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帝之城
第22章上帝之城
美元,一個美國人都無比熟悉的詞,一個和資本主義掛鉤、腐敗墮落的代名詞。無論理想主義者將它如何貶損,它確實能買到大多數人的幸福和快樂。它出現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在紐約金融大鱷的私人保險庫,在菲律賓某個娼妓的床頭,在恐怖分子裝滿槍械的彈藥盒裡,在孟買街頭乞丐的塑料碗中。美國人把這些印著總統頭像和「我們相信上帝」的紙張送到了世界各地,給每個人塑造了一個充滿銅臭味的美夢。於是人們墜入這個夢中無法自拔,義無反顧地付出時間、肉體和靈魂。
如果把時間向前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這些漂亮的紙張還不存在,市面上最受歡迎的還是金光閃閃的硬幣。和現今的硬幣有所不同,這些硬幣是用真金白銀打造的,一美元以下的硬幣光是白銀含量就佔了90%,五美元以上的硬幣則是實實在在的黃金鑄造的。在紙鈔出現之前的日子裡,這些沉甸甸的黃金白銀代表了硬通貨,儘管這些硬幣帶來了戰爭和通貨膨脹,卻也帶來了黑奴、香料和武器。
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硬幣的魔力,也自然知道一家鑄幣廠意味著什麼。當美國政府公布新的鑄幣廠選在內華達州的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鎮時,所有居民的腦袋裡都只有一個想法—他們要發達了。
想想費城,想想夏洛特、新奧爾良……這些鑄幣廠所在的城市哪個不是美國經濟貿易的中心?而這個小鎮很快也會變成中部的費城,乃至全世界的金融中心。
很快,砂岩結構的鑄幣廠平地而起,據說建築設計的靈感來源於文藝復興時期的大教堂。成噸的黃金和白銀被運到這裡,變成各種面值的貨幣。當時的鎮長雖然和其他居民一樣對「金融」這個詞並不熟悉,卻聘請了紐約最高級事務所的城市規劃師來重新設計小鎮的藍圖。他要帶領他的居民們把這兒改造成內華達州的舊金山,建造比電視塔還高的摩天大樓,比義大利還錯綜複雜的地下鐵路!還有遊樂場—一個有雲霄飛車和摩天輪的大型遊樂場—那將會成為經典的城市地標之一,成為東海岸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成為每個新移民黑暗中的燈塔。
遊樂場的地址選在了小鎮西邊不到兩英里的地方,鎮長告訴那裡的農場主們,遊樂場將會吸引來成千上萬的遊客。農場主們一邊商討著怎麼把草莓做成果醬當作紀念品兜售,一邊擔憂著過多的人群踩爛了自己的草場,讓牲畜們受到驚嚇。他們甚至自掏腰包,集資在遊樂場門口修建了一座紀念碑,刻上自己的名字,以便幾十年後向自己的子孫炫耀—你所見到的摩登都市,正是你養豬喂牛的老子們打拚下來的天下!甚至還有幾位在私下籌劃如何把農舍改成私營的旅館,為前來旅遊的一大家子人提供度假和農家樂的業務。
第一個十年過去了,城市建立起來了,居住人口翻了幾番,每個人都滿懷希望。
第二個十年過去了,遊樂場建立起來了,每個人都耐心等待著出現大批慕名而來的遊客。
然而農場主們對草場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即使在夏天水草瘋長的季節,也沒有一個遊客踏足這裡。
年老的鎮長去世了,他沒來得及和居民們迎來第二個毀滅性的打擊:鑄幣廠也要被關閉了。
也許是原料運輸成本太高,也許是民主黨戰勝共和黨上台,也許只是因為這棟磚紅色建築物看起來不祥,美國政府在1899年正式宣布鑄幣廠被撤回。不顧小鎮居民的抗議示威,鑄幣廠在爆破聲中轟然倒塌,砂岩和一代人的美夢一起徹底化為齏粉。
和鑄幣廠一起成為過去的還有柏油馬路和摩天大樓,成群結隊的人搬走了,摩天大樓變成了一塊毫無意義的城市墓碑;柏油馬路開始龜裂,最終支離破碎,昔日的野草從路面上瘋長出來。可是再沒有任何經費撥給這個可憐的鎮子,於是這裡只剩下一群絕望的人。
農場主們仍日復一日地耕作著,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會在下山的時候把豬群和牛群趕到曾經的遊樂場邊上,看夕陽慢慢穿過摩天輪上破損的五彩玻璃,風把它的鋼筋吹得吱呀吱呀響,它卻再也不會轉了。農場主們就這麼一直看著,看到天黑。
鬼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
