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5)
第二十三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5)
三個同姓人
魔鬼之足
我和我的老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常常在一起經歷一些奇怪或者有趣的事情,這些事都值得我去記錄,但他卻並不這樣認為,他不願把這些事情公之於眾,這讓我頗感為難。他那不願流俗、內斂沉悶的性格讓他厭惡別人的讚揚。每當案件圓滿結束,他把自己的破案報告交給所謂的官方人員,然後裝出一副笑臉以便傾聽那些人虛情假意的祝賀時,他都會由衷地感到好笑。我的老朋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儘管如此,我還是把一些發生在極少數幾件案子里的有趣的材料獻給讀者。有幾次冒險事件,我都參與其中,這是只有我才有的經歷,但我還需要考慮周全,儘可能地保持沉默。
這件意外的事情發生在上星期二,一封福爾摩斯發來的電報讓我頗感意外——他從不寫信,只要還有地方能夠發電報——電文是這樣的:
也許那件十分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可以告訴讀者了。
我很奇怪,很難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對往事的情感能夠令他重新對這件事情引起注意,也可能是來自某種原因的奇思妙想讓他要我公布此事。我當機立斷,翻出以前的筆記,也許他會很快發來第二封阻止我這樣做的電報。案件的主要內容都在筆記上記載著,相信讀者會很願意知道這一切。
1897年的春天,沒日沒夜的操勞讓福爾摩斯那近乎鐵打的身體也漸漸難以支持,而且他平時並不怎麼注意這些,因此健康開始遠離他。3月份的時候,哈利街的穆爾·阿加醫生——改日再談他是如何認識福爾摩斯的戲劇性情節——用命令的語氣告誡福爾摩斯必須放下他手頭上所有的案件,進行一番徹底的休息,以防止突然垮掉。在這之前,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不過,這次出於對將來工作的考慮,他還是聽從了醫生的勸告,決定換換環境。就這樣,在那個初春,我們成了一所位於科尼什半島盡頭、波爾都海灣附近的小別墅的住客。
在這個安靜祥和的地方,我的病人的惡劣心情得到合適的舒散。在一處綠草如茵的海岬上有一座白色的住宅,從面對海的窗口往下瞧去,整個海灣的相當險要的半圓形地勢都能看見。在這裡,海船失事常有發生,黑色的懸崖和被海浪扑打的礁石包圍了這裡,無數海員都在這裡喪生。北風吹起的時候,海灣又平靜又隱蔽,許多深受風浪侵襲的船隻紛紛來這兒停歇避風。
有時候風向突然猛轉,襲來的是西南風,拖曳著的鐵錨,背風的海岸,都在這白浪中作最後無謂的掙扎。這個時候,有經驗的海員都遠遠逃離這個兇險的地方。
雖然在陸上,我們的周圍卻和海上一樣陰沉。這附近都是看不到頭的沼澤地,陰暗潮濕,偶爾有一座教堂的鐘樓出現,一看就知這曾是一處古老的鄉村。沼澤地的周圍,經常會有早已湮沒消失的某個民族所遺留的痕迹。這奇異的石碑,埋葬著死者骨灰的土堆,以及活躍在史前戰爭的奇形怪狀的武器成了它唯一遺留下來的記錄。這個地方散發出的神奇魅力,以及它特有的不為人知的民族不祥氣氛,都深深地感染了我的朋友。很多時候,他都在沼澤地上長時間地散步,一個人沉思。他對古代的科尼什語也充滿了興趣。據我所知,他作過這樣的推斷,那就是科尼什語和迦勒底語差不多,做生意的腓尼基人成了語言傳播的媒介。他已經收到並研習了一批語言學方面的書籍,以此來對這一論題進行研究。然而,還是有事情突然發生,這事情讓我發愁,卻令他由衷地高興起來,因為即使在這樣一個接近夢幻的地方,我們還是再次陷進了一個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口的複雜事件之中。我們因為緊張的工作而從倫敦趕到這裡放鬆,而這件事卻更緊張,更吸引人,更加神秘。這件事嚴重影響了我們簡單的生活和平靜的養生規律。這一系列事件不僅震驚了康沃爾,也令整個英格蘭西部地區深感震驚。當時這個所謂的「科尼什恐怖事件」應該為許多讀者所知,儘管倫敦報界的報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雖然此時已是十三年後,我還要把這一不可思議的事件公之於眾。
我曾提到過,康沃爾這一帶地方有零落的村莊以及分散的教堂鐘樓。其中特里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就是距離這裡最近的,在那個村子,周圍幾百戶小屋包圍著一個長滿青苔的古老教堂。朗德黑先生就是這個教區的牧師,同時還是一個考古學家。也因此,福爾摩斯才和他熟識起來。這個中年人儀錶堂堂,性格也十分和藹可親,學問豐富,而且對當地情況了如指掌,我們得到他的邀請,去他的教區住宅喝茶,在這裡,我們還認識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他是一位自食其力的紳士。他是牧師那座大而分散的住宅里的幾個房間的租客,牧師也因此增加了微薄的收入。單身的牧師當然也歡迎這種安排,雖然這位房客和他有很大不同。又瘦又黑的特雷根尼斯先生戴著副眼鏡,他彎著腰,總是讓人感到他的身體有些畸形。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那次短暫的拜訪充斥著牧師的喋喋不休,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沉默的房客,愁容密布,獨坐一邊,眼神閃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3月16日是星期二,用過早餐之後,福爾摩斯和我坐在一起抽煙,然後打算到沼澤地進行一次每天例行的散步時,突然這兩個人造訪了我們住的地方。
「福爾摩斯先生,」牧師激動地說,聲音有點顫抖,「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奇怪而又悲慘的事情,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您恰巧在這裡,也許這是天意,整個英格蘭,您才是我們需要的人。」
看著這位破門而入的牧師,我的眼神並不友好,但福爾摩斯站了起來,把煙斗從嘴邊抽了出來,這神情,就像是一隻非常能幹的獵犬聽見了呼喚它的聲音。他指了指沙發。那個心驚膽戰的來訪者和他那神情急躁的同伴靠在一起坐在沙發上。看起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要比牧師更鎮定一些,可那雙瘦削的手不停地抽搐著,黑色的眼珠發著亮光,這表明他也同牧師一樣。
「我們到底誰先說?」他問牧師。
「嗯,到底是什麼事?應該是你先發現的吧,我想牧師也是聽你說的。那就你先說吧。」福爾摩斯說道。
我先看了看牧師,他身上的衣服是急忙穿上的。而他旁邊坐著的那位他的房客,卻衣冠整齊。幾句十分簡單的推論就讓他們對福爾摩斯驚嘆不已,我倒是覺得很好笑。
「還是讓我先說說吧,」牧師說道,「我說完您再看看是否需要特雷根尼斯先生講更詳細的情況,還有我們是不是還不急於馬上趕往這樁怪事的事發現場。事情是這樣的,昨天夜裡,我們的朋友和他的兩個兄弟歐文和喬治,以及他的妹妹布倫達都在特里丹尼克瓦薩的房子里。這所房子就處在沼澤上的一個石頭十字架周圍。當時他們都圍在餐桌旁玩牌,興緻很好。十點鐘過後,他就從他們那裡離開了。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今天也一樣,還沒吃早餐,他就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但他還是落在了理查德醫生的馬車後面。據理查德醫生說,曾有人請他馬上到特里丹尼克瓦薩去看一個急診。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因此與他同行。等他抵達了特里丹尼克瓦薩,就發現了這件怪事。和他昨晚離開時一樣,他的兩個兄弟和妹妹仍然坐在餐桌旁,紙牌還堆放在他們面前,桌上的蠟燭已經燒到了燭架的底端。他的妹妹已經僵硬,死在了椅子上,兩個兄弟就坐在她的兩邊,時而笑,時而叫,又唱又跳,瘋瘋癲癲。三個人——一個已死的女人和兩個正在發狂的男人——臉上都被一副驚恐的神情掩蓋,那種驚駭恐怖的樣子甚至令人難以正視。除了他們家的老廚師兼管家波特太太外,還沒有任何人來過這裡。波特太太表示自己睡熟了,根本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沒動過,也沒有被翻過的痕迹。究竟是怎樣的恐怖可以把一個女人嚇死,令兩個身體強壯的男人瘋掉,這實在是很難解釋。簡單來說,就是這個情況,福爾摩斯先生,您要是能幫助我們破了這個案子,那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啊。」
最初我打算用某種方式讓我的同伴先行離開,以便重新回到我們把旅行當成目的的那種平靜之中,當看見他神情興奮、雙眉緊皺地思考時,我就知道我美好的願望落空了。他獨自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地思考這一樁讓我們不平靜的怪事。
「先讓我想想,」他最後才說道,「從你所說的事情上看,這件案子確實很詭異,性質也很不一般。那你本人去過現場嗎,朗德黑先生?」
「那倒沒有,福爾摩斯先生。因為特雷根尼斯先生一回到我們的教區住宅,就說起了那個詭異的情形,我想都沒想就和他馬上趕到這兒來了,希望您能給我們一些幫助。」
「那麼這個發生奇怪悲劇的房子離這兒有多遠呢?」
「從這個方向往內地走,還不遠,大概就在一英里內。」
「好吧,那麼就讓我們一起步行去看看吧。不過在出發之前,我還想再問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幾個必須要問的重要問題。」
特雷根尼斯從進來就一直沒有說話。不過,他那竭力抑制的激動情緒,讓我覺得他甚至比牧師的莽撞情緒要來得強烈。他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臉色蒼白,眉頭緊皺,不安地閃爍著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福爾摩斯,他那雙乾瘦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在一旁聽牧師講述他家人遭遇到的那種可怕經過時,他那蒼白的嘴唇開始微微地顫動,黑色的眼睛看起來似乎對當時的情景感到某種十分劇烈的恐懼。
「你想問什麼問題,儘管問吧,福爾摩斯先生,」他急切又快速地回答說,「這件事給我帶來非常不好的影響,不過我還是會把我所知道的都如實告訴你。」
「那把昨天晚上的詳細情況都給我說說吧,也許對我會有所幫助。」
「好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那裡愉快地吃過晚飯後,一切都像牧師所說的那樣,我哥哥喬治提議我們玩一局惠斯特牌。那時是九點鐘左右,我們坐下來開始打牌。玩了一會,我就先離開了,那時候應該是十點一刻。我走之前,看到他們都圍坐在桌邊,玩得十分盡興。」
「那時是誰送你出門的呢?」
「因為波特太太休息的時間比較早,已經回屋睡覺去了。我是自己開門出去的,後來,我又把大門關上了。走的時候,他們所在的那間屋子的窗子也是關著的,窗帘沒有放下來。今天早上我去看的時候,門窗還是那樣,我並不認為有外人曾經進去過。但是,你知道的,雖然他們還坐在原位,可歐文和喬治卻嚇瘋了,這太恐怖了;布倫達是被活活嚇死的,腦袋無力地垂在椅臂上。那間屋子裡的景象只要我還活著,就永遠也忘不了,這簡直是太恐怖了。」
「按照你所說的,這些情況是非常奇怪的,」福爾摩斯說,「我猜想,你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理由能夠解釋這些情況是怎麼回事吧?」
「魔鬼,福爾摩斯先生,我猜一定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無助而又害怕地叫喊道,「這世界上不可能會有這樣的事。一定是有一樣東西闖進了那個房間,把他們的理智之光撲滅了。人類怎麼有可能辦到這一點呢?」
「這正是我的擔心,」福爾摩斯說,「如果這件事不是人力所為,那麼我也無可奈何了。不過在此之前,在完全有證據證明這個理論之前,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來解釋這一切是合乎自然的。倒是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你們應該是分家了吧,他們住在一起,而你自己卻在別的地方另有住處?」
「你說的沒錯,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先生,分家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作了比較好的了結。我們家原先都是錫礦的礦工,那時還住在雷德魯斯,不過後來,我們為了保險起見,就把這家企業轉賣給了一家公司,得到了一筆不菲的錢,就再也不幹這一行了,所以手頭的錢還是能讓我過著不錯的生活的。我不否認,大家為了分錢,曾經有一段時間感情有點不和,不過這都已經過去了,也得到了諒解,誰都沒記在心上,現在我們還都是最好的朋友。」
「那麼現在你再仔細地回想一下,你們那天晚上一起度過的時光,在你的記憶里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想起來?仔細地想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即使是一點點線索都對我有著非常大的幫助。」
「那天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先生。」
「你親人當時的情緒是正常的嗎?」
「再好不過了,大家都玩得很高興。」
「他們的神經以前是不是有點毛病?有沒有流露出將會有危險發生的任何憂慮情緒呢?」
「沒有那回事,他們很正常。」
「你真的再也沒有什麼話能對我有所幫助了嗎?」
這時,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再次認真地思考起來。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說,「那時我們坐在桌邊,當時我是背朝著窗戶的,我哥哥喬治坐在我的對面,我們是牌伴,他面向窗戶。有一次我看他往我背後的窗戶張望,我出於好奇,也轉過頭去看窗戶。那時百葉窗還沒有放下,窗戶和門是關著的。我依稀看見窗戶外面的草地上不遠處的樹叢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移動。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動物,當時我都說不上,反正我覺得那兒肯定是有東西的。後來,我問他看的是什麼,他說他也有這樣的感覺,覺得外面有東西。我想這就是我所能說的。」
「當時你有沒有去看一下?」
「沒有,因為當時根本沒把它當一回事。」
「再後來你就離開他們了,這段時間內沒有任何凶兆?」
「根本沒有。」
「有一點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你今天早上那麼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呢?」
「因為我通常起得比較早,在早餐之前有去散步的習慣。今天一大早,我還沒來得及去散步時,醫生坐著馬車就來到了我的住處。他對我說,波特老太太叫了一個小孩兒捎急信給他。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也跟著跳進馬車,就坐在他旁邊,我們就這樣上路了。到了那裡,我們向那個房間望去。蠟燭和爐火已經燒完好幾個鐘頭了。他們三個人就這麼一直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直到天亮。醫生檢查完布倫達,宣布她至少已經死亡六個鐘頭了。沒有任何暴力的跡象。她就這麼斜斜地靠在椅子上,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喬治和歐文在瘋瘋癲癲地唱著歌,結結巴巴地在說著什麼似的,看起來就像兩隻大猩猩在手舞足蹈。看到這樣的場景,真是太可怕了,醫生的臉也嚇得面無血色,像一張白紙。他覺得有些頭暈,就倒在了椅子上,差點兒也嚇暈了過去,要我們去照顧他。」
「這真是太奇怪了!」福爾摩斯說著激動地站了起來,把一旁的帽子拿了起來,「依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到特里丹尼克瓦薩走一趟,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不能耽擱了。我承認,像這麼奇怪的案子,我確實是很少遇見的。」說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第一天早上的行動並沒有什麼大的進展。但還是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在我們剛開始著手調查時,有一件特別的事給我帶來了最不吉利的印象。一條狹窄蜿蜒的鄉村小巷通往那個發生悲劇的地點。就在我們向前面出發時,看見一輛馬車快速向我們駛來,我們往路的一旁靠去,好讓馬車過去。馬車與我們照面時,我從那扇關著的車窗看見了一張扭曲可怕的臉正在偷偷地望著我們,那睜得大大的眼睛以及緊咬著嘴唇的牙齒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一個可怕的幻影留在了我們的心頭。
「那是我的兄弟們!」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也開始發白了,「他們這是要把我的兄弟們送到赫爾斯頓去了。」
眼前的這輛黑色馬車,讓我們懷著恐懼的心理看著它遠去。隨後我們轉身向那間發生不幸的凶宅走去。
