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救世主
第03章救世主
南方的夏季十分炎熱,大部分市區里的現代住宅已經裝了空調,可城郊那些年久失修的筒子樓根本負荷不了空調的電壓,住在那裡的大部分是南下打工的異鄉人,所以一到夜晚,家家戶戶都會傳來電扇「吱呀吱呀」的慘叫聲。從遠處看,那些屋頂上的吊扇就像不知疲憊的螺旋槳,在或黃或白的燈光里載著無數打工者的心事起飛。
在這些窗戶中間,可以清晰地看到只有一家的吊扇沒開,吊扇中間掛著一根麻繩,麻繩下方站著一個男人。他站在一堆漫畫稿紙中間,面容憔悴,頭髮油膩,厚厚的眼鏡上布滿了油漬,指甲縫裡還有沒幹的黑色的墨水。
他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快要死了。
此刻,他拽著電扇上的繩子,測試它能否承受他身體的重量。他本來就不算重,這幾個月更加消瘦,吊扇足以承受他的體重。要是我死了,明天報紙會如何報道呢?漫畫家在出租屋裡自縊而亡?他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根本不算是漫畫家,充其量只能算是漫畫助理而已。他負責給漫畫家打好的稿子勾線填色、貼網格紙,掃描到電腦里,在空白畫框中用軟體填上對話內容。儘管年輕的時候也曾一腔熱血地畫過自己的故事,卻在寄往各個漫畫雜誌社的過程中石沉大海。在這片文化沙漠里,連真正的漫畫家都無法生存,更何況是他。
這不是一種體面的死法,漫畫助理心想,但這是他唯一敢嘗試的方式。他深吸了一口氣,剛站上小板凳,門鈴突然響了。
他沒有朋友,這個時間能來找他的,八成是隔壁送牛奶走錯門的。正當他準備忽略這個意外的時候,門鈴又響了,連續按了好幾下,鈴聲中透露著一股急躁。
沒辦法,他的人生向來如此,做什麼都不順利。
「誰啊?」漫畫助理一邊問,一邊爬下凳子打開了門。
門外長長的樓道上空無一人。
漫畫助理低頭罵了句娘,關上門往裡屋走,就在他踏進客廳那一刻,他看到吊扇下方端坐著一個少年。
「你好,我叫張朋。」對方露出一個幾乎完美的微笑。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漫畫助理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張朋沒有回答他,而是煞有介事地看著吊扇上的繩子。
「很多人以為上吊比較容易,其實很痛苦……首先你會窒息,然後開始全身痙攣,四肢開始抽筋后脊椎抽筋,這個過程至少是一分半鐘,然後你的眼球會外突,大小便失禁,這個過程最難熬了,想死又死不了,要持續三分鐘呢……熬過這幾分鐘,你才能真正死掉。」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試過呀。」對方笑著回答,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你到底是誰?我不認識你,你要做什麼?」漫畫助理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他的擔憂是多餘的。事到如今,無論對方是謀財還是害命,他都釋然了—反正他一無所有,也不想苟活。
「我想要你幫我畫一本漫畫,」張朋笑著說,「訂製故事哦。」
他從身後的一個背囊里掏出一本《寄生獸》,說道:「我想要這個風格的,你幫很多不同的漫畫家做過助理,風格這些東西你應該也能模仿吧……」
「我不接,」張朋還沒說完,漫畫助理就打斷他,「你走吧。」
張朋似乎並不在意,他只稍微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下去,就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本漫畫書的內容我已經想好了,也給你列出了一些關鍵的信息,至於其他的細枝末節,你可以發揮自己的想象力……」
「我說我不會畫的,你聽不明白嗎?」漫畫助理攥緊了拳頭。
「為什麼呢?」張朋歪著腦袋,但他似乎並不太在意答案。
「我……畫不了漫畫了,」漫畫助理嘟囔了一句,「沒時間畫了。」
「因為你的病嗎?」
漫畫助理一愣,他萬分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從醫院拿到診斷書到現在,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連自己的家裡人都不知道。他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留意你好長一段時間了,」張朋又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如果我說,作為交換,我能治好你呢?」
「你怎麼治?」漫畫家苦笑了一聲,他沒心思跟一個毛都沒長齊的中學生在這裡瞎掰扯,「別說你能給我多少錢,這病就算是世界首富攤上了都得死。胰腺癌是癌症之王,到最後無一例外都是疼死的,我不知道上吊難不難受,但肯定比胰腺癌晚期好受一點。你走吧。」
張朋看了看眼前的漫畫助理,忽然「撲哧」一聲笑了。他的笑在這個場合里看起來十分不合時宜,儘管他極力想掩飾,卻笑得更大聲了。
「你給我立刻滾出去,今天我是打定主意要死了,也不介意多拉一個墊背的!」張朋的笑聲激怒了漫畫助理,他雖然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但也不想在一個高中生面前丟臉。
「其實最輕鬆的死法是這個—」張朋根本沒有理會漫畫助理的怒火,而是認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看,這裡有一條大動脈,只要拿刀切對了,血一下就會噴出來,然後你的神經就會快速失去知覺,只要三十秒,大腦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來,你看著我做一次。」
說著,張朋突然拿起放在桌面的水果刀,照著自己的脖子猛地切了下去。
漫畫助理張大了嘴巴,他還沒來得及驚呼,就看見張朋的鮮血瞬間染紅了桌子上所有的畫紙,連吊扇上都濺滿了血漬。
這人該不會是瘋了吧?
