有探討的價值。但是前面一件,從一開始就極為奇特,事件的細節也極富戲劇性,因此它或許更加值得記錄下來。雖然在本案中,很少用到我朋友在其他案件當中運用的並極富成效的推理演繹法,但我相信,本故事已經在報紙上登載過好多次了。正如全部對此類案件的敘述一樣,只用了半個版面的篇幅非常籠統地把事件敘述一遍,結果並沒有得到人們的關注。因此還是將整個事實循序漸進地展現在你的眼前,並且讓案情的真相伴隨每項有助於進一步了解事情的新發現而逐步得到解決,這樣就可以更加引人入勝。當時的情景,給我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儘管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但我依然記憶猶新。

我現在就將這個故事扼要地告訴大家。事情發生在我結婚後不久的一八八九年夏季。我當時已經重新開始營業行醫,並且將福爾摩斯獨自一人留在貝克街的屋子裡,儘管我還經常去看望他,甚至還有時勸說他放棄那豪放不羈的個性到我家做客。我的業務進展得非常好,而且由於我的住所靠近帕丁頓車站,因此會有幾位鐵路職工來我這兒看病。因為我治好了其中一位長期飽受病痛折磨的鐵路警察,知恩圖報的他開始不遺餘力地到處頌揚我的醫術,儘可能地把他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引薦到我這裡來看病。

一天早上,接近七點鐘時,女用人的敲門聲將我驚醒。她告訴我,有兩個來自帕丁頓的人,正在診室當中等候。我匆忙穿好衣服,迅速走下樓。因為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從鐵路那裡趕來的人,病情大多危重。我下樓后,我的老熟人——那位鐵路警察從診室當中走出來,並回身將門緊緊關上。

「我把他帶到這裡了,」他伸出手指朝後指了指,小聲說,「他現在問題已經不大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奇怪地問,因為他的行為舉止彷彿是把一個怪物關進了我的屋子裡。

「這是一位新病人,」他偷偷說,「我認為我親自送他來這裡是最恰當的,這樣他就無法中途逃走了。我現在就準備離開了,醫生,我與你一樣,還要去值班,他現在待在屋裡是不會有事的。」說完,這位盡職盡責的介紹人,甚至還沒讓我有謝他的機會,就迅速離開了。

我走入診室,發現有一位男士坐在桌邊。他衣著樸素,身穿花呢外套,一頂軟帽放在我桌子上的幾本書上面。他的一隻手上裹著一塊手帕,手帕上布滿了斑駁的血跡。他還很年輕,頂多二十五歲,相貌很英俊,但面色很蒼白。給我的感覺是,他正在用自己的全部意志來壓制由某事帶來的極度痛苦。

「我很遺憾這麼早就將您吵醒,醫生,」他說,「我昨天晚上遇到了一起非常嚴重的事故。今早我乘火車趕到這裡,在帕丁頓車站打聽在哪兒能找到醫生時,一位好心人相當熱心地把我送到了這裡。我剛才遞給您的用人一張名片,我看到她把它放在了旁邊的桌上。」

我拿起名片看了一下,只見上面寫著:維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師,維多利亞街16號甲(4樓)。這便是這位客人的姓名、職業與住址。「很抱歉,讓您久等,」我邊說邊坐到我的椅子上,「我能夠看出您剛坐了整整一夜的車,夜間乘車真是一件辛苦而又乏味的事情啊。」

「噢,我這一晚並不是單調乏味的。」他說完禁不住放聲狂笑起來,笑聲既高又尖。他身子朝後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不止。這笑聲讓我感到很反感,也讓我感到他的狀況非比尋常。

「別再笑了!」我喊道,「鎮定一點吧!」我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但是這毫無用處,他依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著。這是個性堅強的人在經歷過一場大危機之後,產生心理上的歇斯底里。過了一小會兒,他終於清醒了,顯得精疲力竭,面色異常蒼白。

「我真是出了很大的洋相。」他喘著粗氣說。

「沒有的事,把這個喝了吧。」我在水中摻了少許白蘭地,他喝下后原本毫無血色的雙頰開始變得紅潤起來。

「好多了!」他說,「那麼現在麻煩醫生您費心幫我看一下我的大拇指吧,準確地說應該是幫我看看大拇指本應該在的部位。」

他解開手上的手帕,把手伸出來。那場面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只見四根伸開的手指與一片鮮紅得讓人心悸的海綿狀斷面,那裡本該是大拇指的位置。但現在大拇指已經被齊根剁掉或被硬拽下來了。

「上帝啊!」我驚叫著,「這個傷口太可怕了,一定造成了大出血。」

「是啊,流了很多血。受傷后我立即昏了過去,我相信一定昏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等我蘇醒后,我發現傷口依舊在流血,於是我把手帕的一頭牢牢纏在手腕上,並利用一根小樹枝將其綁緊。」

「包紮得非常棒!您本該成為一位外科醫生的!」

「您瞧,這可是一項水利學問題,恰好在我的專業知識範疇內。」

「這一定是被一件異常沉重而又鋒利的兇器砍的。」我一邊檢查傷口,一邊說。

「似乎是被屠夫用切肉刀砍的。」他說。

「我想這是一起意外,對嗎?」

「絕對不是。」

「什麼?難道是有人蓄意行兇嗎?」

「嗯,而且極度兇殘。」

「太嚇人了。」

我用海綿仔細清洗了傷口,擦拭乾凈,將其敷裹住,最後用脫脂棉與消毒繃帶將其嚴密包紮好。他躺在那兒,並沒因為劇痛而掙扎、呼喊,儘管他時不時會不由自主地咬緊牙關。

包紮完畢后,我問他:「現在您感覺如何?」

「很好,您的白蘭地與繃帶,讓我感到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原本我極為虛弱。但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我看您最好還是先別說這事。很顯然這對您的神經是一種很大的折磨。」

