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福爾摩斯全集(三)》(34

第一百三十四章《福爾摩斯全集(三)》(34

岩岡上的男子[152]

以我的私人日記摘錄而成的上一章,把我的敘述帶到了10月18日,那正是這些怪事開始加快進程,就要接近可怕結局的時候。在隨後幾天里發生的事情都已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無須參考當時所作的記錄我就能說得出來。我就從第二天開始說起吧。在前一天我了解到兩個非常重要的事實,一個是庫姆·特雷西[153]的勞拉·萊昂斯太太曾經給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寫過信,並約定在他死去的那個地點和時間相見;另一個就是潛藏在沼地里的那個人,可以在山坡上的石頭房子中找到。掌握了這兩個情況之後,我覺得如果我還不能使疑案稍露曙光的話,那我一定不是智商就是膽量上出了問題。

頭天晚上,我沒有機會把我了解到的有關萊昂斯太太的事告訴准男爵,因為莫蒂默醫生和他玩牌一直玩到很晚。今天早飯時,我才把我的發現告訴了他,並問他是否願意陪我到庫姆·特雷西去。起初他很急於要去,可是經過重新考慮之後,我們兩人都覺得,如果我單獨去,結果會更好一些。因為訪問的形式越是鄭重其事,我們所能得知的情況就可能越少。於是我把亨利爵士留在家裡,心中懷著一絲不安,乘上馬車出發去進行新的探索。

到了庫姆·特雷西,我叫波金斯把馬匹安置好,自己則去打探那位我此行將要拜訪的女士的住址。我沒費什麼周折就找到了她家,房子位於小鎮的中心,裝修得很不錯。一個女僕很隨便地把我領了進去,在我走進客廳的時候,一位坐在一台雷明頓牌打字機[154]前的女士迅速地站了起來,帶著微笑對我表示歡迎;可是當她看出我是個陌生人的時候,她的面容又恢復了平常,重新坐了下來,詢問我來訪的目的[155]。

萊昂斯太太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驚人的美麗。她的眼睛和頭髮都呈深棕色,雙頰上雖有不少雀斑,然而對棕色皮膚的人來說有著恰到好處的紅潤,如同在硫磺薔薇[156]的花心裡隱現著悅目的粉紅色。我再重複一遍,首先產生的印象就是讚歎。可是隨後就發現了瑕疵。那張臉有些說不出來的不順眼,有些粗獷的表情,也許眼神有些生硬,嘴唇有些鬆弛,這些都破壞了那容貌的完美。當然了,這些都是事後的想法,當時我只意識到我是站在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面前,聽她詢問我來訪的目的。直到那時我才真的認識到我的任務是多麼的棘手。

一位坐在一台雷明頓牌打字機前的女士迅速地站了起來,帶著微笑對我表示歡迎。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雷明頓牌打字機1878年推出的標準二代型號

「我有幸認識您的父親。」我說。

這樣的自我介紹很笨拙,我由那女人的反應上感覺得出來。

「我父親和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她說道,「我不虧欠他什麼,他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如果沒有已故的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和別的一些好心人的話,我也許早就餓死了,我父親根本就沒把我放在心上。」

「我正是因為有關已故的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的事才到這裡來找您的。」

驚訝之餘,女士臉上的雀斑變得更加明顯了。

「關於他的事我能告訴您什麼呢?」她問道。她的手指神經質地玩弄著她那打字機上的字鍵[157]。

「您認識他,是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非常感激他對我的厚意。如果說我還能自立生活的話,那主要是由於他對我的可悲處境的關心。」

「您和他通過信嗎?」

女士迅速地抬起頭來,棕色的眼睛里閃動著憤怒的光芒。

「您問這些問題是什麼用意?」她厲聲問道。

「用意在於避免醜聞的傳播。我在這裡問總比讓事情傳出去弄得無法收拾要好一些。」

她沉默下來,臉色極其蒼白。最後她帶著不顧一切和挑戰的神色抬起頭來。

「好吧,我回答,」她說道,「您的問題是什麼?」

「您和查爾斯爵士通過信嗎?」

「我確實給他寫過一兩封信,感謝他的體貼和慷慨。」

「發信的日期您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您和他會過面嗎?」

「會過面,在他到庫姆·特雷西來的時候會過一兩次面。他是個不愛出頭露面的人,他寧願暗地裡做好事。」

「可是,如果您很少見到他,又很少給他寫信的話,關於您的事他怎麼會知道得那樣多,以至於像您所說的那樣來幫助您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了這個我認為是難於回答的問題。

