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螳螂捕蟬

第08章 螳螂捕蟬

第08章螳螂捕蟬

天空已經泛白,沙漠地帶特有的風灌進街角,把地上的報紙吹得噼啪作響。

達爾文打了個哆嗦,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要說不害怕是假的,畢竟他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所以這麼急匆匆地往外走,是不知道自己勉強裝出來的鎮定什麼時候會露餡兒。

酒吧門關上的時候,迪克的身影從門后浮現出來,他已經大汗淋漓,猛吸了幾口氣才說:「呼……我快被憋死了,實在受不了了……」

「快走!」達爾文把牛皮包塞進書包里,不由分說地拽著迪克快步向前走了兩個路口,轉向小街。小街的路錯綜複雜、時寬時窄,路的兩旁貼滿了時鐘酒店的廣告和放貸電話。達爾文越走越快,最後索性跑了起來,可兩人轉來轉去,一時間沒能找到出口。

「錢都拿到了還這麼著急幹嗎,讓我喘口氣……」迪克終於忍不住往地上一坐,「隱形真是太他娘的累了。」

「事情太順利了,他給錢的時候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達爾文皺著眉頭,「夜長夢多,我怕有詐。」

「那隻能證明他怕死咯,」迪克聳肩,「這可是我的功勞,要不是我偷到他的手機……」

「剛才他拿錢的時候,我看到他腰裡別著槍,」達爾文說,「能把槍帶進賭場的都不是吃素的,我們低估他了。」

「分析得還不錯。」

達爾文不用回頭就聽出了這個聲音。那個叫丹尼爾的中年人站在巷子口,手上拿著槍。

「從計劃上來說,這次勒索算是安排得天衣無縫,」丹尼爾咧開嘴,露出一顆金牙,「但你選錯對象了,小子。」

兩個人都不敢動,達爾文快速掃了掃四周,發現一個遮擋物都沒有,最近的拐角至少距離自己五十米。丹尼爾示意他把書包放在地上,舉起槍緩緩走過來。

達爾文咬咬牙,大腦快速運轉著,盡最後的努力:「你現在殺了我,手機里的那些證據就會自動發送到賭場經理的郵箱……」

「其實我根本不怕你泄露我手機里的那幾張照片,」丹尼爾冷笑著打斷了達爾文,「我之所以把錢交給你,就是想看看你的同夥是誰。」

說完,丹尼爾走到迪克面前,用槍托拍了拍他的臉:「說說你是怎麼偷到我的手機的,或許我能放了你。」

「那你就好好看著—」迪克話音未落,猛地從丹尼爾眼前消失了,丹尼爾還沒反應過來,空氣中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像拳頭一樣落在他臉上,丹尼爾頓時被打得一個趔趄,槍掉在地上。

「跑!」達爾文拎起書包,拔腿就向巷子的另一邊跑去,迪克的身影很快顯現在他身後。

「靠!逃命的時候真的憋不住氣!」他一邊跑一邊喘。

「你除了憋氣,就想不出來別的辦法隱身嗎?」

「這已經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下次也許該試試憋屎……」

眼看倆人就要跑出小巷,忽然一個身影擋在了巷口,火光一閃,達爾文腳下的水泥地被炸開了一個彈孔。

「這裡怎麼每個人都有槍……」迪克崩潰了。

「你們沒地方逃了。」站在他倆面前的是早前在賭場里和丹尼爾對賭的那個美女荷官,丹尼爾手機照片里的女人。

倆人的背後傳來丹尼爾的聲音,他早已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小子,不只你有幫手,我也有一個。」

達爾文和迪克對視一眼,前有狼後有虎,這回真是插翅難飛了。

「一般情況下,我不願意把工作帶到我的生活里,所以不收錢我是不殺人的—」丹尼爾微笑著舉起槍,瞄準了達爾文的頭,「但今天為了你倆破例一次。」

「乒、乒!」

兩聲槍響,一聲刺耳的急剎車聲。

達爾文睜開眼,巷口的美女荷官已經倒在了地上,一輛看不出型號的破爛老爺車停在巷口。

「快上車!」「油頭男」搖下車窗沖他倆大喊。

他倆來不及多想,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迪克坐在後排驚魂未定,把能想到的髒話都罵了一遍:「你剛剛殺人了!」

「你倆還不值得我殺人,」「油頭男」把手裡的東西向後扔去,「裡面是麻醉劑,兩槍下去夠那個假胸妹睡幾個小時了。」

迪克這才明白,「油頭男」手裡的是一把自動連發弓弩,槍頭的彈簧上有一排液體補充劑,印著巴比妥鈉等化學物質的名稱。

「弗拉明戈酒店的火烈鳥在交配期常常攻擊人,發起瘋來咬掉過遊客的鼻子,所以每個動物管理員都配了麻醉劑。還有那些馬戲團的馴獸師,他們的收入大部分來源於倒賣這種麻醉劑,而不是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順便一提,這把弓弩可是我自己改裝的,一次可以連發兩箭,就是雜訊有點大。」

正說著,「油頭男」一轉方向盤,老爺車拐出了費蒙特街,進了工廠區。

「收穫頗豐啊,」「油頭男」從車內後視鏡里瞥了一眼迪克手邊的背包,露出一口黃牙,「我本來對你們這兩個傻小子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還有兩把刷子。」

「給我們電話號碼只是個幌子,你從客車站就一直在跟蹤我們。」一直沉默的達爾文這時候才開口。

「你們中國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油頭男」點了一根煙,用手在收音機上一敲,一個煙灰缸彈了出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對嗎?」

「把你當成普通皮條客,是我小看你了。」達爾文盯著「油頭男」半晌,不咸不淡地說道。

「歡迎來到拉斯維加斯。」「油頭男」倒是不以為意,他吐出一口煙,跟著收音機哼起來。

「無論如何,你要的錢我們已經弄到了,」迪克打開背包,「這裡是一萬美元,你什麼時候安排我們去……」

「小朋友,你搞錯了,不是一萬美元,」「油頭男」沒接迪克遞過來的錢,而是揚了揚三根手指,「是三萬美元—你的書包里應該有吧?」

「憑什麼啊?」迪克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這不地道,我們談好價格的—一萬美元已經是天價了。」