「噢,不會了,至少現在不會了。我還要將這個案件告知警察。但是,不瞞您說,倘若我沒有這個傷口作為證據的話,他們是絕對不會相信我的話的,因為這個事件實在是太不尋常了,而我也沒有證據來證實我的話的真實性。更何況即便他們能夠相信我,我能給出的線索也非常模糊,他們能否幫我討回公道也是個不小的問題。」

「嘿!」我叫道,「假如您確實想解決這個問題,我倒是有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推薦給您,他就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您去找警察報案前,不妨先去諮詢一下他。」

「噢,我聽別人說起過這個人,」我的客人驚喜地說,「倘若他能夠受理這個案子,我將十分榮幸與興奮,雖然還是要報告警察一下。您能幫我引薦一下嗎?」

「豈止要為您引薦,我還要親自陪您去一趟那裡。」

「那實在是太感謝您了!」

「我們雇一輛馬車一起出發,應該還來得及與他共進早餐。您覺得身體還能支撐住嗎?」

「能,不說說我的遭遇,心裡總是覺得很難受。」

「那現在讓我的用人去雇一輛馬車。我去去就回。」我急忙跑上樓,簡單告訴妻子這件事。五分鐘后,我與這位新朋友已經乘坐一輛雙輪小馬車迅速趕往貝克街。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歇洛克·福爾摩斯此時正身穿晨衣在起居室里踱步,一邊讀《泰晤士報》上專門刊載尋人、離婚等啟事的專欄,嘴裡叼著早餐前必抽的煙斗。這個煙斗裝的還是昨天剩下的煙絲與煙草塊。這些東西在被細心烘乾后,就堆在壁爐架的角落裡。他非常和藹地接待了我們,讓僕人拿來鹹肉片與雞蛋讓我們填飽了肚子。飯後他將新朋友安頓在沙發上,在他的腦後放了一個枕頭,並遞給他一杯摻水白蘭地。

「您的遭遇確實非同一般,哈瑟利先生。」他說,「請您在這裡隨便休息,不必拘束。把您能回憶起來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們,如果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再說,先喝口酒提提神。」

「非常感謝!」我的病人回答道,「但自從醫生幫我包紮完之後,我就感到好多了,而您慷慨供應的這頓早餐則讓治療接近完美。我會盡量少地佔用您的寶貴時間,那麼我馬上開始敘述那詭異的經歷吧!」

福爾摩斯坐在大扶手椅里,臉上露出疲倦,掩飾了他那深藏起來的敏銳而熱切的心情。我則坐在他對面,我們靜靜傾聽著客人細述自己的經歷。

他說:「我是一個孤兒,現在依然單身,獨自一人居住在倫敦。就職業而言,我是一名水利工程師,曾經在格林威治著名的文納與馬西森公司當了七年學徒,並積累了水利方面的大量經驗。兩年前,我的學徒期已滿。在我那不幸的父親去世后,我又繼承了一筆數額不菲的遺產。於是我決定開創自己的事業,並在維多利亞大街租了幾間辦公室。

「我想,每個人都能發現第一次自主創業有多麼枯燥無味。對我而言更是如此。兩年的時間裡,我只受理了三次諮詢與一件小工程,而這就是我的事業帶來的全部工作。總收入共有二十七英鎊十先令。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我一直在我的小辦公室里期待著,直到最終徹底心灰意冷。我終於認定永遠不會有任何主顧登門了。

「但就在昨天,當我準備離開辦公室回家時,我的僱員告訴我有一位先生要為業務上的事情會見我,同時送上一張名片,上面印有萊桑德·斯塔克上校的名字。我見到他本人後,發現他是一位中上等身材的人,但極度瘦削,我從未見過如此瘦削的人。他的整張臉似乎瘦得只剩下鼻子與下巴,臉頰的皮膚緊繃在凸起的顴骨上。但是他的憔悴模樣似乎是天生的,而並非後來由於患病所致,這是因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步伐輕快,活動自如。他的衣著樸素而整齊。我估計他約有四十歲。

「『您是哈瑟利先生嗎?』他說,略帶一些德國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薦您,認為您不僅業務熟練,而且為人謹慎小心,能保守住秘密。』

「我深鞠一躬,就像所有的青年一樣,在聽到這種恭維的話后就覺得飄飄然。『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是誰將我誇得這麼好嗎?』

「『哦,也許現在我還是不告訴您比較好。我還聽同一個人說您現在是孤兒,而且依舊單身,並且是孤身一人住在倫敦?』

「『完全正確,』我回答說,『但是請您見諒,我看不出這與我的業務能力有何關係,您應該是為了一件與業務相關的事情來找我洽談的吧。』

「『確實如此。但您會發現我並沒說任何一句廢話。我們現在有一份工作想委託給您,但這件事必須絕對保密,是絕對保密,你明白嗎?所以我們希望找一位獨居的人來做這件事,因為這種人要比有家室的人更容易保守秘密。』

