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仙樂都
第19章仙樂都
汪旺旺是被火爐里傳來的噼啪聲喚醒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劇烈的頭痛,然後是手指,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疼。她從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額頭,那裡有一塊已經變溫的濕毛巾。
這是哪裡?
她睜開眼睛環視周圍,這是一個小木屋的尖角閣樓。她躺在床上,蓋著兩條毛毯,羽絨服掛在窗戶邊上。風雪已經過去了,外面的天色早已放晴,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毛絨和灰塵在光線中飛揚。
汪旺旺走下床,她把穿著毛襪的雙腳邁進陽光里。倚著窗戶,她看到地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遠處有三三兩兩銀色的房屋,尖尖的屋頂和原木結構,都不是新式的建築。
一個穿著羊毛外套的男人正整理著一輛木車上的乾草,不遠處還有幾個穿著類似的人在修葺屋頂。木車前方拴著兩匹馬,可見之處沒有一輛汽車,也沒有內華達州標誌性的電纜。如果不是手邊的哥倫比亞防水羽絨服提醒著汪旺旺,她會以為自己穿越回了兩百多年前的新移民時代。
窗外的人們井然有序地工作著,一片安靜祥和。
汪旺旺咬了咬嘴角,這是她在尋找的地方嗎?她曾經想象過會出現的一切情況,驚險的、邪惡的、暗無天日的,伴隨著那兩個還沒發生的原罪—「貪婪」和「自大」,或許會比地下鹽礦還要糟糕。
但她沒想過會是這種景象。
也許是閣樓的溫度太高,汪旺旺的喉嚨有些發緊,她扶著牆壁走到了門口。門沒有上鎖,上面有黃銅的門閂,似乎只能從裡面反鎖。汪旺旺推開門,外面是一條窄窄的過道,鋪著一塊狹長的手工編織毛毯,儘管看起來有些粗糙,但腳踩在上面紮實柔軟—她能聞到整棟屋子淳樸的氣息。
過道的盡頭是一段樓梯,連接每一層樓。二樓有兩個虛掩著門的房間,應該是主卧和次卧。汪旺旺沒有停留,而是摸著木質扶手走到了一樓。
一樓是起居室和開放式廚房,一股濃郁的百里香燉菜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桌上放著乾酪和麵粉,鍋里煮著牛奶,旁邊還放著一些雞蛋。
「嗨。」一個尖細清脆的聲音從樓梯後面傳來。汪旺旺扭過頭,看到一個小男孩倚在門廊的一角。
他看起來七八歲,有一頭深褐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和白裡透紅的臉蛋。
「嗨—」汪旺旺輕聲回應道。
「我說我看到雪地里有人,一開始爸爸不信,但最後還是聽了我的話。」小男孩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看得很遠,就算只用一隻眼睛哦。」
「謝謝你們救了我。」
「爸爸說很多人來找仙樂都,最後卻迷了路。但那都是神的旨意,來到這裡的人都能獲得救贖。」
「仙樂都?」汪旺旺重複著小男孩的話。
「Xanadu,就是烏托邦的意思。爸爸說,我們活在《創世記》里的挪亞方舟上。你讀《聖經》嗎?」
「不……」
「你是來這裡尋求救贖的嗎?」
「我是來找人的,」汪旺旺喃喃地說,「找一個『朋友』。」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朋友,」小男孩說,「都是兄弟姐妹。爸爸說我們不分彼此,也沒有階級……對了,你的衣服濕了。」
汪旺旺這才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雖然已經被火烤了一會兒,但腰部以下都是潮的。