這所住宅大而明亮,是一所類似於小別墅而不像是普通村屋的房子。院子里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在科尼什暖和的氣候下,這裡已經是滿園春色了。窗子朝向花園的那個房間是起居室。據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說,那個像惡魔一樣的東西就出現在這個花園裡,然後在頃刻之間就把這兩兄弟嚇瘋了。福爾摩斯沿著這個花園漫步沉思,沿著那條小路細細地巡視,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走進了門廊。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是多麼專心致志,就連澆花的水壺都把他絆了一跤。我們的腳和花園小徑都被翻倒的水壺裡的水浸濕了,可他卻渾然不覺。進了主屋,那位在一個小姑娘的協助下料理所有家務的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被我們恰好遇見。對於福爾摩斯提出的問題,她都作了認真的回答。據她回憶,那個晚上,她確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最近她的東家情緒都非常不錯,但也很少像當晚那樣高興。因此今天早上,當她一進屋看到那三個人圍在桌旁的可怖的樣子時,她馬上嚇得暈倒了。等她悠悠轉醒后,隨即打開了窗子,把早上的空氣放進來,然後跑到外面的小巷裡,打發了一個村童去找醫生。如果我們還打算看看那個死去女人的屍體,盡可以去樓上的床上去看。她找了四個身體強壯的男子把那兄弟二人丟進了精神病院的馬車。這個屋裡,她一天都不想多待,當天她就打算回聖伊弗斯的老家去。
我們上了樓,去看屍體。能看出來,雖然布倫達·特雷根尼斯小姐已近中年,但仍是一位相當標緻的女郎。雖然死了,但她那張清秀的臉龐依然俊俏,只是那種驚恐的表情還遺留在臉上,而這也成了她死前最後的一個表情。我們很快就離開了她的卧室,下樓來到這起悲劇發生的起居室。爐柵里還殘留著隔夜的炭灰,四支已經燃盡的蠟燭還在桌上放著,紙牌散了一桌子。椅子已經被挪到了牆壁邊上,其他的一切仍與頭天晚上無甚分別。福爾摩斯來回地在室內走動。三把椅子他都會坐上一坐,拖動一下椅子然後又把它們放回原處。他在計算著每個位置能看到的花園的範圍,接著他又檢查了地板、天花板以及壁爐。然而,我還沒有發現他那種特有的兩眼發亮、雙唇緊閉的神情。只要這種神情一出現,我就會知道,這傢伙已經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光亮。
「生火幹嗎?」他忽然問道,「每個春天的夜晚,他們都會在這間小屋裡生火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隨即解釋說,那天夜裡冷而潮濕,所以他來之後就把火生了起來。「您問這個幹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他接著問道。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一隻手按在我的胳膊上。「華生,我現在接受了你的指責,我想我應該繼續研究你常常指責我的煙草中毒,」他繼續說,「先生們,你們要是不介意,我們打算立即回到我們的住宅,我想這裡已經沒有什麼新線索值得我們注意了。我要把今天遇到的情況好好捋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如果有什麼進展,我會通知你們的。好了,祝你們早安。」
回到度假的別墅沒多久,福爾摩斯就不再生活在他那專一的沉默中了。他在靠椅里蜷縮著,煙草的青煙冒了出來,他那憔悴而又嚴肅的面孔就籠罩在煙里,兩道濃眉深鎖,兩隻眼睛看不到底。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了煙斗,跳了起來。
「這樣不行,華生!」他笑了起來,「我們還是沿著懸崖走走吧,尋找一些火石箭頭。也許尋找火石箭頭比尋找這問題的線索更加重要。材料不夠卻胡亂猜想,就像是一部空轉的引擎,遲早要轉成碎片。大海、空氣、陽光,還有耐心,放心吧,華生,一切都會有的。」
「讓我們靜下心來仔細想想我們的境況吧,華生,」我們沿著懸崖向前走著,他對我說,「已經了解的情況我們要緊緊抓住,這樣的話,一旦有了什麼新的情況,我們馬上就能和已了解的對上號。我想,我們都不會把這當成是魔鬼對世人的驚擾。這種想法應該被我們完全排斥掉,這樣我們的工作才能繼續下去。應該是這樣的,三個人一定遭到了某種並不一定有意的人類動作的襲擊。我能找到充分的根據。但是,這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呢?按照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說的情況,這應該是在他離開房間后不久就發生的。這一點十分關鍵。假設這件事發生在他走後的幾分鐘內,當時牌還在桌上,他們平時睡覺的時間已經過了,可他們卻沒有改變位置,椅子也沒有被推到桌子下面。也就是說,這件事他前腳走後腳就發生了,不會晚於昨晚的十一點鐘。
「那麼,我們接下來的行動就該是想辦法查一下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昨晚離開后都幹了些什麼。這沒有什麼困難的,而且相當可信。你應該知道我的方法,你還記得我笨手笨腳地把澆花水壺絆倒的樣子嗎?我通過這種方法得到了他的腳印,腳印就印在潮濕的沙土路上,真不錯,昨天晚上的路也很潮濕,這個腳印的標本能讓我們從別人的腳印中鑒別出他的,這樣我們就能斷定他的行動,這不難。看起來,他應該是快步朝著牧師住宅的方向走去的。
「當時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說他並不在現場,而是一個從外面來的人把玩牌的人驚動了,那麼,這個從外面來的人我們又如何證實呢?那種恐怖的景象又是如何製造的呢?波特太太應該不會有什麼關係,她是無辜的。難道有人特意爬到了花園的窗口上,然後製造了一些恐怖的效果,把那些看到的人都嚇瘋了,有這方面的證據嗎?我們得到的唯一的這方面的想法就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的。他哥哥看到花園裡有動靜也是他說的。這很奇怪,那天晚上下著雨,外面很黑。如果有人要嚇唬他們這幾個人,他只能在別人沒發現他時就緊貼在他們的玻璃上,而且沒有腳印的痕迹。我想象不出來的是,外面的人是如何讓屋裡的人產生那種極其恐怖的印象,而且這種相當麻煩的奇異舉動的動機我們也毫不知情。你應該能知道我們此刻的困難吧,華生?」
「應該是再清楚不過了。」我直接回答說。
「不過,如果多一點兒材料,或許這些困難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無法排除,」福爾摩斯說,「華生,你那內容廣泛的案卷派上用場了,你應該能找到一些差不多的案卷吧。現在,我們先不要管這個案子了,等到更加確切的材料出現了再說。這個早上還沒過去,我們接下來就對新石器時代的人作一番追蹤吧。」
或許我應該對福爾摩斯聚精會神思考問題時的毅力作一番談論,但那個康沃爾春天的早上,整整兩個鐘頭,他和我說的僅僅是石鑿、箭頭和碎瓷器,而且看起來輕鬆而愉快,好像等著他揭露的險惡的秘密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對此驚奇不已。下午的時候我們回到了住所,才發現一位來訪者已經在等著我們。我們的思路立刻被他帶回到那件要辦的事情上。我們兩個人都知道這個來訪者是誰。高大魁梧的身材,滿是皺紋的嚴峻的臉鑲嵌了一對兇狠的眼睛,鷹鉤鼻子,花白的頭髮差不多都要擦到天花板上了,腮邊還留著金黃色的鬍子——帶有煙斑的嘴唇附近的鬍子是白的,這些特徵,無論在倫敦,還是在非洲都一樣為人們所熟知,因為這個高大的形象只有一個人具備,他就是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列昂·斯特戴爾博士。
我們早就聽說他來到了這一帶,甚至有一兩次我們還曾在鄉間路上看到過他那高大的背影。他當然沒有向我們接近,我們也沒有走近他,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個人喜歡隱居。在旅行的間歇期,他往往都會在布尚阿蘭斯森林裡的一間小房子里住著,只有書堆、地圖堆和孤獨陪伴著他,自顧自地滿足他那極其簡單的慾望,別人的事情他極少關注。因此,當他嘴裡發出熱情的聲調,並詢問福爾摩斯在那一神秘事件方面是否有進展時,我幾乎愣住了。
「郡里的警察真是沒用,」他說,「但是,經驗豐富的你應該能作出一些可以想得到的解釋了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當成知己,我常在這裡來來往往,對特雷根尼斯一家十分熟悉——其實我母親也是科尼什人,如果從我母親算,他們還可能是我的遠房親戚。我為他們的不幸遭遇感到震驚。我本來的計劃是要趕去非洲,我甚至已經到了普利茅斯。可今天早上就聽到了這個消息,結果只好一路趕回來打聽些情況。」
福爾摩斯把頭抬了起來。
「這樣就該把船期誤了吧?」
「沒關係,還有下一班。」
「哎喲!你可真是看重友情啊。」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是遠親。」
「這樣啊——你母親的遠親。你的行李已經在船上了吧?」
「倒是有幾樣行李在船上了,不過主要的還在我住的旅館里。」
「噢,這樣,可是,《普利茅斯晨報》應該不會登這件事吧?」
「這倒沒有,我是收到的電報。」
「請問這封電報是誰發來的?」
一絲陰影閃過了這位探險家那瘦削的臉。
「你可真有尋根究底的精神啊,福爾摩斯先生。」
「工作所需。」
斯特戴爾博士定了定神,馬上又恢復了平靜。
「不妨告訴你吧,」他說,「電報是牧師朗德黑先生髮來的。」
「十分感謝,」福爾摩斯說,「也許我應該這樣回答你提出的問題:這一案件的主幹我還未能想清楚,不過,某種結論我還能夠得出,但還無法給出更多的說明。」
「那麼,你已經有了具體的懷疑對象了,那麼這個結論想來你不至於不願意透露一下吧?」
「不,這的確是很難回答的。」
「這樣,看來我是浪費自己的時間了,那就告辭了。」這位著名的博士一臉掃興地走出了我們的住宅。幾分鐘后,福爾摩斯就跟上了他。一直到晚上,福爾摩斯才步履拖沓,臉色憔悴地回來。一看即知,他的調查並沒有取得更多進展。他看了看一封早就等著他的電報,然後把它扔進了壁爐。
「電報來自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館,華生,」他解釋說,「在牧師那裡,我得知了這家旅館的名字,於是我拍電報去,查了一下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是否說了實話。結果,他昨晚確實就在那個旅館度過,而且已經把部分行李放在船上送到了非洲,自己則趕到這裡了解情況。對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華生?」
「這事情應該和他有很大的利害關係。」
「利害關係——應該沒錯,我們還缺一條線索,這條線索很有可能讓我們把這團亂麻理清。振作一點,華生,我們還沒掌握全部材料,一旦掌握了,那困擾我們的問題就都會迎刃而解了。」
福爾摩斯的願景多久才能看到,奇特而險惡的新發現將會為我們的調查打開一條怎樣的嶄新出路,這一切的一切,我都沒有想過。第二天早上,我還在窗前剃鬍子的時候,嗒嗒的馬蹄聲就從窗外傳了進來。我抬頭一看,一輛馬車從遠處賓士過來,然後停在了門口。我和福爾摩斯共同的朋友——那位牧師——突然跳出了車子向花園跑來。此時福爾摩斯已經把衣服穿好,於是我們馬上走過去迎接他。
我們的朋友已經激動得說不清話了。最後,他還是氣喘吁吁地敘述出了那個可悲的故事。
「魔鬼把我們纏住了,福爾摩斯先生!魔鬼已經纏住了我這個可憐的教區!」他大喊著,「妖法是撒旦親自施展的!我們誰都無法逃出他的魔掌了!」他手忙腳亂,十分激動。如果不是臉色蒼白和眼神恐懼外,他的樣子倒是十分滑稽。直到最後,他才說出了可怕的事情。
「昨天晚上,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也死了,和那三個人幾乎沒有區別。」
福爾摩斯頓時站了起來,神情有些緊張。
「你的馬車能帶上我們兩個嗎?」
「沒問題。」
「華生,早餐我們沒時間吃了。朗德黑先生,我們聽你的話去執行。快走,趕在現場還沒有遭到人破壞前到那兒。」
牧師的這位房客租用了他住宅的兩個房間,上下樓各一間,兩個房間都是在樓的一個角落裡。樓下的這間是很大的起居室,樓上面的那間是卧室。無論是從哪間房望出去,都能看見一個打槌球的草地一直伸到窗前。我們趕到時,醫生和警察還沒有來,因此現場保持得相當完好,完全沒有被人動過。這是三月多霧的一個早晨。請先讓我仔細地描繪一下我們所看見的景象,這些印象讓我永遠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我們來到這間房裡,頓時讓人覺得氣氛恐怖而陰沉,屋裡十分悶熱。那個先進屋的僕人去推開了窗子,讓新鮮空氣進來,不然這裡更加令人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房間正中的一張桌上還燃燒著一盞還冒煙的燈。死者就靠在桌旁,頭靠在椅子上,那些鬍子依然稀疏卻豎立著,死者的眼鏡這時已推到前額上,那黝黑而消瘦的臉看向窗口。他的臉因恐怖而扭曲得不成形了,這個死狀與他死去的妹妹姿勢一樣。他也四肢痙攣,雙手的十指緊緊握在一起,看起來是死於極度的恐懼。衣著還算完整,但是有一些跡象說明他是在慌亂中匆忙穿好衣服的。種種跡象讓我們了解到,他當時已經上床休息了。他死亡的時間應該在凌晨。
看到福爾摩斯在走進那所住房那一刻發生的突然變化,你就會知道雖然他表面上很冷靜,內心卻充滿活力了。這時候他看起來非常緊張而又十分謹慎,眼睛十分有神,面孔是那麼嚴肅,身體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他一會兒到外面的草地上察看,一會兒又從窗口鑽進屋子裡,一會兒在房間四周細細巡查,一會兒又回到樓上的卧室,就像一隻獵狗一樣在尋找任何有關的線索。他快速地在卧室里看了一遍,然後走到窗子下拉開窗戶。這一系列的動作之後,他好像又被什麼新的事物所吸引,感覺非常興奮,這時他向窗外探出身體,對著外面大聲歡叫。然後,他來到樓下,從沒關的窗口鑽出去,躺在草地上,接著又站起來,回到屋裡。他精力充沛的樣子,就像獵人尋找到了他的獵物一樣。屋裡那盞燈很常見,他作了仔細檢查,又量了燈盤的尺寸。還用放大鏡把蓋在煙囪頂上的雲母擋板作了徹底的檢查;煙囪頂端外殼上的灰塵被颳了下來,小心地裝進信封,就夾在平時他的筆記本里。最後,當看到醫生和警察在這裡出現時,他喊牧師過來。來到了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興奮,因為我的調查並不是毫無結果,」他說道,「我現在還不能同那些警官討論此事,不過,朗德黑先生,你要是能替我向那些警官致意,並請他們注意卧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燈,我將會感激不盡。卧室的那個窗子是關鍵,還有起居室的燈也是關鍵,如果把兩者聯繫起來,就能很快地得出結論。那時如果警方還想進一步了解這些情況,請你讓他們在我的住所和我見面。華生,我們現在去別的地方看看,或許也會有所發現呢!」
也許是警察對於私人偵探的插手深感不滿,也有可能是警察有自己辦案的途徑,總之,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接下來的兩天里警察根本沒能為我們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福爾摩斯基本把這段時間都花在在小別墅里抽煙和空想上。剩下的時間,他基本上都一個人在村裡散步,等他從外面回來,幾個鐘頭都過去了,回來后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倒是我們做過的一個實驗,讓我對他的調查情況重新燃起了希望。他買了一盞和發生悲劇的早晨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那個房間里一模一樣的燈。在這盞燈里,他裝滿了牧師家裡常用的那種油,然後他相當仔細地記錄燈火熄滅的時間。他還做了另外一個實驗,這個實驗讓人難以忍受,但卻令我永生難忘。
「華生,你記得嗎,」他在一個下午對我說,「我們這幾天雖然接觸到了很多不同的見聞,但有一點卻是它們的共同之處。我們進入每個作案房間的人都會感到一種特殊的氣氛。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曾經把他最後一次到他哥哥家裡去的情景向我們描述過,其中包括醫生一進到屋子裡就在椅子上倒下了。你不記得了嗎?現在,就讓我先為你解答這個疑問吧。我想是這樣的:女管家波特太太曾經對我們說過的話你應該記得吧,她說她剛走進屋裡也一下子昏倒了,醒來后她才打開了窗子。在第二起關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亡的案子里,你應該還會記得,我們剛剛走進屋子裡時也立刻感到悶得厲害,當時僕人已經把窗子打開了。後來我作了調查,那個僕人感到身體不適,馬上去睡覺了。這說明什麼,華生,這些事實都是非常有意義的,這就證明在兩處作案的地點都包含有毒的氣體,而且兩處作案的屋子裡都有同樣的東西在燃燒——爐火和燈。爐子是必須要燒的,可是點燈——我們比較一下耗油量就知道了——已經是白天了,為什麼還要點燈呢?從點燈,到悶人的氣體,再到那幾個發瘋或者死亡的不幸的人,這三件事必然存在著某種聯繫。這應該很清楚了吧?」
「看起來確實如此。」
「我覺得這至少應該是一種相當有用的假設。有了這個假設,我們再想一下,兩個案子中所燒的同一種東西放出了某種氣體,這種氣體是有毒的。好的,在第一案中,這種東西應該在爐子里,當時窗子關著,爐火的煙霧自然會擴散到煙囪里,煙的濃度降低,中毒情況也就相對於第二案輕一些,因為在第二個案子的屋子裡,煙霧根本無法擴散。兩案的結果也證實了我說的情況,第一個案子里,女的死了,男的只是精神錯亂而已,這也許是因為女性對毒氣更加敏感。但兩個男人究竟是短時間精神錯亂還是永久性精神錯亂顯然都和毒藥產生的毒氣有直接關係。在第二個案子里,毒氣產生了足夠的作用。因此,這幾個人或瘋掉或死掉都是由燃燒而放出的毒氣所致應該是可以肯定的。
「這一系列推斷在我的腦海里產生后,我當然需要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房間里得到證實,找一下有沒有這種東西殘留下來的痕迹,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那個油燈的防煙罩或雲母罩。果不其然,在那上面我真的發現了一些灰末,而且在燈的邊緣我還找到了一圈並沒有燒完的褐色粉末。也許當時你已經看到了,我取了這些東西的一半放進了信封。」
「為什麼是一半呢,我的朋友?」
「華生,你要知道,我可不想自己的行動影響官方警察的動作。我發現的證物我都會留給他們一些,雲母罩上還有毒藥,就看他們有沒有明辨的能力找到。好了,我們現在可以點燈了,不過最好把窗子打開,兩個如此有價值的公民可不能就這樣送掉性命。請你離打開的窗子近一些,在靠椅上坐著,如果你是一個聰明人就不會參加這個實驗。但是,你會參與到底的,是吧?我覺得我還是很了解我的華生的。這把椅子我就放在你的對面,到時我們兩人要面對面地坐著。讓毒藥離你我有差不多的距離。房門半開著就行,你要看著我,我也要看著你。只要沒有危險出現,這個實驗最好進行到底。你明白了嗎?好的,我現在把剩下的藥粉從信封中倒出來,然後放進點燃的燈里。好了,就這樣!華生,我們馬上坐下來,看看究竟會產生什麼情況。」