「一萬美元確實是去卡森城的價格,」「油頭男」聳聳肩,「另外的兩萬美元是救你們的價格—一萬美元買一條命不算貴,對嗎?」

「油頭男」一邊說一邊望向達爾文,這正是達爾文在半小時之前跟賭場里的那個老千說過的話。

「你他娘的這是坐地起價!」迪克氣得叫了起來,「我們未必就非要找你牽線,拉斯維加斯這麼大,我不信除了你就找不到別人帶我們去卡森城!」

「要不我再把你載回剛才上車的地方,你去試著找找?」「油頭男」反唇相譏。

一時間,車裡的氣氛有些尷尬,誰都沒說話。過了幾秒,「油頭男」清了清喉嚨,笑道:「這樣好了,我再友情贈送你們兩個錦囊妙計,以免下次栽坑裡—這可不是用錢能買到的。」

「你說說看。」達爾文開口道。

「第一,不是所有人都敢在費蒙特街上出老千,而賭場也不是所有出老千的人都抓—比如剛才那個叫丹尼爾的,他每逢周四都在海妖賭場里贏錢。每個人都知道他出老千,但都視若無睹,因為那是上面的大老闆吩咐的。這位丹尼爾可是雇傭殺手榜上的狠角色,他做掉過多少人,就知道賭場多少秘密。對於這種人,賭場通常會故意讓利,他也不貪心,每次贏了該得的就走。所以你拿他出老千的證據威脅他,他也根本不害怕。這就是我的第一點忠告,在你確定目標之前,最好足夠了解他。」

「那第二點呢?」

「第二,下手之前永遠準備好逃生線路—比如我吧,就絕對不會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動手。你們對老城區的地形一無所知,遇到圍剿立刻就成了瓮中之鱉,要不是遇到我發善心,現在早被打成篩子了。」

「你胡說八道兩句就能值兩萬美元,我送你十條建議你給我十萬美元得了!」迪克罵罵咧咧。

「你說的有道理。」達爾文並沒發火,而是深深地看了「油頭男」一眼。

「油頭男」嘿嘿一笑,把車停在了某個廠房邊上:「下車吧。」

三人從車裡鑽出來,看到廠房的一角停著一輛舊款道奇皮卡,一個穿工裝褲的黑人站在後視鏡旁邊,眼神閃爍。

「你們來晚了。」黑人打量著達爾文和迪克,半晌說道。

「路上遇到點情況,」「油頭男」低頭吸了一口煙,轉身向兩人介紹,「這是鮑勃,他在離卡森城不到一公里的核工廠工作到冬季結束,是少數能在這時候通過15號公路的人之一,路障附近的『條子』都認識他,他會一直把你們送到鑄幣廠附近。」

「你不是說核工廠已經倒閉了嗎,為什麼他還會在裡面幹活?」迪克警惕地瞅了瞅鮑勃。

鮑勃沒有答話,他翻了翻眼睛對「油頭男」說:「我收的是一個人的錢,你沒說有兩個人。」

「我這個人向來很公平,只拿自己的那份,」「油頭男」看向達爾文,「所以我沒有多餘的錢,你只能期望這兩個小朋友能慷慨解囊了。」

「又要加價—」

迪克剛要發火,達爾文按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拿過書包,扔在地上,說道:「這裡有五萬美元,除去剛才的三萬美元,剩下的也都給你—但我有個條件。」

「油頭男」顯然沒料到達爾文會這麼大方,他挑了挑眉毛,示意達爾文繼續說下去。

「你跟我們一起去。」達爾文對「油頭男」說。

迪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帶他一起去?!」

「他說過他是搬離卡森城的最後一批居民,所以一定對那裡的地形十分熟悉,我們可以節省很多走彎路的時間,」達爾文向迪克解釋完,隨即轉過頭對「油頭男」說,「你剛才教我們的第二條,在下手之前準備好逃生線路—這個任務我交給你,你充當我們的嚮導,辦完事後帶我們離開。」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油頭男」的眼睛賊溜溜地轉了一圈,「但我今天還有一筆大生意,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城。」

「兩萬是定金—等我們安全回來之後我再付你五萬。你既然跟蹤過我們,就應該知道我們有能力給得起你這個錢,我想你應該沒什麼生意比眼下這個更好賺錢的了。」達爾文淡淡地說。

「呵呵,行吧,小子,我就陪你倆走一趟。」「油頭男」露出一嘴黃牙,把煙頭一扔,轉頭對他倆笑著說,「順帶一提,我叫傑瑞,這一帶的人都叫我『瘋兔子』。」

瘋兔子抬手招呼達爾文和迪克上車,自己又從老爺車的後備廂里拿了一個黑色旅行袋,把後座的麻醉槍也裝了進去。

「他倆跟你的價格不同,」鮑勃瞥了一眼車後座,對瘋兔子嘟囔著,「你要付雙倍。」

「出發吧。」

皮卡轉了幾個彎,很快駛上出城的高速公路。迪克情不自禁地朝後視鏡看去,金碧輝煌的拉斯維加斯大道正被慢慢甩在身後,當彩燈熄滅,人聲鼎沸逐漸遠去,迪克忽然覺得白晝之下的賭城就像是失去魔法保護的南瓜車,從萬眾矚目的女皇變回了蜷縮在街角的老婦,藏身在灰濛濛的沙塵之中。

「沒有什麼事物的誘惑是無懈可擊的,哪怕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魔術,終歸也是障眼法而已。它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你還看得不夠清、不夠細,沒花時間直到看見全部的真相。」瘋兔子似乎是看穿了迪克的心思,回頭對他說道。

「呃—」迪克撓撓頭,他不是那種會想很多的人,「你的名字挺特別的,瘋兔子是拉斯維加斯的特產嗎?」

「在拉斯維加斯,我們管輸紅了眼的賭客叫『瘋兔子』。」一直沒搭話的鮑勃冷笑了一聲。

「哈哈,」瘋兔子眯著眼睛,「只說對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迪克問。

「比起狐狸,兔子弱小可憐又無助。」瘋兔子咧著嘴,「女人們總是容易對我心生愛憐。」

「呸。」迪克一陣噁心。

「人們總喜歡把狐狸和兔子放在一起,狐狸狡猾,兔子誠實,」達爾文說,「可很少有人知道,兔子也非常狡猾。兔子的毛在春夏變成灰色,冬天變成白色,用偽裝色躲避天敵,甚至還會在感覺到危險的時候裝死,真正的狡猾總是披著忠厚的外衣。」

