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項鏈

第12章 項鏈

第12章項鏈

從千代田到中央區用了不到半小時,這時候正巧是下班高峰期,東京車站作為日本最大的轉運站,擠滿了熙熙攘攘的學生和上班族。沙耶加神色不安地混跡在人群之中,看著眼前錯綜複雜的鐵道運營線路圖,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事情進展太順利了,沙耶加頻頻向身後望去,心中的疑慮越來越深。她一路走到這裡,竟然連一個阻攔她的人都沒遇到。

安保人員對她沒有盤查就放行了,從家出來后,除了幾個遛彎的附近居民,沙耶加就沒有再見到別人。

剛才實在太衝動了,不應該走得這麼急。沙耶加心裡萬分後悔,她一回到日本,護照就被爺爺的手下收走了,現在自己身無分文,哪怕去羽田機場的通勤快線已經近在眼前,她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正想著,沙耶加不經意間從指示牌的反光中看到自己脖子上那條御本木的珍珠項鏈,忽然靈光一閃,疾步跟隨著人群,朝銀座的方向走去。

雖然沙耶加長期生活在美國,對日本已經不太熟悉,但她依稀記得銀座是頂級的商店聚集地。不但云集了全世界的奢侈品大牌,更擁有不下幾萬家二手奢侈品店和中古店。

日本人對舊物有著其他民族都不具備的執念,因此許多二手奢侈品甚至會比新款更搶手。從限量的奢侈品鞋包,到家傳的古董首飾,越稀有的物件兒越是奇貨可居、供不應求。因此每到傍晚時分,祇園的藝伎、秋葉原的援交大學生和家道中落的貴婦人,就會從四面八方擁向銀座,將紙袋裡的東西交給中古店的鑒定員,一番討價還價后,再拿著換的錢在夜幕降臨前離開。

沙耶加沒走多久,銀座四丁目的路牌就映入眼帘。霓虹閃爍,LED大屏幕上當下最紅的女團在唱唱跳跳,目之所及皆是高樓林立,百貨大樓和酒吧夜總會的廣告見縫插針,成千上萬道樓梯和手扶電梯通往不同的樓層。

沙耶加東望西望,終於選了一家臨街二樓不算太大的中古店。

「歡迎光臨!」一進門,一個滿臉堆笑的女服務生就向沙耶加深深鞠了一躬,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道。銀座在這幾年早就被中國和韓國的觀光團佔領了,真正的日本人很少會來此購物。

「呃,我是想賣個東西。」沙耶加回了個禮,下意識摸了摸胸口的項鏈,用日語說道。

「噢!我了解了,請跟我來。」女服務生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掛在臉上。

穿過琳琅滿目的大牌包包和服飾,沙耶加跟著女服務生來到一個小窗口前。隔著玻璃,她看到裡面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爺爺,也就是俗稱的「掌眼」。掌眼和掌柜不同,掌眼負責驗貨,掌柜負責還價。

「請您幫我看看這個。」沙耶加從脖子上取下項鏈。

掌眼將項鏈接了過去,他的眼睛沒有直接看向項鏈,只是用拇指摸了摸:「是個貴重的東西啊……請您稍等一下。」

說罷,掌眼從窗戶後面拉出一塊紅絲絨的窗帘,一下就將沙耶加隔在了外面。

「咦?」沙耶加看著項鏈被拿走,頓時慌張起來,畢竟那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隔壁的服務生抿嘴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臂,告訴她掌眼鑒寶的時候都是這樣,因為怕賣家的舉動和言語影響鑒定,所以用帘子將兩方隔開。

果然,過了幾分鐘,紅絲絨窗帘再次被拉開。此時,掌眼已經從凳子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朝沙耶加鞠了一躬:「讓您久等了,實在抱歉,但您這條項鏈本店不收。」