很快就有事情發生了。我剛剛坐下,一股極濃的麝香氣味就飛進了我的鼻孔,這氣味十分微妙卻令人作嘔。第一陣氣味襲來,我就開始控制不住我的腦筋和想象力了。我的眼前被一片濃霧覆蓋,但我還有意識,這種黑煙雖然無法看清,但它卻向我受驚的理性兇猛衝擊,在黑煙里,宇宙間的一切恐怖至極的、怪誕而不可思議的邪惡東西都出現了。濃黑煙雲的邊緣遊盪著幽靈,每個幽靈都造成一種威脅,似乎在預示著某些東西的出現。門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我根本無從知曉的人影,我的心幾乎要炸裂了,我被一種極其陰冷的恐怖控制住了。我感到自己的頭髮全部豎立起來,眼睛向外凸著,口大張著,舌頭又麻又硬,腦子裡翻來覆去,什麼東西似乎被折斷了。我試圖呼喊,但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成了一陣嘶啞的喊叫,離我異常遙遠,根本不屬於我。就在此時,我的想法告訴我要跑開,我馬上衝出了那令人無限絕望的黑煙。我看到福爾摩斯的臉因恐怖而變得蒼白、僵硬而呆板,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模樣。這一景象瞬間就把我拉回了現實,給了我求生的力量。我一下子甩開椅子,跑過去拽住了福爾摩斯。我們倆就這樣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門。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我們躺在了屋外的草地上,直到這時,那股曾經困擾我們的地獄般的恐怖煙雲才漸漸被明亮的陽光穿透。我們的心靈漸漸從黑煙中逃離出來,就如同霧氣一點點從山水間消失一般,平靜和理性重新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就這樣坐在了草地上,開始擦我們又冷又濕的額頭。滿懷憂慮的我們互相望著,端詳著這場歷險留給我們的最後痕迹。
「說真的,華生!」福爾摩斯說出話來,聲音還是顫抖的,「我必須對你致謝和道歉。哪怕是對我自己來說,這個實驗都並不可取,對朋友來說,這個決定更是有失斟酌,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是知道的,」我有些激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對福爾摩斯的內心產生這樣深刻的了解,「我能夠協助你就已經十分高興了,這是我的榮幸。」
很快,那種既幽默又挖苦的神情就恢復在了他的臉上,這種態度應該是他周圍的人們所熟知的。「親愛的華生,我們兩個人發瘋可是不值得的,」他說,「我們準備進行這個野蠻的實驗時,那個誠實的觀察者估計就已經把我們當成瘋子了。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突然而猛烈的效果我並沒想到。」他馬上跑進屋裡,然後又跑了出來,那盞還在燃燒著的燈出現在他手上,手臂直直地伸著,以便燈能盡量地遠離他。然後他把那盞燈直接扔進了荊棘叢里。「這屋裡必須要換換空氣了。華生,現在你應該不會再對這兩個案子的發生有任何懷疑了吧?」
「確實如此。」
「可是,那個起因卻還是個謎團。走吧,我們去那個涼亭討論一下。那該死的東西似乎還在我的喉嚨里卡著。我覺得有一點必須要承認,這些都表明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這傢伙乾的。他應該是第一個案子的製造者,雖然他成了第二個案子的受害者。我們首先記住,這個家庭鬧過糾紛,儘管後來和好了,但糾紛究竟到了怎樣的程度,和好后又如何了,我們都難以預測。但每當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那張狡猾的臉出現在我眼裡,看到那兩隻躲在鏡片後面的陰險的小眼睛,我就不會把他當成是一個性情溫厚的人。不,他絕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你好好記著,他曾和我們說過花園裡的動靜之類的話,那準是為了引開我們的注意力,悲劇的真正起因就會被我們忽視掉。他的一切用心都是為了把我們引入歧途。最後要說的,如果不是他自己離開房間時把那些藥粉扔進火里,那還能有誰呢?他一離開事情就發生了,如果還有別人進到屋子裡,屋內的人必然會馬上站起來。更何況,寧靜的康沃爾的人們很少會在晚上十點之後出門做客。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說,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最大的嫌疑犯。」
「如果這樣,那他是自殺的嘍!」
「嗯,華生,也許從表面上看,這種假設確實有一定的道理。既然給自己的家裡帶來這樣大的災難,那麼這個人一定會自感有罪,為悔恨而自我毀滅也還說得過去。可是,卻有理由把這一假設完全推翻。因為幸好,有個英格蘭人了解了這一切。我已經安排好了。今天下午我們就能在他的口中得到實情。啊!他來得真早。這邊走,列昂·斯特戴爾博士。室內剛剛做了一次化學實驗,那間小房子可太不適合接待你這樣的貴客了。」
花園的門被打開的聲音傳了過來,高大威嚴的非洲探險家的身影馬上出現在小路上。他微微吃驚,轉身朝我們坐著的涼亭走了過來。
「福爾摩斯先生,是你請我來的吧,大約在一個鐘頭前我收到了你的信。我到了,可我還不知道我遵命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
「也許分手之前我們會把整個事情澄清的,」福爾摩斯說,「你能以禮相待,光臨舍下,我真的十分感激。室外接待多有不周,還請原諒。我的朋友華生和我很快就將為《科尼什的恐怖》的文稿添加最新的一章,我們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清新的空氣。既然那件我必須要討論的事情可能和你本人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所以在一個沒有人偷聽的地方談談還是很有必要的。」
探險家把雪茄從嘴裡取了出來,面孔鐵青地盯著我的同伴。
「我不清楚,先生,」他說,「我和你要談的事情能有什麼密切的關係。」
「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死。」福爾摩斯說。
幾乎在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此時是全副武裝的。斯特戴爾那張本就猙獰的面目刷地變得緋紅起來,兩眼直瞪著,額上的青筋全部都鼓了起來。他拳頭緊握著沖向了我的同伴,但很快又停了下來,竭力讓自己恢復最初那種冷酷而僵硬的平靜。但這種樣子要比他火冒三丈時更讓人覺得危險。
「大多數時候我都和野人為伴,法律對我束縛不大,」他說,「我就代表法律,這是我已經習以為常的事情了。福爾摩斯先生,這一點你要謹記,我還沒打算加害於你。」
「我也一樣,斯特戴爾博士。我可以仔細想一下,雖然這一切我都知道,但現在我先找的是你可不是警察。」
斯特戴爾坐了下來,喘著粗氣。他退縮了,也許這是他冒險生涯的第一次。要知道,那種胸有成竹的態度具有無法抗拒的力量。在福爾摩斯面前,我們的客人終於緊張了起來,兩隻手一會兒放開一會兒緊握。
「你這是要幹什麼?」他接著問道,「如果你打算恐嚇我,那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是找錯人了。實話實說吧,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告訴你吧,」福爾摩斯說,「我既然肯告訴你,就是想用坦率換取坦率。你辯護的性質將會直接影響我的計劃。」
「辯護?我的?我需要什麼辯護!」
「關於殺害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辯護。」
斯特戴爾掏出手絹擦了擦前額。「說真的,你真的越逼越近了,」他說道,「是這種巨大的虛張聲勢的力量造就了你的一切成就嗎?」
「這一點你要比我更加擅長,」福爾摩斯突然嚴肅起來,「沒錯吧,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有幾件我所依賴的事實我打算說給你聽,以便成為佐證。你為什麼從普利茅斯回來,而大部分財物卻被運到了非洲,我只想解釋一點,這個情況給我的啟發就是,這一系列事件之所以發生你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回來要……」
「你已經說過你回來的理由,但這個理由並不值得我相信,它並不充分。就算這不重要。你還曾來問我懷疑誰,我並沒作確切答覆,你馬上就去找了牧師。在牧師家的外面你等了一會兒,之後你才回到自己的住處。當時我就在你後面跟著你。」
「我並沒有發現任何人啊!」
「既然我決定跟著你,你當然不會發現我。這個夜裡你在屋子裡坐立不寧。你應該擬訂了計劃,打算於第二天的清晨執行。天剛亮你就已經走出了房門。一堆淡紅色的小石子放在你的門邊,你走的時候拿了幾粒放進了口袋。」
斯特戴爾猛然愣住了,用驚愕的眼神盯著福爾摩斯。
「牧師的家離你住的地方約一英里,很快,你就走完了近一英里的路。我還知道,現在你腳上穿的這雙起棱的網球鞋那天你也穿著。你一直穿過了牧師家的花園和籬笆,停在了特雷根尼斯房間的窗下。當時天已經亮了起來,可屋裡並沒有任何動靜。你隨即從口袋裡拿出了小石子,扔到了窗台上。」
斯特戴爾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真的像魔鬼一樣棒!」他大叫道。
福爾摩斯只是對這個讚揚笑了一下。「你向特雷根尼斯的窗子扔了兩把或者三把小石子,把他引到窗前。然後告訴他讓他在樓下等你。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起身來到了樓下的起居室。你那時已經從窗子爬了進去。你們交談的時間並不長。你當時心情可能很著急,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著。談話結束后,你還是從窗子出去,關上了窗戶,就站在外面的草地上,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等待著屋裡後來發生的情況。最後,你發現特雷根尼斯已經死亡了,你又從原路進去了。那麼現在,斯特戴爾博士,這種行為你覺得是否是正當的呢?這種行為的動機又是什麼?如果你說一堆假話來向我解釋,我向你保證,這件事可能就不是由我經手了。」
控告人的一番話讓客人臉色蒼白得厲害。他低頭沉思,用兩隻手把臉蒙住。突然,他衝動地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照片,一下子扔到了我們面前的一張做工粗糙的石桌上。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他說道。
一張半身照片出現在我們面前,照片上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的面孔。福爾摩斯彎下腰看了看那張照片。
「她是布倫達·特雷根尼斯。」他說。
「嗯,確實是布倫達,」客人又重複了一遍,「多少年以來,我一直都愛著她,她也愛我。人們常常對我在科尼什的隱居生活感到奇怪,她就是其中的秘密所在。隱居是我能接近這世上我最最心愛的人的唯一方法。我無法娶她,因為我還有妻子,雖然我的妻子已經離開多年了,可這令人懊惱的英格蘭的法律,卻並不同意我和我妻子離婚。布倫達一直在等著我,我們等了很多年。可現在,我們等到的結果就是這樣。」他那巨大的身軀在一陣沉痛的嗚咽中不斷起伏。他把一隻手捏在了隱藏在花斑鬍子下面的喉嚨上,試圖控制住自己,然後接著往下說:
「只有牧師知道我們的這個秘密。你們能夠聽他說,布倫達是個人間天使。因此聽到消息,牧師就打電報給我,我馬上回來了。對於我心上人的遇難,那些行李和非洲在我眼裡又算得了什麼?福爾摩斯先生,關於這一點,我的所有行動你應該都是了如指掌的。」
「請繼續。」我的朋友回答說。
斯特戴爾博士隨後從口袋裡又取出了一個小紙包,放在了桌子上。這張紙上寫著「Radixpedisdiaboli」幾個字,一個紅色標記蓋在下面,顯示有毒。他把紙包推向我,說:「先生,只有你是醫生,你應該聽說過這種製劑吧?」
「魔鬼腳根!沒,我也從沒聽說過這東西。」
「這和你的專業知識無關,」他說,「這種東西的標本只有一個,被放在了匈牙利的布達實驗室里,整個歐洲也沒有其他的標本了。藥典和毒品文獻上都沒有關於它的記載。這是一種長得像一隻腳的根,一半很像人腳,另一半卻像羊腳,因此它就被一位研究藥材的傳教士取了個如此有趣的名字。在西部非洲的一些地區,當地的巫醫用它作為試罪判決法的毒藥,並嚴加保密。我也是在一個極其特殊的情況下從扎伊爾的烏班吉專區拿到了這一罕有標本的。」他說著就打開了紙包,一堆好似鼻煙一樣的黃褐色藥粉露了出來。
「應該還有吧,先生?」福爾摩斯相當嚴肅地問道。
「福爾摩斯先生,我把真實的情況都說了,你了解很多東西了,這事情顯然和我有很大瓜葛,我會讓你知道這事情的全部的。我之前已經說過我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關係。和那幾個兄弟友好地相處,其實都為了他們的妹妹。他們一家曾因為錢而爭吵過,從那以後莫梯墨與大家疏遠起來。但後來又和好了,我就和他接近,就和其他幾個兄弟一樣。他十分陰險,又詭計多端,有好幾件事都讓我開始懷疑他,但我是沒有任何理由和他正面爭吵的。
「大約在兩個星期前的一天,他來到我的住處。我把一些非洲古玩拿給他看,其中也包括這種藥粉,並且還給他講了這種葯的奇效。我和他說,這種葯會怎樣強烈地刺激那些大腦中樞中支配恐懼情感的部分,並且我還說,非洲的部落祭司會對那些不幸的土人施行試罪判決法,那些土人即使不被嚇死也會被嚇瘋。我甚至還告訴他,即使是歐洲的科學家也不知道檢驗分析它的方法。他是如何拿的,我並不知道,我一直都沒有離開過房間。後來我猜想,我曾經打開過櫥櫃,可能彎腰去翻箱子時,他偷走了我的一部分魔鬼腳根。我還清楚地記得,他不止一次地問我這種葯起效的用量和時間。可是,當時我又怎知他問這些時就已經心懷鬼胎了呢。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身在普利茅斯的我收到了牧師發給我的電報才想起來。估計這個壞蛋當時認為我在聽到消息時,早就前往海外了,並且只要我一趕到非洲,就非要幾年沒有音信。可我馬上就趕到了這裡。我一得知詳細情況,就立刻知道他動了我的毒藥。我來你這裡,本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其他的解釋。可是,怎麼可能會有……因此我堅信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幹了這一切,是他想要謀財害命。只要家裡的人都成了瘋子,那他們一家的共有財產就全部都是他的了。於是他就對他們用了魔鬼腳根,結果兩個被害瘋,一個人被害死,這個人就是他的妹妹布倫達——我的心上人,最愛的人,也是最愛我的人。他是個罪人,他應當得到懲罰,可怎樣懲罰呢?
「你覺得我應當受法律的制裁嗎?你有我犯罪的證據嗎?我知道這件事情就是我乾的,可是一個由老鄉們組成的陪審團會相信這樣一段離奇古怪的故事嗎?也許他們會相信,也許根本就不信。可我卻不能接受失敗。我需要報仇來慰藉我的心靈。我曾經對你說過,我以前從沒受過法律的約束,我認為的真理才是我自己的法律。福爾摩斯先生,眼前這一切就是這樣。我認定了,他讓別人所遭受到的不幸也讓他自己嘗試了。要不然,我會親自主持公道。我相信,在英格蘭再也沒有人比我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把我所有的一切真相都告訴你了。其餘的那些詳細情況你本人已經全推理出來了。正如你剛剛所說的,我度過了一個讓我坐立不安的夜晚,那天一大早我就出了家門。我知道,呼喊是很難把他叫醒的,於是我像你所說的那樣,從石堆里抓了一些小石子,往他的窗子上扔去。他被吵醒後下了樓,他讓我從他起居室的那個窗口爬進去。我當時就揭露了他犯下的罪行。我明確地對他說,我來找他,既是法官又是執行死刑的人。他看見我手上拿著手槍,他嚇呆了。我在點燃的燈里撒上藥粉。之後我就在外面的窗口邊看著他。要是他想逃走的話,我就用手槍解決他。等了五分鐘他就死了。是的!他死了!但是,我從來不曾後悔,因為他此時受的痛苦,也是我那無辜的心上人之前所受的痛苦。這就是我完整的故事,福爾摩斯先生。因為你如果愛上一個女人,也許你也會這麼做的。我不想再說什麼了,我一切都聽從你的安排。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好了。我已經為心上人報完仇了,再沒有什麼值得我牽挂的了。」
福爾摩斯聽完后沉默不語,安靜地坐了一會兒。
「你還有什麼打算?」他最後問道。
「我原本想在非洲中部結束自己的一生。讓我的屍骨永遠埋在那裡。」
「那就去吧,」福爾摩斯說,「我不想阻止你前去。」
斯特戴爾博士驚訝地抬起頭,挺起魁梧的身體,恭敬地對福爾摩斯點頭致意,然後就離開了涼亭。福爾摩斯點上煙斗,把剩下的煙絲袋遞給了我。
「這是沒有毒的煙,倒是能換換口味,使人心情愉快,」他說,「華生,你一定也會同意我這麼做,這個案件我不想再去干預了。我們的調查是憑自己的喜好,我們的行動也是自由的。你應該不會去揭發這個人吧?」
「那是當然。」我回答說。
「華生,我一生也沒有戀愛過。要是我真的戀愛了,我愛的那個女子如果也像這般遭遇不幸,我可能也會像他一樣為心上人報仇。一切都說不準呢?華生,有些事情非常明顯,我不想多說了,免得給你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窗台上的那些小石子當然是這件事情的關鍵。牧師住宅里那個花園的小石子是不同的。當我重新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斯特戴爾博士和他所居住的村舍時,我發現了和那些小石子十分相似的東西。白天里的燈以及燈罩上的藥粉成了這條線索上的另外兩個關鍵點。親愛的華生,我想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們終於可以繼續回去學習迦勒底語的詞根了,在偉大的凱爾特方言的科尼什分支里我們肯定能找到這些詞根的線索。」
福爾摩斯的謝幕詞
那可能是世界歷史上最可怕的八月的晚上的九點鐘,或許人們都能想到,這個墮落的世界在上帝的詛咒中變得越發無聊,一種令人恐懼的靜寂和期待、渺茫的感覺在悶熱的空氣中瀰漫。太陽落山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一道血紅色的斑痕依舊留在空中,掛在遙遠西邊的天際,如同裂開的傷口。星光點綴在夜空,船隻上發出的光亮閃耀在下面的海灣里。花園人行道的石欄旁邊佇立著兩位著名的德國人。一長排低矮的人字形房屋站在他們身後。
他們眺望著不遠處白堊巨崖腳下的一大片海灘。馮·波克就像是一隻不停遊盪的山鷹,在四年前終於在這處懸崖附近留了下來。他們站在一起小聲地密談。從下面向上望去,兩個紅光閃爍的煙頭如同兩隻惡魔的眼睛,從黑暗中冒著煙窺視過去。