漫畫助理緩了好幾分鐘,才定下神顫抖地走到張朋邊上。張朋臉上布滿了鮮血,在地上輕輕抽搐著,他的脖子被割開一半,顯然已經斷氣了。救護車都不用叫了,血流成這樣怎麼搶救都沒用。漫畫助理腿一軟,跪坐在地上。他從來沒想過,在他去死的這一夜,有一個陌生人會闖進他家裡,比他早一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胃又開始抽搐,他搞不清楚是癌症的原因還是因為害怕。漫畫助理衝進廁所,把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當他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張朋已經從地上坐起來了。
「你想擁有我這種能力嗎?」張朋看著眼前目瞪口呆的漫畫助理,擦了擦脖子上的血,把自己寫的大綱遞給他,「你幫我畫這本書,我治好你的病。」
吊扇再次發揮它的本職工作,緩緩地旋轉起來。下面坐著一個還沒從驚嚇中緩過來的癌症患者,和一個一直保持微笑的少年。張朋把他多年來模仿正常人的舉止練習得天衣無縫,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看出那張面具下曾經千瘡百孔的身體,還有身體中跳動著冷血的海洋捕食者的心臟。
「世界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可怕的病毒,人類社會爆發了大規模的死亡事件,主角在故事的最後選擇站在了人類利益的對立面,寄生獸最終取而代之成為地球上新的統治者。表面上看,造成人類滅亡的原因是病毒引起的併發症,實際上是人類的原罪。狂怒、好戰、盲從、色慾、冷漠、貪婪、自大……這一切劣根性,將人類引向毀滅。」這就是張朋給漫畫助理《寄生獸》大綱的主要內容,他要這個故事按照他的方式結束。
漫畫助理皺著眉頭,這種故事無論給哪個編輯看,都會被直接扔出窗戶。情節莫名其妙,邏輯狗屁不通,沒有戲劇衝突,連故事結構都一塌糊塗,更別說閱讀性了。但張朋對自己的故事十分滿意—他不了解寫作,他最熟悉的東西莫過於母親日復一日朗誦的《聖經》和殘酷世界里人性的醜陋。
遊行中的施暴者將為自己的狂怒死去,他們是在草地上對他揮動拳頭的男孩子;戰爭的始作俑者將為自己的好戰死去,他們是深夜巷子里裝作無辜的小偷和強盜;對電視養生盲目信服的人因為自己的盲從死去,他們是聽信謠言把他當作毒瘤、肆意欺辱的人;猥褻男童的主教們因為自己的淫慾死去,他們是把他按在書桌上的校長;縱容校園犯罪的自保者因為自己的冷漠死去,那個人是日夜祈禱卻從不看自己一眼的母親。
對張朋來說,這個故事就是他交給世界最滿意的答卷。他把自己經歷過的每次傷害都在這個故事裡還給了施暴者,每當他想到這些情節將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發生,他的笑容就更深一分。
剩下的,就是讓這一切變成現實。
漫畫的繪製持續了將近一年,在這段時間裡,張朋去過很多地方,甚至還去了父親曾工作的美國。他堂而皇之地進入軍事禁區和國家機密檔案室,五角大樓和白宮對他而言沒有太多吸引力,因為他要找的東西不在那裡。對一個能夠隱身的人來說,他幾乎擁有了去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的通行證。無論是在火車還是飛機上,沒人會注意那些角落裡空的座位上突然出現的凹痕。當人們看到安檢裝置無故自鳴,感應門突然開啟,只會想到是機器出了故障,而不會意識到此刻他們的眼皮底下多了一個人。
這個世界由秘密組成,但張朋對大部分秘密興趣索然,他只需要知道那些能夠幫他實現計劃的就可以了。
當然,還包括那些能幫助他的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一些城市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出現了一條印在廉價的複印紙上的廣告,下方還印了一行花體的《聖經》經文:
見證奇迹—上帝創造世界花了七天,而我治癒你只需要一天。
你是否已經對生活絕望?你是否畏懼死亡?
神存在於人間—當你相信之時,就能起死回生。
不收取任何費用,為什麼不試試呢?