「『您可以絕對信任我,』我說,『如果我保證過會嚴守秘密,那我就必然可以做到。』我說這些時,他的眼睛始終緊盯著我,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猜忌多疑的眼光。最後,他說:『那麼,您已經作出保證啦?』

「『是的,我保證。』

「『在事前、事後乃至整個事件的過程中,你都必須完全保持沉默,對別人絕口不提這事,無論是口頭上的,還是書面上的都不準提,能辦到嗎?』

「『我已經向你一再保證過了。』

「『那太好了。』他猛然跳起來,以敏捷到極點的動作穿過房間,猛地推開門,外面走廊上並沒人。

「『還算不錯!』他走回來,『很多辦事員有時會對自己老闆的事過於好奇。現在我們能夠安全地談話了。』他把椅子拉到緊挨我的地方,再次用充滿懷疑與探究的眼光不斷打量我。

「看到這個骨瘦如柴的人的古怪舉止,我心中感到了強烈的反感與近乎於恐懼的感覺,儘管有些害怕失去難得的主顧,但我還是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

「『請您趕緊說說您的事吧,先生,』我說,『我的時間也是非常寶貴的。』但願上帝可以饒恕我的最後一句話,但這句話當時確實是脫口而出的。

「『只需工作一晚就能賺到五十畿尼,你覺得合適嗎?』他問。

「『報酬很優厚。』

「『其實我所說的一晚上的工作,實際上也許只用一小時,我只是想向您請教關於一台水力衝壓機齒輪脫開的問題。只要您能夠指出問題所在,我們自己就可以迅速修好它。對於這樣一樁生意,您感覺如何?』

「『工作看起來很輕鬆,報酬卻非常優厚。』

「『就是這樣,我們希望您今晚乘坐末班車來我們那兒。』

「『去哪裡?』

「『去伯克郡的艾津。那是靠近牛津郡的一個小地方,距離雷丁不足七英里。帕丁頓有一班車能夠在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左右把您送到那兒。』

「『好的。』

「『我會坐馬車去接您。』

「『那還需要坐馬車趕一段路了?』

「『對,我們那個偏僻的地方位於鄉下,離艾津車站足有七英里的路程。』

「『那這樣一來午夜前我們是無法到達了。恐怕我趕不上回程火車,必須在那兒過夜了。』

「『是的,不過我們會幫你安排住宿。』

「『那很麻煩,我難道不能在更方便的時候去嗎?』

「『我們覺得您最好還是晚上來。也正是為了補償您進行這份工作的不便之處,我們才會出這麼優厚的薪酬。畢竟這個價錢足以聘請這個行業里最頂尖的專家了。當然假如您準備拒絕這筆業務,現在還來得及。』

「我當時想到五十個畿尼對我會有很大的用處,所以我無法拒絕。『我沒有拒絕的意思,』我說,『我會非常愉快地接受您的任務。現在想更詳細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具體是什麼內容的工作。』

「『是啊,我們要求必須要嚴守秘密,這必然會讓您很好奇,我們並沒想讓您接受並完成一件事情,卻又讓您對其一無所知。我想現在絕對沒人偷聽吧?』

「『絕對沒有。』

「『那好吧,事情是這樣的,您也許知道吧,漂白土是一種相當值錢的礦產,在英國,目前僅有一兩個地方發現了這種礦藏。』

「『我知道。』

「『不久之前,我在距離雷丁不足十英里的地方買下了一小塊地——非常小的一塊地,我很幸運地發現這塊地下埋藏著漂白土礦床。但是經過仔細探察后,我發現這個礦床並不大。但它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很大的礦床——可惜這兩個大礦全部位於我鄰居的土地下。那些善良的人,對埋藏在自己土地下的,價值堪比金礦的礦藏卻毫不知情。但如果在他們發現那些土地的真正價值前,將地從他們手裡買下來的話,將會是大賺特賺的買賣。但是很不幸的是,我目前還缺乏足夠的資金來買地。為此,我找了幾位朋友秘密商談。他們建議先秘密開採屬於我的那個小礦床,再賣掉開採出來的漂白土來籌集購買土地的資金。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秘密開採了一段時間。為了方便操作,我們安裝了一台水壓機。而我之前已經說過了,現在這台機器出了問題,我們希望可以得到您的指點。我們非常小心地保守著這個秘密,但是如果有人知道我們曾請過一位水利工程師到我們這兒來,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好奇。那時假如真相外泄,我們的計劃就徹底泡湯了。這就是我一再要求您不許向任何人透露今晚要去艾津的原因。我希望如今已經把所有的事都講清楚了。』

「『我已經明白了,』我說,『唯一不清楚的一點是,水壓機對你開採漂白土有何用處呢?我聽說漂白土應該是像從礦坑裡掏出沙礫那樣把它挖出來的。』

「『啊,』他很淡漠地說,『我們有自己的獨特方法,我們先將土碾壓成磚坯,以便在運輸時讓別人看不出它們到底是什麼。但那只是小細節。如今我已經把所有秘密告訴了您,哈瑟利先生,就是希望讓您知道我有多信任您。』他邊說邊站起來。『那麼晚上十一點十五分在艾津見。』

