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福爾摩斯全集(三)》(35
沼地上的慘劇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一兩分鐘的時間我呆坐在那裡,彷彿呼吸都停止了。後來,我的神志恢復了,也能夠說話了,而那極為沉重的責任也似乎立刻從我心頭卸了下來。那種冰冷、尖銳而且含嘲帶諷的語調在這個世界上只可能屬於一個人。
「福爾摩斯全集!」我喊了起來,「福爾摩斯全集!」
「出來吧!」他說道,「請當心你那支左輪手槍。」
我從粗糙的門框下面弓著身鑽出來,他就坐在外面的一塊石頭上。看到我那副吃驚的表情,他那灰色的眼睛開心得轉動起來。他顯得又瘦又黑,可是清醒而機警,他那張刀削般的面孔被日光晒成了棕色,被風沙吹得粗糙了。在那身蘇格蘭呢衣服和布帽[172]下面,他看上去和其他在沼地上旅行的人沒有什麼兩樣。他竟依然還能像貓那樣愛護著個人清潔,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他的下巴颳得光光的,衣服也還像是住在貝克街時一樣的纖塵不染[173]。
「在我一生中,還從沒有因為看見某個人而如此快活過。」我一邊用手搖晃著他一邊說。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劇照(英國:斯托爾製片有限公司,1921)福爾摩斯全集由伊勒·諾伍德飾演,華生由休伯特·威利斯飾演
「不如說如此吃驚吧,啊?」
「噢,我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其實並不只是你單方面感到吃驚呢。我跟你說,在我距離這門口不到二十步之前,我真沒有想到你已經找到了我的臨時藏身處,更想不到你已經藏在屋裡了。」
「我想,是我的腳印暴露了我吧?」
「不,華生,我恐怕還不能擔保能從全世界人的腳印里辨認出你的腳印來呢。如果你真的想把我矇騙過去的話,你就一定要換換你的紙煙牌子,因為我一看到煙頭上印著『布萊德雷,牛津街[174]』,就知道我的朋友華生就在附近。在小路邊你還能找到它呢。毫無疑問,就是在你衝進空屋的那個緊要關頭,你把它扔掉的。」
「正是。」
「我想到了這點,而又素知你那值得佩服的、堅韌不拔的性格,我就斷定你正在暗中坐著,手中握著武器,等待著屋主人回來。你真的以為我就是那逃犯吧?」
「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決心要搞清楚。」
「好極了,華生!你是怎麼判斷出我藏身地點的?也許[175],是在追捕逃犯的那天晚上,我不小心站在初升的月亮前面,被你看到了吧?」
他就坐在外面的一塊石頭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對了,那次我看到你了。」
「毫無疑問,你一定找遍了所有的小屋才找到這間石屋吧?」
「沒有,我看到你僱用的那小孩了,是他指引了我搜尋的方向。」
「準是在有一架望遠鏡的那位老紳士那裡看到的吧。當我頭一眼看到那鏡頭上閃爍的反光時,我還弄不清是什麼呢。」他站起來朝小屋裡望了一眼,「哈,我看到卡特萊又給我送上來一些儲備了,這張紙是什麼?原來你已經去過庫姆·特雷西了,是嗎?」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劇照(英國:斯托爾製片有限公司,1921)福爾摩斯全集由伊勒·諾伍德飾演,華生由休伯特·威利斯飾演
「是的。」
「是去找勞拉·萊昂斯太太嗎?」
「完全正確。」
「幹得好!咱們的調查顯然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當把咱倆的調查結果湊到一起的時候,我希望咱們能對這件案子有相當充分的了解。」
「嘿,你能在這裡,我打心眼裡感到高興,案情如此神秘,而你給我的任務又如此重大,我的神經實在受不住了。可是你究竟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來了之後你又都幹了些什麼?我以為你還在貝克街忙活那件匿名恐嚇信的案子呢。」
「我正希望你這樣想呢。」
「這麼說,你使用我,但是並不信任我!」我帶著幾分氣惱喊道,「我覺得我在你眼裡還不至於如此無能吧,福爾摩斯全集。」
「我親愛的夥伴,和在很多別的案件中一樣,你在這件案子里對我的幫助是無可估量的,如果看上去我似乎對你耍了什麼花招兒的話,那麼我請你原諒。實際上,我之所以要這樣做,一部分也是為了你的緣故,正是因為體會到了你所冒的危險,才促使我來到這裡親自探察這件事。如果我和亨利爵士,還有你在一起,很顯然[176],我的看法一定和你們完全相同,而且我的出現無異於向我們的對手發出警告,提醒他們有所防備。像現在這樣,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行動,而要是我一直住在莊園里的話,那就根本沒有可能了。我在這件事上保持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色,是為了積聚力量,在緊要關頭全力以赴。」