主向他們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沒有生命在你們裡面。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復活。」
這則廣告寫得並不高明,連經文都引用得莫名其妙,跟平常那些三流傳銷口號差不多,誇張的修辭很難不讓人相信這是一場騙局。這些小廣告並不是隨機出現的,而是出現在某個特定的街角、某人上班必經之路的電燈柱上、某個家庭的門縫之下。
從某個上市企業的公司高管,到教會裡的清潔工;從大學里年近花甲的教授,到某個高中食堂里的掌勺;從國家病毒實驗室里的研究員,到活在城市暗處的偷渡客和通緝犯。他們要麼是身患重疾,要麼家人或伴侶惡疾纏身,甚至不乏癮君子和先天殘疾。他們都是張朋在暗中觀察后選中的人。
計劃開始了,張朋就像一個五星級米其林大廚一樣,當他要精心準備一場盛宴時,往往從挑選食材開始。
大部分人早已對這種誇大其詞的廣告不為所動,但千萬別低估一個絕望之人的盲目程度。
漸漸地,在這些「候選者」中間,出現了一些撥通張朋電話的人。他們將信將疑地詢問了治療的過程、特效藥的成分,以及有沒有葯監局的註冊文書,想盡辦法探聽電話那頭的虛實。他們很快就發現,電話那頭的男聲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他的英語帶著濃重的亞洲口音,只能說出簡單的句子和「是」或「不是」這樣的回答。儘管他拒絕透露一切治療的信息,言語中卻透露出一種極大的自信,就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每個人都有一樣的感覺,電話那頭要麼是一個瘋子,要麼他真的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擁有某種被稱為奇迹的能力,只是沒人想到,張朋兩者都是。
張朋在通話的最後給他們一個地址—通常是在城郊的廢棄廠房或倉庫里。幾乎每個人第一次見到張朋的反應都一樣,他們露出一種被低劣惡作劇耍了的憤怒,沒人能想到刊載這則廣告的是個還沒成年的孩子。
「小兔崽子,你覺得這很好玩嗎?我今天就替你父母教教你,你要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甚至有人向他揮舞著拳頭。
可當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男孩開始展露他的「神跡」時,沒有人再說話了—他們看見他被水果刀扎穿的手掌以驚人的速度癒合,血流到地上,奄奄一息的流浪狗舔舐了他的血液后竟然站了起來,瞎眼的貓也睜開了眼睛……
張朋始終有條不紊,神情自若,面帶微笑。他的外語並不好,但語言已經不重要了,任何話語在這一刻都顯得多餘,他不需要再靠說什麼證明自己,他知道在場的人都信了。
「你……你是誰?」那個早前向他揚起拳頭的人問道。
「我是神。」張朋繼續笑著,「只有相信我的人才能得救。」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張朋只需要用自己的血幫他們脫離毒品,讓被海洛因摧毀的動脈恢復往日的活力;他讓被醫院判了死刑的人獲得新生;他讓久卧病榻的兒童從床上下來,到後院的草地上玩耍;他幫助那些曾經沉浸在痛苦裡的家庭得救,讓世界一片黑暗的人重獲光明。
他展露的神跡和傳統的佈道不同,也從來不拒絕任何人的要求。他救好人,也救壞人,他從來不向任何人說「不」。他把自己的血肉分給他們,一如基督在《聖經》里記錄的那樣。
每個人都覺得他是無私慈愛的,但在張朋眼裡,這些追隨者只不過是他飼養的牲畜而已,最好的食材會得到精心照料,就像養殖人員會讓最好的牛養在最寬敞的牛欄里,吃最新鮮的草料,甚至會給它們按摩和聽音樂,讓它們以最健康快樂的方式成長,然後再把它們送進屠宰場,用鎚子敲碎它們的腦殼,再把牛肉以最昂貴的價格賣到餐廳里,成為餐桌上的佳肴。
張朋從來沒有給這個團體起過名字,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自己的名字。隨著信眾越來越多,張朋制定了幾條簡單的規則:絕不向別人提起自己的神跡;絕不能在公開場合討論自己或所行的神跡;被自己治療過的人,必須發誓永遠追隨自己。
張朋的規則十分有先見之明,一些想脫離他的信眾很快就發現,一旦他們回到家中停止治療,幾天後,昔日的舊病就會再度複發。
「你的血真的可以治病嗎?還是只能緩解病情而已?」有人開始質疑張朋。
張朋的解釋是,他的血液可以拯救每一具身體里的疾病,卻無法拯救這個世界。如果地球是一個癌症患者,那麼他身體里的細胞無論多健康也無法抵禦癌變。這個世界已經病入膏肓,哪怕他的治癒能力再強,也不能讓他的信眾擺脫腐化和污染。
「病態世界里的人也只會是病態的,」張朋不緊不慢地回答著,「這個世界需要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