「為什麼?」沙耶加有些不解,「不是說很貴重嗎?」

「真的很抱歉。」掌眼也不解釋,只把項鏈放在托盤上推出來,示意服務生送客。

沙耶加一連跑了好幾家中古店,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每家店的掌眼都將項鏈盛讚一番,然後再退回給沙耶加,告知無法典當,也不解釋緣由。

幾條街跑下來,天已經黑透了,大部分中古店都不在夜間開放,陸陸續續地拉下了鐵柵欄,只剩下沙耶加一臉迷惑地站在路邊。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在鼻尖上,沙耶加伸出手摸了摸,竟然是一片薄薄的雪花。

東京下雪了,此刻雪上加霜的是,肚子開始敲鼓。

沙耶加這才想起,自己到現在還滴水未進。

沙耶加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忽然聞到一股夾雜著醬油味兒的濃郁香氣,把她肚子里的饞蟲都勾出來了。她抬眼一望,只見不遠處有一爿小居酒屋,撩開塑料門帘,暖烘烘的食物味道撲面而來,整個店裡溢滿了熱騰騰的煙火氣。老闆從廚房的小窗探出頭來,向沙耶加招呼道:「歡迎光臨!」

沙耶加更餓了,她有些拘謹地換了鞋,在小窗邊找了個座位:「那個,請給我一碗牛肉飯……」

「請您稍等片刻,要加蔥花嗎?」老闆遞過來一條熱毛巾。

沙耶加點了點頭,老闆就把頭縮回后廚忙活了。

攥著手裡的項鏈,沙耶加心中無奈,現在自己最缺的不是珠寶,而是真金白銀和一本護照。如果換不來這兩樣東西,再貴重的珍珠也和街上的廢品沒區別,不如拿去換一碗飯吃。

正想著,塑料門帘又被掀了起來,一股冷風灌進店裡,沙耶加不禁打了個哆嗦,只見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從外面鑽了進來。

「哎喲,真是冷死了!」中年人一邊抱怨,一邊在廚房窗口旁邊找了張凳子,挨著沙耶加坐了下來。

「是呢,這是東京今年的第一場雪。」老闆在廚房裡大聲地搭著話,「天氣一冷,人就不願意出門,只想快些回家在暖爐旁待著。這場雪呀,把我的顧客都帶跑了。」

沙耶加這才仔細打量起這家居酒屋來,和所有傳統食肆一樣,在寸土寸金的銀座,必須做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整個店面除了廚房,能利用上的空間都利用上了,甚至擺下了五張桌子和一個收銀台。

現在剛剛過八點,應該是居酒屋生意最興旺的時段,或許新雪真的影響了今天的生意,除了沙耶加和剛進來的大叔,僅有一張桌子上坐了人。那兩位看上去應該是附近的上班族,他們點了天婦羅和清酒,此刻竟是有些醉了,半倚半睡地靠在牆角,看上去有些失禮。

「真的很香啊,」大叔吸了一口氣,眯起眼睛來,「今天有什麼特別推薦呢?」

「新進貨的鰻魚很新鮮,早上才宰殺的;燒物的口碑也是我們店裡最好的。」

「那真是太好了,」大叔有些興奮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那就來一份蒲燒鰻魚飯,再來四串雞肉、兩串五花肉、一份燒茄子和一份蔬菜天婦羅吧。我從中午忙到現在,一口飯都來不及吃呢!」

沙耶加有些驚訝地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沒想到他看起來和竹竿一樣瘦,竟然能吃下這麼多東西。

「生意不好,啤酒今日放題(無限量供應),先生需要嗎?」

「不喝了,」大叔笑著擺擺手,一臉倦怠,「一會兒還要忙呢,工作時間可不能喝酒。」

老闆一會兒就端上來一堆東西,沙耶加面前只放了一碗有些寒酸的牛肉飯,大叔面前則十分豐富,除了主食還有配菜。

「這是兩位的賬單。」老闆說著,把金屬託盤分別放在了兩人的手邊。

「我……」沙耶加還沒想好怎麼跟老闆解釋自己沒錢,只能用項鏈抵押的時候,就看到隔壁吃得滿頭大汗的大叔轉手把自己的賬單塞回老闆手裡。

「我的這張,也請旁邊這位小姐一塊兒付吧。」大叔一邊嚼著雞肉,一邊說道。

「什麼?」沙耶加一愣,「您是不是弄錯了?」

「沒有呀,」大叔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食物,理直氣壯地指了指托盤,「一萬五千二百日元,請您幫我付了吧。」