卡森城,又叫作上帝之城。
凌晨兩點。
達爾文從床上坐起來,輕輕穿上衣服,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簡單收拾了些行李—事實上作為一個黑客,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一部手機和一個充電器,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電腦裝進書包里。
他盤算了一下旅途上可能會遇到的事,大腦一片空白。汪旺旺走之前已經鐵了心不想讓他們跟去,所以一個字都沒透露,尤其是漫畫書剩下的內容。他能準備的,就剩下錢了。
達爾文平常對錢沒有慾望,在中餐快餐店長大的他是那種就算喝白開水也能活下來的人。他一直住在迪克家的車庫裡,穿學校比賽發的那種印著口號的T恤,高級料理對他來說和街邊三四美元一個的墨西哥卷餅並沒有太大區別。
達爾文不講究吃喝和物質享受,不是因為他沒錢,恰恰相反,他掌握的技術可以輕易賺到錢。他的郵箱每天都能收到至少二十封從幾萬到幾十萬美元不等的邀約,希望他能與其他黑客聯手攻陷某知名企業或國家的系統,以竊取財報;一個谷歌網站安全漏洞懸賞兩千美元,職業程序員一天最多能找到一個,達爾文在三小時之內就能找到五六個;學校網路安保系統是他參與建立的,可他除了給自己留了一個程序後門外,連一分錢也沒要,甚至頒獎典禮也沒有出席。
他討厭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和道德底線什麼的毫無關係,只是這種誘惑很難勾起他內心的波瀾—當一個人在互聯網暗處目睹了這個世界美麗外表下的骯髒真相后,會在一瞬間對大部分事情失去興趣。
他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失望,從遇到迪克后慢慢開始轉變,然後他的世界多了另一些人,沙耶加、M,還有一個名字特別可笑的女生。
他們不懂網路狩獵,去一趟旅遊只會老老實實賣一個學期燒烤攢錢,別人都嘲笑他們的社團,還暗地裡稱呼他們是「失敗者俱樂部」,可這些都沒有阻止他們成為達爾文心裡最在乎的人。
達爾文看著書包發了一會兒呆,努力抑制住心裡的悔恨。他沒有保護好汪旺旺,沒有保護好沙耶加和M,現在他能做的,是不讓他唯一的兄弟出事。
這幾天是鎮子今年的氣溫新低,據說大半個北方都因為暴雪癱瘓了,夜裡冰冷的霧氣讓達爾文的鼻子一陣刺痛。他輕輕帶上房門,朝車站走去。
直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真的覺得自己能演整部《孤膽英雄》嗎?」
迪克背著一個超大背囊從樹影里鑽出來,抿著嘴抱怨,語氣里全是不滿。
「你他媽的真的要拋下我,靠!」
「你是怎麼發現的?」
迪克一攤手:「我們在一起住了三年,我可能沒你聰明,但你什麼時候撒謊我能看出來—你說完謊會擦眼鏡,之前你騙我你沒看過黃片的時候就這樣……」
「行了打住,別說了……」
「我現在他媽的就問你,你憑啥甩了我?我是不是成了你的累贅?」迪克還在氣頭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嫌我給你拖後腿……」
「拜託,你不是我的累贅。」達爾文嘆了一口氣,他還想盡最後的努力勸住迪克,「如果我說我就想做一回孤膽英雄呢?」
「王子就算去斗惡龍也會騎一匹馬吧?」迪克嘟起嘴,「再說,我還有超能力呢。」
「我並不是覺得你幫不上我,而是……」達爾文看著迪克,「我不想讓你去。」
「為什麼?怕我惹上麻煩你救不了我?醜話可說在前頭,我們還指不定誰救誰呢……」
「迪克,你可以回家了。」達爾文一字一頓地說。
迪克愣了愣,一時間兩個人都沒說話。
「你已經安全了,沒有人再來害你,你可以回你夢寐以求的家了。你有家人,她就在離這裡不到兩英里的地方日夜等著你回去。你失去了愛德華,現在凱特很需要你。」
「我知道。我很想念她烤的餡餅。」
過了好一會兒,迪克抬起頭,默默注視著家的方向:「但回家之後,這一切是不是就能徹底結束?我的經歷就能一切歸零,人生從頭開始?」
說到這裡,迪克紅了眼眶:「不是的,即使我現在回家,我爸也不會活過來,而我會一輩子後悔,我沒有去救我最好的朋友……或許中尉對你而言更重要,但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拜託,讓我做點什麼。」
深夜中,兩個年輕人久久對視著。
