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七宗罪
第01章七宗罪
「你好啊。」汪旺旺站在草地上,天空陰霾,遠處烏雲壓頂。風吹過她的花裙子,她覺得很舒服,似乎悶熱的感覺也被風吹走了。
草地上躺著的男孩子閉著眼,沒有回答她。
「你在幹什麼?」汪旺旺又問。
男孩忽然睜大眼睛,嘟起嘴:「噓!」
眼前這個男孩比自己高了一頭,看起來應該是上小學的年齡了,胸口卻仍然戴著幼兒園中班的牌子。男孩的指甲里全是泥,手上還有各種深深淺淺的傷疤,他身上的條紋羊絨衫看起來灰不溜秋的,還有好幾塊洗不幹凈的土黃色污漬。
當然,以汪旺旺的年紀,她分辨不出這些細節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只覺得男孩因為悶熱而漲得通紅的臉蛋兒還挺可愛的,汪旺旺追問道:「你在幹嗎呢?」
「別說話!」男孩露出長得歪七扭八的牙齒,「我在玩兒。」
「玩什麼?」
「裝死。」話音剛落,男孩又恢復了一動不動的姿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烏雲又飄近了一點,整個草坪就像桑拿房一樣。汪旺旺額頭上的汗又冒了出來,她回頭看了看教室的窗戶,又看了看面前的男孩子,也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
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著,地上的雜草貼著她的小腿,她輕輕瞥了一眼,一隻黑色的大螞蟻正順著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
「誰先動,誰就輸了。」草地另一邊傳來聲音。
汪旺旺咬緊牙關,我才不會動呢。
烏雲中傳來一聲悶雷,緊接著,雨點落到了汪旺旺臉上。她輕輕揚起頭,看了看對面沒有動靜的草地。
我才不要輸,她倔強地想。
大雨滂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遠處傳來幼兒園老師的驚呼:「你們在幹什麼?!」
被帶到洗浴室的兩個人早就被淋成了落湯雞,裹著大毛巾的男孩子咧開嘴,露出勝利的笑容:「你輸了哦,我可是堅持到最後都沒動。」
「我才沒有輸!明天再比!」汪旺旺的花裙子上沾滿了泥。
這樣一比,就是一個夏天。
「你最近都在幼兒園幹什麼?」媽媽給她洗澡的時候問。
汪旺旺脫了衣服,臉和手臂都曬得黑黝黝一片,而背上和脖子後面仍是白白嫩嫩的,看起來就像一塊塗滿巧克力醬的白麵包。
「躺在草地上,」汪旺旺吹了吹澡盆里的泡泡,「玩裝死。」
「媽媽聽幼兒園老師說,你最近總是跟一個……」媽媽頓了頓,「一個男孩子玩?」
「別人都不跟我玩,他們說我是小狗,只有小狗才汪汪汪。」汪旺旺垂下眼睛,「張凡誠挺好的。」
「但是媽媽聽老師說……」
「張凡誠是我的朋友。」汪旺旺稚氣地往澡盆子里一坐。
「媽媽並不是不讓你跟他玩……」媽媽嘆了口氣,「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沒有病,他從來不咬我。」汪旺旺突然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媽媽,「他不像其他小朋友說的那樣。」
「寶貝,他不會咬人,他只是……」媽媽一邊幫汪旺旺搓背,一邊思索著合適的詞,「只是他出生的時候腦部受了傷,所以他的智力永遠停留在四五歲的水平。」
「那不是挺好的嘛,我也才四歲。」汪旺旺歪著頭,以她的年齡顯然還理解不了永久性腦損傷是什麼。
「可是你會長大。」
「張凡誠也會長大,」汪旺旺舉起手比畫了一下,「他比汪旺旺長得更高了。」
「你不懂,」媽媽揉了揉汪旺旺的頭髮,「但你以後會懂的。」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收音機在老式木桌上不厭其煩地唱著,汪旺旺就這樣和張凡誠度過了整整一個學期。除了玩裝死之外,張凡誠還給汪旺旺抓蝴蝶,陪她盪鞦韆,每次在盪鞦韆的時候,張凡誠都能把汪旺旺推得比其他孩子更高。他們還玩扔石頭的遊戲,往往是張凡誠撿來各種各樣的石頭,扔出去幾塊,汪旺旺也學著扔出去幾塊。
汪旺旺從家裡拿來的洋娃娃,總是能被張凡誠三下五除二地拆解掉。他的手永遠掌握不好力道,輕輕擺弄兩下,就能把美麗嬌貴的玩具拆得七零八落。汪旺旺從來沒有為此生過氣,在張凡誠的帶領下,她似乎也覺得玩具就應該這樣玩,洋娃娃的頭和身子應該分開,小火車就應該在泥地里打滾兒。她並沒有覺得這樣有何不妥,直到有一天,另一群孩子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傻子。」其中一個人踹了一腳躺在草地上的張凡誠。
當時他正在和汪旺旺躺在草地上玩裝死的遊戲,張凡誠沒動也沒出聲,在他看來,只要稍微有點反應,就是在遊戲里認輸的表現,可對方不依不饒,還把鞋底蹭到他臉上。
「傻子!」
汪旺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幾個衣著光鮮的男孩子。他們從身高上看比張凡誠還矮一點,胸口上別著學前班的標籤。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頭髮有些發黃的男生,看起來至少比汪旺旺大三四歲,穿著附近一個小學的校服。
「站起來。」那個大一點的男生對汪旺旺說。
汪旺旺有些害怕,她叫了一聲張凡誠,張凡誠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拉著汪旺旺的手轉身就走。