瘋兔子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他沒有接話,自顧自地開始哼起歌來。倒是鮑勃有點驚訝地從後視鏡里打量了一下達爾文:「小子,你有點意思,看人挺有見地。」

「不是我有見地,是網路時代的力量。」達爾文揚了揚手機,讀道,「傑瑞.龐奇,被指控支票詐騙、證券詐騙以及銀行欺詐,2004年被判二十年監禁,同年越獄,至今下落不明……」

「拜託別讀了,那幫警察局的傻鳥,選了一張我最丑的照片,看起來就像是宏都拉斯來的土老帽。」瘋兔子翻了個白眼,打斷了他。

「別說我了,你倆應該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吧。」瘋兔子懶洋洋的,一點都不以為意,「誰沒有點不為人知的過去呀,我雖然愛騙點錢,可從來沒傷過任何人,更別說人命了,連監獄長都說我是整個佛羅倫斯監獄里最友善的囚犯。」

「別拿我們跟你比,我們可沒進監獄。」達爾文說道。

瘋兔子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在你的眼裡那是監獄,但對我來說是所大學—我跟你們一樣,是個學生,只是沒有證書而已。做我們這一行,想要有最好的手藝,就要師從最厲害的罪犯。我進去是為了跟大師們好好上一課,要知道那些手藝可不是你在外面花錢就能學來的。」

「既然是最厲害的罪犯,又怎麼會被抓到監獄里?」

「這你就不懂了,不是他們被抓進監獄,而是他們選擇了監獄,」瘋兔子眯著眼睛,「在這個國家,還有什麼比監獄更安全的地方嗎?」

「那你為什麼還要越獄?」

「因為我已經出師了。」車窗沒關,瘋兔子的手搭在上面,指尖翻動著一枚硬幣。那枚硬幣在他指縫中迅速出現又消失,任憑高速公路上的風像刀子一樣刮過,硬幣就好像吸鐵石一樣粘在瘋兔子的手上認他擺布。

「從技術上來說,佛羅倫斯監獄已經教不了我什麼了。」瘋兔子說著,食指一動,硬幣在空中翻了幾下,掉下來的一瞬間消失在他掌心中。

迪克一愣,突然想起了什麼:「別告訴我你說的是科羅拉多州的ADX佛羅倫斯監獄!你別吹牛了,那個監獄根本不可能越獄,那可是號稱美國最高監管級別的監獄!」

「他不是越獄,而是光明正大地從正門走出來的。」鮑勃答道。

「孩子,別以為越獄就是要拿著衝鋒槍跟獄警混戰,炸掉控制塔、剪斷電網是上世紀的B級片才會出現的情節。別忘了,我可是個騙子。」瘋兔子說完,那枚消失的硬幣再次出現在他的掌心,他向後一拋,「高級的騙術往往出現在你眼皮底下,但你仍視若無睹。」

硬幣不偏不倚落入了迪克的手上,他定睛一看,上面印著的「GODWETRUST」少了一個字母—竟然是M送給他的錯版硬幣!要知道在這之前,迪克可是把它當成寶貝一樣放在貼身的錢夾中的。

「你什麼時候拿走的……」迪克驚訝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產自我老家的鑄幣廠,早就絕版了,是個好東西,」瘋兔子還是一臉油膩的笑容,「你想賣掉的話,我倒可以幫你找個識貨的。」

迪克朝他豎了根中指。

汽車駛出拉斯維加斯沒多久,眼前就只剩下沙漠了。最初瘋兔子抽煙的時候還會把窗戶打開一條縫,但自從他們開上了15號公路,氣溫就驟降下來。窗外開始飄起了雪,最初是薄薄的雪花,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窗外的風猛烈地吹著玻璃,玻璃上凝滿水汽,四角結出了一層冰霜。

瘋兔子說得沒錯,沒開多久就有一輛警車逼停了他們。警察搖下車窗,提醒他們這段高速已經封了路。鮑勃掏出了自己的工牌才得到放行。大約又開了半小時,他們遇到了道路臨檢,路障上的雪已經積了幾尺厚,把整個高速公路口都堵死了,他們只能停在邊上等候檢查。儘管有工作車輛臨時通行證,其中一名警官還是對達爾文和迪克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他認為他們太小了,不可能是核工廠的員工。瘋兔子讓他倆別說話,徑自下車把警察拉到一邊聊了幾句。天知道他是怎麼騙取了對方的信任,半小時后,為首的警官揮了揮手裡的警燈棒示意放行,另外兩個警員合力幫皮卡綁上雪鏈后打開了路障。至此,白茫茫的冰雪中只剩下了這一輛車。

因為四個輪子上都綁了雪鏈,車子最快也只能開到時速25公里左右,幾個小時過去了也並沒有開多遠。冬天的內華達州沒到下午五點就已經看不見太陽了,鮑勃在中途停了一次車,從車裡翻出些乾糧扔給眾人,他自己則拿了半瓶伏特加,一邊開車一邊灌了幾口。

「開車的時候喝酒不太好吧?」迪克看著窗外的大雪說。

「蘇聯空軍在『二戰』時勝利的關鍵不是靠戰術,而是靠這個,」鮑勃晃了晃酒瓶,「飛行員上天前都要來上半瓶,你也該喝一點。」

說完他把酒瓶遞給迪克,迪克灌了幾口又遞給達爾文,只有瘋兔子擺擺手拒絕了。

「這玩意兒能幫你祛寒,卻無法幫你克服恐懼。」瘋兔子笑著說,當他看向窗外時,眼裡流露出不易被人察覺的警惕。

車裡的暖氣讓人昏昏欲睡,鮑勃扭開收音機,裡面循環播放著封路通知和實時天氣預報,近日將會有一場暴風雪席捲整個西北地區。這股來自北冰洋的冷空氣將會從芝加哥一路南下,直到洛杉磯,並席捲包括聖地亞哥在內的所有西南部城市,屆時猶他州和內華達州的氣溫將會平均降至-30℃。聲音甜美的女主播呼籲聽眾在聖誕節期間應該減少外出,儲備食品和物資在家過冬。

