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看到過去的能力
第20章看到過去的能力
汪旺旺是被從樓下傳來的一陣嘈雜聲驚醒的。
她翻了個身,摸了摸額頭上的汗,燒退了大半,鬧鐘告訴她,她已經睡過了一夜加一上午。
內華達州冬天的黑夜往往來臨得很早,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太陽已經下沉到和遠處山尖平行的位置。汪旺旺順著聲音下樓,一開門就看見以撒。他一邊幫亞伯把乾草搬上馬車,一邊朝汪旺旺喊:「多加斯要生了!」
「多加斯是誰?」
「一頭牛。」亞伯頭也沒抬地說。
「多加斯是我最好的朋友,」以撒撥了一下發潮的頭髮,「你要去看看它嗎?」
壘上最後一摞乾草后,汪旺旺就跟著父子倆往牛棚的方向走。一陣風吹過,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很明顯,這兩件亞麻長袍和羊毛衫並不保暖,它們太單薄了,甚至在南部大城市的冬天也不會穿這麼一點。可走在前面的亞伯和以撒,絲毫沒表現出寒冷。
牛棚有四五百平方米大,分隔成幾十間牛廄,其中最大的一間是專門隔出來的產房。汪旺旺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圍了四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衣服,其中有一個女人戴著一隻長長的塑料手套。
一頭奶牛側卧在產房中間的乾草上,半張著嘴巴,使勁喘著氣,看起來十分虛弱。它的胎膜已經破了,骨盆高高凸起,屁股後面伸出兩隻纖細的蹄子。
「多加斯!」以撒叫著衝進了產房,他蹲在母牛的面前,輕撫著它的額頭。
母牛明顯認出了自己的小主人,它低喚了一聲,想把頭向以撒身上靠,嘗試了兩下還是放棄了。它已經奄奄一息,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睜著圓圓的眼睛,流出兩行眼淚。
「它這樣已經兩個小時了。」戴著手套的女人說。
「我覺得是難產,或許是胎兒受瘤胃壓迫出不來,你知道的,牛有四個胃。」手套女人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儘力了。
「你到底懂不懂?難道我們這兒只有你一個女人了嗎?」亞伯顯然對她的回答並不太買賬。
「我17歲的時候在廁所自己接生了我的第一個女兒,」手套女人憤憤地說,「我女兒分娩時也是我接生的,雌性哺乳動物的分娩都差不多。」
「約書亞來看過嗎?至少他是醫生。」
「他是腦科醫生,」手套女人補充道,「再說,半小時前他才來過,『或許是胎兒受瘤胃壓迫出不來』這句話,就是他留下的。」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羊水流干之前,我們把小牛的骨頭敲碎,硬扯出來,」手套女人看了看多加斯,「要麼就只能手術了,可你知道,我們這個鎮子上不會有手術設備,我們從來不需要手術就能治癒。」
說到這裡,她狡黠地看了一眼汪旺旺,那種眼神,甚至有一點自豪。
「別當著我兒子的面說這些。」亞伯的臉沉了下來。
手套女人的話明顯嚇到了以撒,他驚恐地看了看多加斯,又看了看亞伯,忽然攔在母牛的前面。
「不,我不同意……」以撒帶著哭腔,「你們怎麼能敲碎它的骨頭……」
「你先出去,兒子。」亞伯伸手拽以撒,以撒扭動著身體奮力抵抗著。
「我不走!我不走……你們不能殺了多加斯的孩子呀!」
「難道你想看到多加斯羊水流干,一屍兩命嗎?現在我們只能保一個。」
「不行!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以撒嚇得抖了一下,隨即喃喃地說。
「讓我試試。」一直沒說話的汪旺旺突然開口了。
產房裡的幾個人紛紛扭頭看著汪旺旺。
「你給牛接生過嗎?」以撒問道。
「沒有。」汪旺旺老老實實地說。
「你是醫生?」
「也不是。」
「那你……」
「我們不能讓你碰多加斯,」手套女人打斷了以撒,明確地回絕,「多加斯是我們的生產力,她不能出意外。」
「我不會碰多加斯。」
汪旺旺走進產房,她在母牛的後方蹲下來,搓了搓凍紅的手指,伸出一隻手握住了那雙從母牛產道里出來的小牛蹄。
「嘿,你幹什麼?你至少應該戴手套!」手套女人怪叫著。
汪旺旺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她忽然轉過身,對手套女人說:「不是瘤胃壓迫……」
「那是什麼?」
「是小牛的姿勢不正,」汪旺旺深吸了一口氣,尋找著合適的詞語,「它的頭和脊椎卡住了,它現在很難受,快死了。」
「你怎麼知道的?」
「那現在我們應該怎麼辦?」亞伯打斷手套女人的質疑,問汪旺旺。
「我們應該……應該把小牛塞回去,而不是打碎它的骨頭拖出來。」汪旺旺咬了咬嘴唇,「我們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把小牛的腿塞回子宮,然後在裡面調整位置,再把它的頭朝外側。」