「可是為什麼要把我蒙在鼓裡呢?」
「因為叫你知道了,對我們的行動毫無幫助,也許還可能因此使我被人發現。你肯定會希望來告訴我點什麼,或者出於你的好意,給我送來一些應用物品什麼的,這樣咱們就要多冒一些不必要的風險。我是帶著卡特萊一起來的——你還記得傭工介紹所的那個小傢伙吧——我的一些簡單的需求都由他來照料:一塊麵包[177],一副潔凈的襯領,一個人還有什麼更多的需求呢?他等於給我添了一對額外的眼睛和一雙勤快的腳,而這兩樣東西對我來說,都是無價之寶。」
「那麼說,我寫的那些報告都白費了!」想到在寫那些報告時辛苦和自豪交織的心情,我的聲調都顫抖起來了。
福爾摩斯全集從衣袋裡拿出一捲紙來。
「這就是你的報告,我親愛的夥伴,我向你保證,我全都非常仔細地讀過了。我做了周密的安排,它們在路上只耽擱了一天就轉到了我的手中。對你在處理這件極端困難的案子時所表現出的熱情和智慧,我由衷地表示讚賞。」
因為受了愚弄,我心裡還是多少有些不舒服,可是福爾摩斯全集這些熱情洋溢的讚美之詞驅散了我心中的怨氣。我內心也覺得他說得很對,我也知道他隱藏在沼地里對達到我們的目的確實大有好處。
「這就好了,」他看到陰影已從我的臉上消失后說道,「現在,把你拜訪勞拉·萊昂斯太太的結果告訴我吧。你到那裡就是去找她的,對我來說猜到這一點並不困難,因為我已經知道,在庫姆·特雷西,她是唯一的一個能在這起案件中對我們有所幫助的人。說真的,如果你今天沒有搶先一步去了那裡,很可能明天我就會去的。」
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籠罩著整個沼地。空氣已經變得涼了起來,我們於是就退回到小屋中取暖。在昏暗中我們坐在一起,我把和那位女士的談話內容告訴了福爾摩斯全集。他非常感興趣,以至於某些部分我不得不重複兩遍,他才表示滿意。
「這非常重要,」等我敘述完后他說道,「它把在這起極為複雜的事件中我無法聯結的一個缺口給補上了。也許你已經知道了,在這位女士和斯特普爾頓先生之間存在著一種極為親密的關係吧?」
「我並不知道有什麼親密的關係啊!」
「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們經常見面,經常通信,彼此十分了解。現在,這種關係使我們手中多了一件非常有力的武器。只要我們利用這一點對他妻子進行分化——」
「他的妻子?」
「我現在提供給你一些情況,來作為你所供給我的一切的回報吧。那個在此地被人稱做斯特普爾頓小姐的女士,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
「天哪,福爾摩斯全集!你能肯定你說的話嗎?!那他怎麼又會允許亨利爵士與她相愛呢?」
「亨利爵士墮入情網,除了對亨利爵士本人之外,對誰都不會有什麼傷害。正如你親眼所見,他格外留意,不讓亨利爵士有機會向她表示愛意。我再重複一遍,那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而根本不是他的什麼妹妹。」
「可是,他為什麼要煞費苦心地策劃這麼一場騙局呢?」
「因為他早就預見到,讓她裝扮成一個未婚的女子對他要有用得多。」
我所有的暗中猜測和模糊的懷疑突然一下子變得具體起來,並且全部集中到那位生物學家身上。在這戴著草帽拿著捕蝶網的、缺乏熱情和特色的人身上,我好像看出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無比的耐性和狡詐,一副佯裝的笑臉和狠毒的心腸。
「這麼說,咱們的敵人就是他,在倫敦跟蹤咱們的也是他?」
「我就是這樣看破了這個謎的。」
「而那個警告——一定是她發的!」
「正是。」
在我心頭縈繞已久的、半是親歷半是猜想的一樁極為可怕的罪行已在黑暗之中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了。
「但是對此你能肯定嗎,福爾摩斯全集?你怎麼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因為在他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曾經無意中把他的一段真實身世告訴了你。我敢說,從那時起,他曾不止一次地為此感到後悔。他確實曾經在英格蘭北部一所小學當過校長。如今,再沒有比一個小學校長更容易被調查的了,任何一個曾在教育界工作過的人的身份通過教育部門都能得到確證。我只做了一個小小的調查,就弄清了曾有一所小學,在極為惡劣的情況下垮了台,而學校的負責人——當然姓名完全不一樣——和他的妻子不知去向。他們的相貌特徵完全吻合。當我了解到那名失蹤的男士也同樣痴迷昆蟲學之後,人物鑒定的工作即告圓滿結束。」
黑幕正在逐漸揭起,但大部分真相還仍然隱藏在陰影中。