「『我一定會去的。』

「『絕對不能和任何人說起。』最後,他又長時間地以那種懷疑的眼光凝望著我。隨後伸出他那濕冷的手與我握了一下,隨後匆忙走出了房間。

「後來,您二位應該能夠想象出來,當我冷靜下來后,開始全面思考這個問題,我對我所接受的這件突如其來地降臨到我頭上的業務感到異常驚訝。當然,一方面我真的高興,因為倘若由我自己對這個業務報價,大概只會要他給出酬金的十分之一,並且這個業務也許還能給我帶來一些其他的業務;另一方面,我那位主顧的那副尊容與行為舉止讓我感到非常厭惡,我認為他對於漂白土的解釋還不足以打消我的疑慮,也說明不了他為什麼會對我必須保密的事情如此擔心,簡直對泄密害怕到了極點。無論如何,我最後把所有恐懼都拋諸腦後,吃完了晚飯,坐車趕往目的地,同時嚴格遵守了主顧對我的保密要求。

「在雷丁,我不但需要換車,而且還要去另外一個車站。不過我恰好趕上了開向艾津的最後一趟列車,十一點鐘之後,就抵達了那個燈光黯淡的小站。我是在那小站下車的唯一一名旅客,除了一位拿著燈籠,顯得極為疲倦的搬運工外,整個站台上空無一人。但當我走出車站時,我看到了早上見過的那位瘦削委託人正在另一側漆黑的地方等著我。他什麼都沒說就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催促著我以最快速度登上在旁邊等待的馬車。他拉上了兩側的窗戶,敲了敲馬車上的木板,馬就迅速奔跑了起來。」

「僅有一匹馬嗎?」福爾摩斯突然發問。

「對,僅有一匹。」

「您注意到馬的顏色了嗎?」

「嗯,注意到了,當我跨入車廂時,借著馬路邊的燈光我看了一下。是一匹栗色的馬。」

「看上去很委靡還是顯得很有生氣?」

「哦,看上去很有生氣,皮毛非常有光澤。」

「謝謝,很抱歉打斷了您的話,您的敘述真的很有趣,請您繼續講下去。」

「就這樣,我們起程了,馬車行進了至少一小時。萊桑德·斯塔克上校之前說只有七英里的距離,但是我認為以行進速度與所費時間來看,至少應該有十二英里的路程。整個旅程中,他始終沉默地坐在我身旁,有幾次我回過頭去看他,發現他自始至終都在略顯緊張地盯著我。那裡鄉間的路況應該很差,因為車子顛簸得非常厲害,搞得我們經常東倒西歪。我努力朝窗外望去,試圖看清我們到了哪裡。但是窗戶裝的是毛玻璃,除了偶爾能夠看到路邊的朦朧燈光外,我看不清任何東西。我時而試圖與他攀談幾句來消磨時間,但上校總是支吾幾句就不說話了。最後,馬車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著向前行駛,又變為在礫石路上平穩地行進,接著就停下來了。萊桑德上校跳下馬車,我跟在他後面,他突然猛地把我拉進了剛敞開的大門。我們彷彿剛跨出馬車就走進了大廳,快得讓我都沒能看清這幢房屋的外觀。我剛邁進門檻,門就在我身後猛地關上了。我隱約聽到馬車開走時的車輪聲。

「房子裡面完全是漆黑的,上校摸索著尋找火柴,並小聲咕噥著什麼。此時走廊另一端的一扇門打開了。一道長長的金色亮光照射到我們這個地方。燈光越來越強,一位女士手裡提著一盞燈,高舉過頭頂,她向前探身望著我們。我看得很清楚,她很漂亮,燈光照到她那黑色的衣服上,從反射出的光澤上,我可以看出那是很華麗的衣料。她講了幾句話,聽口氣似乎是在詢問什麼。但上校立即粗暴地回答了幾句,她顯得非常吃驚,手中的燈差點掉到地上。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身前,對她耳語了幾句,然後把她推回她剛出來的那個房間。隨後他手提燈籠又朝我走了回來。

「『也許要請您在這個房間里稍等一會。』他說,然後推開了另一間屋子的門。這是一間安靜、陳設很簡單的小屋子。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圓桌,上面凌亂地堆放著幾本德文書。斯塔克上校把燈放到門邊的一架小風琴頂端。『我不會讓您久等的。』說完他就走開了。

「我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書,雖然我不懂德文,不過還是看出有兩本是科學論文,其他的則是詩集。我走到窗前,希望可以看看鄉間景色,但一扇緊閉的百葉窗擋住了我的視線。房間里出奇的安靜,一座老舊的鐘在走廊的某個地方正滴答作響。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寂靜。一種隱約的不安感襲上我的心頭。這些德國人到底想幹什麼?他們居住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想幹什麼?這個地方又是哪裡?我目前只知道這距艾津有十英里左右,但是連方向都搞不清楚。

「就這地方的位置而言,雷丁周圍應該有幾個大鎮子都符合條件,所以這個地方可能並非極為偏僻。但這裡又過於寂靜,這就可以肯定其位於鄉下。我在房間當中來回踱步,低聲哼唱著小曲來壯膽,要不是為了那豐厚的酬金,我早就不幹了。

「突然,在這寂靜到極點的環境里,預先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房間的門卻緩緩打開了。剛才那女人站在門口,身後是漆黑一片的大廳,我依靠那盞燈發出的昏暗燈光看清了她那熱切而漂亮的面龐,我立即看出她正處於惶恐不安之中,這個情景也讓我感到心中一寒。她哆嗦著示意我不要說話,飛快地說了一句並不嫻熟的英語。她的眼睛猶如一匹受驚嚇的馬駒,不時回望著身後那些陰暗的地方。