作為一個卓越的人物,馮·波克是所有在為德國皇帝盡忠的諜報人員中最棒的。出於對他才幹的信任,他被派到英國去執行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然而,從那以後,世界上有限的幾個了解真相的人終於越來越對他的才幹深感佩服。這其中就包括他現在的同伴、公使館的一等秘書馮·赫林男爵。此時鄉間的小巷口停著男爵的那輛一百馬力的本茨轎車,他的主人將會被送回到倫敦去。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也許本周內你就能夠回到柏林去了,」秘書說道,「親愛的馮·波克,只要你回到那邊,你就一定會對自己即將得到的歡呼感到驚奇,我曾聽過這個國家的最高執政對你在倫敦的工作的看法。」秘書的身材高高大大,口音又緩慢又深沉,這些都成了他政治生涯中的重要資本。
馮·波克開始笑起來。
「騙過他們其實並不難,」他笑著說道,「溫良而單純的人總是如此。」
「這一點我並不清楚,」秘書似乎有些感觸,「他們腦袋裡有些莫名其妙的限制,我們不得不首先學會遵守這些限制。正是由於表面上看似簡單,陌生人才容易墜入他們的陷阱。他們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往往是溫和至極。可是,你總會突然在他們那裡遇到十分嚴厲的指責,這時你才會明白你已達限度,適應事實才是最應該做的。舉例來說,他們那偏執的習俗,就是必須要遵守的。」
「你是說需要『良好的禮貌』這樣的東西嗎?」馮·波克長嘆一聲,就像是一個苦頭吃盡的人似的。
「也許是那些表現出來的眾多難以理解的英國式偏見。我就曾經犯過一次相當大的錯誤——我難得在別人面前提起自己的錯誤,如果有人充分地了解了我的工作,那就會輕而易舉地知道我的成就了。我那時第一次來這裡,結果被邀請去一位內閣大臣的別墅參加一個那裡舉行的周末聚會。那次談話簡直沒有顧忌。」
馮·波克隨即點了點頭。「我也去過。」他面無表情地說。
「結果我當然把這些情報都向柏林作了簡要的彙報。很不幸,我們的好首相併沒有對這類事情特別在意,他隨後在廣播中的談話將他已經知道這次談話內容的事實表露無遺。我馬上就被查到了頭上。我吃的這次虧簡直糟糕透了。發生了這種事情,我們的英國主人們可不是溫和可欺的。我一直花了兩年時間才消除了這次影響,所做出的一直都是和你一般的運動家姿態……」
「別,別,這不是做姿態。姿態是故意而為的。而我是非常自然的,我天生就是個運動家,這是我的愛好。」
「這樣啊,那效果就會更好了。你和他們玩賽艇,和他們一同打獵,打馬球也不例外,在所有運動中你都能和他們比一比,在單人馬車賽上你甚至曾在奧林匹克得了獎。據我所知,你還曾和年輕的軍官賽過拳擊。結果如何?你還不是原來的你。你真是個『運動老行家』,一個德國人中非常體面的傢伙,你還酗酒,上夜總會,遊逛在城裡,小夥子,你有什麼怕的東西嗎?你那安靜的鄉村住宅幾乎成了一個中心,在英國的一半破壞活動都是在這個地方進行的。一個鄉紳體育愛好者竟然是全歐洲最聰明的特工人員。我親愛的馮·波克——天才啊!」
「男爵,您過獎了。可以說,我並沒有虛度在這個國家的四年。您還沒有看過我的小庫房吧,您願意去那待一會兒嗎?」台階對著書房的門。馮·波克很快推開了門,在前面引路。他「啪」的一聲打開了電燈,那個大塊頭跟著他進來后,門在他的背後關上。他小心翼翼地拉嚴花格窗上厚厚的窗帘。直到看起來再無破綻,他的那張曬得黝黑的鷹臉才轉向他的客人。
「有些文件不在這裡了,」他說,「我妻子和家屬昨天剛剛離開這裡去福勒辛了,那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已被他們帶走。剩下的一些,使館會進行特殊保護。」
「你的名字已經在私人隨員的名單上,你和你的行李應該都不會出現什麼問題。當然,我們也並不是一定要離開,這樣也是可以的。英國也許會丟下法國不管,那法國只有聽天由命了。至少我們知道,英法間並未簽訂任何約束性的條約。」
「那麼比利時呢?」
「應該也一樣。」馮·波克搖了搖頭,「我還真不清楚為什麼這樣。條約明明就擺在那裡。這一屈辱比利時永遠都無法逃避。」
「可它至少能得到暫時的和平。」
「它還有榮譽呢?」
「嘿!親愛的先生,這可是一個充滿功利的時代。中世紀的人們才看重榮譽。而且,英國並沒有作好準備。高達五千萬的戰爭特別稅,誰能看不出我們的目的,這就如同在《泰晤士報》的頭版上刊登廣告,可是英國人偏偏沒有從美夢中驚醒,這多麼不可思議。到處都有人談論這個問題。我會幫他們尋找答案。到處都有這樣那樣的怒氣,我的任務就變成平息眾怒。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在那些最關鍵的問題上,例如軍需品儲備、潛水艇襲擊、製造和安排烈性炸藥等等,他們都並無準備。特別是由我們挑起的愛爾蘭內戰,已經鬧得亂了套,英國人已經自顧不暇了,參戰?怎麼可能!」
「它難道不為自己的前途想想?」
「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在想,不久的將來,我們對英國也將會有十分明確的打算,總之,你的情報是非常重要的。對於英國這個約翰牛來說,今天或者明天它就會死去。如果它選擇在今天,那我們的準備是充分的。如果寄希望於明天,那我們將會進行更充分的準備。在我看來,英國還是聰明一些比較好,參加盟國作戰顯然對它更加不利。但這只是需要他們自己決定的事。這個星期他們的命運就會確定下來。對了,你剛才提到了你的文件。」他在靠椅里坐著,他光禿禿的大腦袋上灑落著燈光,雪茄在他嘴裡冒出煙來。
幕簾遮擋著這個四周是橡木護牆板、四壁則是書架的大房間。幕簾打開,一個黃銅的大保險柜就露了出來。馮·波克把錶鏈上的一把小鑰匙取了下來,在鎖上一番撥弄之後,沉重的櫃門打開了。
「看!」他站在一旁,用手指著柜子。
打開的保險柜的裡邊被燈光照得雪亮,男爵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保險柜里那一排排塞得滿滿的分類架上。每一個分類架上都對應了標籤。他順著架子望過去,是一大串標題,包括「淺灘」、「港口防禦」、「飛機」、「愛爾蘭」、「埃及」、「朴次茅斯要塞」、「海峽」、「羅塞斯」等等。每個格子里都塞滿了文件。
「幹得不錯!」男爵感嘆道。他把雪茄煙放下,兩隻肥碩的手來回輕輕拍著。
「四年來弄到了這些,男爵。這對於一個只喜歡飲酒騎馬的鄉紳來說,幹得還不賴吧。而且我所有收藏中的珍品馬上就要到了,位置我都布置好了。」他把一個空格拿給男爵看,那空格上印有「海軍信號」的字樣。
「可你這兒不是已經有一份卷宗材料了嗎?」
「那些過時了,和廢紙一樣。海軍部可能察覺了,密碼全被換了。男爵,這是我全部活動中所受的最嚴厲的打擊。不過所幸的是我還有存摺和阿爾塔蒙這個好幫手。今天晚上一切都會順利的。」男爵看了看錶,有些失望,發出一聲聲音很小的嘆息。
「看來,我已經無法等下去了。現在,卡爾頓大院里的事情還在進行,這些你都能想到吧。我們馬上各就各位。我原本以為能把你獲得這麼大成功的消息一併帶回去。阿爾塔蒙有沒有說時間?」馮·波克翻出一封電報。
今晚一定會帶火花塞來的。
阿爾塔蒙
「火花塞,這是什麼?」
「你也清楚,他假裝是汽車的行家,而我是開汽車行的。我們所說的汽車備件,其實是我們的聯絡暗號。如果他說散熱器的話,這指的就是戰列艦;要是說油泵,指的一定是巡洋艦,以此類推。這個火花塞就是指海軍信號。」
「在中午那段時間會從朴次茅斯打來的,」秘書邊說邊查看姓名地址,「對了,那麼你想給他什麼?」
「嗯,如果辦好了這件事,就給他五百鎊作為獎勵。當然他的工資是不會少的。」
「真是些貪婪的無賴。他們這些賣國賊對我們還是有點用處的。不過,像這樣就給他們一筆賞錢,我很不甘心。」
「如果是給阿爾塔蒙,我倒是什麼都願意。他工作起來還是好樣兒的。就像他自己說的,只要我能給得起錢,他任何時候都能交出貨。另外,他並不是賣國賊。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和那些真正擁有愛爾蘭血統的美國人相比,我們泛日爾曼容克貴族的愛國熱情只不過像只幼鴿。」
「哦,他是擁有愛爾蘭血統的美國人嗎?」
「你如果和他談過話,相信你就不會質疑了。但有些時候我真的無法了解他的想法。他的舉動有時看起來像是和英國人宣戰了,也挑戰英國國王的權威。你一定要在這時候走嗎?他可能隨時會來。」
「對不起,我沒有時間再停留了。明天早上我們會等你,直到你從約克公爵台階的小門裡成功地取到那本信號簿,你就圓滿完成你在英國的使命。嘿!這是匈牙利葡萄酒!」他指了指一個封得十分嚴實、沾滿了塵土的酒瓶。兩隻高腳酒杯就放在酒瓶旁的托盤裡。
「在您走之前,我請您喝一杯怎樣?」
「算了,謝謝。你看起來是要痛快地喝一番嘍。」
「阿爾塔蒙對喝酒相當感興趣,特別是我的匈牙利萄萄酒。他的性子火烈,在一些事情上我總要敷衍一下。我可以保證,我沒辦法不細查他。」說完他們就走到了外面的台階上。台階那頭,男爵的司機已經踩動了油門,發動了的大轎車開始搖晃起來。
「我沒猜錯,這應該是哈里奇的燈火,」男爵說著就把雨衣披上了,「一切都是多麼寂靜而太平啊,可一個星期內這裡就將會被另外的火光吞沒,英國海岸就不再是那麼平靜的了!當然,一旦齊伯林答應我們的建造飛艇的事情實現,那天堂都不會再太平了。咦,那個人是誰?」
在他們身後的一個窗口露出了燈光。屋裡點著一盞燈。一個頭戴鄉村小帽的臉色紅潤的老年婦女坐在桌子旁邊。她正在佝僂著腰織東西,偶爾停下來摸摸她身邊凳子上躺著的一隻大黑貓。
「這是我唯一留下的僕人,她叫瑪莎。」
秘書咯咯笑了起來。
「她簡直就是不列顛的象徵,」他說,「專心致志卻悠閑自在。就這樣吧,再見,馮·波克!」他揮了揮手,鑽進了汽車。兩道金黃色的光柱從車頭上的燈射出來,把黑暗穿透。男爵靠在這個豪華轎車的後座上,滿腦子都被馬上就將降臨的歐洲悲劇充斥。當他的汽車行駛在鄉村小街上時,迎面一輛小福特汽車開了過來,卻根本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車燈的亮光漸漸在遠處消失,馮·波克這時才緩緩向書房走去。
在他經過這裡時,他看到老管家早已關燈睡覺了。他那十分寬廣的住宅里只剩下寂靜和黑暗,一種全新的體會湧上心頭,由於他的家業很大,在他家裡的人都相當平安。只有那個老婦人還在廚房磨蹭,否則此刻再沒有人能分享他的地盤,這樣想著,他的臉上不自覺地掛著欣慰的笑。書房裡的很多東西仍需整理,他很快就幹起來,他俊美的臉逐漸被燒文件的火光烤得紅紅的。一個旅行提包就放在桌旁。
接著他開始專心致志地整理那些貴重的物件,打算放進皮包。正當他要開始這一工作時,遠處有汽車聲傳進了他那靈敏的耳朵。他情不自禁地長舒了一口氣,拴好皮包上的皮帶,關嚴保險柜,然後鎖好,就匆忙地走向外面的台階。走上台階,一輛小汽車的車燈照了過來。一直到門前,小汽車才停下,車裡隨即跳下一個人,向他快速走來。車裡的司機灰白鬍子,看起來上了一點兒年紀,但身體十分結實。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像是要值夜班似的。
「怎麼樣?」馮·波克一邊急切地問著,一邊走向來訪的人。
那人十分得意地揚起一個黃紙小包,大聲回答。
「今晚我應該很受歡迎呀,先生,」他嚷道,「我終於得勝而返了。」
「信號嗎?」
「我電報里說的東西啊,都在這裡,信號機,燈的暗碼,馬可尼式無線電報——不過,你記著,這些都是複製品,絕非原件,那可太危險了。但你放心,這都是真貨。」他大咧咧地拍了拍德國人的肩膀,看起來十分親熱。但德國人漠視了這種親熱的表示。
「快點進來吧,」他說,「屋裡就我自己。我等了這麼久就為了這個,就是要等你帶來的複製品。原件可不行,要是原件丟了,他們就會全部更換。你的複製品可靠嗎?」
這個來自愛爾蘭的美國人邁步進了書房,把他修長的四肢都靠在了椅子上。這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六十歲左右的人,臉色清癯,一小撮山羊鬍子吊在下巴上,像極了山姆大叔的漫畫像。一支已經吸了一半的、幾乎被唾沫弄濕掉的雪茄煙叼在他的嘴裡。他一坐下,馬上劃了根火柴,重新點燃了煙。「要搬走啦?」他說著,看了看四周。「嘿,先生,」隨著他的目光落到保險柜前面打開的幕簾時,他繼續說道,「你難道就把文件都放在這兒嗎?」
「有什麼不可以嗎?」
「嘿,全在這麼個關不嚴的新鮮玩意兒里!你會被他們當成間諜的。嘿,一個拿著開罐頭的小刀的美國強盜都能把它弄開。如果我早就知道是這樣一個不保險的地方保存著我的來信,我才不會像個傻瓜似的給你寫信哩。」
「沒有一個強盜能動這個保險柜。」馮·波克輕描淡寫地回答說。
「任何工具都難以鋸斷這種金屬。」
「那鎖呢?」
「也一樣。它有兩層鎖,或許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才不知道。」美國人說。
「如果你要打開鎖,首先你必須要知道某個字和幾個號碼。」他說著站了起來,指了指鑰匙孔邊上的雙層圓盤。「外面一層用來撥字母,裡面的一層才是用來撥數字的。」
「哦,哦,那還不錯。」
「這絕不像你看起來的那麼簡單。四年前我請人製成了這個東西。你對我選定字和數字的方式有什麼看法?」
「我一點也不清楚。」
「哦,『八月』是我選定的字,數字則是『1914』。你看看它吧。」驚異和讚歎的神色馬上現出在美國人的臉上。」
「嘿,這可真了不起!真是奇妙的玩意兒。」
「你說的沒錯,能猜出這個日期的只有有數的幾個人。現在你也是其中之一了。我明早就會離開這裡,關門不幹了。」
「這樣,你是不是最好也把我安頓了呀。在他媽的這個國家裡,我可不願孤零零地繼續留下來。依我看,可能不到一個星期,約翰牛就會跳起來發火了。在這裡,我還不如過了海再回頭觀望觀望。」
「你可是美國公民啊?」
「那又如何。傑克·詹姆斯不也是美國公民,現在照樣待在波特蘭的監牢里。對於英國警察來說,你是不是美國公民根本不管用。警察只會說:『在這裡是英國法律和秩序管轄的地方。』對了,說起這個傑克·詹姆斯來,先生,我想你並沒有盡全力保護好你的手下。」
「你說這話有什麼企圖?」馮·波克神情嚴厲地問道。
「嗯,你不是他們的老闆嗎?你應該不可能讓他們失敗的。顯然他現在失敗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營救他們呢?就說詹姆斯……」
「這本來就是詹姆斯自己的過失。情況你是清楚的。他向來喜歡自作主張,不聽人勸。」
「好吧,詹姆斯確實是個笨蛋!我承認。那霍里斯呢?」
「這個人更是一個瘋子。」
「也對,他最後也確實是糊塗了。他一開始就和一百多個警察對峙,和這個傢伙打交道,實在讓人瘋狂。不過現在又有一個斯泰納……」
馮·波克聽到猛然一驚,臉色也由紅開始轉白。
「斯泰納又怎麼啦?」
「哼,他目前已經被逮捕了,就這麼簡單。警察昨晚抄了他的鋪子,連人帶文件都運走了。你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卻還得吃些苦頭,到最後要是能保住小命已經算是幸運的了。所以,你要是過海,我必須也跟著過去。」馮·波克是一個非常堅強而又能控制自我的人,但這一消息著實讓他感到無比震驚。
「斯泰納是怎麼被他們抓到的呢?」他喃喃地說,「這個消息真是太糟了。」
「你差點就碰上更糟糕的事哩,因為那些警察要逮捕我也是可以肯定的。」
「沒那麼嚴重吧!」
「情況就是這樣。我的房東太太弗雷頓也曾受到查問。我知道了這事,就趕緊跑了。不過,先生,我很疑惑,警察究竟是怎麼知道這些事兒的?自從我答應幫你做事以來,算上斯泰納已經是你損失的第五個人了。我要是再不趕緊走,你將會損失第六個人。這一切,你想怎麼解釋呢?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失敗,你不覺得有愧於他們嗎?」馮·波克被說得滿面通紅。
「你怎麼敢如此對我說話?」
「我如果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先生,我也就不會答應給你做事了。不過現在,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我心裡所想的。我聽說,只要諜報人員的任務完成後,你們這些德國政客就會把他甩了,你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可惜。」馮·波克猛地站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出賣你們對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先生,反正總得有一隻囮鳥,或者這是一個騙局。這些問題得由你們自己去查清楚。反正我不想再冒險了。我這就準備逃往荷蘭,而且時間越早越好。」馮·波克壓制住怒氣。
「我們曾經也長期合作過,現在正是勝利的時刻,我們不應該發生爭吵,」他說,「你的工作幹得相當出色,也為此冒了許多險,這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你盡量想辦法到荷蘭那兒去吧,然後再從鹿特丹坐船到紐約。到了下個星期就危險了,別的航線都不安全。那本書還是由我拿著吧,與別的東西放在一起。」這位美國人抓緊手裡的那個小包,並沒有要交出去的意思。
「那麼錢呢?」他問道。
「什麼錢?」
「酬金。五百鎊。我要現金。那個槍手最後竟然翻臉不認賬,我只好妥協,答應他再給一百鎊,要不然對你我都會是一個危險。他說『確實沒辦法!』我也知道他沒說謊。只要給了這最後一筆錢,事情就算成了。從一開始到現在,一共用去了我兩百鎊。所以,你不給鈔票我是不會罷休的。」
馮·波克聽完苦笑了一下。
「看來,對於我的信譽,你評價得不高啊,」他說,「如果我不先給錢,你也不會給我書吧。」
「嗯,先生,這就是做交易嘛。」
「好吧。就照你說的辦。」他坐在桌前,從衣服里拿出支票本,撕下一張支票,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完了之後並沒有給他的同伴。「你我的關係竟然弄到這種地步,阿爾塔蒙先生,」他說,「既然你不相信我,我同樣也沒有理由再信你了。懂嗎?」他隨後轉過頭看著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那位美國人,補上一句:「錢就在這裡。不過在你取走之前,我也要檢查一下你的紙包。」
美國人聽完就把紙包快速地遞了過去,什麼話也沒說。馮·波克慢慢解開繩子,把外面的兩層紙打開。一本藍色小書出現在他面前,書的封面上印著幾個大大的金字:「養蜂實用手冊」。這個間諜頭子一下子便緊緊地盯住了這個奇怪的書名。睜著大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一隻手把他的后脖頸兒死死勒住。他那扭歪的臉被蓋上了一塊浸有氯仿的海綿。
「再干一杯,華生!」福爾摩斯邊說邊舉起手中的帝國牌的葡萄酒瓶。
一個結實的司機坐在桌旁,急忙把酒杯接了過去。
「這真是好酒啊,福爾摩斯。」
「確實是美酒,華生。那個躺在沙發上的朋友曾經跟我提起過,說這酒一定是從弗朗茲·約瑟夫在申布龍宮的專門酒窖里拿來的。麻煩你,請把窗子打開,氯仿的氣味對我們品嘗美酒可沒有好處。」
保險柜是半開著的。福爾摩斯就站在這個柜子前面,取出一本又一本的卷宗,一一打開查看,然後整齊地放進馮·波克的那個提包。一個德國人躺在沙發上睡覺,鼾聲如雷,他的胳膊被一根皮帶捆著,雙腳也被另一根皮帶捆著。
「不用害怕,華生。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你先按鈴,好嗎?