「如果那個女人真是他的妻子,那麼勞拉·萊昂斯太太又是從哪裡插進來的呢?」我問道。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之一,而這個關鍵已通過你的探察揭示出來了。你對那位女士的訪問已經使情況明朗了許多。我原先並不知道她和她丈夫正在為離婚鬧官司。如果她確曾計劃離婚,而又把斯特普爾頓當做未婚男子,那麼她無疑是想成為他的妻子了。」
「可是,如果她弄清了這騙局呢?」
「啊,那樣的話,我們就會發現這位女士對我們的用處了[178]。我們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去找她——咱倆明天就去。華生,你不覺得你離開自己的職責已經太久了嗎?你的崗位應該是在巴斯克維爾莊園啊。」
最後的一抹晚霞也在西方消失了,夜色降臨了沼地。在藍紫色的天空中,閃爍著幾點若明若暗的星光。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福爾摩斯全集,」我一邊站起身一邊說道,「當然了,在你我之間是無須保守什麼秘密的。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
福爾摩斯全集壓低了聲調回答我:「這是謀殺,華生,是件策劃周密、冷酷殘忍的蓄意謀殺。不要再問我細節了。就像他圍繞著亨利爵士張設羅網一樣,我的網也已緊緊地罩住了他,再加上你的協助,他已經幾乎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只剩下一種危險值得我們擔心,就是說不定他會在我們準備工作完成之前搶先下手。再過一天——最多兩天——我就會把一切安排就緒;但是在此以前,你得像一個慈愛的母親照看她生病的孩子那樣緊緊地守護好你所保護的人。事實證明,你今天所做的事是正確的,但我還是希望你以後不要離開他的身邊為好。聽!」
夜色降臨了沼地。
弗瑞德里克·朵爾·斯蒂爾,《福爾摩斯全集歷險記》,卷二,1952.這幅插圖原來是為21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攝製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1939)所繪製的宣傳圖,刊登於商業期刊上。
突然一陣可怕的尖叫聲——一陣充滿恐懼與暴怒的連續不斷的喊叫聲衝破了沼地上的寂靜。那恐怖的喊聲使我血管里的血液幾乎都為之凝固了。
「噢,我的上帝!」我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福爾摩斯全集猛地站了起來,我看到他那黝黑的如運動員般的身體站在小屋門口,雙肩下垂,頭向前方探出,滿臉急切地朝黑暗之中張望。
「噓!」他輕聲說道,「不要出聲。」
由於事態激烈,喊聲很大,起初那喊聲是從黑黢黢的平原上一個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而現在衝進我們耳鼓的聲音,已顯得愈來愈近,愈來愈響,也比以前更加急迫了。
「是哪邊?」福爾摩斯全集低聲問道。從他那激動的聲音里我知道,像他這樣有著鋼鐵般堅強意志的人,此刻內心深處也是深受震驚,「是哪邊,華生?」
「我想是那邊吧。」我向黑暗之中指去。
「不,是那邊。」
痛苦的喊叫聲再一次響徹寂靜的夜空,聲音越來越大,也比以前更近得多了。接著又有一種新的聲音混雜了進來,一種深深的、低沉的咆哮,既悅耳而又可怖,一起一落的,就像是大海發出的一波波永無休止的低吟。
「是獵狗!」福爾摩斯全集喊了起來,「來呀,華生!快!天哪!說不定我們已經趕不及了!」
他開始在沼地上迅速地奔跑起來,我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可是,突然間,就在我們前面那片碎石參差、凹凸不平的陵地中,傳來一聲最後的絕望的慘叫,接著就是模糊而沉重的咕咚一聲。我們站住腳步仔細傾聽,但再沒有別的聲音打破無風之夜的死寂了。我看到福爾摩斯全集把手按在額頭上,像是個神經錯亂的人似的,不停地在地上跺著腳。
「他已經打敗咱們了,華生。咱們來得太晚了。」
「不,不會,一定不會。」
「我真是個笨蛋,遲遲不採取行動,而你呢,華生,瞧瞧你撇下應該保護的人不管的後果!天哪!如果不幸終於發生了的話,我們一定要向他報復。」
我們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道路,只是向前亂跑,時而撞在亂石上,時而又誤入金雀花叢中,只好奮力擠出一條出路,我們氣喘吁吁地跑上小山,再順著另一面斜坡衝下去,一直朝著那可怕的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每到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福爾摩斯全集都要焦急地向四周張望,可是沼地里黑暗異常,在荒涼的地面上,沒有一件東西在移動。
「你看到什麼沒有?」
「什麼也沒看到。」
「可是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一陣低低的呻吟聲傳進了我們的耳朵,是在我們的左面!
