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瑪麗亞和玩具屋

第09章 瑪麗亞和玩具屋

第09章瑪麗亞和玩具屋

天色已經開始變暗,照相館外,一個穿著吊帶褲的中年人走出來準備鎖門。

「等等,拜託你,幫我加沖這幾卷膠捲。」我急忙跑過去對他說。

「真抱歉,我已經下班了。」

「拜託你了,哪怕能衝出來一張也好,我付你雙倍的錢。」我打開書包把膠捲一股腦兒翻出來。

「先生,你是在浪費時間。」中年人看了一眼我手裡的膠捲,「這些膠捲想必已經暴露在空氣中多於十年了,這種發霉程度上帝也救不了—」

突然他被我書包里那台相機吸引了,推了推眼鏡:「天啊……這是,這是萊卡0系列?你是從哪裡弄來這台相機的?我從來沒想過我的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萊卡0系列,這已經絕版了!」他迅速打開照相館的門,然後一頭扎進了鋪子里。

「1923年的萊卡0系列,我敢說這個世界上不會超過30台……你看看,要是保存完好的話,就這台相機就能值比弗利山莊的一套房子!唉,內部霉變了,真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中年人把相機放在鎢絲檯燈底下顛來倒去地看。

我對相機一點也不懂,被他說得雲里霧裡:「要是您能幫我把這些膠捲衝出來,這台相機我就送給您了。」

中年人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先生,你不要騙我,我年紀大了受不了驚嚇。」

「一言為定。」

中年人拿起放大鏡,仔細地端詳起相機:「鏡頭裡面已經長霉了……咦?這台相機里還有半卷膠捲,我倒是可以試試能不能衝出來。」

「那太好了!您需要多長時間?」

「今天怕是不行了,你把電話留下吧,有進展我就打給你。」中年人遞給我紙筆。

「拜託您了,請儘快聯繫我,我……剩的時間不多了。」

回到家裡天已經黑透了,一進門,歐琳娜就淚眼婆娑地跟我說:「磊,那一窩小貓都被咬死了。」

歐琳娜和阿爾法坐在地毯上喂彼得喝牛奶,小貓的傷口已經做過處理,一隻眼睛上包著白紗布,歐琳娜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隻母貓發了狂,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們明明沒有碰那些小貓啊,為什麼會咬死它們?」

阿爾法抬頭看著我,他的眼神異常鎮定,就像看準了我不會說出真相一樣。

我也確實沒辦法說出實情,要是說出來無異於承認自己下午根本不在研究所。我之所以討厭撒謊,就是因為欺騙一旦開始,就需要一直騙下去,用一個比一個大的謊言去包住上一個謊言,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嘆了口氣:「也許……也許是別的流浪貓乾的吧。」

「彼得的一隻眼睛可能要瞎了。如果明天化膿了,就只能帶去寵物醫院做手術剜掉了。」歐琳娜的聲音透著心疼。

這隻叫彼得的小貓蜷縮在地毯上,表面上是個人畜無害的小可愛,但我腦子裡全是它咬死自己的兄弟姐妹的那一幕。

小貓吃飽了,抬頭用僅有的那隻獨眼,看了看四周,又向我望過來。

莫名地,我竟然覺得它和阿爾法的眼神有些許相似。

那是見識過地獄后,帶著冷酷與獸性的眼神。

「明天見。」阿爾法抱起彼得,從地毯上站起來。

「等一下,我們跟你一起去。」我牽起歐琳娜的手說,「我們搬進來這麼久,還沒有正式拜訪過你和瑪麗亞呢。現在時間也還早,我們就去打擾一下。」

阿爾法停在門口,看著我:「你們最好不要去。」

我又想起他那天在書桌後面的黑暗中,也是這種眼神。

「阿爾法,你放心,我們倆也就是過去看看瑪麗亞,不會打擾太久的。」歐琳娜說。

阿爾法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打開了門。外面是黑漆漆的走廊。

我的手心有點冒汗。我必須要去,而且一定要歐琳娜和我一起去,我要當著歐琳娜的面摘了這個老女人的面具。

穿過黑暗的走廊,我想起第一次見到阿爾法的雨夜。

他安靜地待在角落裡,閃電照亮了他的側臉,金髮碧眼。

如果當時不是因為受到了驚嚇,而是在任何一個別的場景下,我必定會感嘆,這個孩子長得太好看了。

尤其是他像湖水一樣藍的眼睛,沒有一絲雜色。

當我們告訴他小貓可能會因為人類的氣味被母貓咬死時,他的眼睛閃動著淚花,無論是誰都會為之動容。

可是在之後的相處中,他眼裡那一抹藍色卻讓我越來越覺得深不見底,尤其是那晚他指著星孩的頭骨圖像,一字一頓地跟我說:

你,怕,你,會,生,下,一,個,怪,物。

他的眼睛在黑暗裡發出像野獸一樣的光,那兩抹藍色瞬間變成了地獄里燃燒的冰冷火焰。

可是當他抱著彼得依偎在歐琳娜身邊畫畫的時候,就像天底下任何一個普通孩子忽然有了一個玩伴一樣。那種依賴和喜愛,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胡思亂想著,就看見走在前面的阿爾法停在了608號公寓門口。

「請進。」阿爾法再度看向我。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傳遞著相反的信息:

不,要,進,去。

他在向我發出最後的警告!

他的嘴唇沒有動,但是這四個字,像聲炸雷一樣從我的大腦炸到耳膜,耳膜瞬間收縮,我腦袋裡只剩下嗡嗡聲。一瞬間,我突然感覺有種無形的壓力直逼全身,就像背後有無數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壓強從頭部蔓延到四肢,整個身體就像被釘在地上,一時間竟然動不了。

「磊,你怎麼了?」歐琳娜看我在門口止步,晃了晃我的胳膊。

「沒……沒事。」我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拍了拍歐琳娜的手。

「磊,你在發抖。」歐琳娜皺著眉頭看了看我,「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我沒事,就是……有點胃疼。」

「既然胃痛,那我們下次再來吧?」歐琳娜關心地說。

我心裡很清楚,如果不當面揭開瑪麗亞的謊言,歐琳娜是不會跟我搬出去的。

歐琳娜是個很固執的人,自從搬來這棟大廈后,她已經發現我對她有所隱瞞。

任何一個謊言,都是婚姻中難以癒合的裂痕,何況這個裂痕正在以滾雪球的速度越變越大。

如果我現在提出搬家,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她是不會走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她親眼看到我的懷疑不是空穴來風。

從目前的形勢看來,無論那個能控制腦波的是誰,在我清醒的時候他都沒有辦法進入我的大腦傷害我。只要我不睡覺。

但我也是人,我沒辦法永遠醒著,那個人想必現在正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著我睡著的那一刻吧。

何況到底是不是瑪麗亞,我也不是百分百有證據。但如果今晚我放棄了主動進攻,那麼我永遠沒辦法搞清楚敵人是誰。

「……我沒事,我們進去吧。」想到這裡,我拉著歐琳娜的手,向前艱難地邁了一步。

走進608的那一剎那,我還以為自己穿越回了1920年。

天花板四邊的巴洛克式雕花一直蔓延到牆上,400尺的波斯手工地毯鋪滿了整個客廳。

沙發布面是真絲混紡繡花的,天花板上吊著六十四掛的水晶燈。胡桃木的哥特式柜子里放著各種陶瓷和銀器餐具,連櫃門把手都是鍍金的。

608金碧輝煌,和這棟幾乎廢棄的公寓顯得格格不入。

屋子裡的唯一光源是一盞有點昏暗的壁燈,顯得整個客廳格外壓抑。不過最讓我震驚的是,整個客廳里堆滿了玩具。

各種各樣的玩具,積木、彈弓、毛絨公仔、發條機器人、玩偶別墅、塑料士兵、遙控飛機、坦克模型、各種各樣的棋盤類遊戲,應有盡有,散落在沙發上和地板上,大部分都積滿了灰塵。

「我的天啊,阿爾法,這些該不會都是你的吧?!」歐琳娜也十分吃驚,接著用中文跟我低語,「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玩具!」

我們生長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候國內物資匱乏得連飯都吃不上,更別提玩具了。我小時候曾用報紙糊了一個風箏,就和舒月玩了一個夏天。

「阿爾法,你太幸福了,我小時候什麼玩具都沒有。」歐琳娜說。

「嗯,我也是。」阿爾法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你現在才多大啊!這些玩具現在玩對你來說也不晚,對我來說就晚了,我現在都是老太婆了。」歐琳娜做了個鬼臉。