「這不是一個人的活,」手套女人嘀咕著,「至少要兩個人幫忙。」
「給我遞只手套。」亞伯一邊說,一邊走進產房。
果然如汪旺旺說的一樣,眾人合力把小牛腿塞回去之後,手套女人把胳膊伸進了牛子宮裡,一陣撥弄之後,多加斯再次努力,兩隻前蹄和半個小牛頭從產道里露出來。
「好樣的!」亞伯叫道。
很快,小牛的上半身也在眾人的拉扯下冒了出來。它剛來到這個世界上,還站不穩,一下就摔在了地上,發出了哞哞的叫聲。多加斯愛子心切,竟然從乾草堆里站了起來,艱難地走到小牛身邊,舔掉它身上的羊水。
「好了,孩子們,我們還要清洗胎衣,你們先到外面待著吧。多加斯剛生完,很容易受驚。」亞伯朝以撒和汪旺旺揮了揮手。
以撒戀戀不捨地離開牛棚。太陽已經快掉下山了,玫瑰色的晚霞馬上就要被黑夜的墨藍吞沒了。
「剛剛我以為多加斯要死了,我的心都快碎了。」以撒看著夕陽,輕輕地說。
「我能看得出,多加斯對你很重要。」汪旺旺笑了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生命的誕生,太奇妙了。」
「我也是。」
「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被生下來的嗎?」
汪旺旺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人類的母親比牛更痛苦,因為嬰兒對孕婦而言比牛犢對牛大得多,人類女性的骨盆又十分小,所以生育在人類史上一直是一件風險很高的事。所以母親很偉大,如果不是懷著巨大的愛與勇氣,沒有人能承受那種疼痛。」
「也許有例外……」以撒忽然又有些沮喪,他找了塊平地坐下來,把頭深深埋在胸前,「爸爸說,媽媽不愛以撒,也不再愛他。」
汪旺旺愣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想摸摸以撒的頭,安慰一下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在半空中收住了手。
「我不了解你的母親,」汪旺旺嘆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但這套衣服是她的,她曾經跟你爸爸拋棄了家鄉的一切,從那不勒斯來到這裡,就證明她深深愛著你們。」
「那她為什麼離開呢?」以撒抬起頭,眼裡寫滿不解,「為什麼她要毫無徵兆地離開我們?在一個早上突然遠走他鄉。」
「她什麼都沒有跟你說嗎?」
「沒有,她連再見都沒有說。」以撒搖搖頭,「但我知道她和爸爸在吵架,門板很薄,我能聽到他們在卧室的談話。媽媽說我們不該待在這裡,這裡的一切都很危險。」
「她是因為這個理由離開的嗎?」
以撒看著遠方:「我不知道……但爸爸說媽媽是錯的,危險的是外面的世界,這裡的人互相幫助,不計較利益得失,和伊甸園一樣,沒有比這裡更純凈的土地。你看到剛才戴手套的那位女士了嗎?爸爸說她來這裡之前,她的歌曾經風靡過整個美國,可是她很久沒有再出唱片了,毒品把她的生活都毀了,天知道她吸了多少毒品!我曾經在祝禱會上聽過她的傳言,她是坐著輪椅掛著鹽水來的,如果不說話你會以為她是個死人……但神拯救了她,如你所見,她現在和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外面的人都以為她死了,其實她是搬到了這裡,專心侍奉神。她從一個著名的歌手,到跪下來為牛接生,沒有世俗的架子和慾望,成為一個平凡人。爸爸說,這是在外面的世界永遠不會出現的。」
汪旺旺沒有再接話,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知道你媽媽去哪裡了嗎?」
以撒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為什麼你知道多加斯是胎位不正,而不是被瘤胃壓迫呢?」
「也許……我只是幸運吧。」
「我記得你說你有什麼恐懼症……」以撒極力回想著那個陌生的詞,「你害怕被觸摸,也不願意觸摸別人,但你剛才摸了多加斯的孩子,你現在沒有不舒服吧?」
「我還好,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你,」以撒看著汪旺旺,他的眼神清澈得就像一泓湖水,「謝謝你救了多加斯。至於你如何辦到的,你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汪旺旺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夢裡。
那扇在催眠回憶里無處不在的老式木門。
那扇最初只有一個巴掌大小,卻在最後變成頂天立地的巨大的門。
她不該推開它的。
門后的一切,把她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當我觸碰一個人或動物的時候,我能看到他們過往的一生。」汪旺旺喃喃地說。
人究竟能記住多少自己的過去?