「走吧,」達爾文沒有再說什麼,「帶好你的葯,我們去之前還要想辦法弄點水和食物,還有醫療包,別再像去阿什利鎮那麼狼狽了。」
「卡森城,內華達州,兩張。」
在充滿尿味、大麻味和酸臭味的灰狗車站售票台,達爾文從褲子里摸出幾張皺皺巴巴的20美元買車票。
售票員是個黑人大媽,她皺了皺眉,在售票系統上按了半天,告訴達爾文沒有長途客車去那裡。
「猶他州邊境的城市也可以,」達爾文在殘破的地圖上指了指猶他州和內華達州交界的地方,「這裡附近的城鎮都行。」
「沒有車去那邊,暴雪封路了。」大媽頭也不抬。
「再遠一點的鎮子呢?靠近鹽湖城的有沒有……」
「小子,別妨礙我做生意,」達爾文還沒說完,大媽就不客氣地打斷他,「到邊上去,用你的屁股想清楚要去哪裡再回來買票。」
灰狗在美國名聲不好幾乎盡人皆知,作為一個車輪上的國家,能去搭灰狗的只有一種人。
「如果屁股能思考,你應該能做美國總統了。」達爾文的刻薄可能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聽著,黃種人,」大媽一下子被激怒了,「為什麼你不去坐飛機呢?」
「嘿嘿嘿—」迪克的頭從售票口擠進來,貼著一臉討好的笑容,「女士,我這個哥兒們腦子有點問題,剛從精神病院放出來,您別跟他計較—您這對耳環真好看,配上您這樣的美人,簡直是完美!」
迪克真誠地看著大媽戴的塑料鍍金耳環,誇張地讚美著。
事實證明,大媽真的吃這套,她抿了抿嘴,眯著眼睛問:「去哪裡?」
「是這樣的,您看,我們恰好要去猶他州邊界的一個窮親戚家過聖誕節,這是我們第一次去,依您的意見,我們怎麼去最快、最方便?」
大媽看了看排班表:「去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15分鐘後有一班,夜班。到那裡,也許你們能找到往那兒開的短途客車,但很多路都封了,我不保證。」
迪克領了票,揶揄地對達爾文揚了揚手,壞笑了兩聲:「你看,不是什麼事都靠智商就能搞得定。現在開始崇拜我還不算太晚。」
大巴開出鎮子,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晚上八點的時候已經出了州境線。越往西開天氣變得越冷,車窗上結滿了水汽,客車司機或許把暖氣開到了最大,車廂里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汗味和腳丫子的酸臭味。畢竟除了他倆,車上坐著的都是流浪漢和癮君子。
迪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車窗扒開一條縫,冷風冒進來,他把鼻子塞到窗縫上,使勁吸了幾口,才噓出一口氣。
「哥們兒,其實我覺得剛才那個售票員有一點沒說錯—我們為什麼不他媽的坐飛機去?」
「沒錢。」
「你個臭黑客,別想輕易忽悠我。」迪克翻了翻白眼。
「好吧,」達爾文聳聳肩說,「你記得沙耶加被清水帶走的時候,我威脅清水我在家裡裝了二十多個監控的事嗎?」
「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迪克指著達爾文,「如果是的話,你就太變態了,有沒有偷看我洗澡?」
「是真的,」達爾文嘆了口氣,「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我們家裡有很多監控,但不是我裝的。」
「啊?啥意思啊?」迪克驚住了。
「意思是我們被監視了。」達爾文說。
「是誰幹的?」
「我不知道,你很難通過一個監視器查到它背後的主人,畢竟這些視頻圖像是共享的。」達爾文努力組織詞語解釋道,「我查到了監控攝像頭所屬的公司,是一個大型連鎖安保集團。美國有一半安保系統都來源於他家,服務的客戶有幾百萬,根本無法從中排查是誰幹的。我只確定一點,對方選擇這種開放性的連鎖公司,要麼就是很愚蠢,要麼就是極度高明。我從發現那天起就已經黑掉了這些監控,在裡面放置了循環播放的空鏡頭。但有一點毋庸置疑,有人在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
「這跟坐灰狗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機場安保系統嚴密,攝像頭很多,我們值機的時候需要身份信息登記,很容易被定位和跟蹤。而灰狗只要有錢就能買票,任何一個人都能上車,也能在沿途任何經停點下車。除非遇到警察截停排查,灰狗永遠是最安全的。這就是為什麼殺人越貨的罪犯都搭大巴。」