「噢,我的意思是這裡的玩具我都玩膩了。」阿爾法抱歉地對歐琳娜笑了笑,「我還是最喜歡跟歐琳娜在一起。」

「晚上好。」瑪麗亞從內屋走出來,還穿著她第一次見我們的那套衣服,黑色的高領長裙和天鵝絨外套,手上戴著蕾絲手套。她朝餐桌指了指,「請坐。」

「我去沖壺茶。」

我和歐琳娜坐在客廳里,我壓低聲音用中文對歐琳娜說:「你沒發現這間公寓有什麼異常嗎?」

歐琳娜環顧四周,點了點頭:「家裡好像很長時間沒打掃了,都是灰塵。」

整個客廳從玩具到傢具上都積滿了灰。只有布藝沙發中間明顯有一塊是乾淨的,這塊比周圍白許多,一點灰塵都沒有。痕迹非常工整,感覺就像某人長期坐在同一個位置而形成的。難道一個人可以長年累月地坐在沙發的同一個位置,一動不動地坐一天嗎?

「還有一點很奇怪。」我用中文輕聲說。

「什麼?」

「她家沒有鏡子。」

瑪麗亞的家是典型1920年美國流行的巴洛克裝修。只要對歷史稍有一點了解的人都知道,巴洛克式裝修在1670年已經開始在歐洲大陸流行,可那時候美國人大部分還是農場裡面的鄉巴佬,一直到第二次工業革命之後,美國的暴發戶們才引進了這種風格,又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從東岸火到西岸。

而巴洛克式的室內裝飾,除了繁複的花紋和傢具雕花,最大的特色是利用鏡子的折射使房間看起來更有層次感。巴洛克式的建築牆面上都會有鏡子,三四面是正常的,十幾面也不奇怪。

我甚至能看出客廳牆面上好幾塊尷尬的空缺,都有一圈鏡子留下的痕迹。

「也許人家不喜歡照鏡子。」歐琳娜吐了吐舌頭。

客廳里一個現代設施都沒有,無論是電話還是電視,甚至連收音機都沒有,難道瑪麗亞唯一的娛樂就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發獃?

正想著,瑪麗亞從廚房裡拿出一壺熱水,阿爾法跟在後面,手裡多了兩隻茶杯和兩個茶包。

「瑪麗亞,我們只是坐一坐就走了,不用這麼麻煩。」歐琳娜說。

瑪麗亞的臉上緩慢地露出一個怪異的笑臉:「請喝茶。」她把茶包放進茶杯里。

「瑪麗亞,我看到樓下保安室有你的信,就幫你帶上來了。」我從書包里迅速掏出那封來自約翰森.H的信。

「來自××信託公司的,委託人為約翰森.H,受益人是你—約翰森,這個名字好熟啊,你曾對歐琳娜說的那個一夜之間移民到澳洲,音訊全無的610前房客,是不是也叫約翰森?他們是同一個人嗎?」

瑪麗亞在倒茶,面無表情。

歐琳娜也無比驚訝地看著我,然後又看向瑪麗亞。

「不是。」瑪麗亞從嗓子里蹦出一個沒有情緒的單詞,和我第一次見她一樣,沙啞的嗓音,古怪的音調。

「你撒謊。

「他們是同一個人,他是約翰森.哈里克斯,他從來沒去什麼澳大利亞!你騙他跟你結婚!害他噩夢纏身離開了這棟大廈!你還抓住了他的把柄,以此威脅他十幾年每個月寄巨額支票給你!」我大喝道。

約翰森有沒有去過澳洲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活著,因為一旦他死亡,生前信託就會自動終止。

至於瑪麗亞抓住了他的把柄,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推測。我必須表現得我已經知道一切。

一陣沉默。

「天啊!!」歐琳娜驚叫。

我幾乎同時發現,歐琳娜的叫聲不是因為我說的話,而是因為從我說話到現在,瑪麗亞還在倒茶。

她一手拿著茶壺,一手拿著茶杯,剛燒開的滾燙的熱水,早就已經漫過茶杯倒在了她的手上,這個過程至少持續了一分鐘,直到水壺裡的水都倒完了。

瑪麗亞的一隻手,就在100攝氏度的開水下面淋了一分鐘。而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那隻手不是她的。