可是沒走兩步,那群男孩子又繞到他們面前,面對高大的張凡誠,他們起初還有所忌憚,直到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矮個兒說:「我聽我爸說了,他是個傻子。」
「他倆都是?」小學生問。
「可不是嘛,傻子才跟傻子玩。」
小學生又看了張凡誠一眼:「以後我們每天放學要在這兒踢球,你們別在這玩。」
張凡誠沒說話,他的鼻涕又流下來了,拽著汪旺旺朝另一個方向走。
後面的男孩們跟上來,他們把地上的碎石子往汪旺旺腿上踢,一邊踢還一邊笑:「跟你們說話呢,聽到沒?」
「草坪又不是你們家的。」汪旺旺鼓起勇氣轉過頭說。
「哎喲,傻子還有脾氣。」「眼鏡兒」一邊叫著,一邊使勁揪住汪旺旺的裙子,「刺啦」一聲,裙子撕開一個大口子。
「你走開!」汪旺旺條件反射地一把推開對方,也不知道是她力氣太大還是對方沒站穩,「眼鏡兒」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了兩秒,臉上突然閃過一個兇狠的表情,在地上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朝汪旺旺腦袋上砸去。
那塊石頭像剃刀一樣劃過她的額頭,血「嘩」的一下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她看了一眼張凡誠,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嘴巴動了動,什麼也沒說出來。
張凡誠一瞬間被激怒了,他抄起腳邊一塊更大的石頭,不偏不倚地砸向「眼鏡兒」的鼻樑。張凡誠的手勁兒絕對不是一個幼兒園中班孩子的水平,只聽見「咔嚓」一聲,「眼鏡兒」的鼻骨碎裂了。
坐在地上的「眼鏡兒」一臉難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猛地號啕大哭起來。
汪旺旺也呆住了,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連哭都忘了,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小學生大吼一聲,一拳掄到了張凡誠的腦袋上。
「傻子敢打我弟弟?!」
他倆立刻扭打在一起,如果在平時遇到這種事,大家會尖叫著跑去找老師,可那天的情況是,跟在小學生後面的幾個小孩也跟著他們的老大沖了上去,把張凡誠打倒在地。
那是汪旺旺第一次看見張凡誠咬人,雖然他被幾個小孩打得鼻青臉腫,可他也沒讓那幾個小子中的任何一個人好過。
一小時過後,事情驚動了幼兒園。汪旺旺被老師抱到醫務室,腦袋被包成了一個粽子。媽媽和那群男孩子的家長們也來了,尤其是那個「眼鏡兒」的媽媽,一個穿著棗紅色毛線衣和花呢褲的胖婦女,她一手摟著小兒子,一手摟著大兒子,哭天搶地般喊道:「殺人啊!這個傻子要殺我兒子啊!」
事關孩子們,家長永遠各執一詞。儘管汪旺旺已經反反覆復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好幾遍,可是她年紀太小,口齒不清,沒人在乎她究竟說了什麼,大家的目光都被「毛線衣」婦女吸引著,畢竟她懷裡的孩子被打斷了鼻骨。
那些躲在爸媽懷裡的男孩子都一口咬定,他們只不過到草地上踢球,是傻子突然發了狂,這才打起架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攻擊人了!」「毛線衣」揪住幼兒園老師,她的憤怒讓臉變了形,「這種智障怎麼能留在幼兒園裡?我告訴你,賠錢,道歉,把這小兔崽子給我攆出去,一樣都不能少。再把警察和你們領導都叫來,給我家大寶二寶一個交代!」
在一片哭鬧聲中,張凡誠倒是十分安靜。他坐在靠窗的小桌旁,玩著手裡的鼻涕,偶爾抬起頭對汪旺旺友善地一笑。
就在老師被家長們推搡得毫無辦法的時候,門外走進來一個女人,她一身黑衣黑裙,身材嬌小,唯有胸前的十字架閃閃發光。她提著一個編織袋,徑直走到「毛線衣」婦女身邊的小桌子旁,拿起編織袋往桌上一倒,裡面全是五十元面值的紙幣。
女人猛地彎下腰,朝所有人深深鞠了一個躬:「張凡誠給大家造成困擾了,我沒有管教好他,這些錢賠給孩子們做湯藥費。」
她說的是「張凡誠」,而不是「我兒子」,甚至也沒有問張凡誠發生了什麼。
當然,她也不可能問。
家長們馬上就炸開了鍋,畢竟在那個年頭,這麼多一捆捆的現金只能從電視劇里看見。
「我早聽說了,幼兒園肯收這個傻子,是因為他爸在美國干那個……叫什麼咱不懂,反正是科學家,賺美鈔的!」有個別女家長已經在人群後面竊竊私語起來。
「該不會是敵特吧?」
張凡誠媽媽彎下的腰仍然沒有直起來,似乎在等待眾人的原諒。她面容憔悴,額前的頭髮軟塌塌地貼在臉上,從外貌上看比汪旺旺的媽媽老十歲,完全看不出是個有錢人。
「我說,這不是錢的事,」其中一個男家長咳了兩聲,「你家孩子的腦子……你也知道,再在這裡待下去總是個隱患。」
張凡誠的媽媽點點頭,看了一眼這位家長懷裡受傷的孩子,徑直走到張凡誠身邊。張凡誠猛地看到自己媽媽,打了個哆嗦。
「啪!」一個大耳光。
她該是用盡了全力,把自己兒子打得從凳子上跌到了地上。
張凡誠的臉上浮出五個指印,他從地上爬起來,一臉迷惘地看著媽媽。
「啪!」又一個耳光。
「我說,孩子他媽,別打了……」終於有一個女家長忍不住,拽住了她的手。
「我自己的兒子,做錯了事就該打,我管不住他,是我的錯,我給大家道歉,」張凡誠的媽媽把手往裙子上胡亂抹了抹,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來,「你們也看到了,他就是個傻子,連挨打都不知道哭。求求你們別把他趕出幼兒園,否則他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面無表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懇求,眼底露出深深的絕望。
