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羅德先生
第21章羅德先生
眼前這扇門,是43記憶里,他在和「神的血液」融合后看到的門。
它沉默而高傲地屹立在我面前,從地面延伸向高處的黑暗之中。就像埋藏了上億年的化石一樣,風化的表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紋理。似乎無論是誰,站在它的面前都如白駒過隙、韶光似箭般微不足道又短暫。
43的手在接觸到門的時候,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我被門后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睛。
在海上。
頭頂上的天是血紅色的。烏雲從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樣集中過來,雲層的邊沿透著金色的光芒,裡面雷光閃閃,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這之上。
有一個男人站在船頭。
他穿著麻織的鞋,赤身裸體地跪下,向著雲的方向不停磕頭作揖,重複說著一種我沒聽過的語言,似乎在祈求什麼。
雲層里傳出了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語言。
與其說那是一種語言,倒不如說那是一種類似海豚音的回聲。聲音十分尖銳,像是在拒絕著什麼,又像是警告。
船頭那個人再次磕頭作揖,轉過身指了指不遠的岸邊。
岸上有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她灰頭土臉,身上腿上都被割破了,傷口還在淌著血,手裡拿著一把莫名其妙的武器,旁邊橫七豎八地倒著焦煳的屍體。
這個船上的男人似乎想帶那個女人走。
女人所在的淺灘上堆滿了殘缺的屍體,她的背後還不斷有人從山坡上衝下來。而女人殺紅了的眼睛里噴出暴怒和絕望的火焰,似乎是在咒罵和怨恨男人沒帶走她。
岸上的人赤身裸體,我覺得他們似乎和普通人有點不一樣。他們好像……沒有肚臍眼。
天上的烏雲里又透出光芒,刺破耳膜的脈衝式音波在警告著船上的男人,是時候離開了。
船緩緩地向大海中心駛去,岸上的廝殺和咒罵聲越來越小,不斷有人從山上衝下來跑到岸邊,起先面無表情地歪著頭看著船的方向,後來又變成了嘶吼和咒罵。
然後我看到了簡直顛覆三觀的一幕。
岸上的人陸陸續續發出癲狂的大笑,隨即又大哭起來。
他們開始交媾。
幾分鐘不到,岸上已經被鮮血染紅。
船身開始劇烈地晃動,我看到海水沸騰了,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幾十秒內陸陸續續浮上來了數以萬計的被燙熟的魚蝦和海洋生物。
遠去的陸地上傳來了雷鳴似的巨響。一道白色光柱像噴泉一樣從山的另一邊升起,爆發出灼眼的光芒。
遠遠地,我看到樹木被燒焦了。
山體坍塌了。
岩石融化了。
岸上霎時間變成一片火海。著火的人爭先恐後地往海里跳,下一秒又被燙死,浮了上來。
那個全身赤裸的女人,瞬間在熱浪中化為灰燼。
日月無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將船駛回了陸地。他打開艙門,裡面竟然還藏著兩個年紀較小的女孩。
這次距離很近,我看得很清楚。她們真的沒有肚臍眼。
男人把兩個女孩帶上岸,躲進一個山洞裡。夜晚三個人睡在一起。
幾個月後,其中一個女人懷孕了,後來另一個也懷孕了。
我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她們分娩的那一刻。
她們生下來的嬰兒跟我爸在日記里描述的一樣。
兩個頭,一個身體。
「旺旺,你沒事吧?」
「啊,哦,沒事。」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還保持著趴在天台外的姿勢。
我手上還有43的溫度。
我在那段記憶里似乎待了幾個月,但在現實世界卻不到一秒鐘。
「我媽媽呢?」我大呼道。
「失血很多,但受傷部位在肩胛骨,不會傷及器官。」舒月查看完媽媽的呼吸和傷口,捏了捏我的手,意思是讓我放心。
不知道為什麼,見到舒月,我心裡突然就安定了。我向下看去,阿爾法掉在了樓下的水泥地上,普通人怕是活不成了。
黑色奧迪車裡面下來的老外,無聲又迅速地在幾分鐘之內就移走了43的「屍體」,並將現場打掃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另一輛救護車已經停在樓下了,過了不到兩分鐘,醫護人員就到了天台。
我正想跟著媽媽下樓,突然那個跟舒月一起上來的老外攔住了我:「你不能走。」
「你想幹什麼?」舒月立刻擋在我前面。
「我們要帶她回去,例行詢問以及搜查。」老外說道。
「你剛剛沒看到嗎?她已經把東西扔到天台外面去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按照我們的協定你們不能對她做任何事!」舒月說。
「我們的協定是,我們不但要帶走那個小子,還要拿到注射器。現在注射器沒了……」
「你們敢碰她一下,我不會跟你們走的。」舒月冷冷地說。
我疑惑地看著舒月,走?你要去哪裡?
