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約書亞大廈
第06章約書亞大廈
1988年2月15日陰轉陣雨
歐琳娜仍舊日日和阿爾法去照顧小貓,我分辨不出來,歐琳娜對那孩子的喜歡是真心的,還是故意要給我壓力。
今天下班,給大學學長李浩民打了個電話,他現在在洛杉磯的私立診所做醫師。
晚上和學長吃完飯才回家,開門就見到歐琳娜光著腳坐在地上,家裡竟然多了四五件傢具,地上有一大塊新的波西米亞地毯,上面散落了一些圖畫紙和蠟筆。
「嘿,你去哪兒了?」歐琳娜看起來心情不錯。
「哦,你還記得浩民師兄嗎,我下午出去跟他吃了個飯。」我搪塞了兩句,問道,「這地毯是從哪兒來的?」
「我今天又碰到瑪麗亞,老太太突然跟我提起610的房客。原來之前那裡住了一個美國人,幾十年前移民去澳洲了。他走得太急,連傢具也沒來得及處理,只是拜託瑪麗亞幫他賣掉。可後來這個美國人也沒消息了。瑪麗亞說她也老了,沒力氣再去賣這些傢具,今天看到我們連沙發都沒有,就非要送給我們。」歐琳娜興奮地說,「我下午一個人搬了好久才把這幾件傢具搬進來……我太愛這塊地毯了,幾乎就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
我仔細看了每一件歐琳娜搬回來的傢具,雖然看起來是舊物,但是保養得相當好,擦掉灰塵就像全新的一樣。
餐桌的四角是鎏金鏤空浮雕,沙發是小牛皮的,波西米亞地毯是絲毛混紡,而且一點蟲蛀的痕迹都沒有……雖然這些傢具的樣式很樸素,但絕對價值不菲。
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但一下又說不上來是什麼不對。
「你……確定這些都不用錢?」我不可思議地看著歐琳娜。
「這個老奶奶真的是一個好人,608到612都是她的產業,她原來想讓我們倆直接搬進去住,可我覺得太麻煩她了,心裡過意不去。」說著,歐琳娜揚了揚手臂,是一把黃銅鑰匙,「這不,她把610的鑰匙都給我了,讓我缺什麼就去拿,其實我們就缺一個床架了。」
我向卧室望去,在二手市場買的床墊還孤零零地放在地上。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說,「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你確定瑪麗亞就沒讓你交換什麼?」
「我一開始也被嚇到了。」歐琳娜攤了攤手,「但是我仔細想想,她能騙我們什麼呢?我們一沒錢二沒權,總不至於騙色吧。瑪麗亞其實就是一個很寂寞的老太太,她說她一直都盼著能有一個鄰居說說話。我說我可以幫她賣掉這些傢具,可她說賣掉這些傢具的價值,還不如幫助我們大。」
看我不說話,歐琳娜盯著地上的繪圖紙和蠟筆,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好吧,瑪麗亞其實讓我有空的時候,陪阿爾法玩一玩。她太老了很難照顧一個孩子。他剛才還在,我們畫了會兒畫,就這樣而已。」歐琳娜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著我。
我立刻想到上次瑪麗亞在客廳隱隱約約說的話:「……把姐妹的孩子帶回家養,讓丈夫明白孩子能為家庭帶來快樂……」
「你不會傻到相信那種鬼話吧?!」我突然覺得,歐琳娜快要把我逼得窒息了。
「啊?」歐琳娜眨著眼睛,她還在裝,我真討厭這樣的她。
「我說你,你不會傻到相信瑪麗亞說,隨便在外面找個小子回來養,就能改變我吧?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們倆的所有事都去跟別人說?」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你什麼意思?」歐琳娜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她突然站起來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從來沒有跟瑪麗亞說過我們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她那天下午會突然提起這些!可能人家就是看到我沒孩子同情我才說的!我從來沒想過要改變你,我沒想過拿阿爾法做改變你的工具……」
歐琳娜說著說著,眼淚像瀑布一樣流下來,我們結婚這麼久,歐琳娜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
「難道我連一個朋友,都不能有嗎?嗚嗚……」
我心裡難受極了,把歐琳娜抱在懷裡:「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只是想要個孩子而已,我們一定會有寶寶的。」這句話,不但是對歐琳娜說,也是對我自己說的。
我把歐琳娜抱上床,只要我配合歐琳娜,她心裡會好過些吧。
事後,看著歐琳娜在我懷裡沉沉地睡去,外面又下起雨來。
看了一下表,已經快12點了。反正我也睡不著,乾脆起來看會兒書。我剛從圖書館借了兩本關於遺傳學和畸形胎兒病理學的書。
「巴茲—」
又跳閘了。
上次停電之後,歐琳娜又在家裡備了幾根蠟燭,老房子的電壓怕是修不好了。
一個響雷。
「嘶—嘶—」
那隻流浪貓又開始撓門了。我有點不耐煩地堵住了耳朵。到底是誰這麼無聊,整天把雜物房的門關上。
咦,好像不太對,這層樓只有兩戶。
歐琳娜和阿爾法一直都很關心那窩小奶貓,不可能去故意關上雜物間的門;我自然也沒關門;瑪麗亞,她就連走到雜物間都費勁—那到底是誰去關的門?