迪克環顧了一下周圍歪七扭八打著盹兒的乘客,咽了口口水。
達爾文接著說:「還有,剛才我跟那個售票員吵架是故意的,周圍的很多人都聽到了我要去哪裡,你看著吧,一會兒就有人來接觸我們了。當然,我沒有貶損你的意思,我還是很需要你的。」
「呵呵。」迪克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灰狗在天亮時開進了一個休息站,達爾文和迪克也順道下了車去吸兩口新鮮空氣,才沒走兩步,就看見一個極度瘦削、梳著油頭的男人跟在他倆背後:「哥們兒,借個火。」
「我不抽煙。」達爾文雖然嘴上這麼說,卻摸出一張20美元塞到對方手裡,「去買個打火機吧。」
20美元能買多少個打火機了,迪克心想。
油頭男接過錢,反手把煙放回煙盒裡,也不走,只咧開嘴一笑,露出一排粘著厚厚煙漬的金牙:「我聽見你們買票的時候說,想去卡森城。」
達爾文點點頭。
「基於你的慷慨解囊,」油頭男揚了揚手裡的錢,「給你一個小建議,15號和50號公路都關閉了,70號路面的雪有半米厚。」
「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
「為了對付那些想冒險走捷徑的老司機,每年這個時候警察就會增設路障,整個聖誕節都會在那兒巡邏。」油頭男聳聳肩。
「但你有辦法,是吧?」達爾文心裡知道,這種人為了多賺點錢,總會把情況說得十分困難。
「或許有。」油頭男伸出一根手指,「一萬,已經給你打折了,就當交個朋友。」
「一萬可以買一輛車了!」迪克驚呼。
「昨天猶他州才下了一場暴雪,現在即使給你一輛車你也進不去。」
「成交。」達爾文示意迪克閉嘴,「但我要確定我能順利到達才會給錢。」
油頭男沒想到達爾文這麼爽快,他有點不自然地咂吧了一下嘴,把之前想好的那套抬價的話咽回去,慢吞吞地說:「當然。」
車站的廣播開始通知旅客回到自己的灰狗上,油頭男朝大巴走了幾步,有點猶豫地轉回頭看了一眼他倆。
「你還有什麼問題?」達爾文問。
「我通常不會這麼問,做我們這行不會打探理由,找我牽線的人有各種千奇百怪的需求,但你們真的讓我……十分好奇,我將近十年沒聽過有人想去卡森城了。」
迪克和達爾文互相看了一眼。
「因為……我們有個親戚住在那附近。」迪克轉了轉眼珠。
「哈哈哈,」油頭男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親戚?據我所知,卡森城方圓五十英里都沒有住戶,那兒就是個『鬼城』。」
「據我所知,那裡曾有一家鑄幣廠……雖然倒閉了,但卡森城曾經應該也算一個大城市,不可能一戶人家都沒有。」
「鑄幣廠?那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油頭男好不容易止住笑,「我想,你們對這一百多年裡發生的事不太了解吧?」
「比如什麼事?」
「比如核電站,」油頭男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金牙,「核廢料殘留對人有什麼影響知道嗎?誰會願意挨著地獄住呢?」
「你曾經在那裡住過?」迪克有些疑惑。
「我的父母是搬離卡森城的最後一批人。」油頭男說完,快步走上了大巴。
灰狗又開了將近兩天,一路上,達爾文通過手機獲得了關於卡森城的更多信息。自鑄幣廠倒閉后,卡森城就開始工業衰退。隨著曾經入駐的大批工人搬離,城市人口越來越少,留下來的大部分是上一輩就住在那兒的農民和牧場主。
真正讓卡森城成為空城的原因,是冷戰時期政府決定在內華達州增加核電站的數量,並把建造地址定在了卡森城。
其實叫作核電站並不准確,而是一種使用釷作為能源的核能電廠。儘管釷的核廢料只有鈾的萬分之一,政府也反覆保證這種原料非常安全,但卡森城的居民在經歷過鑄幣廠的衰敗之後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了。所有人都陸陸續續搬離了卡森城,現在,那裡已經成了一座空城。
汽車在傍晚到了拉斯維加斯客運站,達爾文和迪克下車時,油頭男已經拿著自己的旅行包點上煙等他們了。他把電話號碼留給達爾文,說自己需要些時間籌備打點,最快明天傍晚給答覆。
直到油頭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迪克才開始犯嘀咕:「我們到哪兒去弄這麼多錢?」
達爾文沒回答他,而是轉頭看著不遠處一個賭場的霓虹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