沙耶加看了看裡面的賬單,銀座的消費本來就是全日本數一數二的高,這位大叔點的鰻魚飯是每日特別推薦,光一份就要六千日元,價格是沙耶加點的牛肉飯的三倍。

自己真的不認識這位大叔,他卻裝成一副熟人的模樣,理直氣壯地讓自己埋單,如今銀座都流行起這種低級騙術了?沙耶加心想。

「哎呀,好飽啊,」大叔吃完最後一塊天婦羅,伸了一個懶腰,「我已經將近十年沒有吃得這麼飽了。」

將近十年沒吃飽過?沙耶加在心裡暗自思忖,難道對方是個窮光蛋?即使再窮,也不至於一頓飯都吃不飽吧?

想到這裡,沙耶加再次打量起這個奇怪的鄰座。他穿了一件日本中年男人普遍都有的卡其色短風衣,因為身材瘦削而顯得有些寬鬆。裡面是一件格紋羊絨衫,襯衣的領子從羊絨衫里翻出來,沒有打領帶。沙耶加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只覺得他就像是混跡在東京馬路上的最普通的普通人,找不出任何特色,也看不出是什麼職業,絕不會再讓人留意看第二眼,哪怕是再次見面也未必能認出來。

如果對方真的也和自己一樣走投無路呢?沙耶加摸了摸口袋裡的項鏈,忽然對這個大叔有些憐憫。日本男性的自尊心很強,即使在外受挫也不會回家跟家人哭訴,很多被裁員下崗的打工族,寧願每晚在外面裝作應酬,也不願意回家向妻子坦白實情。如果對方是這種人,沙耶加心裡還真的有點不忍心戳穿他的謊言。反正項鏈也換不了錢,幫他一把倒也是無妨。

「請再幫我留點生魚片,各種名貴的都留一份,」沙耶加還沒反應過來,大叔又指著菜單說道,「也記在這位小姐賬上,等我晚上忙完過來吃。」

一萬二千日元—沙耶加瞄了一眼菜單上生魚片的價格,感覺到一陣頭暈。

這肯定不是一個只為了吃頓飽飯的可憐人,這分明是貪得無厭!不會是遇到了歌舞伎町的無賴吧!

「這位先生,我根本沒見過你,更談不上認識了,你憑什麼要讓我給你埋單?」沙耶加有些生氣了。

「我們沒有見過面嗎?你再好好想想。」中年大叔對沙耶加的憤怒視若無睹,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我並不記得在哪兒見過你。」

「歡迎光臨!」大叔的嗓音忽然變了一種聲調,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說道。

「怎麼可能……」沙耶加一愣,這是下午在中古店遇到的那個女服務員的聲音!

這不可能啊!沙耶加的腦子頓時一片混亂,那個濃妝艷抹的服務員一臉恭維的假笑,身高也才一米五幾,從任何地方看都和眼前這個中年大叔千差萬別。

「不然呢?你以為你是怎麼一路安全走出來的,節子?」中年大叔放下筷子,淡淡地看著沙耶加,「只不過讓你請救命恩人吃個飯而已,你怎麼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呢?」