撓門的聲音越來越大,這力道就像是要把指甲都撓掉一樣。這臭貓,難道是猜出來我沒睡。唉,算了,就當是為了歐琳娜,我去給它開個門好了。
我拿起蠟燭走出公寓。外面還是黑乎乎的走廊,可我似乎沒上一次那麼害怕。人就是這樣,當你知道黑暗裡有什麼的時候,是不會畏懼黑暗的。只有當你不知道黑暗裡有什麼的時候,黑暗才是黑暗。
雜物間的門是敞開著的。沒有流浪母貓,裡面的小奶貓在黑暗中仰起脖子,看著我。
難道是那隻蠢貓認錯門了?我有點疑惑,在雜物間看了半天,正準備轉身回去。
一道閃電,雜物間的窗戶被照得猶如白晝。
我往窗外瞅了一眼,突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樓下對面街道的路燈底下。
她站在雨中,毫無遮擋,看著六樓我所在的方向。
是入住第一天就在樓下遇見的吉卜賽老婦。記憶中她的眼睛明明瞎了,但我覺得那一刻她就在和我四目相對。
她嘴裡念念有詞,雨太大,我聽不清。
我在找的那隻流浪母貓,從她懷裡抬起脖子,也在看著我。而此刻整個走廊回蕩著的,卻是撓門的聲音。
「嘶—嘶—」
1988年2月16日晴
「會不會是你做夢了?我昨晚什麼都沒聽到啊。」在我把昨晚的事告訴歐琳娜后,歐琳娜不以為意地說。歐琳娜一直以來都睡眠很淺,哪怕是說話大聲點也能被吵醒,可昨天晚上偏偏就睡得很沉,連我出去都不知道。
下午在歐琳娜的一再要求下,我跟她去610搬了床架和書櫃,家裡的床墊一直放在地上,已經有點受潮了。
和我們公寓相比,610簡直是保存得太好了。除了灰塵和蜘蛛網之外,地板和牆壁都沒有什麼破損,房間常年上鎖,密不透風,天花板和牆皮都沒有開裂。
傢具用塑料布和白色床單罩著,從灰塵的厚度來看,這些傢具自上任房主離開后就沒有再移動過。窗戶上懸挂著天鵝絨卷邊窗帘,旁邊擺放著一架斯坦威的楓木鋼琴。
連櫥櫃里的銀質餐具,都是義大利麥培盛(一個專門出高端餐具的貴族品牌)出品的,每一隻銀器後面都有設計師的簽名。
上任房主似乎還是一個攝影收藏愛好者,每一面牆上都掛著各種攝影師的黑白攝影作品,然而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張舉世聞名的「市政廳前之吻」。
那是一對在巴黎市政廳前面路過的戀人,男生不經意地摟過女友深深一吻,這一瞬間他們好像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路人在漠然趕路,沒人在意他們,甚至沒人看他們一眼,可這也絲毫不影響這一瞬間迸發出來的熱情。
照片雖然看似隨意,卻透露著法國人民特有的浪漫和風趣,它在那個年代提醒著戰後復甦中的法國人民,別忘記自己曾是一個充滿愛和激情的民族。
在這張照片受到法國藝術圈高度評價的同時,也讓街頭攝影師杜瓦諾成了當時攝影界的標誌性人物。
要知道像這種攝影作品,通常只會沖印一張,以保證其獨一無二的珍貴价值。而掛在我面前的這一張,竟然是杜瓦諾本人親自沖印的復刻版,在裝裱框上有一行小字:
送給約翰森.H,同樣熱愛生活的人。您忠實的朋友杜瓦諾。
約翰森.H,應該就是前屋主的名字。
我突然間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感到不安了。
從歐琳娜把傢具搬回家的那天,我就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可是說不上來。
這間公寓的前屋主,是一個對生活很有追求品味很高的人,從他對餐具的挑選都那麼細緻就可以看出來。
這些傢具,連我這種不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每一件都是收藏級別的孤品。
他甚至還有一張來自於自己的好友杜瓦諾,可以說是無價的攝影收藏。
究竟是什麼事情,可以讓他一去不回,把這些東西都扔掉?