「舒月,這些人是誰?」我問。
「以後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舒月拍了拍我的手,又轉向那個老外,「你們的老闆很清楚,這件事必須要我自願才能成—如果你們要打破協議,我哪裡也不會去的。」
自願?什麼自願?我剛想問,就被舒月一個眼神喝止了。
老外看了舒月幾秒。
剛才43跟我的對話非常小聲,天颱風太大他們都沒聽到。注射器還在我口袋裡。我的內心狂跳起來。不能讓這群傢伙拿到。
一秒,兩秒……老外和舒月都沒有說話,他謹慎地盯著我,似乎在評估什麼。
然後他打了一個電話:「她可以走了,老闆同意了。」
舒月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
「舒月,我媽媽……我剛才怎麼叫她她都不理我,43說她醒不來了……」電梯門一合上,我的眼淚就往外冒。
「你不要太擔心。」舒月笑了笑,「這些美國人的老闆擁有世界頂級的製藥公司和腦科醫院,他們之前治癒過比你媽媽更棘手的病例。她的大腦雖然嚴重受損,但如果能送到那裡去治療,假以時日會慢慢好起來的。」
「真的嗎?」我不安地問。
「這種事能瞎說嗎?好歹我也是嚴謹的科學家。」舒月嗔怪了一句。
「那……我媽媽要多久才會好?」
舒月的眼神暗淡了一瞬:「我不知道……但要完全康復,最少也要兩三年。」
「為了不耽誤治療,必須儘快把你媽媽送到美國,我們隨後也要去美國。」
「啊?可是我要中考了……」
「不用擔心,明天我會跟你回學校辦理退學手續的。」
電梯門開了。
「快去看看你媽媽。」舒月說。
媽媽已經躺在急救床上,救護車上並沒有表明來自哪一家醫院,但比我之前見過的救護車都先進。
內部空間很大,設施非常完善,不但裝備了呼吸機,還有心電監護儀、紫外線消毒燈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設備。一個護士正在一個金屬清洗台上整理止血繃帶。救護車另一側甚至配備了一個小型血液庫。
我記得去年在學校門口碰到小混混打群架,當時報警的同學叫了省醫院的救護車,看起來也就是一輛普通的金杯麵包車,裡面啥設備都沒有,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擔架床。
另一個護士在急救床旁邊給我媽輸血,她背上的傷已經做了簡單的清創縫合手術。
「媽媽……」我貼著床邊握著她的手,輕輕地喚著她。她的手似乎沒有那麼冷了。
「這是羅德先生私人的負壓式加護型急救車,在中國找不到比它運送這位女士更安全的救護車了。現在已經有兩位集團醫學院的腦科專家協同醫護人員在機場等候了,我們包下了國際VIP候機室。他們會在登機前為這位女士做緊急治療。凌晨5點,歐女士會由羅德先生的私人飛機送往亞特蘭大腦神經醫學院。」
一個身著黑色西裝,身高至少一米七五的金髮美女站在我背後,用一口標準的中文和舒月介紹著。舒月沒理會她,而是朝不遠處的其中一輛黑車看了一眼。
「再給我一點時間。」舒月說。
金髮美女還是保持著職業的標準微笑,但她的語氣卻在無形中多了一分壓力:「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舒月看了我一眼:「只要你們不違背約定,我也會按照我的約定履行,但我需要一點時間處理好我的事情。」
金髮美女微微點頭:「還請您不要像上一次那樣,做出讓我們困擾的決定。」
「徒鑫磊已經死了。全世界沒有人再值得我那麼做。」舒月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很好,那麼—」金髮美女伸出一隻手,「SeeyouinTheUS.」
舒月並沒有伸出手去握她,而是冷淡地轉過身朝我走來。
「歐琳娜,堅強點,你會好起來的,我們都等著你。」在醫護人員把我媽媽推上救護車之前,舒月突然彎下腰,對媽媽低聲說。
我倆目送著救護車開走,緊隨其後還有兩輛黑色奧迪。
剩下的兩三個人,還在附近搜索著我從天台扔下來的東西。按照這些人的搜索速度,很快他們就會發現我扔下的那兩隻塗改液。
我的內心波濤洶湧,注射器可不能再落入壞人手裡,否則六十多年前的事還會重演。
「走吧,鎮定點。」舒月看了我一眼,就像看穿了我心裡的想法,「他們能讓你走,就代表這支注射器對他們而言還不是很重要。」