「你要換衣服嗎?」小男孩轉動著藍色的眼睛。
汪旺旺跟著小男孩來到二樓。他走過兩道虛掩的門,繞到後面進入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個淡綠色的衣櫥。衣櫥里掛著的是清一色的亞麻布長袍長褲,和羊毛編織的厚外套。
汪旺旺這才留意到,小男孩身上穿的,和她在窗外看見的那幾個成年人一模一樣,都是連襟長袍和羊毛外套。
「你可以穿一套,」小男孩翻弄著衣櫃里的衣服,「這是媽媽留下來的。」
汪旺旺看著小男孩,她忽然覺得這套衣服似乎在哪裡見過。
「你媽媽呢?我穿了她的衣服,她穿什麼呢?」
「媽媽離開了。」小男孩有一瞬間的失神。
「她去哪裡了?」
「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他沒有回答,「你要下樓幫我揉麵糰嗎?」
「好。那我先換下衣服。」
「好的。」小男孩說完,乖巧地關上門走出去。
汪旺旺想了想,脫下身上半濕的保暖內衣,從衣櫃里拿出長袍。
「我叫以撒。」男孩靠在外面的門上說。
「以撒?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像你這種小男孩,很多都叫傑森、湯米什麼的。」
「以前我也不叫這個名字,但爸爸說,我們來到仙樂都,就開始了新的人生,我們不再是從前的我們了。我爸爸叫亞伯,他說我們的名字都來自《聖經》,以撒在《聖經》里就是亞伯的孩子。」
「……」
「你也會有新名字的。」小男孩在門外說,「神會給你新的名字。」
「是嗎?」汪旺旺自言自語道。她已經穿好長袍,臉上看不出多餘的表情。
「神在哪裡呢?」
「神就在我們中間啊。」
「當時你發著高燒,倒在雪地里,因為衣服的顏色,大家都看不到你,」以撒一邊揉麵糰一邊說,「在雪地里不應該穿白色的衣服。」
汪旺旺把手指插進麵糰里,她感受著酵母帶來的富有彈性的溫度,就像撫摸光滑的肌膚一樣。這種感覺平靜安詳,卻很遙遠。
「你們的衣服也是白的呀,」她對以撒說,「連褲子也是。」
「沒有人會離開村子,更不會往平原上的雪地里走。每個人都會照料周圍的人,我們熟悉彼此。」
「從來不出去?」
以撒想了想:「這裡有神給我們的一切,是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我們是被選中的人。」
「這是你爸爸告訴你的嗎?」
「爸爸讓我讀《聖經》,不會的字他會一個一個教我。我讀《創世記》,讀《出埃及記》,」以撒掰著手指,「《約翰福音》和《啟示錄》。」
「你和你爸爸是基督教徒嗎?」
「不,爸爸說我們不屬於任何一個古老宗教,我們讀《聖經》是因為我們見證了神和他施的神跡。」
「可你們怎麼確定,你們見到的就是神呢?」汪旺旺輕聲說。
顯然,她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以撒的知識範疇。以撒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歪著頭奇怪地看著汪旺旺。
「你是不是還在發燒?」以撒抽出沾滿麵粉的手,順勢往汪旺旺額頭上放。汪旺旺就像是受到了驚嚇的鹿,閃電似的往後一縮,一個踉蹌沒站穩,小腿碰到了桌子角,頓時把鍋碗瓢盆撞了一地。
以撒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沒……我只是不太願意被別人碰到。」汪旺旺捂著額頭,解釋道。
「對不起。」
「不,不是你的問題,我只是……」汪旺旺嘆了口氣,「你有沒有聽過觸摸恐懼症?我有類似的癥狀。」
以撒看著她,一個幾歲的孩子的辭彙量是有限的,最終他搖了搖頭:「沒聽過,和小兒麻痹一樣嗎?」
「沒有小兒麻痹那麼嚴重,」汪旺旺苦笑了一下,「起碼我現在……四肢健全。」