「這個屋裡除了瑪莎再沒有別人。瑪莎的行動令人佩服。我開始處理這一案件起,就把這裡的情形說給她聽。瑪莎,這一切都很順利。相信你聽了也會高興的。」一位老太太滿心歡喜地出現在過道上。她對福爾摩斯笑著行了一個禮,看了一眼沙發上的那個人又感到有點不安。
「你放心瑪莎,並沒有傷著他。」
「那就好,福爾摩斯先生。從我對他的認知程度來看,他也算是一個和藹的主人。他昨天還同意讓我跟他的妻子一起去德國生活,我並沒有答應他。我知道你需要配合。」
「是需要你的配合,瑪莎。這裡只要有你,我就很放心。我們今天晚上在這兒等你的信號,等了好一會兒呢。」
「那個秘書也在這兒,先生。」
「我知道。他的汽車當時就從我們的汽車旁邊開了過去。」
「我以為他不走了呢。我知道,先生,要是他在這兒,我就沒法配合你的計劃了。」
「的確如此。我們等了足足有半個鐘頭,才看見你的屋裡發出燈光,終於知道再沒有障礙了。瑪莎,你明天可以去倫敦,在克拉瑞治飯店那兒也能向我報告。」
「好的,先生。」
「我想你這就可以走了。」
「是的,先生。他今天一共寄出了七封信。每封信我都記下了地址。」
「真是好極了,瑪莎。等明天我再仔細翻看這些文件,晚安。」當老太太走遠的時候,福爾摩斯才接著說:「這些都不是很重要的,德國政府早已知曉這些文件所提供的情報。這些原件已經無法再安全地送出這個國家了。」
「這樣說來,這些文件不就沒有用了嗎。」
「也不能這麼說,華生。這份文件至少讓我們的人知道,什麼情況是被別人知道的,而什麼是並沒有被別人知道的。有大量的文件都是這樣經過我手送來的,其實一點兒都不可靠。如能看到一艘德國的巡洋艦在我提供的索倫海的布雷區上航行,我的晚年將會因此而感到榮耀。至於你,華生——」他把手頭的工作放下,扶著我的雙肩說,「你的真面目我還沒看到呢。你這幾年過得如何?看起來你似乎還是從前那樣,像個快樂的孩子。」
「我感覺自己年輕了二十歲,福爾摩斯。當我收到電報,你要我驅車去哈里奇和你會合時,我從沒這樣高興過。倒是你,福爾摩斯——你似乎沒什麼變化——除了多了山羊鬍子外。」
「我還願意為國家作出這樣一點兒犧牲,華生,」福爾摩斯捋了捋山羊鬍子,繼續說,「明天這將成為不愉快的回憶了。我理完髮,修整一下外表,在克拉瑞治飯店再次出現之時,我還是原來的我。但還請你原諒,華生,由於我假扮了這麼長時間的美國人,我的英語已經不再像原來那樣純正了。」
「你不是已經退休了嗎?福爾摩斯。我們曾聽說你已經去了南部草原的一個小農場,成了一個由蜜蜂和書本做伴的隱士。」
「是這樣的,華生。看這個,它就是我隱士生活的成果——我最近唯一的傑作!」他拿起桌上的一本書,念了出來:《養蜂實用手冊,兼論隔離蜂王的研究》。
「這是獨自完成的作品。這項成果來自我夜以繼日的操勞。我曾仔細觀察過那些勤勞的蜂群,這與我曾經觀察倫敦的罪犯世界無甚差別。」
「可是,你為何又重操舊業了呢?」
「嗯,我自己也總有莫名其妙之感。倘若是外交大臣,我尚可應付自如,可是來我這兒的甚至還包括首相——這樣說吧,華生,那位躺進沙發上的先生可是我國人民的好友。他帶領的一伙人讓我們的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地失敗了。一些諜報人員遭到懷疑,甚至被逮捕。可事實是,一個強大的秘密核心力量在阻礙一切的進行,所以必須加以揭露。既然如此,我來偵查此事就顯得責無旁貸了。我用了兩年時間,華生,可是這兩年絕非毫無樂趣可言。如果你聽了我下面要和你說的情況,你就會知曉這件事情的複雜程度了。我最初是從芝加哥出發的,然後成了布法羅的一個愛爾蘭秘密團體的一員,我常常捉弄斯基巴倫的警察,直到馮·波克的諜報人員注意到我。那個人看出了我的才幹,就把我推薦給他。從那以後,我成功取得了信任。接下來,我就讓他的大部分計劃都巧妙地出現意外,他手下的五名精英諜報人員都進了監獄。華生,我盯著他們,只要有一個成熟,我就摘掉。看,華生,這應該很不錯!」
最後一句當然是說給馮·波克本人聽的。一陣喘息和眨眼后,他開始安靜地躺在那兒聽福爾摩斯說話。此刻他又怒吼起來,用德語罵個不停。他的臉氣得抽搐不止。聽著犯人的詛咒,福爾摩斯開始快速地檢查文件。
「儘管德國話音樂性差些,但它的表達力卻是所有語言中最豐富的一種。」當馮·波克終於精疲力竭地停下來時,福爾摩斯說道。
「嘿!嘿!」他盯著一張暫時還未放進箱子里的一張臨摹圖的一部分,繼續說道,「看來我還得再抓一個。我還真不清楚這位主任會計竟然是個無賴,儘管我曾暗中盯著他。馮·波克先生,很多問題在等你回答呀。」
俘虜掙扎著從沙發上坐起來,然後用一種驚訝和憎恨同時具備的神情瞪著這個捕獲他的人。
「阿爾塔蒙,我們較量一下,」他鄭重而又緩慢地說道,「哪怕我畢生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面,我們也要較量一次。」
「這是你們常用的伎倆了,」福爾摩斯說,「我之前就多次聽到。死掉的莫里亞蒂教授就喜歡這樣。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也對這種調子樂此不疲。但我活得很好,我還能去南部草原和蜜蜂打交道。」
「你應該受到懲罰,你這個兩面派的賣國賊!」德國人大聲嚷嚷著,用力扯著他身上的皮帶,殺氣燒紅了他狂怒的眼睛。
「別,別,我沒那麼壞,」福爾摩斯笑著回答說,「我告訴你吧,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芝加哥的阿爾塔蒙先生。這個人不過是我杜撰出來的,他已經人間蒸發了。」
「那,你到底是誰?」
「這根本不重要,但你既然對我這麼感興趣,馮·波克先生,我可以和你說,這不是我首次和你的家裡人打交道。我以前曾在德國做過大筆生意。也許你對我的名字並不陌生。」
「我倒情願知道。」這個普魯士人冷笑著說。
「你的堂兄亨里希曾擔任過帝國公使,當時令艾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亞國王分開的就是我;你母親的哥哥格拉勞斯坦伯爵曾經落入虛無主義者克洛普曼的魔手,也是我救了他。我還……」馮·波克猛地驚坐起來。
「原來是同一個人!」他嚷起來。
「沒錯。」福爾摩斯說。
馮·波克長出了一口氣,倒在了沙發上。「所有的情報,絕大部分都是你給的,」他大叫道,「那都是些什麼?天啊,我都做了些什麼!我被毀啦,永遠被毀啦!」
「它們是不太可靠,」福爾摩斯說,「都得核對才行,而你怎麼會有時間核對呢?你的海軍上將很快就會發現,和他的預想比,新式大炮似乎大些,巡洋艦也變快了。」馮·波克幾乎絕望了,一下子把自己的喉嚨給掐住了。
「其他的很多細節自然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過,馮·波克先生,你具備一種德國人少有的氣質。因為你是位運動員。競技的公平性在於,雖然你已知道以智勝人的自己終於被別人以智取勝,但對我,你應該並無惡意。說到底,你確實已為自己的國家盡了最大努力,我也一樣,這難道不是一件合乎常情的事嗎?而且,」福爾摩斯把手放在了那人的肩膀上,十分客氣地接著說道,「相對於輸給某些卑鄙的敵人,這樣總要好些。華生,我把文件準備妥當。如果我們能一起處理一下這個犯人,我想我們馬上就能出發回倫敦了。」挪動馮·波克絕非一件易事。這傢伙身強力壯,還拚命掙扎。我們只能分別抓著他的兩隻胳膊,把他慢慢地拉到花園的小路上。就在幾個小時前,當這位著名外交官向他表示祝賀時,他還十分自豪、信心滿滿地經過這條小道。一番拚命的掙扎之後,他還是被捆住手腳,塞進了來時那輛小汽車的後座上。他那尊貴的旅行提包就放在他的旁邊。
「如果條件許可,我們會讓你儘可能舒服些,」一切都安排好后,福爾摩斯說,「要是我點燃一支雪茄,然後把它放進你嘴裡,這不能算是無禮吧?」但對於這個還在氣頭上的德國人來說,任何照顧都是錯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你應該知道,」他說,「我受到這樣的對待,如果這是你們政府的意思,這就是戰爭行為無疑。」
「可是,你和你的政府的一切行為又能作何解釋?」福爾摩斯說著,用手輕輕敲著手提皮包。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而已,你根本無權拘捕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完全非法的、粗暴的。」
「這都沒錯。」福爾摩斯說。
「德國公民被綁架。」
「並且他的私人文件還被盜竊。」
「哼,你們知道自己乾的什麼,你,還有你那個同謀。一會兒經過村子時,我就會馬上呼救……」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真做出那樣的蠢事來,我們馬上就會多出一塊路標——『吊起來的普魯士人』。英國人雖然很有耐心,但他們最近可是相當惱火,你最好不要招惹一群憤怒的人。馮·波克先生,我勸你別這樣。你最好安靜些,老老實實地和我們一起去蘇格蘭場。屆時你完全可以找到你的朋友馮·赫林男爵,不過我想,你一定會發現,那個他替你在使館的隨員中留下的空缺已經不再是你的了。而你,華生,和我們一起去倫敦干你的老行當吧,倫敦怎麼可以離得開你呢?來,就讓我們在這個台階上休息一會兒。也許我們再也不會有這樣安安靜靜交談的機會了。」
兩個朋友開始親切地交談起來,過去的日子又回來了。
趁著這段時間,我們的俘虜多次想掙脫出來,但最終還是徒勞。在我們兩人走回汽車之前,福爾摩斯看著身後被月光籠罩的大海,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東風要來了,華生。」
「應該不會吧,福爾摩斯。還相當暖和吧。」
「親愛的華生!在這多變的時代里只有你是固定不變的。東風會刮起來的。英國還從未曾刮過這種風。這股風又冷又厲害,華生。我們很多人都會在這陣風刮來時凋謝。但這是不變的上帝的風。風暴終會過去,陽光遍灑之下,更純潔、更美好、更強大的祖國將屹立其中。華生,開車吧,我們上路的時候到了。我還要馬上兌付一張五百鎊的支票,如果開票人現在就能停付的話,他一定會停付的。」
獅鬃毛
這是一件非常奇特難解的案子,其難度跟我平生所辦的稱得上難辦的案件一樣,這是發生在我退休后的一件案子,並且可以說是它自己找上門來的。當時我隱居在蘇塞克斯的一棟小別墅里,那時的我已經上了年紀,十分愜意地過著安靜的田園生活,這種生活是我多年生活在陰暗的倫敦時一直渴望的。我退休以後,華生就似乎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是偶爾還會在這兒度過一個簡單的周末,這也僅僅是我和他全部的回憶。所以,記錄案情這種事只能由我自己親自做。如果他在現場的話,一定會大肆渲染故事的緊張,以及我最後終於克服了困難而取得勝利!然而他並不在場,我也只能用我直敘的方式,把我探索獅鬃之謎的所有步驟都用我自己的話來表達。
我所居住的別墅坐落於蘇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朝著寬闊的海峽。在這個海角地區,整個海岸邊遍布著白堊峭壁,想要去海邊,唯一的通道就是一條又長又崎嶇,而且相當陡峭的小徑。哪怕是漲潮之時,小路的盡頭也總有卵石鋪成的一百米遠的海灘。但彎曲而凹陷的地點卻到處都有,它們是天然的游泳池,每次退潮之後,它們就會充滿水。這是一條向兩旁延伸數英里的海岸,這條直線唯一被打斷的地方就只有一個小海灣,也就是伏爾沃斯村的所在地。
這兒只有我孤零零的一棟別墅。這所房子里只有我、老管家,以及我養的蜜蜂。在半英里以外,是一所著名的私人學校。是哈羅德·斯泰赫斯特所有的,那是一座接近三角形的房子,裡面有幾十名為各種職業進行練習的青年學生,還有幾位教師。斯泰赫斯特年輕的時候曾是劍橋大學有名的划船運動員,同時還是個全能的優秀學生。我自從移居到海濱,我就和他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他是我唯一的一個不用邀請就能互相在晚上來訪的好朋友。
那是1907年7月末的一天,突然颳了一次大海風,從海峽向海岸吹來,把海水衝上了峭壁底,在退潮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大鹹水湖。清晨的風是平靜的,海濱在被海水沖洗過後,顯得異常清新。在這樣的美景里,留在家裡工作實在是太浪費了,我在早餐之前出來散步,呼吸著新鮮空氣。我在海灘的小路上散步。聽到有人在背後喊我,回頭看原來是斯泰赫斯特,他揮舞著雙手喊我的名字。
「真是美好的早晨,福爾摩斯先生!我猜你一定會出來散步的。」
「你是去游泳吧。」
「你又開始推論了,」他笑了,用手拿起那鼓鼓的衣袋,「是的,麥菲遜一大早就出門了,我應該回去找他。」
弗茨羅伊·麥菲遜是學校里的一名教師,是一個體形健美的青年,雖然他患過風濕熱之後,身體有些衰弱了。但不管怎樣他都是一個天生的運動員,只要是不太激烈的運動,他的表現都是傑出的。一年四季,他都堅持游泳,因為我也是一個愛游泳的人,所以常常能遇到他。
走了沒多遠我們就看見了他。在小路盡頭的峭壁邊緣上,他的腦袋露了出來,隨後他的身影也出現在崖上,整個人像是喝醉了一樣左右搖晃。他突然兩手往頭上一抱,大叫一聲,就往前撲倒下去了。我和斯泰赫斯特快速跑了過去——距離他的路途有五十來米。我們幫他翻過身體想看他怎麼樣了。他看起來是不行了。眼睛失神下陷並且兩頰發青,這是死亡的徵兆。剎那間,好像是迴光返照,他用認真警告的神情說出兩三個字。聲音聽起來是含糊不清的,我最後聽他從嘴唇里發出來的三個字似乎是「獅鬃毛」。實在是不明白它的含義,可我又無法把它讀成別的字音。他說完之後,想抬起身子,突然兩手一伸,就這樣側著倒了下去。他就這樣死了。
這場景把我的同伴嚇得愣在原地。至於我,和大家想象的並無差別,馬上警覺了起來。這麼做當然是十分必要的,因為這事態很快就讓人覺得,這的確是個奇怪的案子。他的身上只穿著柏帛麗雨衣、褲子以及未系鞋帶的帆布鞋。他倒下時,那似乎是被他匆匆圍在肩上的柏帛麗雨衣從他的身體上滑下來。我們震驚了,密密麻麻的暗紅色的條紋布滿了他的背,就如同被人用細細的鞭子抽過一般。那一定是條十分有彈性的鞭子才造成了這樣的創傷,因為腫起來的長長的鞭痕環繞著他的肩部和肋部。血從他的嘴邊淌下來,因為極度的痛苦讓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痛苦寫滿了他那張痙攣扭曲的臉。我半跪在死者的旁邊,斯泰赫斯特就站在一邊,一個陰影突然罩了過來,原來伊恩·默多克走到了我們身旁。他是學校的數學教員,一個又瘦又高、膚色很深的人,平時的沉默寡言和內向性格讓他沒有什麼朋友。似乎抽象難懂的圓錐曲線和不盡根就是他的世界,日常生活與他並無關係。學生們都當他是怪物,他成為學生們的嘲弄對象,但這個人的身上是有相當多的異鄉氣質的,墨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皮膚還不是全部,他那間或發作的脾氣才是主要的,用暴躁一詞來形容也並不為過。一次,麥菲遜的小狗把他煩透了,他迅速把狗抄起來,扔出了玻璃窗。如果不是因為他在教學上足夠出色,僅憑這一件事,斯泰赫斯特就不會再留下他。這位複雜奇怪的人物走到我們身邊。看得出來他已經被死者的恐怖景象驚呆了,雖然小狗事件令他和死者之間再無好感。
「這可憐的人啊!太可怕了!我可以做些什麼?我能幫得上忙嗎?」
「你剛才和他在一起嗎?你知道都發生哪些情況了嗎?」
「沒在一起,我今天很晚才從學校出來。海濱我還沒去呢。我能做些什麼?」
「你可以立即前往伏爾沃斯分駐所,馬上報案。」
他什麼話都沒說,馬上掉頭就奔跑起來。我當然主動承擔起辦這個案子的任務,而斯泰赫斯特傻愣在死者旁邊,還沒緩過神來。第一步我當然是把海濱的所有人都記下來。我站在小徑的頂端,整個海濱盡收眼底,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遠處的三兩個人影緩緩向伏爾沃斯移動著。弄清這一切后,我走下了小徑。黏土和灰泥岩混雜在白堊的土質中,小徑上只有同一個人上行和下行的腳印。看來今早沒有旁人走這條路去海濱。在一個地方,我發現了按在斜坡上的手掌的痕迹,也就是說可憐的麥菲遜在上行時還曾跌倒過。一些路上的圓形小坑則說明麥菲遜多次跪下來過。退潮遺留下來的鹹水湖就位於小徑的下端。一塊岩石上放著他的毛巾,看來麥菲遜曾在湖邊脫衣。但毛巾是疊好且乾燥的,他應該還沒下水。可是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腳印卻不止一次地出現在硬卵石上,看來他已準備下水,雖然他實際上並未下水。
問題是非常明顯的——我生平還從沒遇到過如此怪異的問題。當事人來到海濱只有一刻鐘左右。隨後跟來的斯泰赫斯特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去游泳,赤足的腳印說明他已經脫了衣服。然後他又匆匆披上衣服——衣著凌亂並未扣好——還沒下水或者是沒有擦乾就回來了。殘酷的鞭打應該就是他改變主意的原因,他被折磨得甚至咬破了嘴唇,他最後只剩下一丁點兒力氣,從那塊地方爬開就死了。那麼如此殘忍的事情是誰幹的呢?其實在峭壁的底部確實有些小洞穴,但初升太陽的光芒直射洞內,根本不可能隱蔽起來。遠處的海濱雖然晃動著幾個人影,但他們相距實在太遠,和案子有關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和麥菲遜還相隔著鹹水湖,湖水直延伸到峭壁。海上的兩三隻漁船倒是離得並不很遠。也許船里的人倒是可以查問一下。雖然眼前還有幾條線索可以調查,但是這些線索都不明確。
當我再次回到死者身邊時,已經有幾個人圍在那裡。斯泰赫斯特當然還在,默多克則把村裡的警察安德森找來了。那個高大、黃髭、遲鈍卻十分結實的蘇塞克斯類型的人就是警察——這種人的明智的頭腦往往隱藏在笨重無聲的外表之下。他悶頭聽著我們說話,把涉及到的所有要點一一記錄,最後我被他拉到一旁,他對我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的教導對我十分重要,因為這可是個大案子,要是我不小心出了差錯,我的上級劉易斯一定會有話可說了。」
我讓他儘快把他們的頂頭上司找來,然後再找個醫生,在這些人到現場來之前,切記不要動現場的東西,盡量不要讓新的腳印出現。利用這段時間,我對死者的口袋進行了搜查。裡面包括一塊手帕,一把折刀,一個能摺疊的名片夾,裡邊夾著一塊紙。我打開它然後交給了警察。女性的筆跡潦草地寫在上面:
我肯定來,你放心吧。
莫德
看起來這應該是情人間的約會,但時間和地點並沒有標註。警察把紙重新夾在名片夾中,和別的東西一起放回了死者的柏帛麗雨衣的袋子里。由於並無其他的情況出現,在提出徹底搜查峭壁底部的建議后,我就回到家裡用早餐去了。