「有幾個紳士知道我可悲的經歷,聯合起來幫助我。一個是斯特普爾頓先生,他是查爾斯爵士的近鄰和密友,他心腸好極了,查爾斯爵士是通過他才知道我的事的。」

我知道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曾有幾次委託斯特普爾頓代表他分發救濟金[158],因此女士的話聽來倒似乎是實情。

「您曾經寫過信給查爾斯爵士,請他和您見面嗎?」我繼續問道。

萊昂斯太太又氣得臉紅起來。

「先生,這個問題簡直太過分了。」

「我很抱歉,太太,可是我不得不重複它。」

「先生,這個問題簡直太過分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那麼我就回答吧,肯定沒有過。」

「即使在查爾斯爵士死的那天也沒有過嗎?」

她臉上的緋紅瞬間褪去,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副死灰般的面孔。她那焦枯的嘴唇已說不出那「沒有」來了。與其說我聽到了,不如說我是看出來了。

「一定是您的記憶愚弄了您,」我說道,「我甚至可以引述您那封信中的一段話,是這樣的:『您是一位君子,請您千萬將此信燒掉,並在10點鐘的時候到柵門那裡去。』」

一時間,我以為她要暈過去了,可是她竟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恢復了鎮靜。

「難道天下就沒有一個真正的君子嗎?!」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您冤枉查爾斯爵士了。他確實把信燒掉了,但是有時候一封信即使被燒了也還是可以辨認得出來的。您現在承認您曾寫過這封信了嗎?」

「是的,我寫過,」她喊道,把滿腹的心事都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我確實寫過。我為什麼要否認這事呢?我沒有理由為此感到羞恥,我希望他能幫助我,我相信如果我能親自和他見面的話,就可能得到他的援助,因此我才請求他和我見面的。」

「可是為什麼約在這樣一個時間呢?」

「因為那時我剛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到倫敦去,而且一去也許就是幾個月。由於一些別的原因我又不能早一點到那裡去。」

「可是為什麼要在花園裡會面而不到房子裡面去拜訪呢?」

「您認為一個女人能在那個鐘點獨自一人到一個單身漢的家裡去嗎?」

「那麼,您到那裡去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159]?」

「我根本沒有去。」

「萊昂斯太太!」

「沒有去,我用所有對我來說是最神聖的東西向您發誓,我沒有去。一件橫插進來的意外事件阻止了我。」

「那是件什麼事呢?」

「那是一件私事,我不能說。」

「那麼說,您承認您曾和查爾斯爵士在他死去的那個時間和地點有個約會,但是您否認您曾前去赴約。」

「是這樣。」

我對她盤問再三,但總是到這個問題就卡了殼。

「萊昂斯太太,」我終於結束了這次冗長而又毫無結果的拜訪,站起身說道,「鑒於您不肯開誠布公地說出所有您知道的事,您正在承攬起非常重大的責任,並且已經把自己置於非常不利的境地。如果我不得不叫警察來協助的話,您就會發現您連一點迴旋的餘地都不會有了。如果您是清白的,為什麼最初要否認在那一天曾給查爾斯爵士寫過信呢?」

「因為我擔心會由此引申出什麼不正確的結論來,那樣我就可能會把自己陷入到一件醜聞當中。」

「那您為什麼那樣迫切地要求查爾斯爵士銷毀您的信呢?」

「如果您已經讀過那封信,您應該知道。」

「我並沒有說我讀過信的全部啊。」

「但是您引用了其中一部分。」

「我只引用了附筆,我說過,那封信已被燒掉了,已經無法完整地辨認。我還要再問您一遍,為什麼您那樣迫切地要求查爾斯爵士把他臨死那天所收到的這封信毀掉呢?」

「因為這純屬私人之間的事。」

「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您要避免公開的追究調查吧。」

「那麼我就告訴您吧,如果您曾聽說過任何關於我的悲慘經歷的話,您就會知道我曾經有過一次草率的婚姻,並為此深感懊悔。」

「我聽說過很多。」

「我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場我那可恨的丈夫對我的無休止的迫害。法律站在他那一邊,每天我都面臨著被強迫和他共同生活的可能[160]