在那面有一條岩脊,盡頭處是筆直的峭壁,下面是一片多石的山坡。在那坑窪不平的地面上,平攤著一堆黑糊糊的、形狀不規則的物體。當我們跑近它的時候,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楚起來。原來是一個人頭朝下趴伏在地上,腦袋以一種可怕的姿勢窩在身體下面,肩膀和身體向里蜷曲成一團,好像是要翻跟斗的樣子。他的樣子那樣特別,使我一時都不能相信,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臨死前靈魂脫離軀殼的那一刻發出來的。直到我們摸黑來到近前,俯身查看,他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卧在那裡一動不動。福爾摩斯全集伸手抓住他,把他提了起來,隨即發出一聲驚呼。他划著了一根火柴,亮光照出了那死人緊攥在一起的手指,也照出了由他那破裂的頭骨里流出來的,正慢慢擴大著的一攤可怕的鮮血。火光還照清楚了另一件事,使我們痛心得幾乎昏厥過去——這正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屍體!
原來是一個人頭朝下趴伏在地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原來是一個人頭朝下趴伏在地上。
弗瑞德里克·朵爾·斯蒂爾,《福爾摩斯全集歷險記》,卷二,1952.這幅插圖原來是為21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攝製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1939)所繪製的宣傳圖,刊登於商業期刊上。
我們倆誰也不可能忘記那身特別的顏色發紅的蘇格蘭呢衣服——就是那天早晨我們在貝克街第一次見面時他穿的那一套。我們只來得及清楚地瞥上一眼,那根火柴閃了閃就熄滅了,就像是希望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一樣。福爾摩斯全集呻吟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他的臉色慘白。
「這個畜生!畜生!」我緊握著雙拳,喊著,「福爾摩斯全集,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我竟離開了他的身旁,以致他遭到了厄運。」
「我的罪過比你還要重,華生。為了做好破案前的各方面準備工作,我竟然把我們委託人的性命棄之不顧。在我一生的事業當中,這是我受到的最大的打擊了。可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能知道——他居然不顧我的一切警告,獨自一人冒著生命危險,跑到沼地里來呢?」
「咱們聽到了他的呼救聲——我的上帝啊,那陣叫喚呀!——可是竟然救不了他!那隻把他置於死地的獵狗在哪裡呢?它現在可能正在亂石堆中來回遊盪呢。還有斯特普爾頓,他在哪裡?他一定得對這件事負責。」
原來是一個人頭朝下趴伏在地上。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他會負責的,我保證要讓他負責的。伯父和侄子,已經有兩個人被殺死了——一個是一看到那隻他認為是妖魔的畜生就被嚇死了;另一個雖然曾經拚命奔逃,也未能免於死亡。現在咱們得設法證明這人畜之間的關係了。如果不是咱們親耳聽到那聲音,咱們甚至至今都不能肯定那畜生真的存在,因為亨利爵士顯然是摔死的。可是,老天在上,不管他多麼狡猾,過不了明天,我就要抓住這傢伙!」
我們痛心地佇立在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兩側。經過這麼長一段時間的辛苦奔勞,最後竟然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這個突然降臨的無可挽回的災難,使我們的心情異常沉重。後來,月亮升起之後,我們爬上我們可憐的朋友墜落喪生的那塊山岩的最高處,居高臨下,俯瞰著被黑暗籠罩著的沼地。整片沼地上,只零星閃爍著幾點半晦半顯的光亮。幾英里開外的遠處,在朝著格林湓的那個方向,有一點單獨的黃色火光在閃動,那隻可能是來自斯特普爾頓家那所孤零零的房子。我兩眼瞪著那裡,一面狂怒地對著它揮舞著拳頭,一面狠狠地咒罵了一句。
「咱們為什麼不立刻抓住他呢?」
「咱們結案的條件還沒有成熟。那傢伙非常細心,而且極其狡猾;問題不在於我們已經了解了多少情況,而在於我們能證明些什麼。只要我們走錯一步,那惡棍就可能從咱們手中溜走。」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明天咱們有的是該做的事,今天晚上,也就只能給我們可憐的朋友料理料理後事了。」
我們倆一同下了陡坡,向屍體走去,在銀白色的石頭上,那黑色的身體能看得很清楚;那種四肢扭曲的痛苦樣子使我感到心酸,淚水已模糊了我的眼睛。
「咱們非得找人來幫忙不可了,福爾摩斯全集!咱們無法把他一路抬到莊園去——」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他大叫一聲,在屍體旁邊彎下了身。我見狀不禁喊道,「天哪,你瘋了嗎!」福爾摩斯全集手舞足蹈,大笑著抓住我的手亂搖。難道這就是我那一向嚴肅而自矜的朋友嗎?這可真是悶火燒得旺啊!
