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約翰森.H
第08章約翰森.H
回到大廈已經快三點了,監控室里的保安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台12寸的晶體管電視機,裡面正在播《神探亨特》。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將會成為呈堂證供……」亨特的經典台詞回蕩在空曠的一樓大堂。
我在監控室旁邊停住了腳步。
「嗨。」我透過防盜網中間的小窗向保安室裡面望去。
保安室里非常狹窄,電視上面是幾排文件架,上面按照門牌分格掛著鑰匙,大部分格子已經空置。桌子的玻璃底下壓著各種宗教的印刷卡—耶穌基督、釋迦牟尼、聖母瑪利亞和歡喜佛。桌上除了來訪登記簿,還有兩本《聖經》和一串佛珠。
這麼怕死乾脆換份工作好了。
「沒有你的信。」保安坐在椅子上瞥了我一眼,兩隻腳蹺在電視機前。
「請問,你在這兒上班多久了?」我問。
「你沒必要知道。」保安這次連正眼都不看我,聚精會神地看著《神探亨特》。
《神探亨特》一年前就播完了,現在是重播,我在費城看過幾集。
「那個丈夫不是兇手,他只是怕別人查出他的婚外情才會偷偷清洗血跡,兇手是……」我突然大聲說。
果不其然,保安立刻捂住耳朵:「別說,別說,天啊,上帝啊,停下來!好吧當我怕了你了,你要知道些什麼?」
保安無可奈何地把頭轉到窗口這一側,電視剛好插播廣告。
「無論你要問什麼,在廣告結束前問完。」他不耐煩地對我說,「我在這兒幹了快兩年了。」
「你認識瓦多瑪嗎?一個吉卜賽老人,戴著頭巾,大約八九十歲,是個瞎子。她以前在這兒幹活嗎?」
「她以前是不是在這兒幹活我不敢說,但我知道這個瘋女人。我剛來這兒上班的時候,她三天兩頭想往樓上闖,說她的孩子在裡面。那時候大廈裡面的公寓有些還很新,偶爾有癮君子和嬉皮士帶著姑娘溜進來—你懂的—我以為她的孩子也在裡面玩High了。我還幫她報了警,警察來了,裡面沒有她的孩子,警察說她瘋了,她連她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樓上那個老太孫倆一直都住在這裡嗎?你見過那個孩子的父母沒有?」
「沒有訪客來找過他們。那個小孩子倒是偶爾會拿錢讓我幫他們買些日用品,出手挺闊綽的,小費也給得多。老太婆我沒怎麼見過,幾乎沒下來過,但有寄給她的信,我每月一號會塞到她家的門縫裡。」
「什麼信?」
「我不識字。」保安攤了攤手。
我瞥見電視上的文件架,裡面稀稀疏疏地放了幾封信。
「你把她的信給我吧,我給她捎上去。」
保安聚精會神地看著連續劇,並沒注意到我在幹什麼。我一封一封看著瑪麗亞的信—大部分是信用卡廣告和水電費通知。
有一封信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封信來自一家十分有名的信託公司。
信託公司在美國富人階級十分流行,如果一個富翁資產價值超過30萬美金以上,就可以建立生前信託。
生前信託就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把你的錢託付給某個機構,然後這個機構每個月都以贈予的方式,送給受益人一筆錢,直到你死亡。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避稅。
美國的遺產稅相當高,舉個例子,如果父母留給孩子100萬作為遺產,那麼遺產稅至少要扣掉十幾萬。可是如果找一家信託公司,以贈予的名義每個月給孩子幾千塊,日積月累,孩子就能在父母去世之前把100萬完整過戶到手。
這會兒,我也顧不得什麼禮不禮貌隱不隱私了,三下五除二把信拆開—跟我猜的一樣,信封裡面是一張支票,面額是5萬美金。
受益人的名字是瑪麗亞.阿德爾。這樣的信託支票,應該是每個月按時寄到瑪麗亞的家。而信託人一欄,名字是:約翰森.H。
約翰森.H?這個名字好熟,我好像不久前還聽過。
「叮」的一聲,伴隨著一個劇烈的晃動,電梯停在了六樓。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對在市政廳前接吻的戀人,以及黑白照片下那行潦草的鋼筆字:
送給約翰森.H,同樣熱愛生活的人。您忠實的朋友杜瓦諾。
這不就是610前租客的名字嗎?瑪麗亞口中那個十幾年前匆忙移民去了澳洲、連一屋子珍藏都不要了的「鄰居」嗎?