事情後來不了了之,兩兄弟的家長領走了一大半的錢,張凡誠的媽媽在人群散去後站起來,拉著兒子離開了。汪旺旺透過玻璃,遠遠地看到她從書包里掏出手絹,給張凡誠擦了擦臉,肩膀顫動著,像是在哭。
有一天,汪旺旺戳了戳張凡誠臉蛋上的傷口:「疼嗎?」
他沒回答,只是把手抬起來,透過指縫看著漏進來的陽光。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草地上玩了,那塊地方划給了大孩子們,但暴力並沒有因此停止。無論張凡誠躲在哪裡,他們都能找上門來,揮動著拳頭說這裡是屬於他們的。
孩子的煩惱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張凡誠和汪旺旺很快又找到了一個秘密基地—幼兒園後門旁邊的一個防空洞。防空洞應該修建於七八十年代,卻因為地理環境不佳而被廢棄已久。從外面看,裡面永遠是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大部分孩子都本能地害怕黑暗,從不到這裡來。
張凡誠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幾根蠟燭,他每次都會先下去把蠟燭點亮,然後他們就這樣坐在黑暗裡,感受隧道里吹出來的習習涼風,觀察暗處的蜘蛛網,用丟棄在角落裡的鐵絲纏繞出各種圖案。
更多的時候,他們用瓦片在牆上畫畫。汪旺旺漸漸地能畫出一些具象的事物:太陽、樹木、公主和花朵,而張凡誠只能畫出一些深淺不一的凌亂線條。
這個黑暗的角落讓他倆產生了安全感,甚至比陽光下的草坪和水泥地更能感到安全。張凡誠會毫無徵兆地發出一聲叫喊,然後他們聽著斷斷續續的迴音,享受著不被人打擾的愉快。
「他們不好,」過了半晌,張凡誠慢吞吞地說,「我不喜歡他們。」
他少見地描述自己的想法,在大多數時候,張凡誠不會開口說話,他們只是無聲地玩耍,語言的交流對他們而言並不太重要。
「我也不喜歡他們。」汪旺旺也附和了一句,「他們是壞孩子,老師說好孩子不打架。」
「媽媽在家裡哭。」張凡誠冷不丁地說,「媽媽讀《聖經》,哭。」
「什麼是《聖經》?」
「《聖經》是……神救世人。」張凡誠並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他只是重複著媽媽每天對他說的話。
「神是嫦娥嗎?」汪旺旺的媽媽剛給她講過嫦娥奔月的故事。
張凡誠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神住在天上嗎?」
「媽媽沒說。」
汪旺旺又戳了一下張凡誠的臉蛋,這次真碰著他的傷口了,他齜牙咧嘴地說:「疼。」
「如果真的有神,肯定也是像孫悟空一樣,」汪旺旺噘起嘴,「孫悟空只救好人,打壞人。」
「孫悟空?」
「對啊,你不看電視嗎?電視里的壞人都被孫悟空打死了。」
張凡誠搖搖頭,他媽媽從來不讓他看電視。
「如果真的有神,它有一天一定會出現,把那些欺負我們的人打死,尤其是上次的那個臭小子。」
當時的汪旺旺無法理解「死」的含義,對一個四歲的孩子而言,死亡只是個模糊又遙遠的概念,就像電視劇里白骨精變成一縷青煙一樣,這種狀態是暫時的,就像是在睡覺。在她的想象中,觀音菩薩滴兩滴雨露就能讓人死而復生,就算是變成骷髏也能像《西遊記》里一樣說話和行走,比起不可逆的定局,更象徵著一種懲罰。
「真的嗎?」汪旺旺的話卻勾起了張凡誠的興趣,他抬起頭,眼裡閃著期待的光。
「真的,」汪旺旺一邊說,一邊學孫悟空揮動金箍棒的樣子,「俺老孫這就把你給收拾了!」
「他們都會死嗎?」
「嗯。」
「不會的,」張凡誠突然一臉失望,「沒有人會死,媽媽說神愛人。」
「會的,我說會就會!」
兩人都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汪旺旺拿起一塊瓦片,在牆上塗抹起來。
「你在畫什麼?」
「我在畫神的樣子。」
在汪旺旺的想象中,神應該和《西遊記》里的菩薩長得差不多,可她也不確定會不會更像孫悟空,畫了半天,只畫出一張扭成一團四不像的臉。
「有一天,神就『呼嚕呼嚕』地來了,他在雲上,還會翻筋斗。」她一邊說,一邊在這張大臉下加了兩條細長的線模仿身軀,想了想,她又在牆根下方畫了幾個小人,「這些都是壞人,神來了,把他們殺死,他們就躺在地上不動了。」
「死了嗎?」
「嗯,死了。」
「哈哈,」張凡誠擦了一把鼻涕,蹦蹦跳跳地說,「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對,他們死了,就不會欺負你了,我們又能回草坪上玩了。」
汪旺旺手裡的瓦片畫出了長長的線,一直到轉角的位置才被擋住,那裡有一扇不知道被誰扔下來的廢棄木門。
「我們在哪裡?」張凡誠問。
「我們在這裡。」汪旺旺又舉起小手,在她能夠到的木門最上方畫了兩個小人,一男一女。
張凡誠興奮地跳了幾下,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有些擔憂地轉過頭問汪旺旺:「除了這些壞人……別的壞人,也會死嗎?」
「當然啦!所有壞人都會死。」汪旺旺一字一頓地說。
「所有。」張凡誠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太陽快下山了,汪旺旺從防空洞里爬了出來,她的媽媽推著單車站在幼兒園門口,朝她招了招手。
「明天見。」她轉身對張凡誠說。
張凡誠吸了吸鼻涕,算是告別了。