「是你……一直跟著我?」

「可不是嘛,」中年大叔露出一臉疲倦的表情,「要不是我,你至少死了四次了。」

沙耶加瞪大眼睛。

「不只這樣,」中年大叔瞥了一眼角落裡那兩個喝醉了的上班族,眼裡忽然閃過一絲凶光,「要是算上他們的話,你至少死了六次了。」

空蕩蕩的居酒屋裡,除了偶爾從廚房裡傳出來的一兩聲雜音,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沙耶加想了半分鐘,忽然站起來,轉身走向那兩個「喝醉了」的上班族。她把手放到其中一個人的脖子上,那裡冰涼的,他的胳膊從桌子上垂直落下來,腰間露出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裡面插著幾把小刀。

「你可別碰那玩意兒,」中年大叔提醒她,「那上面都抹了劇毒。」

他們的桌上擺著一壺沒喝完的清酒,旁邊放了一部手機,手機界面的簡訊收件箱里只有一封郵件。沙耶加點進去,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酒也別碰,我在裡面下了毒。」

「是誰……要殺我?」沙耶加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你應該很清楚,如果你還沒有忘記你的姐妹是怎麼死的話,」中年大叔說道,「你應該知道你的存在威脅到了誰。」

沙耶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她的女兒現在也長大了,只要這一代沒有生出男丁,並且……」

「並且我不存在。」

中年大叔點點頭:「現在知道你爺爺把你保護起來的原因了吧,你在某些人眼裡非死不可。」

「你是爺爺派來保護我的嗎?」

「哈哈,他可指揮不了我,說起來我可是那傢伙的長輩呢。」中年男子放下筷子,「正式介紹一下,我叫服部半藏,是秘密服務於你爺爺的志能備。我所屬的組織世世代代的任務,就是保護這個家族的繼承者。」

「志能備……」沙耶加琢磨著這個詞,幾秒之後忽然反應過來:

「你是忍者?!」

「我嘛,還是更喜歡志能備這個稱呼,」半藏撓了撓頭,像一個老頭子一樣啰唆起來,「忍者這個詞早被娛樂化了,現代人說起這個古老的職業,腦子裡能想起來的就是那些黑衣蒙面的漫畫形象,據說現在還出了一款忍者切西瓜的遊戲,對我而言可真是侮辱,我可是……」

「那你會幫我回美國嗎?!」沙耶加雙眼放光,她目前唯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這個嘛,如果你執意要回美國的話,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會跟你一起去,」半藏摸著下巴,「但我覺得眼下你要擔心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怎麼活過今晚。」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還有三組人要對你下手,這裡面至少有兩個上忍。」

沙耶加陡然一震,過了半晌才自言自語道:「有這麼多人要殺我……」

「宮家那邊為了除掉你,也是下了血本,連伊賀最高級的暗殺組織都買通了,」半藏無奈地笑了笑,「他們從你走出門的那一刻就盯上你了。」

「可我一路都很警惕,沒看到有人跟著我啊!」

「你這一路,遇到慢跑的居民、遛狗的男孩、在東京電車站擦肩而過的中年人和在銀座四丁目揮著小旗子的那個旅行團,他們都是忍者。你以為忍者是什麼樣子的,電視里那種黑衣黑褲、背著日本刀飛來飛去的人?」半藏說道,「忍者的入門修行之首就是喬裝之術,用不被察覺的身份接近敵人。簡單地說,一個忍者想要在旅遊鬧市區接近你,那就必須偽裝成遊客的樣子。高級的忍者不僅需要在服裝外形上裝扮成遊客,更要掌握遊客的特性,比如他們在旅遊時會說些什麼,運用哪種方言,看到什麼景點會拍照,甚至連書包里買的旅遊紀念品都會備齊,這樣才能做到以假亂真,讓人無從分辨。這對忍者的生存十分重要,因為一旦身份敗露,很有可能性命不保。一個好的忍者,同時是一個優秀的演員。」