當一個人說我很了解自己經歷過什麼的時候,他通常都是主觀的。記憶本身是個巨大的商場,我們從琳琅滿目的商品中重重篩選出精華,再把選好的包裹起來,放進冷凍格,再任由其中的一部分腐爛、模糊,最後的最後,那一點僅剩的存貨成就了我們。
就像一個經常說在15歲被同學欺負的人,也許早就忘記10歲的時候如何欺負別人了;一個說一生只愛過丈夫的人,對結婚之前遇到的那些讓她心動的異性選擇性失憶。
沒人能記得曾經的每一天發生過什麼,我們通過發黃的照片和信件、剪貼本和花名冊尋找過往記憶的沙礫,最後找到的只有混雜了虛構和幻想的碎片。
對那些遙遠的記憶,更多人只能朦朦朧朧記得一些味道、某種聲音、一束光。50%以上的人都忘記了七歲前發生的事,而超過80%的人對五歲前毫無印象。
我們以為自己擁有的記憶,很有可能只是從第三者的暗示中拼湊出來的。
很多時候,真實的情況下,孩子們聽著父母回憶他們在四歲的生日派對是如何大哭大鬧,把它和虛構的場景混合在一起,拼湊出一段自己在超級市場走丟的記憶。這段記憶在大腦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最後成為他深信不疑的回憶。
越早期的記憶,謊言的成分越多。只是,很少人會去懷疑。
汪旺旺在過去和任何普通人一樣,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記憶是否就是「事實」。
直到她打開了那扇門。
她在那扇門後面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不僅僅是某段特定的記憶,而是從她「存在」開始,每一分每一秒的畫面,包括味覺、嗅覺和觸覺,分毫不差的過去。
她看到了從出生那一刻接產醫生的臉,躺在嬰兒床上看見床頭的風鈴,三歲零一個月時穿在身上的那條紅色裙子,五歲夏天時坐在沙池中間,把撿出來的五顏六色的花崗岩當成寶石收集在飲料瓶里。
八歲在學校寫的每一篇作業,十二歲暑假某一天吃過的一碗發臭的牛肉麵,初中開學第一天和新同桌的自我介紹,放學回家在商店裡聽到的流行音樂……當然,還有她最想記起來的,漫畫書的每一頁。
過去十六年的每一天、每一個細節,像流水一樣,井然有序地穿過她的身體。
可這些記憶帶給她的並不是真實,而是對自我的深度懷疑和對於虛構的恐懼。
就像你一直篤定的一件事,在記憶中並沒有發生過。而真正發生的事情,和你相信的千差萬別。
所謂的「真實」,就在那幾秒鐘,不攻自破,轟然崩塌。
然後,她墜入了一個漆黑寧靜的虛空中,一個十分遙遠古老的地方,就像是某個沒有光芒的宇宙角落,沒有聲音,沒有光。
她漂浮在當中,真空環繞著自己,她能隱約聽見人們在她周圍說話的聲音,醫生和護士的聲音,卻無法明白話語的意義。她感覺到安寧,就像回到故鄉。
直到那個叫夏洛特的護士打破了這種寧靜。
她進來給汪旺旺換吊完的鹽水,順便檢查了她手指上的血壓監測儀。就在她握住汪旺旺的手的那一瞬間,夏洛特的過去像海嘯一樣湧進了汪旺旺的腦海。
她看到三歲的夏洛特注視著窗外的樹丫,一隻蜂鳥被蜘蛛結出的大網困在了空中;
她看到五歲的夏洛特把一隻螢火蟲放進瓶子里,在黑暗中欣賞它發出來的光芒,直到第二天清晨它變成了一具屍體;
她看到十七歲的夏洛特穿著自己縫的低胸背心,戴著嵌滿假珍珠的大耳環走進酒吧,和滿身大麻味的男人親吻;
她看到夏洛特打掉了第一個孩子,在手術台上,被冰冷的鉗子穿破子宮;
她也看見夏洛特搶救病人,在癮君子的手臂上尋找血管,為患腦瘤的孩子剃掉頭髮,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尋找失落的子彈碎片。
這些記憶快速地湧現在她眼前,最初像一部快放的電影,隨即成為一團凝固的泡沫,粗魯地包裹著她。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揮動雙臂拚命掙扎,卻無法阻止這些洶湧而來的畫面和聲音將她淹沒。
不!不要!