「這風暴太不尋常了,」鮑勃嘟囔著,「北冰洋的冷空氣通常很難吹到內陸來,我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遇到過這麼冷的冬天了。」

瘋兔子從黑色旅行袋裡拿出幾卷真空包裝的東西,他把包裝撕開,裡面竟然是一件皺皺巴巴的羽絨服。他拽著衣角抖了兩下,遇到空氣的羽絨服迅速膨脹,沒一會兒就變得厚實起來。

「別看它這麼輕,這可是軍方特質的,用的是白鵝絨,還能當睡袋用。」瘋兔子一邊說,一邊把衣服遞給達爾文和迪克。

達爾文接過衣服的時候,看到旅行袋裡除了麻醉弓弩之外,還有一把手槍和幾枚手榴彈。

「不到不得已的時候,我也不想用這些玩意兒。」瘋兔子注意到達爾文臉上的表情變化,自言自語地解釋道,「但你們這趟活不好做,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我記得我們沒告訴過你要去那兒幹什麼,你怎麼知道不好做?」迪克有些戒備。

「對我來說,你們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為什麼這麼說?」

「從你們在拉斯維加斯的表現看,去卡森城肯定不是為錢—搞到錢對你們來說不難,」瘋兔子笑笑,「而你們付錢的態度證明這件事對你們來說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再看你們的外表,估計也就是高中沒畢業,我只要想想我在十幾歲時最看重的東西是什麼,就不難猜到了—你們是要去找人吧?愛情?友情?不太可能兩個男人找同一個初戀,所以是……朋友?」

迪克剛要說話,達爾文一下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

「他在試探你。」達爾文低聲說。

「無論你們要找什麼,這活兒我既然接了,就有義務保證安全—為你們,當然也為我自己,對嗎?」

達爾文沒有回答瘋兔子,他一邊穿上羽絨外套,一邊問:「為什麼你不說說你要去卡森城幹什麼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瘋兔子微微一愣,「是你們花錢雇我來的。」

「我看沒那麼簡單吧。」

瘋兔子沒接話,眼睛卻盯著窗外的茫茫大雪。

「你有越獄的本事,在拉斯維加斯撈錢不是什麼難事,對我們這點錢也根本不會放在眼裡。」達爾文不緊不慢地說,「況且,職業騙子根本不需要靠槍和手榴彈賺錢,你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帶上這些武器的。明知道這次會冒很大風險,你仍然同意帶我們進卡森城。在我看來,你除了給我們帶路之外,也有不得不去那裡的理由。」

「小子,你就別耍小聰明了,這些玩意兒都是為了以防萬一,干我們這一行要學會用兩條腿走路……」瘋兔子翻了翻眼睛仍想辯解,達爾文的話卻勾起了鮑勃的不安,他狐疑地抬頭看了瘋兔子一眼。

「老兄,你該不會是為了……」

「閉嘴,我為了什麼都跟你無關,別自找麻煩。」瘋兔子一下子變得十分不耐煩,沒等鮑勃繼續說下去就打斷他,「現在你為我工作,就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把我們送到該送的地方,然後帶好你賺的錢離開,沒準還能趕回家吃聖誕大餐,在火爐旁邊看兩集《芝加哥風雲》。不要問你不需要知道的事,別忘了你這幾年的錢都是怎麼賺的,也別忘了我是怎麼幫你的。」

鮑勃明顯被瘋兔子的話噎住了,他低頭喝了口伏特加,過了一會兒說:「傑米,我知道從監獄出來這幾年,你也幫了我不少……除了生意上的關係,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把你當成我的朋友。」

「說教就不必了,鮑勃。」瘋兔子的口氣緩和了一些。

「但我還是要說,你是個聰明人,有些事當你只把它當成生意的時候,脫身是很容易的,」鮑勃從後視鏡里看了看達爾文和迪克,「但有些事,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最後還會害了自己。」

「你不理解我,」瘋兔子低下頭,「有時候我也很難理解我自己。」

氣氛一時間有點尷尬,車廂里沒有人說話。

「你們都是去找『閃靈』吧?」過了一會兒,鮑勃轉頭向達爾文問到。

「『閃靈』?」

「我們都這麼稱呼那些人。」鮑勃說,「你們看過《閃靈》吧?對你們來說是一部老電影了。」

達爾文和迪克對視了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那是斯坦利.庫布里克在20世紀70年代末拍的一部電影,主角是一個永遠沒靈感的作家,在寒冬為一家山裡的酒店看門,結果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幽靈。

「真正經歷過寒冬的人都知道,寒冷容易讓人發瘋。我們工作的地方和電影里的酒店有些相似,十月入冬后,所有的工作就暫停了,大部分人開始放長假,剩下少部分人採取輪班制。一般一個人會在電站里守一周,直到下一個來接班。其實我們不需要做什麼,上面的人說如果遇到意外情況就打電話,但入冬以後電話根本打不通。最早看到『閃靈』的是一個叫卡爾的值班安保,當時他深信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卡森城早在幾十年前就搬空了。卡爾很害怕,他沒等到下一個來接替他的值班員就自殺了,在拿槍崩掉自己腦袋之前,他把他看到的事記錄在了值勤日誌里。警察說卡爾瘋了,但我們都知道他沒有瘋,因為後來的值班員都看到了同樣的東西,我也看到過,那他媽的不是幻覺。」

「你們看到了什麼?」

「……人。」鮑勃沉吟片刻,回答道,「一群人。」

「人?」

「對。」鮑勃說,「其實人並不可怕,關鍵是他們出現的地點太匪夷所思了。一群人出現在拉斯維加斯的鬧市區,和出現在一個多年荒無人煙、只有皚皚白雪的核電站,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那裡本不應該出現任何生物,哪怕是一頭鹿。我無法形容那種恐怖,硬要說的話,就像是沙漠上出現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或炎夏的赤帶島嶼突然下起冰雹,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正常。」