「就像你下午裝扮成服務員接近我一樣?」

「本來我不打算這麼快就接近你,但根據我的觀察,有人想在那裡對你動手,所以我不得不偽裝自己,貼身保護你。」

「那家二手店……」沙耶加的腦海里飛快地回憶著下午在中古店裡的經過,那時候店裡似乎沒有什麼人,唯一遇到的就是一對母子。

沙耶加記得自己在進門的時候,那個孩子正在玩一隻球,他的身後跟著正在挑選衣服的母親,母親手上拿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袋。在沙耶加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孩子的球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沙耶加剛想彎腰去撿,女服務員卻搶先一步撿起了球。

「在商店裡可不能玩耍呀。」女服務員把球遞給小男孩,半責備半開玩笑地說。

對方接過球,不但沒說感謝的話,臉上還露出一絲憤怒。

當時,沙耶加還以為,是因為女服務生批評了他,那孩子才生氣的。

「細想一下,不覺得一個媽媽帶兒子逛中古店買二手奢侈品很奇怪嗎?」半藏說,「通常在傍晚的時候,只有遊客和歌舞伎町的牛郎會來挑選禮物。本地的主婦很少會帶著孩子來鬧市區,更別說進入魚龍混雜的中古商店了。他故意想讓你撿起來的那隻球里插滿了沾過蓖麻毒素的針,你只要被扎一下,兩小時之後就會休克昏迷,即使送到醫院,醫生也只會診斷你為急性心臟衰竭。」

沙耶加微微一震,脖子上的冷汗冒出來。

「所幸現在這些暗殺你的人,也就是中下忍的水平。如今這些年輕人已經不如從前一樣嚴謹了,三五年就急急忙忙出師,連殺人基本的耐性都沒有。像這種不入流的忍者,總能輕易露出破綻。」半藏說著看了看後面已經發涼的兩具屍體,「你看這兩個人,裝扮成銀座的上班族,卻不知道如今東京體育廳鼓勵穿運動鞋上班,早就不會有人穿這種十年前流行的尖頭皮鞋了。」

沙耶加這才留意到,其中一個「上班族」腳上穿的是誇張的鱷魚皮尖頭男鞋,看起來跟電視里的男藝人差不多。

「而且,在啤酒放題日居然點清酒,顯然不是為了來放鬆—只有上了年紀的部長才會喝傳統酒。」半藏補充道,「這些都是屬於學藝不精,扮相露出了破綻。」

沙耶加聽得寒毛直豎,她再次仔細地打量了一遍坐在身邊的半藏,緩緩地開口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們志能備自古以來的家訓,就是對家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對你必須坦誠相待,不能有絲毫隱瞞。我有意教你這些,是為了在日後讓你更加警醒,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是在這種公開場合,你毫無顧忌地把這些秘密都說出來,難道就沒有危險嗎?」沙耶加向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盯著半藏。

「小姑娘很有防備之心呀,這是件好事,」半藏笑了笑,「你大可不必擔心,這裡很安全,是不是啊,忠雄老弟?」

半藏朝廚房的小窗口喊了一聲,老闆探出頭來,向沙耶加點了點頭:「請您務必放心,這家店在志能備的勢力範圍內,暫時是安全的。」

沙耶加完全沒想到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認真搓著麵糰的居酒屋老闆竟然也是忍者,這難道是巧合嗎?沙耶加百思不得其解,這家店明明是自己選的呀!

「你一定以為是自己選的這家居酒屋,事實上,你的選擇是根據我們給你的暗示做出的,西方把這種心理暗示稱為『誘導決策』法,在忍術里則叫『用間之術』—通過影響你的五感,左右你做出的選擇。」半藏笑道,「有沒有想過這家店為什麼明明只有一桌客人,你卻老遠就能聞到濃濃的食物香氣?因為在你最餓的時候,我們故意放出了燉牛肉的味道;門口貼著巨大的食物照片,卻不標明價格,讓身無分文的你放鬆了警惕;店外的唱片機里播著美國流行歌而不是日本歌曲,使從小在美國長大的你有了莫名的親切感……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你的決策。中國有一個成語,叫作『請君入甕』,正是形容了這種忍術。」