又過了半小時,幼兒園裡的孩子們都快走光了,張凡誠才從防空洞里爬出來。他不想出來,因為他知道媽媽只在晚上去完教會才來接他,等著他的是另一個人。
他穿著高領羊毛衫,帶著一副圓圓的金絲眼鏡,說話鏗鏘有力,手裡永遠捧著一個搪瓷茶杯,總是在放學的時候微笑著送每一個孩子出門,孩子們朝他揮手,親切地叫他園長伯伯。
可是園長伯伯的身體里,藏著另一個人,只有張凡誠知道。
在關閉幼兒園大門之後,他會把茶杯放回辦公室里,然後在昏黃的樓道走廊燈下安靜地站著,就像一隻等待羚羊的狼。
張凡誠擤了一把鼻涕,有這麼一瞬間,他以為只要沿著黑暗一直向前走,就能躲過這場狩獵,但他已經是這扇柵門后掉進陷阱的獵物了。
「去哪兒呢?」站在走廊里的園長伯伯輕輕喚他的名字,「張凡誠小朋友,你想躲到哪兒去呢?」
張凡誠猶豫了一下,自覺地轉身向樓梯底下那扇門走去—那是值班室,一個燈光永遠照不到的地方。他不聰明,但他隱約懂得,真正能決定他繼續留在幼兒園的人,不是媽媽,而是眼前這個向他伸出手的伯伯。張凡誠想了想哭泣的媽媽和對他笑的汪旺旺,他不想離開幼兒園。
「今天你乖不乖?」園長伯伯拉起他的手,同時也關上了值班室的門。
張凡誠像往常一樣坐在凳子上。
「這是伯伯和你之間的秘密。」園長伯伯一邊說,一邊蹲下身。
「你會死。」過了一會兒,張凡誠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
「你說什麼?」
「你會死的,」他重複著,「壞人都會死,神來的那天你們都會死。」
張凡誠一邊說,一邊想著汪旺旺跟他說過的話,還有防空洞牆上用瓦片畫上去的那張奇奇怪怪的臉以及兩個小人。
校長頓了一下,有一瞬間他覺得眼前這個傻子並不傻,他看著張凡誠一臉的獃滯,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多慮了,畢竟這個世界上從沒有奇迹。
又一個夏天過去了,汪旺旺很快就升上了學前班。她長高了,以前的花裙子已經不再合身,原來圓嘟嘟胖乎乎的手臂逐漸變得纖長。媽媽給她梳了兩根羊角辮,綁了兩隻蝴蝶結,在初秋的風裡輕輕晃動著。
有一天,老師說要從小朋友裡面挑出十二個人,編排一支舞蹈,將節目送到市區參加表演。每個小朋友都會穿上漂亮的蕾絲裙子,還會在額頭中間點一顆紅點點,就和她最喜歡的嫦娥仙子一樣。
汪旺旺坐在教室後面,心臟猛烈地跳動著,她被選上了。可在入選之後,每個下午都要排練,她沒有時間再去找張凡誠玩了。
排練的地方在幼兒園的禮堂里,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掛著各種標語和照片,角落裡亂七八糟地堆著摺疊板凳,連舞台看起來也小得寒酸。
老師打開錄音機,耳邊傳來每個人都會唱的《小鴨子》。小朋友們排隊站好,伸出雙手,左三圈,右兩圈,原地跳兩下,奶聲奶氣地唱著:「小鴨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每當汪旺旺抬頭的時候,透過那扇銹跡斑斑的窗戶,就能看到張凡誠站在外面看著她。有時候張凡誠學著汪旺旺的動作在外面轉圈圈,有時候只是傻笑著。最開始,汪旺旺總是注視著那扇窗戶,可她很快就發現,一直看著張凡誠,她就跟不上音樂的舞步,落了單。漸漸地,她看向窗外的時間越來越少,而舞蹈則越來越熟練。
「你在看什麼呀?」有一天,當汪旺旺再次望向窗外的時候,另一個小姑娘用稚嫩的聲音問她。
「我……我朋友在外面……」
這個小姑娘跳舞的時候站在她前面,小姑娘和汪旺旺一般高,扎著同樣的羊角辮,穿著乾淨漂亮的花裙子,她打斷汪旺旺問道:「你有沒有看《西遊記》呀?」
「有。」
「你最喜歡誰?」
「孫悟空。」
「我也是。」小姑娘說著,拉住汪旺旺的手,「你的蝴蝶結真好看,我們一起玩過家家吧。」和張凡誠粗糙、滿是傷痕的手不一樣,她的手纖細柔軟,就像剛蒸出來的小饅頭。
汪旺旺想了想,點點頭說:「好呀。」
小姑娘和汪旺旺玩過家家,也和她躲貓貓,慢慢地,汪旺旺有了新的朋友,她們的額頭上都用口紅畫著小紅點,她們不會在老師面前淘氣,也不會跟其他男生打架,比起陰暗潮濕的防空洞,她們最愛在陽光下跳皮筋,跳格子,嬉笑跑鬧。
她們還有穿漂亮衣服的洋娃娃,她們跟洋娃娃說話,假裝給它倒茶喝,沒人會像張凡誠那樣,把這些美麗脆弱的東西拆得七零八落。
在節目演出那天,汪旺旺在舞台上跟著音樂學小鴨子轉圈圈,她突然看見張凡誠站在觀眾席的最後,傻乎乎地揮動著手臂,想學著她的動作一起跳,可他跟不上拍子,動作鬆散凌亂,只能不協調地扭動著身體。他的臉上掛著一大串鼻涕,頭髮枯黃,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臉上露出獃滯的笑。
這是汪旺旺第一次發現,原來張凡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是的,汪旺旺長大了。
「我要上小學了。」
那是汪旺旺最後一次去防空洞,她站在通道的最外面,陽光能烤到她的後背,她感受著防空洞里吹出來夾雜著霉味兒的涼風,不願意再進去。
「哦,」張凡誠坐在防空洞里,似乎不太理解,「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說,上了小學就不用來幼兒園了。」
「那後天呢?」
「後天也不會回來。」
「大後天呢?」
「以後都不用來了。」
「昨天呢,昨天會來嗎?」
「昨天已經過去了。」汪旺旺搖了搖頭。
張凡誠還是不太理解,又問:「我能去嗎?」
「我不知道,你要問老師。」
「老師說能去就能去嗎?」
「老師說每個小孩子都要去的。」
張凡誠沒有再說話,他忽然站起來,猛地敲擊防空洞里的那扇破舊的木門,用力指著汪旺旺畫在門上的那兩個小人。
「你和我,你和我!」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用最大聲音全力嘶吼,夾雜著委屈和不滿。