一兩個小時后,斯泰赫斯特就趕來了,他告訴我屍體已經被轉移回學校,到那裡再進行屍檢。而且他還提供了另外一些重要的信息。我所料不錯,壁底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但他在檢查麥菲遜的書桌時,找到了幾封關係相當密切的信件,都是伏爾沃斯村的莫德·貝拉密小姐寄來的。她也應該是麥菲遜身上條子的筆者。
「信已被警察帶走,」他辯解道,「我不方便把信帶來。但這是場嚴肅而認真的戀愛無疑,至少,我沒看出那場橫禍和這場戀愛有何關係,只有那個姑娘和他的這次約會除外。」
「但地點設在一個大家都常去的游泳場就很奇怪了。」我說。
「因為偶然的情況,幾個學生今天才沒和麥菲遜一起前往。」
「偶然?」
斯泰赫斯特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是默多克留下了學生。」他過了半晌才說道,「他今天堅持在早餐前上課。看得出來,今天的慘事令他相當難過。」
「可我似乎聽說過他們兩人不對頭的事。」
「確實有過不對頭的時候。但這一年來,默多克和麥菲遜似乎越來越好了,之前默多克還從未和別人如此接近過,他的性情是個問題。」
「原來如此。可我聽你談起過他們在小狗事件上的爭吵。」
「可這事早就過去了。」
「說不定會有積怨。」
「不,不,我確信他們已經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們只能再對那個姑娘展開調查了。你知道她嗎?」
「沒有人不知道她。她是這個地方的美人,真正的美人,她是那種無論在哪裡都會被人關注的美人。我已經知道麥菲遜在追求她,但還不知已發展到了這種程度。」
「她是什麼人?」
「她就是老湯姆·貝拉密的寶貝女兒,貝拉密是伏爾沃斯的漁船和游泳場更衣室的擁有者。雖然他最初只是個漁民,但現在家底非常殷實。他和兒子威廉一起經營企業。」
「咱們還是去伏爾沃斯走一趟吧,見見他們如何?」
「沒什麼借口吧?」
「只要找,借口總是有的。無論如何,死者總不會如此虐待自己吧。要是死者的身上確實是鞭傷的話,總還得有人手握鞭子柄吧。他在這個偏僻地方的交往應該是十分有限的。如果每個角落我們都能尋訪到,總會發現某種動機的,而動機往往又能牽出罪犯。」
如果不是帶著被親眼看到悲劇毒化了的心情,散步在這飛揚著麝香草芳香的草原上該是件多麼愉快的事情!海灣附近的半圓地帶就是伏爾沃斯村。幾座現代的房子就位於舊式小村的後面。在斯泰赫斯特的帶領下,我們朝著一幢這樣的房子走去。
「貝拉密眼中的『港口山莊』就是它了,那座有角樓和青石瓦的房子。一個白手起家的人擁有這些並不算壞了——嘿,看那兒!」
山莊的花園門突然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我一眼認出了那個瘦高、嶙峋、懶散的人,他就是數學家默多克。一分鐘后我們就在路上遇到了。
「嘿!」斯泰赫斯特向他打招呼。他機械地點了點頭,用怪怪的黑眼睛掃了我們一眼就打算過去。但校長攔住了他。
「你去那兒幹什麼了?」校長問道。
默多克氣得臉都漲紅了。「先生,我是你學校里的下屬,但我沒有義務把自己的私人行為也向你報告。」
在經歷了一天的緊張后,斯泰赫斯特的神經也變得脆弱而易怒,否則他的耐心相當不錯。可這時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了。
「默多克先生,你的回答極其放肆。」
「你自己的提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已經無法容忍你一再表現出的這种放肆和無禮。希望你儘快另謀高就吧!」
「我早就想走了。我在今天失去了唯一一個令我對這個學校有所留戀的人。」
說完他就氣鼓鼓地大踏步走了,斯泰赫斯特氣憤至極地瞪著他。「這麼渾的人你見過嗎?」他對我喊道。
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卻從我的腦海中顯現出來,默多克把握住了第一個能讓他離開犯罪現場的時機。一種模糊的猜疑已經在我腦海中形成。也許貝拉密家能讓我對這個疑問有進一步的了解,斯泰赫斯特強打精神,我們隨後進入了住宅。
貝拉密先生是個留著通紅大鬍子的中年人。我們進去時,他好像正在生氣,沒多長時間臉也紅了起來。
「不會的,先生,我對什麼細節都不感興趣。我兒子,」他把屋子角落裡的一個壯實但臉色陰鬱的小夥子指給我們,「和我都把麥菲遜先生追求莫德當成一種侮辱。先生,從來沒有過結婚的話頭,可是卻有一大堆通信和約會,還有相當多我們十分反對的做法。她的母親過世了,作為她僅有的保護人。我們勢必……」
但小姐這時進來了,他沒有繼續往下說。事實上,她是那種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充滿光彩的人。可誰又知道,這樣的鮮花竟是在這樣的環境和家庭中生長、開放的呢?對我而言,很少有女性會對我構成一種吸引,因為我總會用理智控制著心靈,但當她那張帶著草原上那種特有的新鮮血色的、完美而清晰的臉出現時,我承認任何一個青年都會甘願成為她的俘虜。她就這樣推開門走了進來,會說話的眼睛緊張地大睜著,然後走到了斯泰赫斯特的面前。
「我已經知道了弗茨羅伊死亡的消息,」她說,「不要再猶豫,請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有一位先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們。」她父親解釋說。
「不要把我的妹妹也牽扯到這個事件里去!」小夥子咆哮著說道。
妹妹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這是我自己的事,威廉。我知道怎麼處理,請相信我能做到。從大致的情況看來,這是一件他殺的案子。只要我能為這件案子有幫助,這便是我能為死者唯一略盡的心意。」
我的同伴同她簡單地講述了情況。她的鎮靜和專心的神色讓我覺得她不僅有美麗的外貌,同時還具備了堅強的性格。莫德·貝拉密這個女孩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一個非常完美傑出的女性。看來她已經認出我了,於是她肯定地對我說:「福爾摩斯先生,把那些罪犯找出來讓法律制裁他們吧。不管他們是誰,我都會盡我的全部來協助你。」我感覺她一邊說著這些話眼睛一邊有意地看了她父親和哥哥一眼。
「謝謝你,」我說,「我相信一個女人在某些事情上的直覺。剛才你說『他們』,是不是覺得這其中牽涉到的不止一個人?」
「根據我對麥菲遜先生的了解,他是一個非常勇敢,並且十分強壯有力的人,如果只有一個人根本欺負不了他。」
「我想和你單獨談談可以嗎?」
「莫德,」她父親生氣地大聲喊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再牽涉到這個事件里去。」
她似乎很無奈地看著我。「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現在外面將會很快知道事實,所以我先在這兒討論,並不會影響什麼,」我說,「我本來只是想和你單獨談談,可你父親並不允許,因此只好讓他也參加討論。」然後我談到死者的衣袋裡發現了一張紙條。
「這張紙條會在驗屍的時候公布。在這之前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她答道,「我們已經訂了婚。之所以沒有向外宣布,只是因為弗茨羅伊的叔叔因此會取消他的繼承權,要是他不按叔叔的願望結婚的話。」
「這個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們的。」貝拉密先生怒吼道。
「爸爸,如果你當初同意的話,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不允許我女兒跟社會地位低微的人結婚。」
「就是你對他有偏見,我們才沒有告訴你的。至於那張紙條,」她從衣服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條,「那原本是我給他的這封信寫的回信。」
親愛的:
星期二太陽落山時在海濱老地方見。這是我唯一能出來的時間。
F.M.
「今天就是星期二。今晚本來是我們相約的時間。」
我把紙條打開。「這應該不是郵寄來的。它怎麼送到你手上的?」
「我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這是我的隱私,和你要偵查的案情沒有絲毫關係。如果和案情有關的問題我一定充分回答。」
她確實按她所說的那樣做了。但這其中並沒有什麼地方值得注意。她並不認為她的未婚夫暗藏著什麼敵人,不過她也承認同時還有幾個熱烈的追求者一直愛慕著她。
「請問默多克先生也是眾多追求者之一嗎?」
她的臉有些紅,似乎很慌亂的樣子。
「有一段時期我是這麼認為的。可當他知道弗茨羅伊跟我的關係后,情況就全改變了。」
再一次讓我對這個怪人更加懷疑了。必須要對他進行詳細的調查。還有他的房間也有必要私下去搜查一番。斯泰赫斯特願意協助我,因為他跟我有同感。就這樣,我們就從港口山莊回來了,終於讓一團亂麻在心中有了頭緒。
一個星期的時間過去了。驗屍報告仍然沒有什麼線索,只好暫時停止審理,尋求新的證據。斯泰赫斯特和他的下屬也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也查看了一下他的房間,但都沒有結果。我自己又去現場作了一個仔細的檢查,並沒有新的結論。讀者會看到在我們的這些探案記錄上,從沒有哪個案子能像現在這樣使我感到無能為力。就連我的想象力也無法設想出一個能解決的方案。直到發生了狗的這個事件。
這還是我的老管家先從那些奇妙的無線電里聽到的消息,那裡的人們就是通過它才知道鄉村裡所發生的新聞的。
「先生,一個壞消息,是關於麥菲遜先生的狗的。」一天晚上她忽然這麼對我說道。
一般我是不喜歡討論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的,但其中麥菲遜這個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麥菲遜的狗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死了,先生,由於對主人的死亡感到悲痛而死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
「現在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兒。據說那條狗情緒非常激動,結果一個禮拜了都沒有吃過東西。今天三角牆學校有兩個學生髮現了它的屍體,地點也是在海濱,就是在它主人死的那個地方。」
「它主人死的那個地方。」這幾個字突然在我頭腦里徘徊。有一個模糊的感覺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這就是問題的關鍵。狗死了,這也符合狗忠實的本性。不過地點卻在那兒!為什麼?難道這個荒涼的海濱對狗有什麼危險嗎?還是它也是仇人所要殺害的?這一切難道?是的,感覺雖然還是有點模糊,不過卻在我的腦海中已經形成了一種假設。幾分鐘以後我趕往學校,斯泰赫斯特在他的書房裡,我找到了他。讓他按我說的把那兩個發現狗的屍體的學生找了出來,撒德伯利和布朗特就是發現狗的屍體的兩個學生。
「是的,當時狗就躺在湖邊上,」一個學生說,「它可能是尋著主人的味道找去的。」
後來我又去看了那條忠實的小狗,是一條艾爾戴爾獵犬,它躺在大廳里的一個席子上。身體僵硬,兩隻眼睛凸出,四肢痙攣,看起來它死前受了很大的痛苦。
從學校回來我沿著小路走到游泳湖。太陽那時已經下山了,峭壁的黑影倒映在湖面上,湖水泛著暗光,好似一塊鉛板。這裡空無一人,只有兩隻水鳥還在上空盤旋鳴叫。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中,我依稀能辨認出那印在沙灘上是的小狗的足跡,一直走到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塊石頭周圍。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我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沉思。腦海中思緒萬千。任何人都明白那種噩夢式的苦思,你明知這時候面臨的就是問題的關鍵,你也知道它就在你腦海里旋轉,可是偏偏就想不出所以然來。這種感覺就是我那天晚上獨自在海邊時的精神狀態。後來我慢慢轉身走回家去。
就在我快走到小徑頂端的時候,突然有什麼東西像閃電一般在我腦海一晃而過,我一下子就想清楚那個讓我苦思冥想的東西是什麼了。讀者都清楚,華生不會淡淡地描寫我,我自己認為我的頭腦里裝了一大堆生物的知識,卻一點兒科學系統性也沒有,但這些知識對我平時的工作是非常有用的。我的腦子就像一間貯藏室,裡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數量之多,使我自己對它們也只有一個模糊認識的概念。我一直清楚有一樣東西對於整個案子都是一個重大的關鍵,它在我腦子裡就是模糊不清,但我突然想到辦法能使它明朗化。它雖然離奇,而且讓人難以置信,但我認為始終是可能的。所以我決定要做一個實驗。
我家裡有個頂閣,裡面裝滿了各種圖書。我一回到家就立刻鑽進了這間房,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我捧著一本書走了出來。我快速地翻到我記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個不著邊際和不大可能實現的想法,但我非把它弄清楚不可,否則我是不能安下心來的。我睡得極晚,非常急切地期待著明天的實驗。
不過工作時卻遇到了一件煩人的事。我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準備起身到海濱去,蘇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爾警官這時就進了屋。他是一個沉穩、踏實的人,但他現在卻十分困惑地看著我說道:
「先生,你的經驗是非常豐富的,這我知道。我今天來這裡只是非正式的拜訪,也不必多說什麼。但對於麥菲遜這個案子,我的確毫無辦法了。難以抉擇的是,我到底是馬上逮捕他呢,還是不這樣做?」
「你指的是默多克先生嗎?」
「當然,思來想去,也只有他可疑。地處偏僻的優點體現了出來,可疑人物的圈子已經被縮到極小。倘若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你有控告他的證據嗎?」
他所搜集的情況和我當初的設想並無不同。默多克的憂鬱性格和他本人的神秘性,以及他某些時候(比如曾經的小狗事件上的表現)給人看到的火暴脾氣,當然還包括他和麥菲遜過去吵架的事實,甚至還有他可能對麥菲遜追求貝拉密小姐的怨恨,都能讓默多克成為懷疑對象。我掌握的全部要點他也基本掌握,但新東西是沒有的,除了默多克正要準備離去這一點。
「既然我們掌握了這麼多對他不利的證據,如果他被我放走了,我的處境可就不好了。」
這個問題確實為難到了這位粗壯而遲鈍的警官。
「你仔細想想,」我說道,「有些關鍵的破綻在你的設想里。在那個出事的早上,他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是確鑿的。那天直到最後一刻,他始終和學生在一起。麥菲遜出事之後的幾分鐘內他就從後面的路走來並遇到我們。但千萬別忘記,他怎麼可能單對單地對一個並不比他瘦弱的人行兇呢?還有,他行兇時究竟用了怎樣的器具也是個問題。」
「難道不是軟鞭子嗎?」
「你對傷痕研究過了嗎?」
「我看見過,醫生不是也看見了嗎?」
「在我用鏡頭十分仔細地查看過之後,我發現了相當特別的地方。」
「怎樣特別,福爾摩斯先生?」
我到桌前把一張已經放大的照片取了過來。「處理這樣的案情,這是我常用的方法。」我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福爾摩斯先生,你做事真夠徹底的。」
「要不然我也成不了偵探了。我們可以仔細看一下這條右肩周圍的傷痕。你看這條傷痕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我沒看出來。」
「很顯然,這條長長的傷痕的深度並不平均,隔一段就會有一個滲血點。這邊的一條傷痕也一樣。你說,這能給你什麼提示?」
「我不太明白。你覺得呢?」
「我還並不太確定。也許很快我完全能夠得出一個更加明確的答案。那些能夠澄清這些滲血點的線索都會對我們找出兇手十分有利。」
「我有個比方很是滑稽,」警官笑著說,「要是在背上放一個燒紅的網,那麼網線交叉的地方就是這些紅點。」
「這個比方很不錯。如果更恰當地說,應該是那種由九根皮條組成的鞭子,有很多硬硬的疙瘩在上面。」
「沒錯,就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先生,你猜得真准。」
「不過致創原因也可能完全不是這樣的,巴德爾先生。總之,要想逮捕他,你的證據完全不夠。而且,你還無法解釋死者臨終的話——『獅鬃毛』呢。」
「我覺得『獅』會不會就是『伊恩』?」
「我也這樣想過。但第二個字卻和『默多克』毫無瓜葛。他幾乎是尖叫著喊出來的,我聽得出那無疑是『獅鬃毛』。」
「你有過別的思路嗎,福爾摩斯先生?」
「算有吧,但在沒有拿到更可靠的證據前探討它是不實際的。」
「那證據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有呢?」
「也許要一小時——看來還用不了那麼長時間。」
警官狐疑地摸著下巴,看著我的目光里充滿驚訝。
「我真是難以理解你腦子裡那些快活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難道是那些漁船?」
「不,那些船都離得不夠近。」
「不過,也許是貝拉密和他壯碩的兒子?他們可沒有對麥菲遜表現出絲毫的好感,會不會是他們下的手?」
「不,我在準備好自己的工作之前肯定什麼都不會說,」我笑著回答說,「警官先生,咱們自己的工作都在等著我們,倘若你能在中午來這兒……」
剛說到這兒,一個重大的干擾發生了,這也成了本案得以終結的開端。
我的外屋門突然被大力撞開,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馬上就在走道里響了起來,接著伊恩·默多克就腳步踉蹌地闖進屋裡來,臉色慘白,頭髮散開著,衣著零亂,他瘦削的手用力抓著桌子以便讓自己勉強站立著。「白蘭地!給我白蘭地!」他大喘著氣叫起來,然後就呻吟著倒在了沙發上。