「『我要是您,我會立刻逃離這裡,』她說。看起來她是在努力讓自己說得清晰一些,『我要是您就馬上逃走,我不會繼續逗留在這兒。留下來對您沒有任何益處。』

「『可是,夫人,』我說,『我還沒有工作呢。我只有在檢測完機器后,才可以離開這裡。』

「『那種事不值得等待,』她著急地說,『您現在可以從這扇門走出去,沒有人會阻擋您。』當她發現我不打算走時,突然不再局促了,向前邁了一步,雙手緊握。『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低聲說,『趁現在還有機會,快逃吧!』

「但我這人天性固執,在進行某項工作時假如遇到了阻礙,就會更加堅持不懈。我也渴望可以拿到那五十畿尼的優厚酬金,我已經付出了一趟疲倦的旅行,還有這個即將要度過的乏味而艱辛的夜晚。是否值得讓那些錢財與辛苦都付諸流水呢?為什麼我要放棄這筆生意,也不領取我應得的報酬就這樣悄悄溜走呢?我想她可能是一位有著偏執個性的女人,甚至精神有點不正常。因此,雖然當時她的神情確實讓我大為震驚,我卻依然沒有改變主意,搖了搖頭,示意她我不打算離開。她似乎還想再勸我幾句,此時聽到樓上傳來了很響的關門聲,緊接著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她聽了一小會兒,舉起雙手做出一個表示絕望的姿勢,就轉身離開,消失在黑暗之中。

「很快就來人了,萊桑德·斯塔克上校與一位有著矮胖身材、雙下巴的褶痕上長有栗鼠般鬍鬚的人走了過來。上校告訴我這位是弗格森先生。

「『這一位是我僱用的秘書兼經理,』上校說,『順便提一句,我記得剛才離開時這扇房門是關閉的。我當時擔心穿堂風會吹到您。

「『哦,我不怕穿堂風,』我說,『是我自己打開的,因為我覺得這房間有點悶。』

「他懷疑地望了我一眼。『那麼我們現在就準備干正事吧,』他說,『弗格森先生與我準備領您到前面去查看機器。』

「『我想最好還是把帽子戴上吧。』

「『噢,不必了,就在這棟房子裡面。』

「『什麼?你們在這棟房子當中挖漂白土?』

「『不,不。這只是壓磚坯的所在。其實這都無所謂。我們需要的只是讓你檢查機器,並找出毛病的所在。』

「我們一起上了樓,上校提著燈走在最前面,胖經理與我緊隨其後。這是一棟宛如迷宮的古老房子,走廊、過道、狹窄的盤旋式樓梯、低矮的門窗遍布其中;全部的門檻,因為幾代人的踐踏都已經凹陷了。底層的地板上並沒鋪地毯,也沒有擺放傢具的痕迹,牆上的灰泥都已經剝落了,綠色的骯髒污漬也已經返潮了。我盡量擺出一副自然的神態,但其實我並沒忽視那位夫人的警告,儘管我沒有逃走,我還是一直小心地留意著身邊的兩位夥伴。弗格森看樣子應該是個乖僻沉默的人,但從他說過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中,可以判斷他應該也是英國人。

「最後,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低矮的門前站住,打開鎖。門內是一個狹小的方形房間,我們三個人無法一起走進去。弗格森待在屋外,上校帶著我進了屋。上校說:『我們現在實際上是位於水壓機裡面,假如有人開動它的話,對我們而言就會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這個小屋的天花板,實際是下降活塞的終端,它下落到這個金屬地板上時會產生好幾噸重的壓力。在外面有幾個小的橫向水柱,裡面的水在受壓后便會依照您所熟悉的方式傳導並增加其所受壓力。機器運轉並不難,但在運轉時出現了不靈活,浪費掉了一部分壓力,使得生產效率受到影響。請您仔細查看一下,並告訴我們修好它的方法。』

「我從他手裡接過燈,非常詳細地檢查了那台機器。這確實是一台極為龐大的機器,能夠產生異常巨大的壓力。但當我走到外面,拉下操縱桿時,就聽到了颼颼聲,我立刻明白這是由於機器當中出現了細微裂隙,裂隙導致水從一側活塞迴流。通過檢查,發現傳動桿頭上的一個橡皮墊圈出現了皺縮,因此無法塞住在裡面來回移動的桿套。這顯然就是導致壓力浪費的原因,我向上校說明了我的結論。他認真地聽取了我的意見,並與我就如何修理進行了磋商。說明了一切后,我回到機器的主室內。出於好奇,我仔細打量了這個『房間』。其實我一眼就能看出上校說的關於漂白土的事完全是胡說八道。因為像這樣的大功率機器會用於那種用途無疑是可笑的。房間的牆壁是由木頭製成的,但地板卻是由一個大鐵槽建成的。當我察看它時,我發現上面堆積了厚厚的一層金屬屑。我蹲下來正準備伸手去挖,想看看地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此時卻聽到了一聲低沉的,用德語發出的驚叫,我抬頭看到上校那張死灰色的臉正朝下看著我。

「『你在這兒想幹什麼?』他大聲問道。

「因為曾一度被他那精心編造的故事所矇騙,我感到很氣憤。『我正在仔細觀賞您的漂白土,』我說,『我想倘若我知道了這台機器所進行的真正工作,我不就可以為您提供一些更好的建議了嗎?』