。在我給查爾斯爵士寫這封信的時候,我聽說如果我能支付一筆錢的話[161],我就可以重新獲得自由。這對我意味著一切——內心的安寧、幸福、自尊——這就是我嚮往的一切。我知道查爾斯爵士的慷慨,我想,如果他聽我親口講出這個故事,他就一定會幫助我。」

「那麼您為什麼又沒有去呢?」

「因為就在那時,我從別處得到了幫助。」

「那麼,為什麼您沒有寫信給查爾斯爵士解釋這件事呢?」

「如果我沒有在第二天早晨的報紙上看到他的噩耗[162]的話,我一定會這樣做的。」

那女人的敘述前後嚴絲合縫,我提盡了所有的問題也找不出破綻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調查一下,在悲劇發生前後,她是否確實曾經向她丈夫提出過離婚訴訟[163]。

如果她真的去過巴斯克維爾莊園的話,恐怕她不見得敢說沒有去過。因為她要到那裡去必須得乘坐馬車,而且起碼要到第二天清晨她才能回到庫姆·特雷西,這樣一次遠行是無法保密的。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說的是實話,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實話。我滿懷疑惑,灰心喪氣地往回走[164]。我又一次撞進了死胡同。每當我試圖尋找到一條可以通向目的地的道路的時候,總好像有一堵牆橫亘在前面。可是我越琢磨那女士的表情和她的神態,就越覺得她還有東西瞞著我。為什麼她的臉會變得那麼蒼白?為什麼她每次都要竭力否認,直到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肯承認呢?當悲劇發生時,她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我可以肯定,對所有這些疑問的解釋,決非像她試圖讓我相信的那樣簡單。目前,沿著這一方向我已經無法再向前推進一步,只好轉向沼地里的石屋去搜尋其他線索了。

然而這是一個極其渺茫的方向,在我往回走的路上我感到了這一點。我看到一座小山連著一座小山,每座小山上面都有古時候人們生活的遺迹。巴瑞摩只指引說那個人居住在這些廢棄的小屋之中的一間,然而這種小屋遍布整個沼地,足有好幾百座。幸而我曾親眼看到那人站在黑岩岡的絕頂上,我不妨就以此為中心開始我的搜索。我將從那裡開始查看沼地里的每一座小屋,直至找到我要找的那座為止。如果那個人正待在屋內,我要讓他親口說出他是誰,為什麼要這麼長時期地跟蹤我們,必要時甚至不惜動用我的左輪手槍。在攝政街擁擠的人群里他也許可以從我們的手中溜掉,可是在這荒涼孤寂的沼地里,他一定會感到無計可施。話說回來,如果我找到了那座小屋,而那位房客卻不在屋裡的話,我就在那裡等著,不管需要熬多久的夜,直到他回來為止。在倫敦,福爾摩斯全集讓他溜跑了,在我的老師失利之後,如果我能將他查出,對我來說絕對是一次重大的勝利。

在這起調查工作中,運氣一次又一次地背離我們,而現在它終於轉到了我這一邊。帶來好運氣的不是別人,恰巧就是弗蘭克蘭先生。他鬍鬚花白,面色紅潤,正站在他那花園的門口,園門大開,正沖著我要經過的大道。

「您好,華生醫生,」他以少見的好心情向我喊道。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您好,華生醫生,」他以少見的好心情向我喊道,「您真該讓您的馬休息一下了,進來喝一杯,對我表示祝賀吧!」

在我聽說他如何對待他的女兒之後,我對他實在沒什麼好感,可是我正急於想把波斯金和馬車支回家去,這倒是個好機會。我下了車,給亨利爵士寫了張便條,說明我要在吃晚飯的時候散步回去。然後我就跟著弗蘭克蘭先生走進了他的客廳。