「一群人……他們在那裡幹什麼?」達爾文問。

「我不知道。」鮑勃嘆了口氣,「他們通常出現在晚上,在大風雪中穿著單薄的衣服—似乎是一些無法禦寒的麻織品。他們中的一些人拿著煤油燈,有時候在大聲頌唱著什麼,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是在雪地附近突然出現又消失。我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們在觀察核電站,在尋找什麼,細想真讓人瘮得慌。」

「為什麼不報警呢?」

「這個國家的神經病多了去了,警察才不管這檔子事,畢竟他們沒有破壞核電站,也沒有威脅到誰的生命安全—該死,我說不好,只有真正經歷過才會懂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們離你很遠,你看不清他們的臉,卻感覺他們在盯著你,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就像是……」

「像是鬼一樣。」一直沒吭聲的瘋兔子接了話。

「對,就是那種感覺。」鮑勃又喝了一口酒,「所以我們把他們叫作『閃靈』。」

「你有沒有在他們之中看到過兩個女孩?」達爾文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他搶著問,「一個是看起來智力有些低下的紅髮女孩,另一個是身材矮小的亞裔,兩個人的年齡都和我們差不多大。」

「聽著,我不知道『閃靈』里有沒有你們要找的人,我收的錢只是負責把你們帶進這裡,然後一切就結束了,」半瓶伏特加見了底,鮑勃的臉一直紅到脖子,「無論你們想找誰,都不應該去那裡,『閃靈』已經不是一群活人了。」

「為什麼這麼說?」達爾文問。

「因為在那群『閃靈』里,有一些本該早就死去的人……」

「你醉了,別再說胡話,專心開車吧。」瘋兔子漫不經心地打斷了他。鮑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終沒再吭聲。

車廂里只剩下收音機斷斷續續的天氣預報,幾個人各懷心事。車開到核電站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這是一塊用鐵絲網圍起來的空地,一眼看不到盡頭,只能隱隱約約看到腹地中間有兩座黑漆漆的煙囪狀建築物。除了反射在雪地上的昏暗光線之外,這裡沒有一盞燈。鮑勃的酒稍微醒了一些,他打開車頂的探照燈,緩緩朝建築物的方向駛去。

當皮卡離建築物越來越近的時候,達爾文和迪克才意識到這兩座建築物有多麼龐大:它們至少有五十層樓那麼高,直徑甚至超過一個標準的足球場,就像兩個倒扣在地面上的碗,通體由水泥築成,卻看不見任何入口,甚至連一扇窗戶都沒有。

鮑勃告訴他們,這是核電站冷卻塔,最初這樣的建築有五座,後來被炸平了三座。鮑勃住在冷卻塔的後面,那有專門為值班人員修葺的平房。

皮卡開過核電機組后又開了一會兒,鮑勃伸手向北指了指:「那邊就是卡森城的方向,今天太晚了,電台說夜裡還有一場雪。你們走不了,就在我值班的地方湊合一晚吧。」

看著車窗外呼嘯的風雪,達爾文點了點頭,他心裡知道鮑勃其實沒義務為他們提供住宿,他之所以願意這麼做完全是出於和瘋兔子的交情。這個天氣在夜晚幾乎是寸步難行,憑他們幾個這時候根本不可能再徒步去卡森城。

車又開了將近五分鐘,皮卡在一棟灰白色的水泥建筑前停了下來,剎車片和碎冰摩擦出難聽的「噝噝」聲,門口有一些磚石結構的階梯,上面蓋著厚厚的積雪。鮑勃徑自下車點亮了門廊里的風燈,又招呼眾人幫忙把皮卡後面的生活物資搬進值班室。達爾文打開車門,一陣刺骨的風吹來,夾雜著雪和冰拍到他的臉上。他心想,這種天氣在內華達州太不正常了,就算是緬因州的冬天也不該有這麼冷。

「哥們兒,下車。」達爾文邊想邊轉頭叫迪克,可是他沒聽到迪克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有些低沉的喘息。

「唔—」迪克蜷縮在車後座的角落裡,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達爾文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你怎麼了?!」

「唔,我好像有點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你吃了葯沒?」

迪克點了點頭,達爾文這時候才注意到,那瓶藍色的葯就放在他的腿邊,蓋子還沒蓋好。

「吃了,我還多吃了一粒……」迪克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因為天太冷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種難受和之前斷葯的難受不一樣……」

「你現在是哪裡難受?」達爾文脫下自己的羽絨服,蓋在迪克身上。

「說不好……我渾身難受,而且感覺肚子有點疼……」迪克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會不會是吃錯了什麼東西?」達爾文把手放在迪克的腹部,只摸到了一層柔軟的脂肪,隔著厚厚的羽絨服,似乎有些凹凸不平。

「應該沒有……你別擔心,我只是有些難受,可能是暈車了,讓我去吐一吐就好。」

「那我先扶你下車吧。」達爾文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把迪克攙下了車。這時候鮑勃已經把室外的風燈都點亮了,黃色的光線反射在雪地上,讓周圍變得清晰起來。

達爾文突然發現,迪克後腦上本來只有一點點禿的地方,現在已經沒了一大片頭髮。

他沉默著扶著迪克,跟在鮑勃身後走進了值班室。值班室的布局有些類似廠房倉庫,水泥的內牆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沒有天花板,排風扇和空調管道露在頂部,積滿了灰。室內沒有隔斷,只是簡單劃分成工作區和生活區。工作區的控制台上懸挂了大大小小几十個顯示器,播放著散布在核電站各處攝像頭的實時監控圖像。控制台邊上則是一面牆的電閘,和一個被透明塑料盒子保護起來的警報器。