汪旺旺眯著眼睛看了看那兩個小人,她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畫上去的了。
「拜拜。」她猶豫了一下,跑開了,把張凡誠留在了陰暗的防空洞下。
這個世界最無奈的事情莫過於,每個人都要向前走,當有的人開始長大,另一個人卻被留在過去的某一刻。
汪旺旺只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她當然不會知道,當她遺忘過去的時候,「過去」會一直記得她。
那一年的秋天似乎過得特別慢,最先是新聞報道了某個城市的嚴重傳染病,老師開始給每個小朋友發放口服液和小藥片。幾個孩子長了水痘,還有一兩個得了手足口病,沒人知道這些病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人心惶惶的時候,流言出現了。
「都是傻子傳染的。」
沒人知道這句話最早是誰先說出來的,也許是某個神經質的家長,也許是某個想象力豐富的小孩。可這個結論開始被廣泛流傳,從眾人的猜測變成言之鑿鑿、板上釘釘的事實。
有人說,他看見張凡誠把唾沫吐到地上,一個孩子走過去,第二天就發起了燒,而且誰碰上張凡誠出的汗,就會喘不上氣來死掉;還有人說,千萬不要摸張凡誠摸過的任何東西,因為連痴傻也會傳染,他的腦損傷是病菌造成的,這些病菌在空氣中圍繞著每一個人。
每個人都對他避之不及,他去任何地方,孩子們都會尖叫著跑開,再從遠處往他身上扔石子。這種群體排外的行為逐步升級,直到有一天,張凡誠吃完午飯後上吐下瀉,痛苦地在草地上打滾。
「傻子發病了!傻子發病了!」男孩子們在幼兒園走廊尖叫著跑來跑去。
張凡誠被值班老師送到醫院,有人在他的午飯里放了老鼠藥,幸好量不大,洗胃之後脫離了生命危險。
有人說,發生一件事情的時候,發生在哪裡和發生了什麼是最重要的,其實發生在誰身上才最重要。幼兒園裡任何一個健康的孩子誤食了老鼠藥,都是會上頭條新聞的,可是一個傻子,哪怕是被人蓄意傷害的,也沒有人會真的在乎。大家就像擦粉筆字一樣,把這件事輕描淡寫地擦掉了。
出院后的張凡誠仍舊每天獨自待在防空洞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扇破舊的木門,用笨拙的線條一次次地把那兩個小人加深,他的智力雖然低下,但記憶力卻很好,他記得那個被稱為朋友的女孩對他說的每個字。
「有一天神會來,把他們都殺死。」
「壞人都死了,我們又能回草坪上玩了。」
張凡誠知道自己要什麼了,他原本混沌的大腦里出現了一個強烈的願望—他要上小學。
「我想上小學。」
黑暗的值班室里,張凡誠對那個正在急不可耐地解開皮帶的男人說。
聽到張凡誠的話,園長愣了一下,用手哆哆嗦嗦地推了推眼鏡,他仔細地看著坐在辦公桌上的男孩,他的皮膚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傷,有些是他造成的,有些則不是。
園長眼前的張凡誠又長大了一點,看起來已經有八九歲了,這個孩子一直很好操控,他甚至不需要像其他孩子拿到棒棒糖和玩具才能止住哭聲。在大多數時候,他只靜靜地坐著,獃滯地看著某個地方。
「我想上小學。」
園長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他粗魯地把張凡誠翻過來,壓在身下:「你最好老實點,否則別說小學了,連這裡也不會留你。」
張凡誠趴在桌上,感覺到疼痛和異物,他閉上眼睛,努力想著地下室牆壁上的畫和汪旺旺對他承諾的未來。
所有壞人都會死,可是神為什麼還不來呢?
他又想起自己的母親,跪在神像面前祈禱的背影,不分日夜地告解自己的罪。他想起她的十字架在蒼白的脖子上晃著,閃著冰冷的光。
會不會是神把他們都忘了?
一股怒火湧上張凡誠的胸口,他猛地伸出手,抄起一個鋥亮的金屬獎盃,轉身朝園長的頭上揮去。
這是張凡誠第一次殺人。
那隻印著「東山區十佳幼兒園」的金屬獎盃,幾乎在一瞬間就砸穿了園長的後腦。他因為劇痛而發出一聲低吼,幾秒之後,血順著他的脖子流到前胸,染紅了襯衫。園長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傻子,踉蹌著後退了幾步,還沒來得及系好自己的褲腰帶,甚至沒來得及說一句什麼,只動了一下嘴唇,就跌倒在地上。
張凡誠從桌子上慢吞吞地爬起來,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髒兮兮的衣服,哼著汪旺旺總是唱的那首《小鴨子》,儘管他只能記住其中的幾句:「小鴨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張凡誠蹲下來,安靜地看著躺在地上的老人,他的身體微微抽搐著,就像池塘邊上的癩蛤蟆,直到園長的瞳孔完全擴散開來,身體開始僵硬。張凡誠的內心感覺到無比安寧,他認為自己替神做了一件神該做的事。
園長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從屍體的狀態和平常的點點滴滴,年長的幼兒園老師約莫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但沒有人敢說出來,甚至連提都不敢提。幾個老師聚在一起,慌張地討論出最好的處理辦法,哆哆嗦嗦地把園長的衣服整理好,才去報的警。
最後,他們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就是開除張凡誠。
誰都能輕易抹去案發現場的一切痕迹,可沒人能控制一個傻子。保不準這孩子會在某一天突然說出什麼呢?