瑪麗亞說已經和他失去了聯繫,卻每個月收到他寄的支票?
但約翰森這個名字,在西方世界的使用率之高就相當於中國的×偉,×軍一樣,而H也只是縮寫。我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此約翰森就是彼約翰森。
唯一的辦法,就是搞清楚610那個約翰森的全名,並且打電話到信託公司核實—如果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我就能向歐琳娜證明瑪麗亞說謊。
我必須再進去一次610。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用監控室的電話打回了家:
「親愛的,你在家幹嗎呢?」
「和阿爾法下象棋呢。」
「今天我臨時要加班,我桌上有兩封銀行的還款單沒有寄,今天是寄出的截止日期了,你能去郵局幫我寄一下嗎?」
「你這個粗心鬼,好吧,那我先讓阿爾法回家,現在幫你去寄。」歐琳娜掛了電話。
我躲在一樓大堂的轉角處,確定歐琳娜出門后,轉身上了電梯。
610的鑰匙果然還沒還給瑪麗亞,而是被歐琳娜隨意扔在玄關的零錢盒子里。拿到鑰匙的我毫不費力就打開了610的門。
歐琳娜去一趟郵局來回大概是三十分鐘,我要在這段時間之內找到這個神秘房客的名字,我幾乎想都沒想就走進了書房。
書房的布置十分典雅,書桌上放著一盞維多利亞式的檯燈,幾支名牌鋼筆散落在桌上。我皺了皺眉頭,這個約翰森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幾乎什麼都沒帶走。
我逐個抽屜翻找,幾乎沒費什麼力,就翻到了一個放信箋的抽屜,還有一隻特別精緻的相機和幾卷沒沖的膠捲。
商業信件裡面寫了約翰森的全名:約翰森.哈里克斯。哈里克斯就是H的全稱,也是約翰森的姓。
我拿著信回到家,撥通了信託公司的電話:「你好,我想修改一下我的信託業務,受益人是瑪麗亞.阿德爾。」
「好的,請問您是委託人本人嗎?」一個甜美的電話客服女聲。
「是的。」我撒謊了。
「請問您的名字是?」
「呃……約翰森.哈里克斯。」我把信件上610住戶的名字讀了出來。
然後是電話那頭的一陣沉默。
也許才過了三十秒,但我卻覺得像過了五分鐘一樣漫長。
說實話,我寧願我是錯的。
「您好,約翰森先生,經核實您的姓名無誤。請問需要修改什麼呢?」那個甜美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真的猜對了。
這個每月給瑪麗亞寄支票的金主和610的前房客,真的是同一個人。瑪麗亞果然向歐琳娜撒了謊。我就知道這個老東西不正常。我抑制不住地內心狂跳了起來。
「您好?您還在嗎?您需要我幫您做什麼?」
我的大腦飛快地運轉起來,怎麼樣才能知道關於瑪麗亞的更多信息?
「我……其實我不是約翰森。」我清了清嗓子,「我是這信託基金的受益人瑪麗亞女士的兒子。瑪麗亞上周去世了。所以我想問問現在怎麼辦。」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能突然編出這句話的。這句話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去世了就終止信託唄!我真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
「噢,我為您感到抱歉。」女客服說道,「但按照我們的委託合約,您並不需要更改信託,就會成為下一個受益人了—約翰森先生信託的第一受益人是他的太太瑪麗亞女士,第二受益人是瑪麗亞女士的兒子您,先生。」
我愣得說不出話來。
太太?
所以他倆是夫妻關係?
610的房客從一個所謂移民澳洲的美國人,突然就成了瑪麗亞的丈夫,我的腦子一下轉不過彎。
「我,我父親登記的地址是約書亞大廈610嗎?」
「請等一下,您父親曾經登記過約書亞大廈610,但是最近一次,也就是1年前,他登記了別的地址。」
「能把他登記的新地址告訴我嗎?」
抄下約翰森的地址,掛掉電話我陷入了沉思。
如果瑪麗亞有過丈夫,大大方方說就是了,何必撒謊?