快11點了,路上幾乎沒幾個人,昏黃的路燈下我和舒月靜靜地走著,兩邊是打烊的小商鋪。
又走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你咋知道我扔下去的注射器是假的?」
「姑奶奶我跟你生活了這麼多年,你撅一下屁股我都知道你拉什麼顏色的屎。」舒月翻了一個大白眼說。
「你覺得他們傻嗎?要是注射器這麼重要,你上天台之前他們就能抓住你—他們最想要的人是43,他們尋找他很多年了,這次好不容易找到,為了抓住他需要你做誘餌,才沒有這麼快動手。—當時他們給我開出的條件,注射器也只不過是附加項而已。」她似乎嘆了口氣。
我摸了摸口袋,真沒想到,我爸爸看得比命都重要的「神的血液」,對他們而言竟然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加項。
「你又為什麼要千方百計把這支注射器帶在身上?」舒月轉而問我。
「你不問我我都忘了。」我向周圍看看,正巧路邊有一個建築工地,現在是夜裡,工人早下班了,瓦棚邊堆著一些石灰水泥。
我跑到工地邊上,從口袋裡摸出那支注射器放在地上,隨手抄起一塊板磚。
「嘿!你想清楚沒有?這支注射器要是在黑市上,可是價格不菲哦。」舒月在旁邊說,「少說也有幾千萬,等你媽治好了之後,我們仨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沒問題了。
「不用考試了哦,不用再做《五年中考三年模擬》哦。
「喜歡什麼隨便買買買,早上累了就飛到巴黎街頭喂鴿子,晚上餓了就飛去阿拉斯加吃海鮮哦。
「可以把全世界的漫畫書都買回家哦。
「可以成為小公主哦。」
小公主?聽起來好像不錯。
畢竟是「神的血液」,要是真拿出去拍賣,估計有大把人搶著要。
我從小到大就是個平凡得不得了的小孩子,扔在人群里五秒鐘就能消失,沒人能找得到。
如果真的靠實力,能被這個世界上至少50%的人碾壓吧。不多,也就40幾億人口。
成績平平淡淡,外貌馬馬虎虎,衣著邋邋遢遢,生活乏善可陳。
可是再平凡也好,哪個小姑娘沒公主夢?
我也幻想過在仙女的幫助下,從灰姑娘搖身變成貴族公主,走上人生巔峰。可這些奇迹也就是在夢裡出現過罷了。
真正的公主,別說白馬王子了,莊園古堡也是標配。
也許錢真的能改變我平凡的生命。
……
拉倒吧。
我舉起板磚就往注射器上砸去。
什!么!破!玩!意!兒!
害了這麼多小孩子!
害了我爸爸!
我寧願做一個平凡人,也不願意再讓生命之泉之類的事情重演!
「啪!」
城市中心的無人小街,回蕩著我手起磚落的敲擊聲。
如果我這輩子真的做過什麼不平凡的事,也許就是在一分鐘之內,敲掉了幾千萬吧。
才砸了幾下,注射器就已經碎得稀巴爛,藍色的液體流了一地,我又在上面撒了幾把石灰,又用腳蹭了幾下,才解氣地拍掉手上的灰。
「真沒想到我們家旺旺是個這麼有正義感的人。」舒月懶洋洋地拍了拍手,揶揄地說。
「可惜你雖然把這一支注射器毀了,但『神的血液』一定不止這些。」舒月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否則剛才那群人也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你。他們必然是已經有了,才會這麼不在意。他們甚至是掌握了這東西的來源—那老頭現在最頭痛的是,東西怎麼使用才能達到43的效果。普通人如果被強制和『神的血液』結合,就會變成怪物,像生命之泉里其他的小孩子一樣。所以他們才千方百計尋找43,就是因為他是當年唯一成功的試驗品……」
「怎麼會……」我愣住了。
我記得我媽在計程車上告訴過我,「這支注射器是生命之泉農場當年剩下的唯一一支,甚至有可能是僅存的了。」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只要我毀掉這支注射器,就能終止「神的血液」打開的罪惡之源。
這也是我寧願死都不願意把注射器交出來的原因。
但我忘了,我媽說的這句話是下半句,上半句還有一個前提條件—
「無論是門格勒也好,43也好,他們並沒有親眼見到希姆萊從納木托帶回來的是什麼,他們的級別都不夠高,無法接觸到核心秘密—」
雖然注射器有可能是1945年德國剩下的唯一一支,但這些物質的源頭出自希姆萊從納木托帶回來的「東西」—如果這個「東西」能夠循環使用,不就能再次製造「神的血液」了嗎?