然而,就在張凡誠被退學的那天,他的父親從美國回來了。和那些家長的猜測不同,張凡誠的家並不是什麼用美元建造的大資本家別墅,而是一棟夾雜在筒子樓和舊建築中的臨街老式騎樓。作為南方特有的一種樓房,一樓的鋪面租給了附近賣海味的商販,只有二樓兩室一廳的狹長空間才屬於這對母子。房間里除了一張藤編沙發和一隻五桶櫃之外,沒有一件多餘的傢具。深深淺淺的暗紅色地磚上布滿裂痕,其中有一塊地磚上有兩處凹陷下去,形成了兩個小坑,而地磚上方的牆架上放著一本《聖經》和一個銀制十字架。
那兩個坑,是張凡誠的母親做禱告跪出來的。
她幾乎把張凡誠父親從美國寄回來的錢全捐給了教會,那是她贖罪的方式之一,她認為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罪惡,她不會生下一個永遠流著口水、眼神痴傻的兒子。
她把張凡誠從幼兒園領回來,粗暴地把他拽上樓梯,又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才領他走進客廳,把他往坐在沙發上的那個男人身邊一推。
「他不怎麼說話,也別指望他會叫你爸爸。」母親嘀咕了一句,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張凡誠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下午的陽光透過綠色玻璃照進來,把他的輪廓勾勒成一個面容模糊的剪影。他的身材十分瘦削,戴著一副銀框眼鏡,頭髮凌亂而稀疏,看上去至少比幼兒園裡其他小朋友的爸爸老上一倍。
他挺起弓著的後背,向張凡誠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可張凡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父親沒辦法,只好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抱住了他。
張凡誠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汗味,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園長的臉,他立刻尖叫起來,一邊拚命掙脫,一邊狠狠地在這個男人手上咬了一口。
「這就是你兒子。」母親在旁邊冷冷地說了一句。
等張凡誠平靜下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擦掉了手上的血,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張凡誠扁平的後腦勺,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如果他能在兩歲前接受手術,是有希望痊癒的……」
「他不需要手術。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母親面無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父親抬起頭,他的眼裡露出些許驚訝,就像看著某種怪物一樣看著她,「信仰治癒不了疾病,現代醫學才行。你是他的媽媽,但你錯過了他接受治療的最佳時機。」
「你憑什麼指責我?」母親突然變得歇斯底里,「你是他的父親,我懷孕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早產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你在哪裡?我一口奶一口粥地把他喂大,那時候你又在哪裡?你在美國,在搞那些什麼生物研究!他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空氣好像在母親的哭泣中凝固住了,父親久久沒有說話,張凡誠看著天花板上「吱吱呀呀」轉動著的吊扇,咧開嘴笑起來。
「我現在正進行一項研究,實驗內容本來是保密的。」半晌,父親艱澀地開口,緩緩地說,「有一種藥物,能讓這孩子的智力恢復到正常水平,但同時也有很大的副作用……」
「他不會吃任何葯,」母親一字一頓,「他不需要被治療。」
「你忍心看著他一輩子都這樣嗎?」
「所有人的命運都是神安排好的。」
他們二人的談話最終不歡而散。父親在回國的日子裡總是一趟趟地出門,每次都會帶回很多書。書的內容跟生物研究沒什麼關係,而是關於中國古代地域的神話與傳說,他看得很仔細,在許多書下都做了標註。除此之外,他每天要打很多個電話,大部分時間在說英文,電話那頭的人稱他為VincentCheung,似乎在向他彙報什麼東西。電話總是在凌晨三四點打來,通話時間越來越長,父親也越來越焦慮,不斷地和電話那頭爆發激烈的爭吵,直到天亮才結束。
閑下來的時候,父親也會觀察坐在角落裡自娛自樂的張凡誠。他給張凡誠一些玩具,讓他拼出各種圖形,想通過這些來訓練他的大腦,很可惜,這些訓練都收效甚微。父親還會問他很多問題並記錄他的反應,可是大部分問題張凡誠連聽都聽不懂,他能做的就只是發獃和傻笑。直到有一天,父親問他,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小學!」張凡誠突然眼睛一亮,「上小學!」
「上小學?」父親眼裡流露出一絲疑惑,「你知道小學是什麼嗎?為什麼想上小學?」
「上小學……因為明天、後天、大後天、昨天……都在那裡。」張凡誠結結巴巴地重複著汪旺旺對他說的話。
「昨天已經過去了,是過去式。」父親苦笑。
「昨天沒有過去,沒有!」張凡誠被激怒了,他搶過父親手裡的筆,憑著記憶在筆記本上畫出防空洞里那扇破門上的圖案,那是他在門上反反覆復畫過無數次的—一男一女兩個小人。
張凡誠的筆戳破了本子上的紙,父親問:「這是什麼?」
「汪旺旺,朋友……汪旺旺……」張凡誠努力地重複著他唯一記住的名字。
父親搖了搖頭,顯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兒子在說什麼,他深深地看著他,眼底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悲傷,他說:「小學不是為你這樣的孩子準備的。」
張凡誠沒吭聲,他聽不懂,但沒有鬆開抓著父親衣角的手。
「如果去讀小學,你知道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嗎?」父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知道。」張凡誠吸了吸鼻涕。
「你會被當成一個異類。」
「小學。」張凡誠第一次流露出孩子的懇切,「小學,朋友,昨天,今天,明天。」