如果已經離婚了,為什麼約翰森還要繼續用避稅的方式給瑪麗亞寄錢?
不對勁。
瑪麗亞沒有跟約翰森住在一起。
610所有的裝修擺設很明顯就是為一個人設計的,而家中也沒有任何女人的東西。
哪對夫妻會一人住一個公寓?
如果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夫妻,怎麼會連一張合影都沒有呢?
我突然想起抽屜里那堆嚴重受潮的膠捲和相機,也許送到照相館還能救一下。
我匆忙回到610的書房,把膠捲和相機塞進包里。
從書房出來路過卧室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人影在卧室里閃了一下。
「誰?!」我嚇了一跳,大叫出來。
沒人回答。
我小心地探頭往卧室里看了看。
看見一面落地穿衣鏡。
因為角度問題,我之前從客廳進入卧室的時候看不到鏡子,只有從書房經過卧室時,鏡子才能照見自己。
我走近去看了看這塊落地鏡,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推拉門,裡面有一間小隔間。
隔間和外面保持著一致的裝修,唯一不同的是沒有窗戶,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
床靠著牆,牆上釘著一條鎖鏈,長度剛好到達床的中間,鎖鏈上是一副手銬。
我能想到這副手銬的用途,除了一些變態的虐待遊戲,就是把躺在這張床上睡覺的人鎖住。
床頭櫃的抽屜里全是花花綠綠的藥瓶,有些是保健品有些是處方葯。這些藥物的成分幾乎全是興奮劑,功效只有一個—刺激中樞神經,恢復精力以驅走睡意。
難道約翰森也害怕睡覺?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難道他也害怕一旦睡著,心底最恐懼的事情就會成為噩夢驅使自己走向死亡?
我看了看那副已經生鏽的手銬,如果約翰森的遭遇和我一樣,他在開始做噩夢之後很可能就一直睡在這裡,而且在睡著之前把自己銬起來以防止自己尋死。如果我的猜測是對的,那就再次證明了我的噩夢不是巧合,而是在這一層樓的住戶頻發的情況。
有一種可能是環境因素,例如這棟大廈的磁場或共振影響了在裡面生活的人,干擾了我們的腦波,使我們最後在神志不清中走向自殺的不歸路。但我立刻推翻了這個假設,因為在歐琳娜身上就沒發生這種情況。
另一種可能,人為因素。有人故意設計我們的噩夢,並且在入睡時用夢境引導我們的行動。
人類的大腦本來就是一個相當複雜的中樞處理器,美國的主流科學早就在20年前(1960年)就承認了mindcontrol(思維控制)是可以辦到的。
從美蘇冷戰開始,兩國除了在軍備和太空中展開競賽之外,都在致力研究如何開發大腦潛能,讓思想控制從實驗室走出來,變成人對人的簡單操作。最著名的就是「星門計劃」,研究思想操控,將遙視、透視和讀心術等用于軍事目的。連美國國防部也一度揚言找到了真正的「腦能力者」,能在幾千公裡外讀取俄羅斯軍方高層大腦中的作戰計劃,控制俄羅斯高官的大腦,獲取情報等等。
但這些實驗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台。因為這種方式最大的不足在於,無論以什麼方式進入他人意識,大腦都會發現並本能地做出排斥。
和皮膚過敏同理。過敏就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下產生的排斥反應。當人們接觸到塵埃、蟎蟲、汽油或花粉時,皮膚會把這些本來無害的東西歸類成有害的東西,並立刻展開抵抗—也就是我們說的過敏—雖然人們並沒有對皮膚下達命令,可是皮膚就會本能地保護自己。
大腦也是一樣,如果有「腦能力者」入侵了某人的大腦,大腦第一時間就會產生排斥反應,人也會立刻感知到自己的大腦被侵犯了。精神力強的人甚至能立刻築起防火牆抵禦入侵。
如果我們身邊真的有腦能力者,他最有可能會挑選在我睡著時下手,因為睡眠時大腦的防禦機制最弱。為了節省能源,大腦在睡著後會減弱神經細胞之間的連接,反之潛意識則會代理主要工作,例如製造夢境等。
如果他的腦波十分強大,則有可能繞過防禦系統,直接到達我的潛意識。