沙耶加張大了嘴,震驚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時候她才意識到,為什麼半藏說如果沒有他的保護,自己已經死好幾回了。如果這真的是敵人的招數,那簡直是防不勝防。

「好了,離晚間休息結束還有五分鐘,」半藏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打了個飽嗝,「一會兒我就要出門去把其他的殺手給解決了,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也一塊兒問了吧。」

「為什麼那些中古店都不肯收我的項鏈?」沙耶加想了想,問道。

半藏愣了半秒,繼而和廚房裡叫作忠雄的老闆相視而笑。

「還真可愛啊。」忠雄邊笑邊說。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沙耶加一臉疑惑。

「你爺爺給你的這條項鏈,每顆珍珠都是從世界各地的海域搜集而來,每一顆都價值連城,並用激光刻以家族的徽章。不是我誇下海口,那些中古店裡的所有貨物加在一起,都不及這條項鏈一半值錢,試問誰還敢收購這樣一條項鏈呢?」

沙耶加低頭看著手上的項鏈,她原本以為這只是一條普通的奢侈品項鏈而已,萬萬沒想到它竟然這麼貴重。

半藏對沙耶加說道:「好了,我要出門辦事了。你在名義上還不是我真正的主公,我對你的保護也就不在日常工作的範圍之內,所有的開支也不能報銷。別看我是志能備,其實只是個可憐的打工老人而已!我可是很窮的,所以這頓飯還是要請您替我結賬的。」

「可你明知道我沒有錢啊!」

半藏站起身來說道:「你大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在我回來之前把這張賬單結了—事先聲明,可不準當掉你爺爺的祖傳項鏈哦!」

「可我……」

「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好,就別回美國救什麼朋友了。」半藏說完,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沙耶加萬般無奈地看著居酒屋老闆:「能打欠條嗎?」

「我也是要做生意的,只收現金。」忠雄搖了搖頭,「若是碰到吃霸王餐的,也只能報警了。」

半藏走後,店裡再次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沙耶加一個人坐在小吧台旁邊。

「您還是快想想怎麼把賬單付了吧,」忠雄又從廚房小窗口探出頭,「一直傻坐著也不是辦法。」

「可是你店裡也沒有人呀,」沙耶加辯解著,「我坐在這兒也不會影響你的生意吧。」

「可店裡有店裡的規矩,沒錢結賬的客人不能一直占著座呀。」

「可我現在根本沒心情去想賬單的事!」沙耶加皺起眉頭,她已經夠煩心的了,「我急著去救我的朋友,為什麼一定要強人所難,既然你們都說自己是家僕,怎麼就不能通融一下呢?只是一頓飯而已。」

忠雄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廚房的門帘被撩開了,忠雄拿著兩杯烏龍茶從裡面走出來。他看起來似乎比半藏年長些,背有些駝,頭上包著毛巾,兩邊的鬢角已經雪白了。

他把其中一杯茶遞給沙耶加,自己也喝了一口:「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希望您能看看。」

忠雄說著,捲起其中一隻褲腳。只見他的小腿脖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陳年傷痕,儘管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的疤,但仍能看出當年的傷口有多麼觸目驚心。

「這是您執行任務時受的傷嗎?」沙耶加有些吃驚。

忠雄搖了搖頭:「為了提高跳躍的能力,五六歲就開始受訓的下忍們會分配到一包特殊的蓖麻籽,這種植物長大之後的葉子尖銳鋒利,枝幹上掛著倒刺。從栽種的那天起,每日的修行就是要反覆跳過長出來的蓖麻叢。聽起來並不複雜,但做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蓖麻每三到四個月就能長到4米,平均一日長3.3厘米。剛開始的跳躍很容易,可越到後面越困難,如果跳不過去,就會被鋒利的枝葉刺得鮮血直流。」