「對我來說可真是了不起的一天啊,先生,這是我一生最值得高興的日子,」他不停地咯咯笑著,大聲說道,「我一下了結了兩件官司。我就是要教訓一下這裡的人,讓他們明白,法律就是法律。這裡有一個不怕打官司的人。我已經證實了確實有一條公路經過老米德爾頓的花園,不偏不斜,正好從中間穿過,先生,離他家的前門不到一百碼。您對此有什麼看法?咱們要教訓教訓這些大人物,不能讓他們任意踐踏平民的權利,這幫渾蛋!我還封閉了那片弗恩沃西家常去野餐的樹林。這些無法無天的傢伙好像認為根本不存在產權一說,想往哪兒鑽就往哪兒鑽,廢紙空瓶隨處亂丟。這兩個案子全判下來了,華生醫生,我全勝訴了。自從約翰·摩蘭爵士[165]因為在自家的小畜養場里放槍而被我告發以來,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得意過。」

「對我來說可真是了不起的一天啊,先生,這是我一生最值得高興的日子,」他不停地咯咯笑著。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您到底是怎麼做的呢?」

「看看記錄吧,先生。值得看一看的——弗蘭克蘭對摩蘭。高等法院。這場官司破費了我200鎊,可是我勝訴了。」

「您得到什麼好處了嗎?」

「什麼也沒有,先生,什麼好處也沒有。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沒有從這些官司中謀取一點兒利益。我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出自社會責任感的驅使。我毫不懷疑,比如說吧,弗恩沃西家的人今天晚上就可能把扎個像我模樣的草人燒掉,上回他們這麼做的時候我報告了警察,告訴他們應該制止這種可恥的行為。本地的警察部門真夠丟人的,先生,他們並沒有為我提供應有的保護。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訴訟案很快就會引起社會上的注意了。我告訴過他們,他們那樣對待我早晚有一天要後悔的,我的話現在已經應驗了。」

「怎麼呢?」我問道。

老頭兒擺出了一副非常得意的表情來。

「因為本來我能告訴他們一件他們迫切想知道的事情,可是,不管什麼情況下,也甭指望我會幫那些壞蛋的忙。」

我本來一直在想找個借口,擺脫掉他那些閑扯,可是現在,我又希望多聽一些了。我很清楚這個老浪蕩鬼的喜歡頂牛的怪脾氣,一旦你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他肯定會產生懷疑而停止不說了。

「一件偷獵的案子,沒錯吧?」我帶著漠不關心的語氣說。

「啊哈,老兄,可比這要重要得多啊!在沼地里的那個犯人怎麼樣了?」

我大吃一驚。「你該不是說你知道他在哪裡吧?」我說道。

「我並不知道他確切的藏身地點,可是我確信我能幫助警察把他抓住。難道您從沒有想過,抓這個人的辦法最好是先找出他從哪裡弄到食物,然後再順著這條線索去找他嗎?」

他的話確實已經更加令人不安地接近了事實。「當然,」我說道,「可是您怎麼知道他確實是在沼地里呢?」

「我知道,因為我親眼看到過那個給他送飯的人。」

我為巴瑞摩擔心起來。被這樣一個喜好惹是生非的老閑話簍子抓住了把柄,可不是一件好對付的事。可是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又使我感到如釋重負了。

「當您聽到他的食物是由一個小孩給他送去的時候,您一定會感到吃驚吧。我每天都從屋頂上的那架望遠鏡里看到他,他總是在同一時間走過同一條道路;除了到那罪犯那裡,他還會去哪裡呢?」

這可真是運氣!我極力控制自己,不流露出一點兒對此事感興趣的表示。一個小孩!巴瑞摩曾經說過,我們弄不清楚的那個人是由一個小孩給他送東西的。弗蘭克蘭發現的是那個陌生人的蹤跡,而不是那逃犯的。如果我得到他所了解的情況,就可以省得我作漫長而疲憊的追蹤了。可是,顯然我還必須裝做對此表示懷疑和淡漠的樣子。

「我想那很有可能是個沼地牧人的兒子在給他父親送飯吧。」

稍有不同意的表示,就能把這個專橫霸道的老傢伙激起火來。他兩眼惡狠狠地望著我,灰白鬍子向上翹起,像一隻發怒的公貓。

「真的,先生!」他說道,同時用手指點著外面一望無際的沼地,「您看到那邊那個黑色的岩岡了嗎?啊,您看到遠處那布滿荊棘的矮山了嗎?那是整個沼地里岩石最多的部分。難道那裡會是牧人駐足的地方嗎?先生!您的想法真是荒謬之極。」