「可是這句話剛說出口,我立即為自己的過於魯莽感到了後悔。他的臉色馬上就變得很難看,灰色的眼睛當中射出了邪惡的光芒。

「『不錯,』他說,『你會清楚這機器的一切事情的!』他猛地後退一步,迅速關上了門,隨後傳來了鎖門的聲音。我衝到門前,用力拉門,但門已經緊緊鎖上了,無論我怎麼用力,都不能打開它。』

「『喂!』我大喊起來。『喂,上校!讓我出去!』

「此時在寂靜當中,我突然聽到了一種讓我驚恐不已的聲音。那是槓桿發出的鏗鏘聲與水管漏水時的颼颼聲。他顯然是發動了機器。燈還放在地板上,是我剛才檢查鐵槽時放在那兒的。在燈光的照耀下,我發現漆黑的房頂正緩緩壓下。這東西的威力我太清楚了,它很快就能把我壓成肉醬。我大聲尖叫起來,瘋狂地撞門,用手指摳門鎖。我苦苦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機器的轟鳴聲掩蓋了我的呼喊。房頂距離我的頭頂只有一兩英尺了,我舉起手就能摸到它。這時我的頭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人死時所遭受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死前的姿勢。假如我趴著,房頂就會壓在脊椎骨上。一想到脊椎斷裂時的可怕聲音,我就不禁全身發抖。也許換一個姿勢會好些。但我是否有眼睜睜看著屋頂壓下來的勇氣呢?我已經無法站直了,此時我突然盯住了一樣東西,它讓我重新看到了希望。

「我曾提到過,儘管房頂與地板是鐵的,但牆壁卻是用木頭做的。我發現兩塊牆板之間透出了一絲微弱的燈光。隨著一小塊嵌板被我向後推去,亮光也越發明顯,那一瞬間,我幾乎不敢相信這裡還有能讓我逃出生天的道路。我立刻從那兒跳了出去,如同丟了魂兒一樣躺在那裡。嵌板在我身後再次關閉,但屋裡那盞燈的碎裂聲以及隨後兩塊鐵板的撞擊聲告訴我剛才差一點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在驚嚇中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有人在瘋狂地拉扯我,這才醒過來。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狹窄走廊的地面上,之前那位女士右手拿著蠟燭,左手正在拚命拉扯我。當初我是多麼地愚蠢啊,沒有接受她的警告。

「『快!你趕緊走!』她氣喘吁吁地喊著,『他們馬上就來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您沒死在那裡。哎呀,別浪費時間了,快逃!』

「這次我當然不會再不聽從勸告。我蹣跚地爬了起來,跟隨她沿走廊飛奔起來,緊接著跑下盤旋式的樓梯。樓梯下是一條寬闊的過道。正當我們跑到過道時,我們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與兩個人的叫喊聲。一個人出現在我們剛才待的那一層,另一個在其下一層,兩個人彼此呼應著。我的嚮導停住腳步,如同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向四周張望著。隨後她推開一扇通向某間卧室的門,月光從窗戶照進了屋裡。

「『這是您唯一的生還機會了,』她說,『這雖然離地面很高,但您也許可以跳下去。』

「就在此時,過道的盡頭處有燈光照耀過來。我看到了萊桑德·斯塔克上校迅速趕來的身影,他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一把猶如屠夫用的尖刀一類的兇器。我拚命跑過卧室,猛地推開窗戶向下望去。月色下的花園看上去那樣恬靜與芬芳,那樣生機盎然,它距離地面只有不到三十英尺。我爬到窗台上,但我害怕救命恩人會受到那惡棍的加害,因此我躊躇著,沒有立即跳下。假如她遭到報復,我決心不顧一切地去救她。我剛下定決心,上校就已經來到門前,想推開她衝過來,但她張開雙臂抱住他,使勁將他往後推。

「『弗里茨!弗里茨!』她用英語喊著,『記得上次那件事後你答應過我的事嗎?你說過那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他不會泄密的!哎呀,他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

「『你瘋啦,伊利斯!』他大聲咆哮著,努力從其雙臂當中掙脫出來。『你這樣會害死我們的。他知道得太多了,趕緊讓我過去!』他把她摔倒在地,跑向窗口,揮舞著那沉重的兇器向我砍來。此時我的身體已經離開了窗口,但當他砍來時,我的兩手還在抓著窗檯。我感覺到一陣劇痛,不由自主鬆開手,掉到了下面的花園裡。

「我只是感到了一下震動,並沒摔傷,我趕忙站起身來,拚命衝進矮樹叢里,我清楚現在離脫離危險還早著呢。但是正當我向前奔跑時,突然感到一陣致命的暈眩與噁心。我看了一眼那隻因為疼痛而抽搐不止的手,此時才發現那隻手的大拇指被砍斷了,血正從傷口噴涌而出。我儘力用手帕包裹住傷口,此時又感到了耳鳴,接下來我就昏了過去,摔倒在薔薇花叢中。

「不知昏迷了多久,不過時間應該不短,因為當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的衣服完全被露水打濕,袖子已經被傷口流出的血浸透了。傷口引發的劇烈疼痛讓我立即想起了昨晚的遭遇。當我想起自己依然處於極度的危險中時,立即跳起來。但讓我非常驚詫的是,放眼望去,看不到房子,也沒找到花園。原來我現在躺在緊挨公路的樹籬中,前面不遠處有一幢建築物。當我走近時發現那就是我昨晚下車的那個車站。如果手上沒有那個可怕的傷口,我也許真的會相信昨晚的事不過是個噩夢。