「這是應急開關嗎?」瘋兔子顯然也是第一次來,那個玻璃盒子上印著的鮮紅字樣讓他產生了些許不安。

「這些東西都用不上,」鮑勃朝那些大大小小的控制按鈕努了努嘴,「只是為了符合國家安全規定才安裝在這裡,道理跟滅火器一樣。」

鮑勃說完,從牆角搬出一張行軍床。他對眾人說自己晚上會在行軍床上湊合一夜,值班室里的床留給病人,達爾文和瘋兔子可以睡沙發上。

值班室裡面很冷,空氣中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霉味。生活區的一側有兩扇老式鑄鐵暖氣片,旁邊放著兩張老式沙發和一張單人床,上面的墨綠色燈芯絨床罩泛著白毛,一看就是有些年頭了。達爾文把迪克扶到床上,又找到電暖氣的開關,把溫度調到最高。

達爾文的手指早就已經凍僵了,但他暫時顧不得這些,他從柜子里翻出毛毯,又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迪克身上:「怎麼樣,好點了嗎?」

迪克臉上的汗順著腮幫子滑下來,浸濕了毛衣領子,他的身體有些不自然地蜷縮著朝向一側,雙眼緊閉,聲音小得就像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一樣:「嗓子好疼……我是不是發燒了?」

達爾文摸了摸他的額頭,涼得快趕上從冷藏室拿出來的凍肉了,甚至連他的脖子和手心都冷冰冰的。

不是發燒。達爾文抽回了手,什麼都沒說。

「我肚子……肚子也難受……」迪克的手摩挲著腹部,「感覺要爆炸了。」

「我幫你揉揉,」達爾文把迪克的身體扳正,撩開羽絨服,把毛衣向上掀開,「你不會要放屁吧?」

達爾文很少開玩笑,但每一次都能把迪克逗笑,包括這一次。迪克笑著放鬆了扭在一起的五官,調侃道:「我感覺我現在能放一首交響樂。」

達爾文卻沒有笑,他盯著迪克的腹部,面色無比凝重。

在迪克肚臍的正中間,垂直裂開了一道清晰的口子,傷口沒有流血,兩邊裂口的邊緣處有明顯的肉芽,就像某種蕨類植物的葉片邊緣一樣。肉芽緩緩向兩邊蠕動著,彷彿要把裂口撕得更大。達爾文朝裡面瞥了一眼,臟器和腸道已經開始萎縮了。

一陣寒意從達爾文背上爬上來,他知道他在哪裡見到過這個裂口—那個叫約翰的八爪魚人!

「怎麼了?」迪克微微睜開眼睛,似乎察覺到達爾文的不正常,他的手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肚子摸去。

「沒什麼,我只是沒見過誰肚子上的肉這麼多。」達爾文匆忙蓋好迪克的衣服,定了定神,「我去給你倒杯水。」

「我突然想喝涼水……這聽上去有點奇怪,但如果有些鹹味兒就好了……」

達爾文轉身走到簡易廚房的一側,那有一台舊冰箱,裡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剛才鮑勃和瘋兔子塞進去的食物和酒水。在達爾文確定迪克沒有看過來之後,身體才顫抖起來。

開始了,變異開始了。

他想起在阿什利鎮逃出來的時候,約翰在汪旺旺口袋裡放的那份體檢報告,裡面詳細地記錄了約翰曾經服用MK-58后發生大幅度變異的過程:口腔以及聲帶器官退化,全身毛髮脫落,腹腔出現類似頭足綱動物空腔的顎片和齒舌,腋下出現吸盤類增生……

該死!迪克的變異開始了,他也會像約翰那樣變成八爪魚人。達爾文幾次嘗試著從冰箱里把礦泉水拿出來,手卻無法抑制地發抖。他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迪克,此時迪克正背對著自己,後腦勺因為掉發而露出的白色頭皮赫然在目,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迪克一直不知道那隻叫約翰的八爪魚怪物曾經是人,更不知道他自己也將變成約翰那樣。當時約翰的體檢報告對變異過程的描述並不清楚,也沒有寫明這種變異是逐漸發生還是突然發生的。在這之前,達爾文甚至心存僥倖—畢竟約翰在服用藥物后十一個月就發生變異了,可迪克已經連續服用了將近五年。雖然達爾文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甚至從沒想過迪克將會變異成什麼樣子。萬一迪克知道了他自己會變成怪物,又該如何接受?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達爾文已經不敢往下想了,他強迫自己冷靜,頭皮卻一陣陣地發麻。哪怕偽裝得再處變不驚,他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渴死我了……」迪克的喘息聲把達爾文拉回現實,他深吸了一口氣,把礦泉水倒進杯子里,又加了兩勺鹽,端到迪克床前。迪克像一輩子沒見過水一樣猛喝了幾口,就劇烈咳嗽起來。達爾文把水杯拿開的時候,在裡面看到了一些混合著痰的血液和一顆白色的東西。

那是迪克的牙齒。

「怎麼了,哥們兒?」迪克舔了舔嘴唇,似乎絲毫嘗不出來嘴裡的血腥味。

「沒什麼。」達爾文迅速拿開杯子,不讓他看到。

「我覺得我有點不對勁。」

達爾文拿過圍巾,把迪克的頭牢牢包紮起來,蓋住了那一塊露出來的頭皮:「或許是凍傷綜合征,只要注意保暖就好了。」這是達爾文隨口編出來的病,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如何能讓迪克安心。

「我是不是拖你的後腿了?」迪克的頭被包得嚴嚴實實,有些自責地問道。

「你永遠不會拖我的後腿。」達爾文又拿起裝著MK-58的藥瓶,「葯別再加量了,我一會兒給你吃點止痛藥。」

他扶著迪克躺下來,也許是太累了,沒一會兒迪克就進入了夢鄉。達爾文站起來向外走,他的眼眶已經紅了。

自從哥哥死後,他再也沒哭過。但他現在只想從這裡出去,走到雪地里,大哭一場。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在心裡跟自己說。

一開門,外面的風雪就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達爾文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汪旺旺和M都還沒有找到,就算有眼淚,也要留在找到了她們之後再哭。

「你的朋友好點了嗎?」達爾文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瘋兔子從皮卡暗處鑽了出來,渾身冷得發抖,肩膀上還蓋著雪。