才一瞬間,汪旺旺就成了比夏洛特本人還了解自己的人。
汪旺旺從病床上驚醒,她看著眼前這個完全不知情的護士,卻發不出聲音。她只知道,夏洛特的回憶哪怕再困住她一秒,她就會瘋掉。
汪旺旺最初也懷疑過,她所經歷的會不會是LSD剩餘藥效帶來的幻覺,直到她在高速公路上遇到艾琳。
艾琳是第二個人。
她把保溫壺遞到汪旺旺手裡的時候,汪旺旺就看到了她的過去。
和夏洛特相比,艾琳的過去就像是被錐子戳爛的冰雕。
她十三歲的冬天,被繼父叫進房間,讓她脫掉衣服躺在床上。
十七歲六月的一個星期日,一個卡車司機給了她一顆充滿華麗氣泡的糖果,叫作愛情。
可惜好景不長,她第一次挨打是因為那個男人在賭桌上輸了四千美元。他用襯衫把她反綁在暖氣上,一個耳光打過來,她昏死過去。
汪旺旺看見艾琳結婚後的每一天,都在暴力中度過。
艾琳懷孕了。
八年前六月中旬的午夜,她獨自驅車去醫院生產,隨即而來一天一夜的疼痛幾乎要了她的命,直到醫生把那個柔軟粉嫩的小生命交到她手中,一切痛苦煙消雲散。
艾琳以為,女兒能喚醒丈夫對家庭的責任,在最初的幾年,她還抱有這種幻想。
直到上個月,她在給女兒洗澡的時候,發現她身上大片的瘀傷和抓痕。
「是誰幹的?」艾琳問。
「爸爸說,我不是好孩子。」女兒說。
汪旺旺不但感受到艾琳的顫抖,感受到她如墜冰窟的心,還經歷了她在兩天前,寒流來臨的那個傍晚,用一把生鏽的鐵鎚擊穿了那個被稱為丈夫的人的太陽穴。她把他的屍體拖進了地窖中,把女兒交給了鄰居照顧,謊稱出門採購,驅車直奔美國邊境。
在艾琳行兇的那一瞬間,汪旺旺已經分不清,舉起鐵鎚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
汪旺旺能感受到艾琳的每次呼吸,眼淚劃過臉頰的溫度,身上每一條傷口的疼痛,和跌入深淵的絕望。
被強姦的人是誰?
打掉孩子的人是誰?
殺死丈夫的人是誰?
汪旺旺抬起沾滿艾琳丈夫鮮血的雙手,在心裡問自己。
我是誰?
一秒鐘,只有一秒鐘,艾琳所有的記憶蜂擁而至,侵入汪旺旺的腦海。她開始分不清自己是誰,是夏洛特,還是艾琳。她的記憶開始混亂,三個人的過去重疊在一起。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努力不在這種錯亂中迷失,維持著自己的思維,然後一句話從她的腦海里浮出。
「蜉蝣的一個下午。」
這是一句看似毫無意義的話,在初一下學期教師節剛過的午後,一個男孩把這句話寫在紙上,折成紙飛機拋向半空。飛機掠過汪旺旺的前額,她看到這一行並不太漂亮的字。
人類的生命有近百年,而蜉蝣的壽命只有不到一天。為了完成生命的全過程,這種小蟲子只能把它的時間發條擰緊再壓縮,在十幾個小時內經歷出生、成長、繁衍、衰老、死亡。
對人類而言,蜉蝣的生命何等短暫。
而蜉蝣呢,它們對自己短暫的生命渾然不知。
蜉蝣的一個下午,相當於人類的幾分之一秒呢?
當艾琳的記憶在千分之一秒內穿過汪旺旺的腦海時,她似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不朽的神明,他在審閱眾生的時候,是否和她現在的感覺一樣呢?
當時的艾琳並不知道,坐在她車上的亞洲女孩,在眨眼間就經歷了她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