「我渾渾噩噩地走進車站,打聽早班火車的發車時間,得知一小時之內會有一班開往雷丁的火車。我發現值班的依然是昨晚的那位搬運工。我詢問他是否知道萊桑德·斯塔克上校這個人,不過他看起來一無所知;我問他是否注意到昨晚將我接走的那輛馬車,他說沒有;問他附近的警察局在哪,他說離這兒大約有三英里。

「像我這種狀態,身上有傷而又疲憊不堪,三英里對我來說實在太遠了。我決定回城后再報警。到城裡時才六點剛過,所以我首先準備找醫生包紮傷口。難得這位好心的醫生護送我到這裡,我將這案子託付給您,我將完全遵照您的意見去辦。」

聽完這段極不尋常的遭遇后,我們二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隨後歇洛克·福爾摩斯從架子上取出一本專門用來剪貼報紙的厚重大本子。

「這裡有一則對你們也許會有幫助的啟事,」他說,「大約一年前,幾乎全部報紙都刊登過這則啟事。內容是這樣的:尋人。傑里邁亞·海林先生,二十六歲,職業為水利工程師,於本月九日晚十點離開寓所之後至今下落不明。身穿……』等等。哈!我想,說明這是上一次上校需要對他的機器進行大檢修時帶來的結果。」

「上帝啊!」我的病人喊道,「這樣就解釋了那位夫人最後說的話。」

「確實如此。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那個上校純屬冷酷的亡命徒,他絕不會讓任何人與事來妨礙他的小勾當,就如同那些窮凶極惡的海盜一般,他們一旦俘獲了一艘船,那麼船上不會留下一個活口。好啦,現在每分鐘都極為寶貴,如果你現在還撐得住,我們馬上就去蘇格蘭場報案,隨後我們將趕往艾津。」

大約在三小時之後,我們一起上了火車,從雷丁前往伯克郡的那個小村子。前去的人有福爾摩斯、那位不幸的水利工程師、蘇格蘭場的布雷茲特里特巡官,以及一位便衣偵探和我。布雷茲特里特在座位當中鋪展開一張本郡的軍用地圖,用圓規以艾津為圓心畫了一個圈。

「就在這裡,」他說,「這個圓圈是以該車站為中心、方圓十二英里範圍內的區域。我們要尋找的那個地方應該是在靠近這邊線的某個位置上。先生,我記得您說大約有十二英里。」

「嗯,因為馬車足足奔行了一小時。」

「您認為他們會在您昏迷時把您從那麼遠的地方送到車站附近嗎?」

「想必他們確實是這樣做的。我昏迷時恍惚間記得似乎曾經被抬起運到過別的地方。」

「我無法理解的是,」我說,「為什麼他們發現您昏迷在花園時會饒您一命?難道那個惡棍因為那位女士的求情而心軟了?」

「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我一輩子都沒見過比他更冷酷兇殘的人。」

「哦,我們很快就會把事情搞清楚的。」布雷茲特里特說,「看,我已經畫好了這個圓圈,我唯一渴望知道的是在哪一點上我們可以找到那個傢伙。」

「我想我可以指出來。」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真的嗎?就在現在?!」巡官驚叫起來,「您已經判斷出來了!那太好了,讓我們看看誰與您有著一致的看法吧。我認為在南面,因為那一帶的鄉下最為荒涼。」

「我說應該在東面。」我的病人回答。

「我認為在西面,」那位便衣偵探說,「那一帶有好幾個很寧靜的小村子。」

「我覺得在北面,」我說,「因為那一帶沒有山丘,而他沒發現馬車上過坡。」

「咳!」巡官笑著說,「看來我們的分歧還很大,意見各不相同,那麼您認為我們誰是正確的呢?」

「你們全都錯了。」

「但不可能沒人對呀!」

「哦,確實如此,你們都錯了。你們來聽聽我的觀點,」他把手指放到圓圈的中心,「這才是我們能夠找到他們的位置。」

「但那長達十二英里的路程怎麼解釋呢?」哈瑟利喘著粗氣說。

「前進六英里,再後退六英里,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您自己曾經提到過當您上馬車時,那匹馬顯得精神飽滿,毛色發亮。假如它此前已經賓士了十二英里,怎麼還能那樣有精神呢?」

「的確如此,很可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詭計,」布雷茲特里特若有所思地說,「當然,那個匪幫從事的是何種性質的犯罪也就昭然若揭了。」

「那當然是明擺著的了。」福爾摩斯說,「他們是大規模製造假幣的罪犯,他們使用的那台機器是用來鑄造合金來代替白銀,目的就是製造假銀幣。」

「我們注意這伙狡猾至極的壞蛋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巡官說,「他們一直在大批量鑄造面值半克朗的假硬幣。我們甚至已經追蹤他們到了雷丁,但從此就斷了線索,因為他們使用了很多方法來隱藏自己的行蹤,這也說明他們絕對是慣犯。但到了現在,幸虧有這個僥倖的機會,他們是插翅難逃了。」

但這位巡官還是錯了,這些罪犯看來目前還不會落入法網。當我們乘坐的火車駛進艾津車站時,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濃煙,在附近的小樹叢后滾滾升起,猶如一片碩大無比的駝鳥毛懸挂在美麗的天空中。