他不是獨自一人,緊跟他身後的斯泰赫斯特也闖進屋子,他的帽子掉了,神情和默多克幾乎一樣。
「快給我白蘭地!」他也喊道,「他快不行了。我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把他弄過來,他在路上就先後兩次暈了過去。」
奇妙的變化在半杯烈酒入肚后發生了。他竟然用手支撐著,挺起了身子,甩下了上衣。「快點,把油拿來,嗎啡,嗎啡!」他大喊,「怎樣都行,快救我,這痛苦不是人能忍受的啊!」
他背上的傷一露出來,警官和我都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在默多克的肩膀上,相同的紅腫網狀的傷痕縱橫交錯地密布著,和麥菲遜的致死創傷毫無二致。
那痛苦看起來是極其恐怖的,而且並不像是局部的癥狀,他的呼吸常常停止,臉色發青,手抓胸口大口地喘氣,額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滾落。每時每刻他都可能死亡。我們只能無助地將白蘭地給他灌下,他會在每次灌酒後醒轉。我們還用棉花蘸著菜油塗抹了傷口,他似乎不再那麼疼痛了。直到他的頭昏昏沉沉地倒進墊子里。生命的機能疲憊至極,他只能躲在睡眠的生命之庫中暫避。只有身處半睡眠半昏迷的狀態中,他的痛苦才能減少。
問話是根本不可能的,等到情況稍定,斯泰赫斯特才對我說:
「我的天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福爾摩斯,這個地方究竟怎麼了?」
「你是在哪裡發現他的?」
「就在海濱,麥菲遜死的地方。如果不是他的心臟比麥菲遜的更加強壯,他活不到現在。路上的時候有兩次我都幾乎對他失去了信心,去學校太遠了,我只好帶他來你這裡。」
「你就是在海濱看到他的嗎?」
「我當時正走在峭壁的小徑上,他的呼叫聲就傳過來了。那時他就站在水邊,像一個醉漢那樣搖晃著。我馬上跑過去,把衣服給他披上,扶著他就來這裡了。天啊,福爾摩斯,上帝保佑,請你想想辦法除了這一方之害吧,要不然這地方真的住不下去了。難道像你這麼有智慧的人也想不出一點兒辦法嗎?」
「請相信我,我想我有辦法,斯泰赫斯特。馬上跟我走!警官,還有你,一起來!我倒想知道我能否捉住那個兇手。」
我們把還在昏迷著的病人交給了管家,然後就來到了可怕的鹹水湖。一堆毛巾和衣服就堆在石頭上。我慢慢地沿著水邊向前走,他們兩個依次跟在我後面。湖的大部分都不深,只有峭壁下面的海岸凹進去的地方深達四五英尺。因此游泳者都會在這裡聚集,這裡的綠波好似水晶般清瑩。一排石頭就靠在峭壁的基部,我沿著這些石頭走著,仔細觀察水的深處。在水的最深處也是最靜的地方,我終於發現了我要尋找的東西,我得勝般地大叫起來。
「氰水母!」我喊著,「快看,氰水母!這就是獅鬃毛!」
這個怪東西似乎是從獅子身上扯下來的一團鬃毛。它生長在約有三英尺的水下面的一個礁石上面,它是隨水波漂流的一種怪動物,身上長著黃色的毛,裡面還摻雜著許多銀色的條條。它緩慢有節奏地收張運動著。
「它就是罪魁禍首嗎?把它結果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你動手一起幫我幹掉這個兇手!」
這塊礁石的正上方恰好有一大塊石頭,我們用盡全力把它推倒,「嘩」的一聲它掉進水裡。等水面平靜下來,我們發現這塊大石正好壓在礁石的上面,旁邊流出黃色的黏膜,說明水母已經被壓在石頭下面。有一股非常濃的油質黏液從石頭下面擴散開來,把周圍的水也染了一大片,慢慢浮升上來。
「嘿,原來就是這東西把我給難住了!」警官喊道,「福爾摩斯先生,這怪東西是什麼?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可我卻從來都沒見過這種怪東西。這肯定不是蘇塞克斯當地的產物。」
「沒有它真是一個好消息,」我說道,「可能是西南風把它吹來的。你們要是想知道這是什麼就跟我回家,我給你們講一個人親生經歷的一件可怕的事,就是在海上遇見的,相信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我們來到書房,發現默多克已經恢復到能坐起來的程度。他當時覺得頭痛萬分,而一陣陣的疼痛讓他覺得生不如死。他仔細想了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說,他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突然一陣巨痛向全身襲來,最後拼盡了全身力氣才游上了岸。
「這是一本書,」我說,「其中闡述了這個我們也許永遠搞不清的問題。這本書的書名叫《戶外》,它的作者是一個非常有名的自然觀測者J.G.伍德。有一次,他不幸遇上了這種動物,差點死去,所以他把他所看到的用豐富的知識詳細地闡述了出來。這種動物的毒性能跟眼鏡蛇相提並論,而且毒性造成的痛苦反而更大。我現在就來讀一點兒摘要:
『如果游泳者遇到一團蓬鬆圓形的褐色黏膜和纖維,形狀猶如一大把獅鬃毛和銀紙,那麼要非常警惕,因為這就是那可怕的一種叫氰水母的螫刺動物。』
「你看,這個描述不就是剛剛那個嗎?
「下面講的是他有一次在肯特海濱游泳時遇到這種動物的經驗。他發現,這種動物能伸出一種幾乎讓人看不見的絲狀體,身體長達五十英尺,凡是觸到絲狀體的人都有可能會死。即便在遠處觸及,伍德也差點喪命。
「這種絲狀體會使皮膚產生紅色條紋,細看之下則是細斑和小皰,每處斑點都好像一條燒紅的細針伸向神經。
「他解釋說,局部疼痛只能算是整個痛苦中最輕微的那一小部分。
『劇痛先從胸部開始發作,讓我像是中了槍彈那樣倒下去。心跳突然停止,隨後又激烈地跳動六七次,彷彿心臟就要衝出胸腔。』
「他當時幾乎有死亡的危險,儘管他是在寬闊的大海中觸及的毒絲,不是在狹小的游泳湖中。他說,中毒之後他差點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就像變了一個人,他的面色非常蒼白,臉上布滿了皺紋,神情十分憔悴。他一口氣喝下了一瓶白蘭地,這才使他得以生還。警官先生,我先把這本書交給你保管,它已經充分描述了麥菲遜是怎樣發生不幸的。」
「並且還幫我洗刷了嫌疑,」默多克這時插了一句話,臉上似乎帶著譏諷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責怪你,當然還有福爾摩斯先生,我能理解你們這一舉動。不過幸好,能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並不全是,默多克先生。我當時已經著手破這件案子了。如要我能比我預計的早一步去海濱,也許你的這場災難就能避免。」
「不過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一個好讀雜書的人,一些比較稀奇古怪的知識都能記在腦子裡。『獅鬃毛』這幾個字當時一直盤旋在我腦子裡,我有印象似乎在什麼地方看過這樣的記錄。你們也都看清楚了,這三個字的確是用來描述這種動物的。我猜測,麥菲遜那時看見它的時候,它肯定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而這幾個字就是他那時能想出的名稱,用來警告我們。」
「不管怎樣,我終於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說完慢慢站了起來,「不過有些地方我還是想解釋一下,我知道你們曾經調查過我的一些事。我的確深愛著這個姑娘,不過自從她選擇了麥菲遜的那天起,我心中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她能獲得幸福。我心甘情願地在一邊做他們之間的聯繫人。我經常幫他們傳信。因為他們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對我來說,她就是我最親近的人,我才這樣急急忙忙地把我的朋友已經死亡的消息告訴了她,我害怕有人搶在我前面用冷酷的方式把這個災難性的消息通知她。她之所以不願告訴你們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是怕我吃虧。就是這些,請原諒,我現在得回學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休息。」
斯泰赫斯特聽完向他伸出手說:「也許是前兩天我們都太過緊張,默多克,過去的誤會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將來我們或許能更好地了解彼此。」說完這些,他們兩人看起來十分友好地拉著手一起走了出去。警官卻沒有走,他睜大眼睛出神地看著我。
「哎呀,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最後他喊道,「雖然我以前聽過你的一些事迹,但是我卻沒相信過。這下我真的是非常佩服你了!」
我聽完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我接受這種恭維,那真是降低了自我的標準。
「開頭的時候我是很遲鈍的——可以說非常遲鈍。要是當時的屍體是在水裡發現的,我肯定馬上就能破案。是這條毛巾蒙蔽了我,不幸的麥菲遜擦乾身上的水,讓我以為他沒下過水。這就是我犯錯誤的地方。哈哈,警官先生,以前你們警察廳的先生們常常被我打趣,這回氰水母總算給你們警察廳報了仇。」
三個同姓人
這一則故事也許是喜劇,也可能是個悲劇。故事最後的結局是有一個人精神失常,而我又負了傷,還有一個人最終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不過這裡面還是有一些喜劇的氣氛的。好吧,就讓讀者自己去判斷吧。
故事的時間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一個月里還發生了福爾摩斯拒絕爵士封號這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他能被封爵是因為當時立了一個大功,這個功勞也許有一天我會寫出來。在這兒我只是順便提一下封爵的事,作為一個合作者,我極其謹慎,與一切冒失絕緣。然而這件事卻讓我牢牢記住了這個日期,那是1902年6月末,那時南非戰爭剛剛結束不久。福爾摩斯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這是他常常會出現的一種行為,不過,有一天早晨的時候,他從床上坐起來,手中拿著一份大頁書寫紙的文件,平時嚴峻的灰眼睛里此時卻有著諷刺的笑意。
「我說,華生,我這兒有一個能讓你發財的好機會,」他說道,「你以前聽說過加里德布這個姓氏嗎?」
我乖乖地承認沒聽說過。
「如果你現在能抓住一個姓加里德布的人,就可以賺到一筆錢。」
「這是為什麼?」
「這就說來話長了,並且其中還有點異想天開。在咱們曾經研究過的那些複雜人類問題裡面,都沒有碰上這麼新鮮的事兒呢。現在這個傢伙馬上就要來我們這兒回答咱們的提問,所以在他來之前我們得把這個姓氏仔細地調查一番。」
我旁邊的桌子上就放著電話簿。我不抱希望地翻著簿子查看。使我感到驚訝的是這個簿子里還真的排列著這個奇怪的姓氏。我當下得意地叫喊了一聲。
「在這兒!福爾摩斯,竟然真的在這兒!」
他把簿子接到手。
「N.加里德布,」他念道,「西區小賴德街136號。真是抱歉,華生,也許會讓你失望,這個是寫信的那個人。我們還得再找一個加里德布來配合他。」
正說著,赫德森太太手裡拿著托盤走了過來,上面是一張名片。我接了過來看了一眼。
「好了,就在這兒!」我大喊道,「這名字的開頭字母和我們所知的不一樣。約翰·加里德布,是個律師,來自美國堪薩斯州的穆爾維爾。」
一看到名片,福爾摩斯就笑了起來。「華生,你還需要再找出一個來才可以,」他說道,「這位先生也在計劃之內,但我確實沒料到他會在今天早上過來。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能讓咱們知道很多我想知道的東西。」
沒過多長時間,他就進來了。約翰·加里德布先生是個不高但身體強壯的人,一張臉圓圓的,十分整潔,氣色相當不錯,和很多美國事務家所具備的特徵並無不同。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豐滿而有些孩子氣,是個親切可愛的青年。他還有一雙很吸引人的眼睛,那雙很能反映內心世界的眼睛我之前還從未見過,那麼亮,又那麼機警,內心的每一點變化都能快速反映出來。他操著一口美國腔,但聽起來並不難受。
「我想找福爾摩斯先生。」他的眼神在我們倆之間徘徊。「好的,我知道了,你的照片和你很像,請原諒,福爾摩斯先生。我已經知道,有個我的同姓者寫了封信給你,是嗎?」
「請坐吧,」福爾摩斯說,「我想我和你應該有不少問題要討論。」他說著拿起了那沓書寫紙。「這份文件中說到的約翰·加里德布先生就是你?你已經來英國很長時間了吧?」
「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馬上在他那感情外露的眼中發現突然的錯愕和狐疑。
「你穿的全是英國的服裝。」
加里德布笑得很勉強。「書上曾經提到過你的方法,福爾摩斯先生,可我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了你的研究對象。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你靴子的足尖和上衣的肩式——誰都能看得出來。」
「噢,我想不到自己竟然是這麼一個明顯的英國人模樣。很長時間之前我因為事務需要來到英國,因此就像你說的,裝束已經開始倫敦化了。但是,你的時間如此寶貴,我想我們這次見面也不會僅僅談論衣服和襪子的式樣。還是說說你手裡的文件吧。」
福爾摩斯應該在某方面把來訪者激怒了,雖然還是孩子氣的臉孔卻失去了隨和。
「別急嘛,加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試著安慰他說,「華生醫生會讓你知道,一些小插曲有時卻成了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倒是內森·加里德布先生為什麼沒和你同來呢?」
「我很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把你拉進來!」客人突然大發雷霆,「這關你什麼事?這本就是兩個紳士可以私下解決的事務,可其中的一個竟然找到一個偵探幫忙!今早我碰到他,他把這件蠢事告訴了我,否則我才不會來這兒。我真是晦氣極了!」
「這還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加里德布先生。他純粹是因為太想讓你達到目的——在我看來,對你們二人來說,這個目的全都關係重大。他認為我很有本事獲得有用的情報,所以,他就這樣找到了我。」
客人滿臉的怒氣總算漸漸消退。
「既然如此,也只好這樣了,」他說,「我今早一遇到他,他對我說找了偵探,我馬上要了住址趕到你這裡來了。我不需要警察隨便插手私人事件。但要是你能幫我們找到我們需要的人,那樣也不錯。」
「就是這麼一回事,」福爾摩斯說,「先生,你已經來到這裡了,不妨親口說說情況。我的朋友還不知道這裡面的詳情。」
加里德布先生馬上用一種冷漠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這很有必要嗎?」他問道。
「他是我的合作夥伴。」
「那好吧,倒也沒有什麼秘密可保守。我簡短地說,盡量讓你知道實情。如果你曾在堪薩斯生活,那麼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加里德布的大名你總會聽說過。他最初靠著莊園起家,後來靠著在芝加哥建的小麥倉庫而發財,但他把他的錢都投進了大片的土地上,道奇堡西邊的堪薩斯河流域,差不多有你們這裡一個縣那麼大的土地,其中包括牧場、森林、耕地和礦區都是他的,這些都是能生錢的地產。
「他並沒有親屬後代——至少我沒聽他說過。但他卻對自己姓氏的稀有深感自豪。我和他就因此得以相識。當時我還因為法律方面的業務住在托皮卡,這個老頭在某一天突然找到我。因為又結識了一個以加里德布為姓氏的人,他非常高興。他被一種怪癖吸引,那就是打算仔細找找,這世上是否還有別的加里德布存在。『你要再找給我一個姓加里德布的!』他說。我拒絕他的要求,我比較忙,可沒有什麼工夫到處亂轉去找什麼姓加里德布的。『無論如何,』他笑著說道,『我會安排的,到時即使你不想找也不得不去找。』我把這都當成了他的玩笑,可過了不久我就知道了,他是說到做到的。
「他在說了這話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只有一個遺囑留下。這個遺囑成了整個堪薩斯州歷史上最奇怪的一張。在遺囑上他把他的財產分成三份,其中的一份是我的,但條件是我必須還要再找到兩個以加里德布為姓氏的人一起分享另外兩份遺產。每份遺產都有五百萬美元,但必須我們三人一起領取,否則誰也不能動用分文。
「這個機會太珍貴了,我知道后就把自己的法律業務都丟在一邊,然後開始找加里德布們。在美國我一無所獲。我差不多走遍了整個美國,先生們,幾乎用細梳子將美國整個颳了一遍,但依舊毫無所獲。我只好來到我昔日的祖國碰碰運氣。我在倫敦電話簿上果然找到了這個姓氏。兩天前我終於找到了他,把情況都向他作了說明。他也是孑然一身,跟我沒什麼不同,親屬也只有幾個女人,沒有男子。但遺囑里要求的是三個成年的男子。所以我們到現在還缺一個人,你如果能幫我們找到最後一個,我馬上就給你報酬。」
「看看,華生,」福爾摩斯笑著說,「我早上就和你說過了,這絕不是胡思亂想吧?但是,先生,你不覺得在報上刊登啟事是最簡單的方法嗎?」
「這個方法我早就試過了,毫無反響。」
「哈!這個小問題可真是相當古怪。這樣吧,業餘時間裡我會留心一下的。還有,你說你是托皮卡人,還真湊巧,我曾經有個搞通訊的朋友,他就是已故的萊桑德·斯塔爾博士,1890年他還是托皮卡的市長。」
「就是老斯塔爾博士嗎!」客人說道,「直到現在他的名字仍然受人敬重。好了,福爾摩斯先生,今後我們能做的就是把事情的進展報告給你。這幾天你就等我的信息吧。」說完,這位加里德布先生鞠了一躬就開門走了。
福爾摩斯點燃了煙斗,臉上帶著一副古怪的笑容在那兒坐著。
「你怎麼看這件事?」我忍不住問他。