「嗯。」他警惕起來,恢復了一貫的冷漠。

「看來並不太妙啊。」瘋兔子說。

「你在這裡幹什麼?」達爾文知道對方在試探自己,並沒有接話。

瘋兔子揚了揚手,指間有一根沒抽完的煙,他的眼神中似乎有著一絲憂慮。

「我覺得這裡不太正常。」他壓低了聲音看向冷卻塔的位置,「我不覺得這個地方已經被廢棄了,我認為這個核電站還在工作。」

「為什麼這麼說?」

「鮑勃說過,這地方原來有五座冷卻塔,其中三座已經被拆掉了,只保留了兩個—問題是為什麼還要保留兩座?理論上難道不應該全炸平嗎?聽說如果只是處理核廢料,是不需要用到冷卻塔的,可我們開車經過的時候,我看著它們就像新的一樣。還有,剛才那個按鈕上印著的字是『SCRAM』,字面意思是急停—聽起來就像某種閘門的緊急制動,在一個連人影都沒有的偏遠廢棄建築,需要『急停』什麼?我懷疑SCRAM是個縮寫。」

「什麼的縮寫?」

「我聽過一種說法,在早期的實驗中,除了設置正常開關之外,還會安排一個拿著安全控制斧的男人,在安全桿失靈的時候,砍斷馬尼拉繩,關閉反應堆。」

「拿著斧頭的男人(SafetyControlRodAxeMan),縮寫SCRAM……」

「一個廢棄核電站,為什麼會有關閉核反應堆的應急開關?」

「你為什麼不去問鮑勃?他或許更清楚。」

「呵,你別看他現在似乎對這裡很熟悉,」瘋兔子訕笑道,「前幾年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欠了一屁股債的小混混,甚至連初中都沒畢業,別說核反應堆了,估計連長期暴露在核輻射下會患癌他都不知道。那時候他突然告訴我,有公司願意花高價請他開工,連我都難以置信。如今看來是有理由的,也許人家正是看上了他什麼都不懂。」

儘管知道瘋兔子說的可能是事實,但達爾文心裡仍舊有些不爽。因為通過在車上和鮑勃的交談,達爾文能感受到鮑勃真心把瘋兔子當成自己的朋友,可瘋兔子的語氣里透露出他對鮑勃的輕視。

「不過話說回來,這裡有沒有被廢棄跟我們都沒關係,你說是嗎?」瘋兔子忽然恢復了平常的嬉皮笑臉,他聳了聳肩,扔掉煙頭回屋了。

達爾文站在屋外,眼前只有大片冰雪飄過,除了門廊有被微弱燈亮照到的不足二十米的範圍之外,周圍皆是暗淡一片。但又不同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上的積雪映出天空朦朦朧朧的藍光,費力去看的話,仍能看見一些樹和柵欄的輪廓。

雪花飄下來是無聲的,但這種寂靜帶來的並不是平和,而是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達爾文似乎聽到風中有樹枝被折斷,又似乎是某人踩碎了冰,那聲音尖銳地穿破夜空,又戛然而止。

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之前的那個值班員會自殺,這片雪地讓人感到一種詭異的壓力。在這種寂靜中,似乎出現什麼都不足為奇。它們匍匐在暗處,覬覦著這棟方圓幾十里唯一亮著燈的建築。沒有什麼比看不見的敵人更讓人恐懼的了,這種恐懼早已超越寒冷、孤獨和被人遺忘。

達爾文掏出手機,和預料的一樣,核電站沒有被網路覆蓋,事實上,當他們幾個駛進這段公路之後就沒有信號了。他又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手指很快凍得又紅又腫。他想起迪克,幾天前他們還在灰狗巴士上吃比薩,迪克還在抱怨客運站的咖啡不夠熱,並且快在風裡冷成冰柱了。

迪克很快就再也感覺不到寒冷了,他的體表溫度會和所有頭足類海洋生物一樣降至-10℃到4℃,他的血液甚至會因為自身產生的礬而變成藍色,他的發聲系統將會退化,往後只能依靠腹腔里的變音器模擬人的聲音。

那時候的迪克,還能算是人類嗎?

達爾文不禁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甩了甩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拋到腦後。

與此同時,鮑勃正從儲藏櫃里拿出最後一瓶伏特加,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撬開瓶蓋喝了起來。

瘋兔子說得沒錯,酒精只能驅散寒冷,無法消除他待在這裡的恐懼,但至少能夠幫助他暫時忘記恐懼。

但鮑勃仍能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暗處發生,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懼是源於瘋兔子的突然加入,還是十年不遇的暴風雪。這棟房子里沒有人知道鮑勃其實在上個星期就已經決定辭職了,鮑勃的受教育程度雖然不高,對很多事情也看不透,但他隱隱約約能知道這份擁有高額工資的清閑工作背後,需要承受的也許是自己不能承受的代價。天底下沒有白得的便宜,尤其是在他親眼見過「閃靈」之後。

鮑勃的爸爸曾經告訴過他一個家鄉的傳說,在肯亞埃爾貢山上生活著一個自稱蘇克的巫師,他有降妖伏魔的法力,還能讓人起死回生。一些相信蘇克的非洲人把至親的屍體運到山上,巫師重新讓死人睜開眼睛,有了呼吸,還能夠說話和行走。可人們很快就發現,復活的人早已不是自己當初熟悉的親人,因為他們得到的是邪靈的力量,他們被驅使著行走,失去了原本的靈魂。被複活的非洲人將永生永世受蘇克的擺布,總有人能看到它們出現在月色之中,出現在荒無人跡的荒野之上,直到太陽升起才會鑽入土裡。

第一次見到「閃靈」的時候,鮑勃就想起了這個傳說,因為他在那群人里看到了蘇珊娜。

她本該早就死了的。

他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向外人說過,也不知道瘋兔子是從哪裡聽到的,畢竟輪換的值班員不止他一個。可他沒有想到,瘋兔子會真的來找蘇珊娜。

該死!他早就該想明白了,當瘋兔子讓他帶那兩個人進來的時候就應該明白。這兩個孩子降低了他的警惕心,如果是瘋兔子直接要求自己帶他進來,他是絕不會同意的。他們所有人,都是沖著「閃靈」來的。

鮑勃後悔起來,那時候明明只要發一封辭職的郵件,他就將永遠不需要再踏入這個鬼地方,但辭呈發出去之前偏偏接到了瘋兔子的電話,他又被錢迷了心竅。只是帶兩個人進來而已,就能得到一萬美元,而且這活兒聽上去易如反掌,沒有任何危險,為什麼不呢?