那隻戴著蕾絲手套的手,除了托著茶杯,一點別的動作都沒有。

歐琳娜一把搶過水壺,拉過瑪麗亞的手:「你沒事吧?我去拿冰袋!」說著起身跑進廚房,我也蒙了。

就在這一瞬間,瑪麗亞的頭緩緩抬起來,看著我。慢慢地,她咧開了嘴,在全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那個無比詭異的笑容:

「你,什,么,都,不,知,道。」

尖銳的語調,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一個接一個的單詞從瑪麗亞嘴裡蹦出來。

「磊,怎麼辦,她家……沒有冰箱……」歐琳娜從廚房出來,一臉恐懼地看著我。

瑪麗亞還站在桌前,她緩緩地脫下手套。手套下面是一隻布滿了皺紋的乾癟的手,上面鼓出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

我突然發現,瑪麗亞的手指,沒有指甲。

「你們快走,快走,瑪麗亞……祖母她累了。」

阿爾法抱住歐琳娜,不讓她再往前,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我卻能聽出來帶著乞求,「快走吧,好嗎?」

我不知道我和歐琳娜是怎樣從608出來的,我們在漆黑的走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歐琳娜也被嚇壞了。

回到家,歐琳娜給我們倆沖了咖啡,把杯子遞給我的時候,她的手還在抖。

「這已經是重度燙傷了,我們真的不需要送冰袋過去嗎?要不要,要不要叫救護車?」歐琳娜自言自語地說著。

我沒有接話,我也想不通,一個人怎麼可能任由燒開的水淋了這麼久,卻毫無反應。

「磊,你是怎麼知道那個約翰森是同一個人?」過了好一會兒,歐琳娜問我。

「我打電話去信託公司查的。」

「你竟然去調查瑪麗亞?你這麼做是違法的……」

「這不是重點,歐琳娜,你難道還看不出瑪麗亞有古怪嗎?一個正常人,能這樣被開水燙一分鐘毫無反應嗎?」我拉住歐琳娜,「我們搬出去好不好?」

歐琳娜遲疑了。

「可是,可是她也沒有做過傷害我們的事……再說,我們的積蓄都用光了,現在一時半會兒到哪裡找房子呢?」

「歐琳娜,你要相信我,我最近,一直做古怪的噩夢,我懷疑之前的約翰森也和我一樣,最後受不了才會搬出去。」

「什麼噩夢?」

「……」

我一時語塞,我不敢告訴歐琳娜,我的噩夢源自我自己最深的恐懼和對她的謊言,我不敢說,我夢到了我們的孩子是怪物。

「……總之,我們趕緊搬出去好嗎?我真的覺得瑪麗亞很怪異。我覺得她會傷害我們。」

「你到底做了什麼噩夢?」歐琳娜沒有放過這個話題。

「我忘記了。」我別過頭,不敢再看她,因為我瞥見在我回答的一瞬間,她眼裡的失望。

「這件事我再想想。」歐琳娜鬆開我的手。

「呃,你先睡吧,我還有報告要寫。」

沒搬出去之前,我是不能睡覺的,因為我不知道睡著后等著我的是什麼。

歐琳娜並沒有理會我,轉身回房了。

我沖了一大壺咖啡,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兩天一夜沒睡了,我不停地掐自己的大腿,捏自己的臉,我感覺我如果不這麼做,下一秒就能睡著。

整棟大廈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和我的眼皮奮戰著,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嗚……嗚嗚……」

是歐琳娜在哭嗎?迷迷糊糊的,我站起來往卧室走。

卧室的燈沒有開,歐琳娜穿著睡衣,背對著我站著。

「寶貝,怎麼了?」

「我們的孩子,你看看我們的孩子……他怎麼不哭了?」歐琳娜轉過身,她手裡抱著一個嬰兒,向我走過來。

「你看看,你看看他……」

我把頭湊過去。

突然,我臉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猛地抬頭,發現自己已經打開門走出走廊了。

在我腳邊的,是那隻流浪貓。

「喵!」流浪貓叫了一聲,我摸了摸臉,一手血。

是它救了我,我差點就睡著了,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我竟然已經走了這麼遠。

它在危急關頭,用爪子給我臉上來了兩下。

我有點蒙,流浪貓看我清醒了,轉身朝走廊的另一邊走了兩步,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有點悲傷的意思。

它消失的方向,是608公寓的方向。

我急忙回到家,歐琳娜還在睡覺。時間是6點整,天已經蒙蒙亮了。

我從書包里摸出那張寫著約翰森.H地址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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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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