對方顯然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只想把我置於死地。
可是對方不但能夠操控我的夢境,還能通過夢境控制我的身體行動。這得需要多強的腦波?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瑪麗亞那張面無表情、毫無生氣的臉。
阿爾法的年齡對不上,估計約翰森在這兒生活的時候,阿爾法還沒出世呢。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瑪麗亞了。
約翰森的生前信託還在繼續,至少證明了他還活著。雖然我不太明白為什麼約翰森已經逃出去了,卻還在繼續執行這個信託。
我一邊想著,一邊翻出信託公司告訴我的地址。地址在洛杉磯的西邊,今天去怕是來不及了。
「咚!咚!咚!咚!」我嚇了一跳。
一陣有節奏的撞擊聲從走廊上傳來,走出610就看見了那隻流浪貓。
不知道誰又把雜物間的門鎖了,那隻流浪貓發瘋了一樣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門。流浪貓看見我,近乎哀求地「喵」了一聲。
我嘆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貓也是一樣。估計是進不去喂孩子,著急了。
我幫它把雜物間的門打開,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裡面的一窩小貓,全死了,身上還沾著血。
母貓跳上紙箱,發出嗚嗚的哀號,低下頭舔著自己死去的孩子。
小貓的屍體上有爪痕和牙印,都是被咬死的。可是門明明是反鎖著的,母貓進都進不來,小貓是被什麼咬死的呢?
忽然,在一堆小貓的屍體中間,有一坨毛動了一下。
是那隻頭上有斑點的小貓,它還活著。它也滿身是傷,身上有一塊毛沒了,一邊的眼睛都被抓出了血。
小貓虛弱地叫了一聲,去找母貓的奶頭。
母貓把肚子反過來,讓小貓吃奶。我朝母貓的肚子上看去,突然明白了怎麼回事,倒抽了一口涼氣。
母貓只有一個奶頭。
母貓也許之前受過傷,其他的奶頭都被傷害它的人割去了,肚子上還留著疤。
我看著那個受傷的小貓,它正在大口吃著奶。
這一窩小貓,不是被別人咬死的。
因為母貓的奶頭不夠,它們沒辦法全喝到奶,為了獨霸唯一的食物來源而自相殘殺。
而這隻外表看上去瘦弱的小貓,是拼了所有的力氣把它的兄弟姐妹幹掉,活下來享受食物的唯一一個!
「我知道彼得一定能做到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阿爾法已經站在我的後面:「歐琳娜總想喂牛奶給彼得喝,都被我倒掉了。如果不殺死別人,別人就會殺死你。為了活下去可以不計一切,要有這種覺悟才能面對這個殘酷世界。」
我覺得胃裡難受,噁心得想吐,轉身就往外走。
「我可以和歐琳娜一起養彼得嗎?」阿爾法突然問我。
「不行。」
「為什麼?」
「你不明白嗎?」我轉頭看著阿爾法,「它殺了它的兄弟姐妹。它已經不是彼得了,它是怪物。」
「怪物沒有生存的權利嗎?彼得只想活下去,它沒有錯呀。」
我看著阿爾法,不明白為什麼他為了這件事這麼執著:「從它咬其他小貓的第一口起,它已經不能作為家貓養了,嗜血已經喚起了它動物的本性。你讓歐琳娜養了它,它也會終有一天傷害歐琳娜和你。」
「我會看著彼得的,你不要告訴歐琳娜這件事。」阿爾法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歐琳娜到樓下了,你快走吧。」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阿爾法。他就像知道我是偷偷回來的一樣。但我也來不及多想,要是被歐琳娜看到我在這兒,就知道我撒謊了。
剛下電梯就看到歐琳娜從外面進來,我趕緊藏在保安室後面,看著她上了電梯才鬆了一口氣。
從約書亞大廈走出來,看到那個吉卜賽頭領站在馬路對面,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位在人群中跳舞的金髮女郎。
吉卜賽頭領脫下他的毛氈帽,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