如今他只盼望著清晨在酒醒之前就能來到,這些人就能和他撇清關係,他會開著皮卡,帶著錢離開這裡,永遠不再踏足這片地區。

當達爾文回屋的時候,裡面已經開始暖和起來,瘋兔子在沙發上打著盹,鮑勃躺在行軍床上,手上還拿著一瓶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達爾文的視線落在了鮑勃身後的監視器上,大多數屏幕顯示出白茫茫的雪地,只有其中一塊屏幕勾起了他的興趣。

那塊屏幕的監視器應該處於非常高的地方,或許是兩座冷卻塔其中一座的頂端,它以略微俯視的角度對著距離核電站不遠處的一塊空地。雖然地上已經被皚皚白雪覆蓋,但藉助雪光反射的輪廓,仍能看見地面上有幾個圓形的凹陷痕迹。

「這些是什麼?」達爾文指著屏幕問鮑勃。

「唔,就是些蓄水池,」鮑勃睜了睜半閉著的眼睛,「核電站廢棄后也沒有人打理,很多已經乾涸了。」

鮑勃的解釋聽起來沒什麼毛病,因為內部冷卻后的水溫太高,不能直接排到海里,許多核電站都會在外部設立蓄水池,用於核反應堆的緊急降溫。達爾文把臉湊到監視器前仔細看起來,畫面里的水池有大有小,呈幾乎完美的正圓形,分佈位置沒有什麼規律。他在心裡數了一下,攝像頭可觀察的範圍里有四五個,以鐵絲網為參照物的話,最大的直徑有三四百米,最小的也有一兩百米。從監視器畫面的上方向外綿延數十公里,隱隱約約都有這樣的凹陷存在。

「為什麼要挖這麼多小型蓄水池,而不直接挖一個大的?」

「北邊確實有個大的,裡面還有水,這會兒應該結冰了。」

「這個核電站是什麼時候修的呢?」

「我怎麼知道……」鮑勃又喝了一口酒,有些不耐煩,「就是一些蓄水池而已,你以為能從裡面找到金礦嗎?」

「這個核電站建於1950年左右。」不知道什麼時候瘋兔子已經站在了他們後面:「鮑勃,你跟一個孩子生什麼氣,他只是個好奇寶寶。」

「我收的錢里可不包括回答莫名其妙的問題。」鮑勃哼了一聲。

「你最好別得罪他,」瘋兔子一邊說,一邊拉著達爾文向生活區走去,「我可不想在這種天氣里被轟出去—想喝點什麼?冰箱里存貨不多,但也夠我調出三杯約翰克林(一種雞尾酒),你也來一杯吧,這裡可沒人會查你的身份證。」

達爾文沒有接話,瘋兔子從冰箱里拿出威士忌和蘇打水,慢悠悠地調了起來,沒過多久,行軍床上就傳來鮑勃的呼嚕聲。

「我沒記錯的話,20世紀80年代前的核電廠都沒有外部蓄水池。」達爾文這才緩緩地說。

「小子懂得挺多嘛,我都有點佩服你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只懂得去摸姑娘的屁股。」瘋兔子仍是嬉皮笑臉地跟達爾文調侃。

「這不是重點,」達爾文有些惱怒,「那些凹陷不是什麼蓄水池。」

「對,不是蓄水池,是核彈坑。」瘋兔子調酒的手忽然停下來,他面色凝重,一字一頓地說道。

達爾文愣了一下,在這之前他心中有猜疑,但他完全沒想到瘋兔子跟他想的一樣,甚至比他發現得更早:「你也看出來了……既然你早知道,為什麼不告訴鮑勃?」

「小子,你還太年輕,有很多事情看破卻不能說破。」

「鮑勃被蒙在鼓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份工作有多危險。」達爾文心裡明白,核輻射產生的影響至少持續五十年到兩百年,鮑勃很可能一直工作在這種污染中卻渾然不知,「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告訴他能解決什麼問題呢?」瘋兔子攤了攤手,「除了讓他害怕之外沒有任何幫助,他的餘生無時無刻不活在核輻射的恐慌之中。還不如等這件事結了,找個更好的由頭,勸他把工作一換,以後還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達爾文沒有再說什麼,接過瘋兔子遞過來的酒杯灌了一口,眉頭一皺:「這才不是什麼約翰克林……這裡面是什麼?」

「確實不是約翰克林,是我的特調飲品—蘇打水和半杯檸檬汁,是有點難喝,但能幫助你瞬間清醒起來。相信我,這時候酒精對你一點幫助都沒有,你不會想變成鮑勃那樣,」瘋兔子忽然壓低聲音,「一覺醉過去,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這裡為什麼會有核彈坑?誰會在核工廠附近投射核彈?這無異於在成噸的TNT炸藥旁邊點鞭炮,自取滅亡啊。」達爾文又抿了一口。

「所以我們更應該提高警惕,這裡的一切都透著詭異,」瘋兔子說,「不應該存在的冷卻塔,核電廠周圍的彈坑,我還在雪地里發現了一些腳印。」

「腳印?」達爾文的心中打了個冷戰,「在哪裡?」

「在屋子背面,人類的腳印。從鞋印來看,不是雪地靴,也不是登山鞋,所以不是我們的。」瘋兔子壓低了聲音,「今晚不太平。」

達爾文剛想再說些什麼,一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毫無徵兆地從不遠處傳來。只見鮑勃整個人從行軍床上彈了起來,他手裡的酒瓶已經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其中一塊屏幕,哆哆嗦嗦地說道,「出,出現了……閃……」

屏幕上一望無際的雪地里,出現了幾個衣著單薄的人影。他們手裡提著風燈,白色的罩衫幾乎和雪地融合在一起,為首的兩個人似乎正拖著一個人緩慢地向前行走,被拖著的人在雪地上摔了一跤,頭上的帽子滑落下來,露出半張臉。

達爾文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一把抓住鮑勃的衣領:「這是哪裡?!」

「北,北邊……」

達爾文轉身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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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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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螳螂捕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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