我順從著他回答說,我是因為不了解全部事實才這樣說的。我的服輸讓他大為高興,也使他更願意多說一些了。

「您可以相信,先生,在我得出一個結論的時候,我是有很充分的根據的。我不止一次看到那孩子匆匆走過[166],每天一次,有時每天兩次,我都能……等一等,華生醫生。是我的眼花呢,還是在那山坡上現在有什麼東西在動著?」

在暗綠色和灰色的背景襯托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一個小黑點在大約幾英裡外移動著。

「快來,先生,來呀!」弗蘭克蘭一邊叫喊著一邊向樓上衝去,「您可以親眼看看,然後自己去作判斷。」

那望遠鏡是一個裝在三角架上的龐然大物,就放在平坦的鉛板屋頂[167]上。弗蘭克蘭把眼睛湊了上去,隨即發出了一聲得意的呼喊。

望遠鏡

《維多利亞時代的貨品》(哈羅德百貨公司1895年商品目錄)

弗蘭克蘭把眼睛湊了上去,隨即發出了一聲得意的呼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快點,華生醫生,快來,不要等他翻過山去呀!」

真的,他就在那裡,一個小傢伙,肩上扛著一小卷東西,正在費力地慢慢向山上走著。當他走到山頂的時候,在陰冷的藍天的襯托下,有一瞬間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衣衫襤褸,我從沒見過的孩子。

他鬼頭鬼腦地四下張望著,好像是在看看有沒有人跟蹤似的。然後就在山那邊不見了。

「瞧,我說得沒錯吧?」

「當然了,那個男孩好像負有什麼秘密使命似的。」

「他肩負的使命即使是一個鄉村警察都猜得出。可他們甭想從我這兒打聽到一個字,我要求您也保守秘密,華生醫生。一個字也不要泄露,您明白嗎!」

「遵命就是了。」

「他們那麼對待我真是太可恥了——太可恥了。等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訟案的真相公布之後,我保證,舉國上下都會為我憤憤不平的。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去幫警察的忙。他們該關注的是我,而不是那個被挑在火刑柱上燒掉的象徵我的草人。您不要走哇!為了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您得幫我喝乾了這瓶!」

我謝絕了他的挽留,並且成功地打消了他要陪我走回家的念頭。我一直沿著大路走,直到走出他的視線可及的範圍,然後突然離開大道,穿過沼地,向那孩子消失不見的那座岩岡走去。對我而言每件事都很順利,我敢發誓,我絕不會因為缺乏精神和毅力而錯過命運之神送到我眼前的機會。

在我抵達山頂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腳下的山坡朝陽的一面變成了金碧色,而另一面則籠罩著灰暗的陰影。在遙遠的天際線上,呈現出一抹蒼茫的暮色,在暮色中凸顯出來的是奇形怪狀的貝利弗岩岡和維森岩岡[168]。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聽不到一點聲音,也看不到一點動靜。一隻巨大的灰雁,也許是一隻海鷗或麻鷸,在高高的藍天中盤旋翱翔。寥廓長天,蒼茫大地,它和我彷彿就是其間僅有的生命。荒涼的景色,孤獨的感覺以及我神秘而急迫的使命一齊向我襲來,使我不禁打了個冷戰。哪裡都看不到那個孩子,然而就在我下面的一個山溝里,有一圈兒古老的石頭房屋,正中央的一間還殘留有足以讓人遮蔽風雨的屋頂。我一看到它,心裡就不由得一跳,這一定就是那個人藏匿的地方了。我的腳終於踏上了他藏身之處的門檻——他的秘密已盡在我手中。

當我慢慢接近小屋的時候,我每一步都邁得十分小心,就像是斯特普爾頓高舉著捕蝶網慢慢走近落穩的蝴蝶似的。我暗自滿意,這地方確實曾經被用作居住之所。亂石中間一條隱約可見的小路一直通向那個充作大門的豁口,「大門」破爛不堪,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坍塌的樣子。屋內寂靜無聲,那個來歷不明的人可能就藏在那裡,也可能正在沼地里遊盪。冒險的感覺使我的神經極度興奮,我把煙頭拋在一邊,手握著我那支左輪的槍柄,迅速地走到門口。我向屋裡望了一眼,裡面空空的。