「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以撒以為汪旺旺在為自己的病傷心,他胸有成竹地安慰道,「這裡的很多人,都曾經有這樣那樣的病。艾麗剛來的時候看不見東西。路加叔叔的眼睛都爛了,他說他以前是炸肉排工廠的工人,可一次操作不當,他還在機器邊上,煤氣就爆炸了……還有亞倫,他天生就少了一個腎,剛來的時候插著管,可他們現在都好了,神會治好你的。」
「你以前……也生病嗎?」汪旺旺並沒有流露出和以撒一樣的喜悅。
「不,爸爸說托神的福,我出生就很健康。」以撒輕輕一笑。
「你是在這裡出生的吧?」
「不,我出生在那不勒斯。」
「義大利呀,」汪旺旺歪著頭想了一下,「我曾經在電視里看過它的宣傳片,那不勒斯是南部最大的城市,有許多島嶼和海灣……」
「我們不看電視,」以撒突然有點生氣,「電視是個壞東西,它給人們看那些虛假的食物,美好卻永遠得不到的食物。爸爸說那些漂亮的圖像都是經過加工製作,最後合成的。那不勒斯也是,爸爸說那不勒斯壞透了,壞得他都不想回憶。骯髒,卑劣,腐敗,充滿暴力,年輕人互相打架,每天都有人死在街頭,大家都覺得死人很正常,這就是生活,連詩人對死亡都麻木了。除了那不勒斯,外面的很多城市都這樣,爸爸說它們已經無可救藥了。」
汪旺旺有點吃驚,她沒想到以撒的反應會那麼大,她嘆了口氣:「我覺得並不是這樣,外面的世界確實很混亂,但也有美好的一面。」
「如果外面真的那麼美好,那些生活在外面的人為什麼還要長途跋涉尋找這個鎮子,尋找傳說中的仙樂都,一旦來了就再也不肯回到外面的世界呢?」
見汪旺旺沒有再接話,以撒用大人的口吻教育道:「因為他們見證了神跡,選擇了這裡。這個村子是世界上最後一片凈土。就像爸爸三年前見證了神跡,他帶著我和媽媽,賣掉了那不勒斯的房子,帶著所有的現金來到美國,成為這裡的第一批居民。」
「這些都是你爸爸告訴你的嗎?」
「有一部分,」以撒低下頭,「另一些是我在祝禱會上聽來的。」
「那你還記不記得跟外面的世界有關的事?」
「不記得了,」他繼續揉著麵糰,對這個話題感到排斥,「爸爸說,不好的事情不需要記得。」
汪旺旺剛想再說些什麼,木門被推開了。
「爸爸!」以撒來不及甩掉手上的麵粉,跳著跑過去。
一個並不算高大的男人推開門,汪旺旺認出他就是她在窗戶邊看到的裝乾草的那個男人。他一邊拍掉氈帽上的雪,一邊抱住兒子。
「今天沒牛奶了,多加斯沒幾天就要生了。」
「真的嗎?我能去看她嗎?」
「不能,以撒,乖乖留在家,我們剛剛加固了牛棚,這兩天雪太大了,讓多加斯好好休息吧。」
他抬起頭,看到了站在廚房的汪旺旺。
「你好,我叫亞伯。」
晚餐吃的是烤麵包和燉蔬菜,沒有肉,但有茶和熱湯。汪旺旺是真的餓了,她告誡自己應該放慢速度,不要像個沒吃過飯的人一樣狼吞虎咽,可她還是迅速地吃完了盤子里的東西,又添了一份。
「你從哪裡來?」亞伯問。
「從喬治亞。」汪旺旺注意到亞伯的手指纖細,指甲剪得很乾凈,他的一切都十分得體。
「這兒很難找吧,這場雪十分罕見,往年從沒有這麼冷。」
「我在猶他州下的車,中間搭過一次順風車,但大部分時間在雪裡走。」
「不可思議,恭喜你最後到達這裡。」亞伯放下餐具,他的聲音渾厚有力,「你是為了救贖,還是為了信仰呢?」
汪旺旺攥緊了手裡的叉子。她知道,村裡任何一個像亞伯這樣的成年人都能輕易打倒她,把她殺死埋在雪地里等一切結束。
「為了……救贖。」她輕輕地說。
為了救贖某人。
「她說她有一個什麼病,」以撒說,但他顯然忘記了「觸摸恐懼症」這個詞,「總之,不能有皮膚接觸。」
「孩子,你會好的。」亞伯似乎很滿意汪旺旺的答案,他慈祥地說,「你能找到這裡,就證明你是被選中的人。」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汪旺旺吸了一口氣,「見到『神』?」