沙耶加倒吸一口涼氣。

「然而這只是忍者修行的其中一項,鄙人在伊賀的山中接受的訓練,遠遠不止這一項。」忠雄笑了笑,「鄙人從下忍到中忍修行了十年,從中忍到上忍又花了十餘年,可謂是最好的前半生都花在了這上面。然後我被派到了銀座四丁目,學習做一名料理師傅,又用了五年才出師,從此便在這兒開起了居酒屋。儘管表面上只是個普通的居酒屋老闆,但自幼的修行仍然一日都不敢疏忽,只為了某一日天降大任之時,能不負大人所託,用畢生所學完成使命。」

「這太辛苦了……」沙耶加不禁捂住嘴。

「忠雄尚且如此,何況是半藏兄。他身為近身侍衛,從出生開始,他的修行便是要能人所不能,訓練之嚴苛,哪怕是敝人也無法想象。曾經有江湖傳聞,半藏兄為了幫家主取得一條情報,在某位大臣家中的地板下藏了三十餘天,地板縫隙狹窄,必須保持身體一動不動,且三日一餐,只靠兵糧丸度日。若是沒有強大的精神力,任誰都會發瘋的。」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您認為,忍者為何以稱為忍者?」

沙耶加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

「忍者的要義並不只是通過常人無法忍受的艱苦訓練,而是在於一個『忍』字。這個字不但是字面上的『忍術』,更代表了『蟄伏』,是為達到最終目的而做到常人所不能之『忍耐』。我明白你想救你的朋友,但是拯救朋友並不是橫衝直撞到目的地,大幹一場就能成功而返。一個大目標下面總連帶著許多的小目標,即使這些小目標看起來只是些無意義的小事,但也必須把每一樣都完成,一步一個腳印才能取得最終的成功。雖然結賬看似和救人無關,但這是你邁向最終目的的第一步。這就是忍者真正的要義,也是半藏兄想傳達給你的。」

沙耶加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說,半藏其實是在訓練我?」

「您說對了,」忠雄笑著點點頭,「雖然只是普通的結賬,但卻是您的修行。」

沙耶加細細思索著忠雄的話。

是啊,自己一直只會嚷嚷著回美國,嚷嚷著去救朋友,可是回到美國該怎麼辦,如何展開救人計劃,甚至連敵人的實力都一無所知,只是膚淺地認為走一步算一步。如果真的遇上了強大的對手,一點應對之策都沒有,別說全身而退,哪怕給自己十條命都不夠。

半藏之所以把自己留在這裡,就是為了讓自己能夠真正冷靜下來,想明白自己要做的事需要如何部署,以及要花費多大代價。

只不過是一張賬單而已,如果自己連這點謀略都沒有,又憑什麼讓半藏跟自己回美國送死呢?

想到這裡,沙耶加站起來,朝忠雄深深鞠了一個躬:「我明白了,一定會想辦法完成的。」

「那在下就先去忙了。」忠雄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轉身進了廚房。

沙耶加開始在店裡來回踱著步,她仔細地看了一遍菜單,又觀察了店裡的每個角落,忽然在收銀台後面瞥見一沓蒙上灰塵的宣傳單,一個計劃在心裡暗暗成形。她轉身朝廚房喚道:「老闆,這沓宣傳單還有用嗎?」

「那個啊,」老闆伸出頭,「那是好幾年之前印刷的了,一直放在櫃檯後面。如果您想要用,就拿去吧。」

「我還想跟您商量點事。」

「什麼事呢?」

「如果我給您拉回來客人的話,能給我提成嗎?」

忠雄愣了片刻,隨即哈哈大笑:「之前我們也請過宣傳員,但這可是食肆林立的銀座四丁目,加上這個鬼天氣,就別想拉到什麼客人了。」

「但我還想試一試。」沙耶加咬了咬嘴唇。

「如果您真能帶來客人,我按照一桌給您百分之五的提成;如果客人買酒了,就給您百分之十。」

「那請您再幫我做一份牛肉飯,也記在我的賬上。」沙耶加趁老闆做飯的時候,從櫃檯後面搬出宣傳單,又拿了一支筆,仔細地在每張宣傳單上寫寫畫畫了半天,「請您再借我一個保溫食盒和幾隻碗,我要出門了。」