雖然公寓已經棄置多年了,但我作為一個陌生人都能感覺到他對這個家的珍惜和熱愛。除非是特別缺錢,否則不會輕易讓人幫忙把這些東西都賣掉。
即使拜託,也是會托給一個相熟的朋友,而不會隨意托給自己的鄰居吧。
如果瑪麗亞與他很熟,必然也應該知道這些東西的珍貴,不會隨隨便便任由這些東西棄置在這兒十多年,甚至隨便贈送給我們。
「歐琳娜,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歐琳娜。
歐琳娜聳了聳肩:「也許這個房主在離開之後,遇到了什麼不測,已經死了也不一定呢?」
「這些東西少說也價值好幾十萬美金了,即使去世了,應該也會讓親友來搬走吧,或者立個遺囑捐給博物館之類的。」我還是覺得很疑惑。
「也許人家是億萬富豪,視金錢為糞土。」
「億萬富翁會住租來的房子嗎?瑪麗亞不是告訴你,他以前租了610?她沒說他倆是什麼關係嗎?」
「磊,你是不是對瑪麗亞有什麼成見?從一開始,你就不願意我跟她來往。她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因為半隻腳都入土了,才會發善心幫助我們的。我們現在卻在這裡質疑她,你不覺得很過分嗎?」歐琳娜眉頭微蹙,已然有了怒氣,「你忘記了你之前也是這樣懷疑安娜嗎?」
安娜是以前我們在費城的那個鄰居老人,和瑪麗亞幾乎一樣老。她不太會說英文,總是讓歐琳娜幫她寄信。
有一次歐琳娜出去了,我看到安娜鬼鬼祟祟地從前院進來我家,當時就報警了。後來才知道,她只是把自己新摘下來的胡蘿蔔放在門廊下,送給我們吃。
警察來了之後,安娜嚇壞了,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我還記得她眼裡委屈的淚水在打轉。為了這件事,我沒少挨歐琳娜的罵。
可能和成長有關,我是個懷疑論者,很難真正地去相信一個人。
也許真的多慮了,我們一窮二白,沒錢沒勢。即使瑪麗亞要害我們,也得先治好中風後遺症吧。
一邊想著,我和歐琳娜走進了卧室。
「這可是個豪華大床啊,不像是一個人住的。」我看著這張幾乎有兩米寬的床說道。
「好了神探福爾摩斯先生,你先想想我們倆怎麼把這個床架移出去再說吧。」歐琳娜翻了我一眼。
1988年2月18日晴
阿爾法這孩子太聰明了。
他經常來找歐琳娜畫畫,歐琳娜沒事在家就和他下國際象棋,幾乎從來都贏不了。要知道歐琳娜原來是費城大學的國際象棋社的社員,在美國大學里怎麼排也在前五了。
最初歐琳娜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信,打趣跟歐琳娜說:「你應該教他玩圍棋。」
我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歐琳娜真的跑去中國城買了一副圍棋。才教了這小子幾天時間,歐琳娜要下贏他就已經有困難了。
「我覺得他的智商真的太高了!」阿爾法走後,歐琳娜還在我耳邊絮叨。
「切,下贏你不算什麼,有本事你就讓他下贏我。」
我對他快速的長進有點不屑,因為圍棋本身就是一個易學難精的遊戲。如果把國際象棋比作敵我兩方廝殺的局部戰場,圍棋則更像是宇宙萬物變化中的微觀世界。
「十天,十天他就能贏你,你敢不敢打賭?」歐琳娜向我宣戰。
「我讓他20個子。」雖然我也不算精通圍棋,但贏一個小孩子綽綽有餘了。
結果今天我真的輸了。
「虛手終局。」結束的時候,阿爾法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跟我說。
我們二月初搬進來到現在,不過半個月,歐琳娜有時候也會教他說中文。雖然阿爾法的發音不標準,但他已經學會了拼音並且能夠組出簡單的句子了。
不但如此,歐琳娜還跟我說提起,阿爾法的繪畫天賦也非常高。
「你是怎麼做到的?」我問阿爾法。
「我從小就被訓……」
敲門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阿爾法,你不應該再打擾Shin和他的妻子了,你該回家睡覺了。」瑪麗亞面無表情地沖阿爾法招了招手。