「很奇怪,華生,我感覺非常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我一直都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在這裡和咱們講這麼多謊話。我幾乎就脫口直接質問他了,畢竟單刀直入往往最有效,但我終於忍住了,轉而採取了別的策略,他肯定自以為把我們騙過了。一個人跑到這兒來,身穿一件至少穿了一年的磨破了邊兒的英國上衣和一條彎了膝的英國褲子,可他在信上和本人的口述中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初來英國的美國外省人。報紙的尋人欄從不曾有過他登的啟事,你應該知道,那上面的東西我從來都不會放過。我心愛的驚弓之鳥都以那個地方為隱蔽所,難道我會忽略掉一隻這樣的野雞?托皮卡的斯塔爾博士,鬼才知道有這麼個人。破綻隨處都有,不過他是美國人應該是真的,只是在倫敦多年口音未變罷了。那他到底想要幹什麼,為什麼要假裝找個加里德布呢?咱們必須對這件事多加註意,倘若這傢伙是個惡棍,那也一定是個複雜易變、詭計多端的對手。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搞清楚另一位是不是真的?給他打個電話吧,華生。」
我打通了電話,一個弱得發顫的聲音在電話的另一端響起:
「是的,沒錯,內森·加里德布就是我。請問福爾摩斯先生在嗎?我能和他談談嗎?」
我的朋友接過了電話,而我則像平時一樣聽著他們時斷時續的對話。
「沒錯,他曾來過這裡。我已經得知你和他不認識……多長時間了……僅僅兩天啊……確實,這件事相當吸引人。你今晚會一直留在家裡嗎?你的那個同姓人今晚會在你家嗎……那我們會過去,最好我們不當著他的面談談。……華生醫生會和我一起……據說你深居簡出……好的,我們會在六點鐘左右趕到你家。不必對你的美國律師講……好的,再見。」
在暮春的一個可愛的黃昏,晚霞斜照,金黃動人的色澤在狹小的賴德街上空閃爍。作為艾奇沃路的一個小小的分支,小街距我們那個印象很差的泰伯恩地方只有很短的距離。我們打算進入的這座房子是典型的寬敞的喬治朝初期建築,正面是青磚砌成的牆,只有一樓開著兩個凸窗。我們的主顧就在一層住著,這兩個窗子在他每日活動的那間大屋的正面。福爾摩斯指著那枚刻有奇怪姓氏的小銅牌,對我說:
「這牌子應該存在好些年了,」他撥了撥有些退色的牌面說道,「但這至少證明是他的真姓氏,這很值得注意。」
這座房子邊上是一個公共的樓梯,一些住戶的名字就標在門廳內,有的作為辦公室,有的卻是私人住處。成套的居民樓當然不會這樣,這應該是給那些生活不規律的單身漢居住的。我們的主顧親自為我們開門,他歉意地表示女工下午四點就下班了。內森·加里德布先生身材很高,肌肉有些鬆弛,肩背有些彎曲,整個人瘦削而禿頂,大約六十歲的年紀。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皮膚幾乎沒有血色,似乎從來都沒有出門運動過。又大又圓的眼鏡、山羊鬍子,以及微微彎曲的肩背,都讓他流露出一副窺視的神情。雖然有些怪,但總體來說很是和藹。
他的屋子也透著古怪,幾乎像個小博物館。房間很大,又深又廣,四周都是各式的櫃櫥,其中都被地質學和解剖學的標本所堆滿。裝蝴蝶和蛾子的箱匣排在屋門的兩邊。一張大桌子擺在屋子中間,上面都是些零碎的小物件,只在中央立著一台銅的大型顯微鏡。環視四周,這個人廣泛的興趣讓我眼花繚亂。這兒有一箱古錢幣,還擺著一櫥古石器,房子中央的桌子後邊則擺著一架很大的古化石,一排石膏頭骨在上邊排列著,「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克羅馬農人」等字樣就刻在上邊。顯然,這個人對多種學科都十分熱愛。他這時就站在我們身邊,正在用手裡的一塊小羊皮擦一枚古錢。
「這是鼎盛時期的錫拉丘茲古幣,」他舉著古錢對我們解釋說,「晚期就不如它了。在全盛時期,這些也是最棒的古幣,儘管有些人對亞歷山大錢更加推崇。請坐這把椅子,福爾摩斯先生,請允許我先挪開這些骨頭。這位先生,對了,華生醫生,麻煩你挪開那個日本花瓶。請見諒,這是我個人的小嗜好。我的醫生總奉勸我外出活動,可這裡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將我吸引,我怎麼捨得外出呢?我和你們說,即使是為一個這樣的櫃櫥弄一個稍微像樣點兒的目錄,我也要整整三個月不能出門。」
福爾摩斯左顧右盼,十分好奇。
「你似乎說過你從來都不會出去的,是吧?」他問道。
「不,有時我也會乘車去撒斯比商店或者克利斯蒂商店。除了這些我就極少出門了。我的身體很差,我的研究也極耗時間。但福爾摩斯先生,你能想象得出,當我得到了這樣一個好機會時,我該多麼興奮啊,這實在是個令人瘋狂的意外啊。只需再出現一個加里德布就可以了,我們一定會找到的。我曾經有個兄弟,但去世已久,而我的女性親屬卻都不合條件。但世界很大,其他以加里德布為姓氏的人總會有的。我聽說你處理奇異的案件很有一套,所以就請你來了。但那位美國來的先生說得沒錯,我的確應該徵得他的同意,但我是好意的。」
「我覺得你的做法真是太明智了,」福爾摩斯說,「但是,難道你真的打算繼承美國莊園嗎?」
「一點兒也不想。沒有什麼事情能使我離開我最愛的收藏。不過那位美國先生很肯定地向我擔保說,只要事情辦妥,他願意出五百萬美元買下我的地產。我的收藏中所缺的標本在目前市場上來說還有十多種,但沒有幾百鎊是買不了的。不過你想想我如果有了這幾百萬美元的資金那該是多大的一個潛力呀。如果是這樣,我就會有一個以國家博物館為基礎的地產,我就能成為當代版的漢斯·斯隆。」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即使戴著一副大眼鏡也能看見。看來他是非找到這個同姓人不可。
「我們今天來訪只是為了見上一面,並不想打擾你的研究,」福爾摩斯說,「我只是習慣和業務主顧有直接的接觸。因為你已經把所有的情況都清楚地寫在我口袋裡這封信上了,所以我並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你了,而那位美國先生的到來又進行了補充。不過據我了解,在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的確不認識他。他也是在上個星期二突然找到我的。」
「他告訴過你他跟我會見的那些情況嗎?」
「是的,和你見面后他馬上回到我這裡,他出發時非常生氣。」
「他為什麼要生氣?」
「他好像覺得這樣做是有損他人格的。不過他從你那裡回來以後就變得很高興。」
「他有沒有提出什麼類似行動的計劃?」
「那倒沒有。」
「他向你提到過金錢嗎?」
「沒有,從來沒有向我提過!」
「你覺得他可能還有什麼目的嗎?」
「沒有,除了他跟我說的那件事以外。」
「你告訴過他我們的電話約會嗎?」
「是的,我告訴他了。」
福爾摩斯此時沉思起來。看得出來他很困惑。
「在你的那些收藏里有特別值錢的東西嗎?」
「沒有。我並不是有錢人。雖然都是很好的收藏品,其實並不值什麼錢。」
「你不怕被盜嗎?」
「一點兒也不怕。」
「你在這屋子住了多久了?」
「快有五年的時間了。」
一陣很響的敲門聲打斷了福爾摩斯的問話。主人剛打開門,美國人就興奮地走了進來。
「來了!」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大聲叫道,「我想我應該及時通知你。內森·加里德布先生,恭喜你!你發了大財了,先生。咱們的事務一切圓滿結束了,真是太順利了。至於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只能抱歉地對你說,麻煩你白走一趟,不好意思。」
說完他把手裡的報紙遞給主人。主人站在那裡眼睛直直地看著報上的大字廣告。福爾摩斯和我也好奇地伸著脖子從他身後看,上面登的是:
霍華德·加里德布農機製造商
經營捆紮機、收割機、蒸汽犁以及手犁、播種機、鬆土機、農用大車、四輪彈簧座馬車等各種設備,承包自流井工程。
地址:阿斯頓,格羅斯溫納建築區
「真是太好了!」主人激動地說,「這回三個人都找齊了。」
「我先前在伯明翰作過調查,」美國人說,「我的代理人把這份地方報紙上的這個廣告寄給了我。咱們趕緊行動起來把事情辦完。我已經告訴他你會在明天下午四點鐘到達他的辦公室同他洽談。」
「你打算讓我一起跟你去?」主人說。
「是的。你看這樣行嗎?我只是一個四處旅行的美國人,我講出的那些太過離奇,人家並不會因此而相信我的話。而你不同,你是一個社交廣泛的英國人,他絕對重視你的話。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原本能同你一起去,不過我明天可能會非常忙,你要是在那邊遇到了什麼困難的話,我會隨傳隨到。這樣的安排不是很明智的嗎?」
「可是,我已經很多年都不曾進行這麼遠的旅行了。」
「這不是什麼問題,加里德布先生,我已經替你準備好了。你十二點就準備動身,下午兩點就能到達那裡,當天晚上即可回來。你所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和這個人見上一面,說明一些情況,弄到一張法律宣誓書回來證明確實有他這麼一個人。我的上帝!」他顯然十分激動,「我都不遠千里從美國中部來到這裡,你只要走這麼一點兒路就能把事情辦完,還有什麼困難的!」
「說的對。」福爾摩斯說,「這位先生的話很有道理。」
內森·加里德布先生只能無奈地聳聳肩說,「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我去,那我去就是了。你給我的生活帶來如此巨大的希望,我真的是十分感謝你。」
「那就這麼說定了,」福爾摩斯說,「請你把詳細的情況儘快跟我說。」
「我一定會報告給你的,」美國人說,「哎呀,我得先走了。內森先生,明天上午我會過來送你上伯明翰的火車。福爾摩斯先生,你和我是同路走的嗎?先不走?那好吧,再見了,明天晚上聽我們的好消息吧。」
美國人走後,我看到福爾摩斯臉上的困惑不見了,神色明朗起來。
「加里德布先生,我想去參觀一下你那些收藏品,」他說,「以我的職業來說,各類知識總有一天都會用得上,你的這些收藏品真是這類知識的寶庫。」
我們的主人聽了顯得十分高興,大眼鏡後面的兩眼閃閃發光。
「我聽說你是一個非常有才智的人,」他說,「如果你現在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帶你去觀看一遍。」
「真是不巧,我現在實在是沒有時間。不過那些標本都貼有標籤,而且也分了類,不用講解也能看明白。我明天要是能抽出時間來,我倒是很想把它們都看上一遍。」
「非常歡迎。不過明天是關門的,但是四點鐘之前桑德爾太太會在地下室,她可以讓你進來。」
「也好,我明天下午剛好有時間,到時候麻煩你給桑德爾太太留個話,那就不成問題了。對了,你知道你的房產經紀人是誰嗎?」
主人對這個突然的問題感到很奇怪。
「霍洛韋·斯蒂爾,住在艾奇沃路。你為什麼突然想問這個?」
「因為對於房屋建築我也有那麼一點兒考古學的喜好,」福爾摩斯笑道,「我剛才就在猜這座建築是安妮女王時期的還是喬治時期的。」
「應該是喬治時期的。」
「是的。不過我覺得這個年代可能還要更早一些。沒關係,這個問題很容易就能問清楚的。好了,再見吧,加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馬到功成。」
房產經紀商就在這兒附近,不過已經下班了,我們回到了貝克街。晚飯過後福爾摩斯又重新回到了這個話題上來。
「現在這個小問題結束了,」他說,「你腦袋裡應該已經形成了一個解決方案了吧。」
「我還是有點摸不清頭腦。」
「腦袋是很清楚了,不過尾巴還得等明天再看。你注意到這個廣告有什麼特別之處了嗎?」
「我注意到這個「犁」字的拼法錯了。」
「你也看見啦?華生,說明有長進了。那種拼法雖然在英國是錯的,不過在美國的確是對的。排字工人是這樣照排的。還有像「四輪彈簧馬車」,那也是美國玩意兒。普遍都在美國,比英國多得多。總之,很明顯這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廣告,它卻自稱是英國公司。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
「我的結論是:這是那個美國人自己登的廣告。不過他有什麼目的現在我還不能理解。」
「這倒可以有不同的解釋。總之不管怎麼說,他首先就是想把這位老古董給弄到伯明翰去。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原本是想告訴老頭兒不用白忙活了,但後來仔細一想還是讓他去吧,好騰出地方來。華生,明天便知道真相了。」
第二天一大早福爾摩斯就急忙出去了。中午回來時他的臉色看起來很陰沉。
「這個案子比我先前想的要嚴重很多,華生。」他說道,「我對你說實話,雖然我明知道把真相告訴你之後,你可能更要去冒險。我們相處這麼多年,我已經非常了解你的脾氣了。所以我提前告訴你,此行真的很有風險。」
「我又不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冒險了,福爾摩斯。我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同你在一起冒險。請先告訴我,這次到底有什麼樣的危險?」
「咱們現在遇到一個非常棘手的案子。我已經查出了約翰·加里德布律師先生的真正身份。他就是『殺人能手』伊萬斯,此人陰險兇惡,要十分小心。」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你的工作並不用每天背誦新門監獄的那些大事記。剛才我去警察廳拜訪了雷斯垂德那個老傢伙。儘管那個地方有時很缺乏想象力,不過在嚴格的技術方面他們還是遙遙領先的。我懷疑他們的檔案記錄里也許能讓我們找到這位美國朋友的線索。果然,我在罪犯的那堆照片里真的發現了他那張胖笑臉。詹姆斯·溫特,別名是莫爾克羅夫特,有個外號叫『殺人能手』,這就是照片上寫的姓名。」福爾摩斯此時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對我接著說道,「我在看他檔案時摘抄了一些要點:他已經有四十四歲了。原籍是芝加哥。據說在美國槍殺了三個人。通過一些有政治影響的人才逃出了監獄。1893年抵達倫敦。1895年1月在滑鐵盧路的一家夜總會裡因為賭牌竟然槍殺了一個人。被證實在爭吵中是伊萬斯先動手的。死者驗明身份叫羅傑·普萊斯考特,原本是芝加哥的一個有名的偽鈔製造者。伊萬斯在1901年獲得保釋,在那段時間裡他一直被警方監視著,其中並沒有越軌的行為。此人是一名危險人物,時常攜帶武器而且喜歡動武。你看,華生,他就是我們的對手——還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對手,這點是無須否認的。」
「那他現在在搞什麼名堂呢?」
「目前正在明朗化。我剛剛去了房產經紀人那兒一趟。他們說,我們的這個主顧已經在那兒居住了五年。在此之前那間房有一年是未出租的。再往前算,當時的房客是一個並沒有職業的先生,名字叫沃爾德倫,房產商到現在還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容貌。有一天他突然不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他長得十分高大,留著鬍子,膚色黝黑。而被伊萬斯槍殺的那個人,根據警察局所說,也是一個個子很高大、留著鬍鬚、面色黝黑的人。可以這樣假設,美國罪犯普萊斯考特原本住在我們這位天真的主顧目前作為博物館的那間屋子裡。你瞧,現在總算是有了那麼一點兒小線索了。」
「下一步準備怎麼辦呢?」
「我們現在就去把它弄清楚。」
他從抽屜里找出一把手槍遞給我。
「我身上用的還是我那把舊槍。要是真像資料上所說的那樣符合他的綽號,這次行動咱們就得要做好防備他的工作。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休息,然後咱們就去賴德街開始辦事了。」
我們趕到內森·加里德布的住處時,正好是四點鐘。看守屋子的桑德爾太太剛要準備回家,她見我們來了就立即讓我們進去了,門上安裝的是彈簧鎖,福爾摩斯答應她離開的時候把門鎖好。關上大門之後,從窗外看見她離去了,我們知道這樓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福爾摩斯快速仔細地檢查了現場。屋子的角落邊上有一個櫃櫥離牆邊有一點兒空隙。於是我們就鑽進這個縫隙里,福爾摩斯輕聲把他的意圖講給我聽。
「他原本只是想把這位老實人騙出屋子,但是由於他平時很少出門的緣故,所以花費了一番工夫。編出這一大套的謊言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必須承認是有那麼一點兒小聰明在這裡面,不過這位房客的怪姓氏卻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開端。他的謊言編造得相當狡猾。」
「但他的目的是什麼呢?」
「這就是我們要追查的。根據我這段時間的觀察,與老實的主顧是沒有關係的。這事應該和他槍殺了的那個人有密切關聯,那人也許曾經跟他是同謀犯。這間屋子裡一定有著什麼天大的秘密。這僅僅是我自己的看法,可能是咱們的主顧在他的收藏中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值錢東西。但是罪犯普萊斯考特曾經住過這間房,結果就不是這麼簡單了。華生,咱們現在只能耐住性子慢慢地等待事情的發展。」
時間飛快流逝。突然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響,我們往柜子後面移了過去。接著聽見金屬鑰匙的聲音,美國人走了進來。他隨手輕輕把門關上,謹慎地向四周察看,然後脫掉大衣,往中間的那張大桌子奔了過去,整個行動都在短時間內完成,看樣子非常熟練。他把桌子搬到一旁,把地上的毛毯扯開,捲起來放在一邊,從衣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小撬棍,用力地撬開地板。聽見木板滑開的聲音,接著地板上就出現了一個方洞。這個人點燃了一根火柴,點亮了旁邊的一個蠟燭頭,就鑽進了這個洞里。
機會來了。福爾摩斯跟我打了一個手勢,我們輕聲走到洞口。儘管我們的動作非常輕,但是腳下的老地板還是發出了響聲,洞口突然伸出一個腦袋,緊張地四處察看。他的臉憤怒地轉向我們,漸漸地轉變成一種討好的笑容,因為他看見有兩支手槍正指著他的腦袋。
「好,好,」他一邊冷靜地往上爬一邊說,「你們人多,福爾摩斯先生。我猜,剛開始你就已經看穿了我的那些把戲了吧,一直把我當成傻瓜耍。好,我算服了你,你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