「瓦多瑪死了。她讓我們把這個帶給你。」
頭領說完,轉過臉對金髮女郎說了幾句羅馬尼亞語,女郎擦了擦眼淚,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片塞進我手裡。
是那張全家福照片。我把它放在日光下仔細觀察,照片里的少婦雖然穿著歐洲上流社會的衣服,但卻有一張亞洲人的方臉,眼睛細長,顴骨外凸,兩頰凹陷,膚色也偏黑。
雖然當時我問瓦多瑪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她,她並沒有回答我,可如今看來,確實有七八分相似。
吉卜賽人本身就是一個泛稱,指代這些長相和歐洲人不同,長途跋涉從遠方而來,穿過各個國家流浪的部落族人。有人說他們的發源地在波西米亞,也有人說在希臘或波斯,也有人說他們來自印度。
不像國家或地域通常有保存下來的史料記載,吉卜賽的歷史就是不斷遷徙的歷史,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前幾代從哪裡來,更別說故鄉了。
「這是她唯一的遺物了。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身上就帶著這張照片。」頭領說。
「為什麼……她要留給我呢?」我看著照片自言自語。
「古力科博沃瓦……」那個金髮女郎就好像聽到了我的話,忽然對我說道。
我聽不懂羅馬尼亞語,自然也不知道她說什麼。她著急了,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腕動脈和她的動脈之間比畫了一下。
顯然頭領也很吃驚,他和金髮女郎交流了幾句。然後突然很嚴肅地看著我。
「她說,瓦多瑪臨終前說,你和她一樣,流著神的血液。但她是她那一族最後一個人了。」
神的血液?
我一愣,腦海里浮現出來的,是家族的傳說。
那個傳說里,從九鼎梅花山的風沙中走出來的突闕族隊伍,用彎刀刺破皮膚,用自己的血救了完顏宗室之子乃至全族的人。他們對完顏氏的宗族長老說,他們是神的直系子孫,流著神的血液。
難道瓦多瑪也是突闕族的人?
我的腦子一下很亂,幾乎無法思考,只覺得天旋地轉。我蹲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個金髮女郎把我攙扶起來。
「瓦多瑪……她從哪裡來?」我只覺得雙腳無力,像站在海面上。
吉卜賽頭領和金髮女郎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她怎麼會跟我流著同樣的血呢?吉卜賽人……不是應該來自希臘嗎?希臘、波斯、印度……」
頭領哼了一聲,輕蔑地打斷了我的話:「這都是那些白人自以為是的研究。歐洲的白種人,美國的白種人,他們發明了燈泡和天文望遠鏡,就以為自己掌握了宇宙萬物的奧秘;以為有了鋼鐵的坦克和大炮,就成了這個世界的主人。他們自以為是地高高在上,明明大家都是人,可在他們眼裡我們就是老鼠一樣低等的種族。他們研究我們吉卜賽人的起源,卻在心裡恨不得我們的祖先是某個叢林里未開化的原始人,這樣才能滿足他們的優越感。」
「我們從不去探究自己從哪裡來,即使知道,也不會說。這世間能稱之為秘密的,都是不該被世人說出口的。」頭領頓了頓說道,「我們不去尋根問祖,因為我們心存敬畏。」
「……瓦多瑪提起過她的過去嗎?比如她有什麼信仰?」我覺得剛才我的問題問得太偏激了,畢竟我所了解的吉卜賽歷史都是出自西方的資料。
吉卜賽人本身就痛恨白人,尤其是「二戰」時,歐洲各國對吉卜賽人的迫害和排擠只怕比猶太人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因為吉卜賽人本身就居無定所,沒有團結強大的力量,所以戰後也並沒有對他們做出任何補償,輕描淡寫地翻篇了。
我之所以問瓦多瑪的信仰,因為從信仰也可以反推她的大概來源。
吉卜賽頭領又和那個金髮女郎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流了幾句。