「有房子失火了嗎?」當火車鳴笛開進車站時,布雷茲特里特問道。

「對,先生。」車站站長答道。

「什麼時候著火的?」

「我聽說是昨晚起火的,先生。但是火越燒越大,現在那裡已經成了一片火海。」

「那所房子是誰的?」

「是比徹醫生的。」

「告訴我,」工程師插了一句話,「比徹醫生是位德國人,極為瘦削,長著又長又尖的鼻子,是嗎?」

站長大笑起來:「您錯了,先生,比徹醫生是位英國人,是我們教區內穿著打扮最考究的人。據我所知,確實有位先生與他居住在一起,那位先生是位外國人,身上有病,但看起來即便你請他吃上好牛排,他都不會感到油膩的。」

還沒等站長的話說完,我們就已匆忙朝失火的方向跑去。這條路直通低矮的小山頂部。那裡有一座極為高大的,用白灰粉刷的房子。現在它的每扇窗,每道縫隙都在向外噴吐火舌,前面的花園當中有三輛救火車正在徒勞地救火。

「就是這裡!」哈瑟利異常激動地喊道,「看這條沙石路!那裡就是我躺過的薔薇花叢。那第二扇窗就是我跳下來的地方!」

「那麼,」福爾摩斯說,「看來您至少已經報了仇。應該是油燈被那台機器壓碎時點燃了旁邊的木板牆。而他們為了追殺你,沒能及時發現起火,最終導致火災一發不可收拾。您現在可以仔細看看這裡的人群當中有沒有昨晚的那幾個人。但我擔心他們現在已經逃出一百英里以外了。」

福爾摩斯的擔心果然成為了現實。從那天起,那位漂亮而好心的女士,那位陰險、兇狠的德國人,還有那位講究的英國人,都再也沒人看到過他們。當天清晨,一位農民看到一輛馬車搭載著幾個人與幾隻沉重的大箱子,朝雷丁方向飛速駛去。但這些亡命徒此後就銷聲匿跡了,甚至連福爾摩斯這麼聰明的人,都無法找出他們的蹤跡。

消防隊員們在救火過程中感到極為困惑,因為這房子的格局太詭異了,而當他們在三樓的窗台上發現一截剛被砍下不久的大拇指時,更讓他們感到極度不安。大約在夕陽西下時,他們才終於撲滅了大火。但這棟房屋也已經被徹底燒毀了,甚至除了少量氣缸與鐵管以外,那位工程師曾為其付出巨大代價的那台機器,都沒能留下遺迹。我們在一間附屬的外屋之中發現了大量的鎳錠和錫錠,但沒能找到假幣。這也解釋了農民看到他們離去時要攜帶幾個大箱子的原因。

如果不是那塊鬆軟泥土上留下了清晰的腳印,那位水利工程師是怎樣從花園裡被送到他醒來時的那個樹叢中,可能將是一個永遠的謎團。從腳印判斷,他是被兩個人抬過去的。一個人的腳非常小,另一人的腳卻很大。總的來說,也許是那位講究的英國人還沒有像其同夥那樣喪盡天良,或是膽小不敢殺人,於是他幫助那位女士將喪失知覺的水利工程師抬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當我們返回倫敦時,那位工程師沮喪地說:「唉,這對我而言真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我永遠失去了大拇指,失去了那五十畿尼的酬勞,而我得到了什麼呢?」

「經驗!」福爾摩斯笑著回答,「您應該明白,間接地說這應該是有價值的:這事一旦傳揚出去,那麼在以後的日子裡,您的事務所可以獲得很好的聲譽。」

綠玉皇冠案

一天清晨,我站在向前凸出的窗前俯瞰街上的風景。我說:「福爾摩斯,看那兒,有一個瘋子正朝這裡走來。他家裡人竟然會允許他獨自上街,真的讓人感到可悲。」

我的朋友懶散地從扶手椅中站起身來,兩手插進晨衣兜里,從我背後向窗外望去。這是一個非常晴朗而清澈的二月清晨。地上還鋪著昨天降下的一層皚皚白雪,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發光。貝克街馬路中心部分的雪被來往車輛輾上了一條條灰褐色的輪胎印,但兩旁的人行道上堆放的高高雪堆依然像剛落下時一樣潔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經被仔細清掃過,但依然非常滑。因此路上的行人要比平時稀少很多。事實上,從大都會車站方向走到這邊的人,除了這位孤獨的先生以外,就再沒別人了。這位先生的古怪行為自然引起我的注意。

這個人約有五十歲的年紀,身材很是魁梧,臉龐厚實,儀錶出眾,相貌不凡。他的穿著雖然色澤較為暗淡,但依然顯得奢華而時髦,他身穿黑色大禮服,頭戴一頂富有光澤的帽子,腳穿式樣很雅緻的,帶有綁腿的棕色高筒皮靴,褲子剪裁很考究,是珠灰色的。但是他的舉止與他典雅考究的衣著、儀錶相比,卻讓人感到荒唐可笑。因為他正在努力奔跑,偶爾還小小地蹦跳幾下,好像是一位異常疲憊的人不習慣自己的狀態而不斷跳躍一樣。當他奔跑時,雙手痙攣性地上下揮動,腦袋搖搖晃晃,因此讓他的面部出現了嚴重抽搐,顯得很難看。

「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啊?」我不禁要問,「他是在查看那些房子的門牌號碼嗎?」

「我相信他來這兒是為了找我們。」福爾摩斯搓著手說。

「來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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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懸念袖珍館(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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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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