「對不起,奶奶。」阿爾法低下頭,向我們道了晚安。
莫名其妙地,我覺得阿爾法有些怕瑪麗亞。一個孫子這麼懼怕自己的祖母,是不太正常的。
他們走後,我問歐琳娜:「阿爾法看起來也有八九歲了,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在上四年級了,難道他沒有上學嗎?」
「像他這麼聰明的孩子去普通學校應該會被欺負吧。」歐琳娜說。
「其實我們可以幫他聯繫一下費城那邊的學校,你記得拜耳教授嗎,他說過費城大學有專門給這種天才兒童設立的機構。」
「磊,你該不會又想把阿爾法送走吧?你就那麼討厭他嗎?是因為他贏了你一盤棋,還是你就是討厭小孩?」自從上次的爭吵之後,歐琳娜就對阿爾法的事特別敏感,無論我提到阿爾法什麼,她都能扯到孩子上去。我嘆口氣,不再說下去。
我並不討厭阿爾法,只是他越和歐琳娜親近,歐琳娜就會越想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歐琳娜知道了真相,她能原諒我嗎?
1988年2月19日陰
下班回到公寓已經是晚上了,歐琳娜在廚房做飯。我看見我的檯燈亮了。
阿爾法竟然沒在客廳畫畫,而是站在我的書桌旁邊翻我的書,那本我從圖書館借來的《遺傳疾病和畸形胎兒》。
我記得我走之前,明明把這本書收在抽屜里的呀。
「嗨,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書。」
「你在怕什麼?」阿爾法突然問我。
我一下愣住了,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但我腦海里浮現出來的第一個圖像,就是家族中異姓通婚生下來的畸形兒。記載中長得像蟲子一樣的畸形兒。
「什麼意思,我並不害怕什麼呀,我是怕你看了晚上做噩夢。」我頓了頓,企圖把書合上。
檯燈突然閃了一下。
阿爾法的身體藏在陰影里,眼睛卻在黑暗裡發著光。
「不,你就在害怕。你,怕,你,會,生,下,一,個,怪,物。」阿爾法突然盯著我,像機械一樣,一字一頓地說。
他在笑。
那不是一個正常小孩的眼神。
他的眼神,沒有溫度。
「哈哈,開玩笑的。」阿爾法突然笑了,一下又變得和從前一樣,「嚇到Shin沒有?」
「你覺得這樣很好笑嗎?」我突然覺得自己被愚弄了,氣不打一處來,吼了一句,「下次不要翻我的東西。」
「怎麼了?」歐琳娜聽到我的聲音,從廚房走出來。
我趕緊胡亂拿了幾頁論文蓋住那本關於畸形兒的書:「我……」
「Olina,對不起,阿爾法剛才把Shin的書弄亂了。」阿爾法搶在我前面說,「我不知道這些研究資料對Shin很重要。」
「什麼研究資料?」歐琳娜問我,一邊走過來。
「中國的文字,看不懂。」阿爾法說。
他在撒謊。
「哦。」歐琳娜沒在意,她知道我一直以來的研究方向都是東方歷史,「下次你想看什麼,要先和Shin說,好嗎?」
「好。對不起。」阿爾法說完,就牽著歐琳娜的手出去了。
「它是失敗品。」阿爾法出門的時候,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猛地反應過來,阿爾法剛才看的那頁,是1930年出土的,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古老的畸形兒骨骼,代號是「Starchild(星孩)」。
星孩是在墨西哥奇瓦瓦州以南的一個山洞裡被發掘的,距今至少有900年歷史。星孩的頭骨是正常人的兩倍大,並且相較之普通人類顱骨有至少25處異常,如額竇缺失,沒有咀嚼肌肉等。
據說當時還發現了星孩有八根手骨和兩條尾椎,卻在搬運過程中遺失。這樣一個孩子如果存在世上,估計和一個爬行的蟲子差不多。
星孩的骨骼在出土后,曾經引起來自加州遺傳學實驗室的博士和其他幾位顱腔生理學專家的關注,他們認為這個頭骨屬於一位人類母親和一個未知種族父親之間混合而來的結果。可後來又將其歸類為畸形兒並載入遺傳病史的教學書籍里。
可阿爾法為什麼要說,那是失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