沉默了良久,父親嘆了口氣:「好吧,我想想辦法。」
幾個電話后,父親在踏上飛機回到美國那天,張凡誠收到了入學通知書。在張凡誠穿著嶄新的校服,背著書包走進小學大門的那個秋天,汪旺旺升上了小學二年級,遇到了汪舒月。
這座南方的小城市裡有多少所小學呢?光是在市區就有十七所,張凡誠上的小學,是父親托關係找的郊區小學,並不是汪旺旺上的那一所市區實驗小學。但張凡誠不知道,他仍在學校里極力辨認著每一個人,尋找著他熟悉的那張臉,那張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曬得黑黝黝的、奶聲奶氣地在舞台上唱著《小鴨子》的臉。
父親說得沒錯,張凡誠很快就被當成了一個異類。在那個灰暗的早晨,老師牽著張凡誠的手走進教室,把他安排在距離講台最近的獨立課桌上,當老師向大家介紹,張凡誠小朋友的腦袋在小時候受過傷,所以大家要多多照顧他的時候,大部分孩子用困惑的眼神看著他。
最初,有孩子幫助張凡誠讀書認字,但他們很快發現,張凡誠的痴傻並不是蠢笨,不是靠耐心講解就能學會的,他和大家不一樣。
張凡誠會在上課時突然尿褲子,會在平靜的狀態下忽然發出尖銳的喊叫,會不顧大家都在朗誦課文自己突然走出教室……很快,他的「事迹」就傳遍了整個校園。孩子們的世界很簡單,但每個人都意識到,張凡誠是多餘的,他不應該存在,並且這些孩子也想讓他意識到這一點。
學校是個很安全的地方嗎?不是。
張凡誠早已經不再是幼兒園裡那個力氣最大的孩子,高年級的男生在他的飯盒裡放鼻涕蟲,欺負這個不會反抗的傻瓜。他只會安靜地翻著那隻能動的眼睛,看著眼前這群人。張凡誠沒辦法把他們的嘴臉清晰地印在腦海里,卻隱約看到了他一直以來忍受著的、醜陋的東西,慢慢會聚成一種仇恨的形狀。
教育和科技能讓人變得善良嗎?不能,因為人的本性就是惡。這是張凡誠在許多年後,還記在心裡的道理。
「回家吧,別讀了。」經過幾次和老師的長談之後,一向沉默的母親對張凡誠說道。
可這個死心眼的傻子,牢牢扒住小學教室的門,任憑誰也拉不走他。他在能找到的紙上、木板上、課桌上一遍遍地畫著那兩個小人。
那是她曾經給他的承諾,壞人都會死的,這個世界有一天會走到盡頭,而剩下的只有兩個人。
他想念她,儘管這種想念就像石頭拋進大海一樣沒有迴音,但她是他的今天、昨天、明天。在找到她之前,他哪裡都不會去。
不知道是不是張凡誠的日夜祈禱得到了某個神明的垂憐,命運最終還是讓他們相遇了,儘管是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
那是一次市級小學作文比賽,獲獎的學生會統一在頒獎典禮上朗誦自己的作文,張凡誠所在的小學被選為舉辦頒獎典禮的場地。全校師生都被組織起來,搬著小板凳坐在大操場上,而張凡誠被兩個值班老師帶著,坐在最後一排不起眼的位置上。一開始,他十分安靜地低頭玩著手上的鼻涕,直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劃破空氣。
「實驗小學,二年三班,汪旺旺。」
他瞬間就認出了那個聲音。
「作文題目《我的朋友》。」汪旺旺的聲音透過學校的麥克風在舞台上響起來,穿過人群,穿過時間和記憶,回到了那個破舊的防空洞,回到了張凡誠的腦海里。
「我有一個朋友,長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她娓娓道來,就像她曾經說的那些神話傳說一樣。
張凡誠聽不懂故事的意思,卻聽懂了朋友這個詞。可她的朋友,是他嗎?
「我們總在一起玩遊戲。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只有他一個朋友。他的名字叫侯英俊……」
不是他。
她的朋友是其他人,可張凡誠只有她一個朋友。張凡誠「騰」的一下站起來,不顧兩個拚命按著他的老師,發出了尖銳的叫喊,聽起來就像一隻發瘋的野獸。人群開始躁動,連前排的領導也回頭看著張凡誠的方向。
「怎麼回事?」
「是一年級那個傻子……」
「學校里怎麼會有傻子?」
值班的老師一把抓住張凡誠的胳膊,他們的臉上只剩下厭煩。傻子又發瘋了,值班老師沒有想過張凡誠這次發瘋的原因是什麼,他們並不關心,反正他平常一天也要發作個一兩次,跟之前一樣,張凡誠的瘋狂總是來得毫無預兆。
台下騷動也影響了汪旺旺,她從稿子上抬起頭,茫然無措地看著人群失控的方向,然後她看到了張凡誠。那個傻子用執著懇切的眼神牢牢地盯著自己,他對上了自己的目光,一下變得狂喜起來,嘴裡吐著含混不清的詞語,用力跳躍著,揮舞著手臂。
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可汪旺旺看到張凡誠,流露出來的不是喜悅,而是困惑,這種困惑還帶著某種恐懼。她極力辨認著張凡誠的臉,似乎朦朦朧朧地想起來他是曾經在防空洞里的玩伴。可這段回憶十分模糊,她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真實的。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印象中,當年的男孩看起來沒什麼不正常,絕不是現在眼前這個大呼小叫、四肢極其不協調的傻子。你看他,穿的算是校服嗎?袖子比正常尺寸短了整整半截,上面沾滿了鼻涕和口水,連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他的後腦勺扁得像一隻平底鍋,轉動著一隻眼睛,另一隻則獃滯茫然。
他不屬於這裡,也未必是回憶里那個人。
「他看著你呢,」其中一個站在後台排隊的學生朝汪旺旺努努嘴,指著張凡誠,「你看他是不是在沖你喊?」
汪旺旺渾身抖了一下。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這三個字,她故意提高了聲音,就像是這句話不是說給後台同學聽的,而是說給張凡誠聽的。汪旺旺沒有再去辨認那張看起來有點熟悉的臉,她不敢承認自己曾經的朋友是個傻子,尤其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快點!發什麼愣呀!領導都在下面看著,後面還有五個沒上台呢!」老師的聲音把汪旺旺拉回了現實。
「……我十分珍視我和他的友誼,所以我把我的玩具分給他玩……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只有他一個朋友。他的名字叫侯英俊……」
汪旺旺用發顫的聲音念完了作文的最後一句,頭也不抬地轉身跑向後台。
張凡誠被值班老師按在了地上,他的吼聲淹沒在掌聲里。直到兩個人童年的終結之前,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這件事情沒過多久,張凡誠就退了學。這個決定是母親做的,她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麻煩和白眼。回家后的日子,張凡誠每天都在母親的咒罵和祈禱聲中度過。她日復一日地跪在客廳那個小小的十字架面前,請求上帝寬恕自己的罪惡,寬恕父親和兒子的罪惡。