這支小小的注射器,並不是一切的源頭,打開真正罪惡之門的,是希姆萊從納木托帶來的「東西」!
得到這件「東西」,無論是誰,都能夠再次獲得「神的血液」。
我怎麼這麼蠢!連這都想不到!
「是不是剛才那些美國人已經找到可以製造『神的血液』的東西了?」我向舒月說了自己的想法。
舒月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剛才坐在車裡的是誰?」
「是整個西半球最有錢的隱形富翁。和他的財富比起來,什麼世界首富亞洲首富的,根本算不上有錢人。」
世界上真的存在這麼一種人,他的名字不會出現在福布斯財富榜上,也很少出現在報紙新聞里,絕大多數人或許都沒聽過他,但他會在陰影里操縱著世界金融和政治的走向,翻雲覆雨。
例如最近才被媒體挖出來的查克.費尼,他是巴菲特和比爾.蓋茨的偶像,一生中累積的財富超過比爾.蓋茨的三倍,擁有全球性商業帝國,全世界的環球免稅店都是他的。
但相比他們,查克.費尼一生默默無聞,住在舊金山中產階級街區最普通的房子里—至少表面上是。從他集團公司的高層職員到他家隔壁的鄰居,都不知道他是有錢人。直到人家老了決定把所有財產捐給慈善機構,媒體報道出來才震了大眾一個跟頭。像這種人,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那麼別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剛才在車裡坐著的,就是這麼一個人。」
「羅……羅德先生?」我依稀聽到金髮秘書提過。
「可是即使他的錢多得能夠左右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命運,他也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舒月緩緩地說,「他已經100歲了。他的財富可以買下全世界,卻無法戰勝死亡。」
「那也不一定要靠『神的血液』呀!這玩意兒搞不好就把人變成異形了,風險大又邪乎,幾乎沒人成功過—他為啥要冒險呢?現在科學技術這麼發達,納米技術啊克隆技術啊,器官培植什麼的,他又這麼有錢,怎麼樣也能活到200歲吧?」
「你說的沒錯,現代醫學普遍認為人會死亡只是技術原因—心臟不跳了、動脈栓塞了、癌細胞擴散了、腎臟壞死了……
「……心臟不跳了可以通過電擊讓它重新跳動;動脈栓塞了可以通過納米技術疏通;癌細胞擴散了可以通過藥物抑制;腎臟壞死了能用克隆技術培植一個新的—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延緩死亡,死亡就像擺脫不了的跟蹤狂,永遠如影隨形。醫生會告訴你你得了流感,得了癌症,但不會告訴你你得了死亡。通過現代科技延緩的生命必須小心翼翼地使用,每天吃藥打針和手術的痛苦則是延緩生命的代價。所以羅德他—他不想延緩死亡,他想拒絕死亡。」
冷風一吹,我的汗毛全豎起來了。
「他想要的,是像43一樣,可以奢侈地揮霍自己的生命,跳樓,中槍,無論受了多麼致命的傷,都會活過來。而不是拖著朽木一樣的身體苟延殘喘。所以他要得到43身體里的秘密,把『死亡』這一組基因代碼改寫。」
我想起43在鬆開我的手的時候,留給我的悲涼的微笑。
「永生不是我自願的,我沒有選擇。」
「這個世界上只要有慾望,我就沒有安寧之日。」
好諷刺,一個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獲得長生,一個只想速死。
43說,他嫉妒我。
也許他嫉妒的是任何一個有期限的生命吧。
我看著舒月的臉,突然發現她的外貌和8年前並沒有太明顯的改變。
雖然也有了一點魚尾紋,但跟我媽比起來,她也就是二十多三十歲的樣子。時間在她身上流逝得特別慢。
「舒月,你真的好像沒怎麼老……」
「那當然啊!我每個月花掉所有錢做保養可不是浪得虛名—你姑奶奶我還沒結婚,別老拿已婚婦女跟我比。」舒月使勁翻了個大白眼兒。
「回家吧。」
她牽著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