「我們明天晚上就有一個祝禱會,可是上個月已經安排好救贖人選了,我只能盡量讓你往前靠一些—你知道,距離他很近的時候,你也能感覺到力量。」
「好。」汪旺旺沒有再問,而是低頭喝了口湯。
「你這件衣服是哪裡來的?」亞伯突然放下勺子,盯著汪旺旺。
「爸爸,是我給她的,」汪旺旺還沒答話,以撒就搶著說,「她的衣服都濕了,我覺得她的尺碼應該和媽媽的一樣……」
亞伯的臉突然沉了下來,他沒有接話,而是嚴厲地看了一眼以撒,以撒立刻低下頭。餐桌上的氣氛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尷尬中。
「是我讓他給我找衣服穿的,」汪旺旺趕緊站起來,「要不我還是換回來吧。」
「坐下。」亞伯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她。
「以撒,《傳道書》第五章第二節是怎麼說的?」他又轉過頭問兒子。
「你在神面前不可冒失開口,也不可心急發言。因為神在天上,你在地下,所以你的言語要寡少……」以撒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和蚊子一樣越來越細,他的頭埋在胸口。
「吃完飯回房間里抄這一節,抄十遍。」
「你不用罰他,我不穿就是了。」
「和你無關,」亞伯抬起頭看著汪旺旺,他的眼神沒有什麼溫度,「一般只有受過施禮的人才能穿,可你情況特殊,所以不用換了。我懲罰他,是因為在我們家,提起那個女人是禁忌。」
晚飯草草結束,亞伯一直沉著臉,吃完就上樓了。
「我好像連累你了。」汪旺旺在聽到亞伯關上房門的聲音后,輕聲對以撒說。
以撒搖搖頭:「不,其實我挺愛抄《聖經》的,經文里總能挑出一些有趣的故事,我喜歡那些故事,勇敢的大衛在神的幫助下打敗了巨人,那段是我的最愛。」
「對不起。」
「別這麼說。」以撒甜甜一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你等一下。」
他鑽下台階,取出一個籃子,一股腦塞進汪旺旺手裡。那裡面有葡萄乾,瓶瓶罐罐里裝著腌制的橄欖和黃瓜,還有一大包曲奇餅。
「這是我藏起來的零食,現在送給你了,我看你的吃相,晚上還會餓的,晚安。」
以撒說完,就跑上了樓,剩下汪旺旺獃獃地站在樓下。
「謝謝。」以撒已經跑沒影了,她才自言自語地說。
汪旺旺把籃子放下,轉身進廚房倒了一杯熱水。她覺得她需要冷靜一下,把這一切想清楚。幾天前她離開了所有的夥伴,一個人搭火車再徒步來到這裡,這段路上她想了很多,包括這裡會發生的一切情況,但她從沒預料過,她會收到一大籃子食物和一對父子的善待。
就在這時,她的眼神突然落在了牆角的相框上。
相框看起來被摔爛過,外層的玻璃出現了裂紋,卻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上。
相片的一半的是亞伯和以撒,另一半被撕掉了,但能從撕去的邊緣看出,那裡站著兩個人,四條腿。
外面又下起雪,風把玻璃震得噼里啪啦響,雪花夾雜著冰雹毫不客氣地撞在窗棱上,聽起來就像南方的暴雨。
汪旺旺突然一個哆嗦,她想起來為什麼覺得這套衣服眼熟了。
在那個陰暗骯髒的橋洞里,兩個流浪漢帶她見過的那個人,歪在帳篷的一角,穿著同樣的亞麻套裝,皮膚已經潰爛的不成樣子了。
他拒絕去醫院救治,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找到了汪旺旺,並且告訴她,她是救世主,而解開一切謎題的關鍵,在她的回憶里。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汪旺旺已經想起了一切。
《寄生獸》里畫著的那個與世隔絕的小鎮,不是亂世中僅剩的桃花源,而是災難最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