每個人都有罪,只有被上帝寬恕的人才能上天堂。
張凡誠看不懂《聖經》,也聽不明白母親的懺悔,大部分時間裡他都被關在騎樓的隔間里,透過百葉窗凝視著屋外旋轉的吊扇,在南方熱得發燙的綠色玻璃反射出來縱橫交錯的光線中,他努力回憶著記憶里那片並不茂盛的草坪,想象自己正身處廢棄的防空洞之下,黑暗環抱著他,讓他覺得安全。
母親除了定時送飯,拒絕和他說話,沒有人和他說話,他逐漸失去了僅僅掌握的那一點溝通能力。有一年冬天,一隻迷路的小貓從陽台跳了進來。他嘗試著平靜地走向它,可貓咪受到了驚嚇,在屋裡上躥下跳,甚至打翻了聖母馬利亞的塑像。張凡誠也跟著狂躁起來,他拽住了貓咪的尾巴,把它摟在懷裡。張凡誠的手背和臉頰都被抓傷了,可他感覺不到疼痛,他用力掐住它的脖子,貓咪掙扎了幾下后逐漸奄奄一息。然後,他把它關進隔間的五桶櫃里,趴在柜子外面聽它哀怨的叫聲,沒有人教過他什麼叫同情心,也沒有人教過他人類應有的品德—除了記憶里的那個女孩。現在她走了,從防空洞的門外消失了,去了一個他不理解的地方,那是另一個世界。
他靜靜地聽著貓咪逐漸微弱的叫聲,他只是不想放它走,正如幾年前,他也不想她走一樣。當貓咪不再叫的時候,他把它從柜子里拿出來,抱在懷裡輕輕搖晃著,盯著它早已放大的瞳孔,他露出了微笑,感到安靜又幸福。
幾年的時光緩慢又平淡,他又捉到過幾隻小動物,包括四隻老鼠和兩隻貓,全部像上次一樣放進五桶櫃里。直到有一天,母親的祈禱得到了神的回應,或許是因為她的祈禱太虔誠,或許是因為她太愛主,主打算將她帶到它身邊。
騎樓下層商販的煤氣管道在半夜毫無徵兆地爆炸,火苗迅速蔓延到窗帘和卧室里,當母親從夢中驚醒的時候,火苗已經竄上床頭了。
屋內濃煙滾滾。母親拚命地呼喊,她沖向房門,卻被滾燙的門把手燙得縮回了手。張凡誠也被爆炸聲驚醒了,他尖叫了幾聲,忽然平靜下來,坐在地板上,全然不知道死亡的陰影已然降臨。他仔細辨認著隔壁房間里母親的呼救聲,想起在五桶櫃里被困死的小動物們,張凡誠竟然感覺到了一絲安心。
爆炸聲驚動了鄰居們,最先破門而入的是隔壁樓里的王師傅。他的騎樓緊挨著張凡誠的家,樓下開了一家士多店,自己住在二樓。他算不上這對孤兒寡母的朋友,多年來只是點頭之交。在這一天,王師傅披著濕衣服衝進裡屋,可映入他眼帘的不是烏黑的濃煙和火舌,而是滿地花花綠綠的美鈔。
張凡誠的母親在不久前允諾牧師,自己將捐出一筆修葺教堂的錢。她把張凡誠爸爸從美國寄回來的現金放在廚房的碗櫃里,那是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這次爆炸,樓上樓下兩條煤氣管道正好相連,那隻裝滿了錢的塑料袋被爆炸產生的氣流轟了出來。鈔票飛得滿地都是,十來卷都用橡皮筋捆著,有些還掛著火苗,但大多數仍是完整的。
王師傅一直盯著這些錢,直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卧室的門把手上縮了回來。
「開門啊!救我!救我!」母親已經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來。
王師傅沒說話,撿起了塑料袋。
母親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想到,她的上帝一直在拯救的人,不是聖彼得也不是聖約翰,而是猶大。
爆炸聲還驚動了其他鄰居,但大多數人是不願意三更半夜去做這麼危險的事的,真正爬上騎樓趕到現場的只有呂大媽和江工。江工是水利局的高級工程師,呂大媽早就退休了,平常沒事就坐在樓下打牌,和這對母子並未有什麼交集,此刻卻顯露出與她平時不相符的亢奮與積極。
「人呢?!在不在家裡?」此刻她揪著王師傅的衣袖,就好像被關在屋裡的是自己的親閨女一樣。
「火太大,找不到人,沒法救。」王師傅的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怎麼會呢?剛才我們還聽到她的聲響,這樓也沒多大。」江工附和道。
「我說了,爆炸太大,不可能有活人。」王師傅嘟囔著。
「不可能!我進去看一下!」
「讓你別進去了,太危險!」
王師傅一把拉住往裡走的呂大媽,爭執之下,塑料袋突然毫無預兆地從王師傅手裡裂了開來,美鈔撒了一地。
頓時,三個人都呆住了。
「平分!」王師傅最先反應過來,他豎起三個手指頭,「沒人會知道!」
除了在電影里,沒人見過這麼多捆在一起的美鈔。呂大媽沒有考慮多久,就伸出手掂著錢,突然又心有餘悸地說:「這是造孽啊!」
「賺美鈔的能是好人嗎?好人能有這麼多錢?!」王師傅斬釘截鐵地說。
「現在我們怎麼辦?」江工已經慌了手腳。
「我在門軸上做了手腳,裡面打不開,這麼濃的煙,別說人了,兩頭牛都能給嗆死。」
「警察會不會發現啊?」江工哆嗦著說。
「你不說,她不說,我保證沒人知道。」王師傅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先離開這裡,過會兒搞不好消防車真來了。」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張凡誠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怪叫,火已經蔓延到他的小隔間。
「那孩子在裡面……」呂大媽嚇了一跳,指著隔間的門。
王師傅沉默。
「要不咱把那個孩子放出來吧……」呂大媽看了看剛撿起來的錢,「孩子應該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王師傅轉頭看著隔間,兩條腿卻一動不動,半晌哼了一聲:「那孩子是個傻子,死了對他或許是種解脫。」
呂大媽和江工同時都舒了口氣,就像是那一絲僅存的內疚和自責也因為王師傅的一句話得到了寬慰。
這件事在他們三人的沉默中被隱藏起來。消防隊趕到的時候,母親已經被火燒成了一塊不完整的焦炭。
張凡誠的隔間離卧室較遠,幸運地撿回一條命,但十根手指有七根都被大火燒焦了,頭皮也被燒掉了大半。他不懂自己為什麼失去了媽媽,儘管每個人都這麼告訴他,在火災當天,他們的鄰居冒著生命危險救他們母子,卻還是晚了一步。他更不明白別人對他說的,救人的鄰居因為這件事上了新聞,被頒發了「好市民獎」。
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坐在隔間里,聽到了外面對話的每一個字。
兩周后,父親從美國趕回來,只帶了兩個很小的行李箱。行李箱里放滿了整齊的藥瓶,藥瓶里是天藍色的藥丸,藥丸上面印著一串字母和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