然而有充足的跡象可以說明,我沒有找錯地方。這裡一定是那個男人居住的地方。幾條毛毯卷在一塊防雨布里,放在那塊新石器時代的人曾經睡過覺的石板上,一個粗陋的石槽里還留有一堆燃燒過的灰燼,旁邊放著一些炊煮用具,和一個半滿的水桶。一堆亂七八糟的空罐頭盒說明,那人在這屋裡已經住了有一段時間了。當我的眼睛習慣了屋內那種斑駁紛亂的光線之後,我看到,在屋角里還立著一隻金屬小杯[169]和半瓶酒[170]。在小屋的中央有一塊平坦的石頭被當做桌子用了,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袱——無疑就是我從望遠鏡里看到的小孩肩上的那捲。裡面有一塊麵包、一罐牛舌和兩聽桃罐頭。當我查看完畢把它們重新放下的時候,看到下面還有一張寫著字的紙,心裡不由一動。

我拿起那張紙,讀出上面用鉛筆潦草寫成的一行字:「華生醫生曾到庫姆·特雷西去過。」

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我手裡拿著那張紙站在那裡,思考這封簡訊的含義。看來,這個神秘的人跟蹤的並不是亨利爵士而是我了。他並沒有親自對我跟蹤,而是派了一個代表——也許就是那個孩子——跟著我,這就是他所寫的報告。而且很可能打從我來到沼地以來,沒有一步行動不是在他的監視當中,並隨時報告上去的。我總感覺到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有一張網眼密實的大網,無比巧妙地圍在我們周圍,鬆鬆地籠罩著我們,但是直到最為緊要的關頭,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被糾纏在網眼裡了。

格林龐德沼澤中一座小屋的平面圖,福爾摩斯全集最有可能待過的一座小屋。

薩賓·巴林-古爾德,《達特穆爾概述》(倫敦:米蘇恩公司,1900)

既然有一份報告,就可能還有更多,於是我就在屋裡到處搜尋起來。可是毫無所得,也沒有發現任何足以說明住在這個奇怪地方的人的特點和意圖的跡象。只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他一定有著斯巴達人式的習慣,對生活的舒適與否不太在意。當我想到那天的暴雨,再看看這敞著大口的屋頂,我能體會到他那想要達到目的的意志是多麼的堅定不移,正是這種意志支撐著他,使他甘心住在如此不舒適的地方。他到底是我們狠毒的敵人呢,還是湊巧是保護我們的天使呢?我決心不把這一切弄明白,就決不離開這小屋。

外面,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西面的天空閃爍著火紅和金黃色的餘暉,天光散照在遠處格林湓泥潭中的水窪上,反射出片片的紅光。在那邊可以看到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座塔樓,再往遠處,一帶朦朧的煙氣標誌著格林湓村的位置,在這兩地之間,那座小山的背後就是斯特普爾頓家的房子。在夕陽金黃色的餘光照耀下,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恬靜,令人沉醉。可是在我看到這些景色的時候,內心不僅絲毫不能分享大自然的寧靜,反而還因愈益迫近的正面交鋒所引起的茫然和恐懼的心理而發抖[171]。我的神經在悸動,但是決心堅定,我坐在深陷黑暗之中的小屋裡,耐心地等待屋主人的歸來。

我的神經在悸動,但是決心堅定,我坐在深陷黑暗之中的小屋裡。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終於,我聽到他走來了,遠處傳來了皮鞋走在石頭上發出的聲,一步接著一步,愈走愈近了。我退縮到屋中最黑暗的角落,伸手在口袋裡打開左輪手槍的扳機,決定在有機會看清這個陌生人之前,決不暴露自己。腳步聲停頓了很長時間,表明那個人已經站住了;後來腳步聲又向前走來,一道身影由石屋的豁口處投射進來。

「多麼可愛的黃昏,親愛的華生,」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說,「我真覺得你到外邊來要比待在裡面舒服得多呢。」

福爾摩斯全集的身影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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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註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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