「請您不要走太遠,不能走出這條街,出了這條街就不是我們能保護您的範圍了。」

沙耶加答應著,把飯裝進食盒裡貼身裝好,拿著傳單就出發了。

外面的雪已經下了好一會兒,銀座四丁目的街道上一片雪白。在銀座四丁目的街角,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吆喝聲,說的卻不是日語。

「元喜居酒屋,Happyhour免費喝,還有正宗的日式牛肉飯!」

老實說,這種吆喝對日本人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但是沙耶加的目標客戶並不是日本人。亞洲人都怕冷,下班的東京白領早早地就鑽進了地鐵里。但這點雪對皮糙肉厚的外國人來說可真不算什麼,所以現在街上逛盪的,大部分是白皮膚的外國遊客,這是沙耶加在去居酒屋之前就留意到了的。

沙耶加標準流利的美式英語,很快就吸引了這些外國遊客的注意。眾所周知,日本人的英文都不好,所以就算是在繁華的四丁目,大部分外國遊客還是會選擇麥當勞或星巴克,而不會自找麻煩去日式料理店吃飯。

「親愛的,你們提供英文服務嗎?」一個背著相機的美國大媽問道。

「我們不但有英文服務,而且還提供英文菜單。」沙耶加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居酒屋的宣傳單,只見上面的每道菜品的名稱都仔細地標註了英文。

「看起來不錯。」幾個外國遊客拿起宣傳單研究起來。

「我們有最好的啤酒和最正宗的日本牛肉。」沙耶加一邊說一邊又從懷裡掏出保溫盒,剛打開蓋子,一股濃濃的肉香就飄散了出來,「嘗嘗看。」

啤酒和牛肉—完全迎合了歐美酒吧的飲食習慣。老實說,外國人在晚上絕不會喝清酒配刺身,所以大部分居酒屋的廣告打動不了他們,但啤酒和牛肉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勾起外國遊客肚子里的饞蟲。

「有炸薯條嗎?」另一個美國遊客問道。

「沒有炸薯條,但為什麼不嘗嘗日本傳統的土豆沙拉呢?」沙耶加笑了,「理論上來說,它們可都是一種食物。」

外國遊客哈哈大笑,隨即好幾個人都接過了沙耶加手裡的宣傳單。不到一個小時,沙耶加就招攬了好幾撥生意,轉眼間,不大的居酒屋就坐得滿滿當當。滿載而歸的沙耶加還主動充當了服務員的角色,每道日本菜品在她的介紹下都巧妙地和歐美的食物聯繫了起來—

「要是你喜歡炸洋蔥圈的話,可以嘗嘗天婦羅—同樣的口感,只是不同的蔬菜而已。」

「照燒雞排和BBQ很相似哦,但經過我們的改良,不會像傳統墨西哥的燒烤那樣辣。」

「想挑戰一下我們的海膽拼盤嗎?嘗起來不比新鮮生蚝差。」

沙耶加的介紹讓外國遊客對居酒屋的食物不但不排斥,還產生了親切感。外國人的胃口可比日本人大多了,烤串炸物都是五份十份地叫,他們還給沙耶加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益—小費。

要知道,日本居酒屋是不收小費的,但是他們都覺得這個一口美國腔的小姑娘不算是日本人,所以幾乎每桌都給她在賬單下面留了小費,沙耶加也樂呵呵地照收不誤。

又過了兩小時,半藏回來的時候,連一個空位都沒有了。

「賬單付過了嗎?」

「賬單已經結清了,」忠雄忙得滿頭大汗,「還另外幫你付了兩個豪華刺身的錢。」

半藏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對沙耶加說:「既然賬單付過了,我們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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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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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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