「我們不知道瓦多瑪從哪裡來,她曾經提過,她的神有一千個名字,可神的本名藏在一個無人能到達的地方。」頭領似乎在絞盡腦汁地組織語言,費勁地跟我解釋,「這是瓦多瑪那一族的神,你懂嗎,我們有很多類似的傳說,所以我們很容易領會,但你是個異族人,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才會懂。」
「沒關係,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有些古老的語言確實只能意會無法言傳。只有生活在這種語境之中才會明白。
這就像我在費城的時候,一位研究東亞史的同學跟我討論過緣分的「緣」字在英語中如何翻譯。
緣分是個很玄妙的詞,連近義的英文單詞都沒有,甚至連兩三句英文解釋都無法翻譯出這個詞的精髓。只有了解禪宗和偈語,對佛教命運說有領悟的人,才能勉強理解這個詞的意思。當時我說了半天,那個東亞史的同學還是一臉不解。
可這個詞只要是中國人卻都明白,甚至算是高頻辭彙。在我們的生活中,一句「有緣千里來相會」就能讓老外聽得雲里霧裡。
同樣的,也許在吉卜賽人的語系裡,有的東西是他們立刻領悟但我們卻很難弄懂的。我看著頭領自言自語地在英語和羅馬尼亞語中切換著一些詞,偶爾和金髮女郎交流一下。
「這麼跟你說吧,瓦多瑪信仰的神,有一個秘密的名字,這個名字讓神擁有了無窮的力量。神從來沒透露過這個神秘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也正是束縛神的唯一魔咒,一旦誰掌握了這個名字,神就要受那個人的控制。
「所以神給自己起了一千個名字,他清晨的時候叫蒙,中午的時候叫拉,夕陽的時候叫泰姆,夜晚叫喜朗,凌晨的時候叫圖爾古……」
「你說他叫什麼?!」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無比熟悉。
「圖爾古(Turgut)。」頭領被我嚇了一跳,「瓦多瑪信仰的是清晨的神……」
圖爾古,Turgut,這會不會是同一個名字?難道我的祖先就是這個凌晨的神?
我一時之間也被自己的猜想嚇了一跳。
「你還好嗎?」吉卜賽頭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點亂了。」我拚命甩了甩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那我們先走了。」吉卜賽頭領見我沒什麼事,壓了壓帽檐和金髮女郎往前走去。
「最後一個問題,你剛才說,瓦多瑪是她們族最後一個人,她有沒有說是為什麼?」我問。
「吉卜賽人,正在走向滅亡。」頭領走了兩步,回頭對我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應該知道的,我們從不與外族通婚。我們的人口幾百年來一直都在緩慢地減少。瓦多瑪的家族更古老,只能近親通婚……戰爭讓我們失去了我們的親人,但吉卜賽的女兒不嫁外族人,吉卜賽的新娘只能是吉卜賽人。不只是瓦多瑪,就連我們,也是最後一代了。至於她—」頭領看了看那個金髮姑娘,「是純種的法國人。」
是啊!我怎麼連這個都沒想到!吉卜賽人和我的家族,在繁衍上面太相似了!
不和外族通婚,吉卜賽人在歐洲的幾千年都遵循著這個傳統。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無論流浪到哪個國家都遭到排擠的原因。他們不和當地人通婚,只會在自己部族內來往,這就造成了他們久久不能融入當地的文化和社群。
「二戰」后,吉卜賽人死傷慘重,折損率高達80%。於是戰後至今的幾十年,大量吉卜賽人有規模地拐賣幼女,將這些幼女撫養長大,作為自己族系的繁衍工具。我眼前這個金髮的白人姑娘,她根本不是吉卜賽人,而是被拐來的白人小孩。因為吉卜賽人的頭髮都是黑色的。
「我們只想讓他們也嘗到我們失去親人的痛苦。」頭領說完后,轉身離開。
那個金髮姑娘聽不懂我們的話,向我友好地揮了揮手。她的一頭金髮在夕陽中閃著耀眼的光芒,也許她不知道,自己也是個不幸的人吧。
「……只有聖明的神才知道我們來自何方,而他又是那麼虛無縹緲,以至於無法將真相告訴世上的人……」
一首古老的吉卜賽歌謠,不知道從哪裡傳來。
真相也許已經無法考證。
而我還要繼續面對我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