「鬍子!鬍子!這人有鬍子!」
「鬍子?」
「這不是准男爵——這是——啊,這是我的鄰居,那個逃犯!」
我們急忙把死屍翻了過來,那撮滴答著鮮血的鬍鬚直翹向冰冷而清澈的月亮。毫無疑問,那突出的前額[179],那野獸般深陷的眼睛,確實就是那天在燭光下從岩石背後閃露在我眼前的那張面孔——逃犯塞爾登的面孔。
一時間我全都明白了。我記得准男爵曾經告訴過我,他曾把他的舊衣服送給了巴瑞摩。巴瑞摩又把這些衣服轉送了出去,好幫助塞爾登逃跑,靴子、襯衣和帽子——全都是亨利爵士的。這出悲劇可真是夠慘的,可是按照這個國家的法律,這個人至少死得不冤。我把事情的來由告訴了福爾摩斯全集,慶幸和驚喜使我的心臟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
「那麼說,這身衣服就是這可憐的傢伙致死的原因了。」他說道,「事情很清楚了,那隻獵狗是先嗅聞了亨利爵士穿用的東西后,才被放出來進行追蹤的——很可能就是那隻在旅館里失竊的高筒皮鞋——因此這個人才被追得墜崖身亡。可是有一點非常奇怪:在黑暗之中,塞爾登怎麼會知道那隻獵狗尾隨在他身後的呢?」
這是逃犯塞爾登的面孔。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他聽到了它的聲音。」
「在沼地里聽到一隻獵狗的聲音,決不會使像這個逃犯那樣殘忍的人恐懼到如此地步,甚至冒著再次被捕的危險狂呼求救。根據他的喊聲判斷,在他發現那狗在追逐他之後,他一定拚命地跑了很長的一段路。他是怎麼發現的呢?」
「還有一件我尤其感到神秘的事,假如咱們的推斷完全正確的話,那麼這隻狗為什麼——」
「我沒有推斷任何事。」
「好吧,那麼為什麼這隻狗單單今晚被放出來了呢?我想那隻狗不會總在沼地里跑來跑去的。除非有理由認定亨利爵士會到沼地里去,否則斯特普爾頓是不會把它放出來的[180]。」
「在這兩個難題當中,我的問題麻煩更大些,因為我認為,我們很快就可以為你那個疑問找到答案,而我的問題則可能永遠是個謎。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麼處置這個可憐的壞蛋的屍體,咱們總不能把他留在這裡喂狐狸和烏鴉啊!」
「我建議在我們與警察取得聯繫之前,先把他放進一間小石屋裡去。」
「好極了,我相信你我可以抬得動他。哇,華生,這是怎麼回事?正是他,真是大膽得出奇!你不要說一句顯出懷疑的話,一個字也不要說,否則我的計劃就要全泡湯了。」
一個身影正穿過沼地向我們靠近,我看見有一點雪茄煙頭的火光在隱約閃動。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能辨認出那位生物學家的短小精悍的身材和輕快得意的腳步。他一看見我們便停住了腳步,然後又向前走了過來。
「啊,華生醫生,不會是您吧,是嗎?我怎麼也想不到在這麼晚的時候會在沼地里看到您。噢,我的天,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受傷了嗎?不——不要告訴我這是我們的朋友亨利爵士!」他匆匆穿過我們身邊,在那死人的身旁彎下身去。我聽到他猛然倒吸了一口氣,雪茄也從他的手指間掉了下來。
他匆匆穿過我們身邊,在那死人的身旁彎下身去。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誰,這是誰呀?」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塞爾登,從王子鎮逃跑的那個人。」
斯特普爾頓轉向我們,面色蒼白,可是他以極大的努力抑制住了驚慌和失望的表情。他兩眼死死地盯著福爾摩斯全集和我。
「天哪!太令人震驚了!他是怎麼死的?」
「看樣子他似乎是從這些岩石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當我們聽到喊聲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正在沼地里散步。」
「我也聽到了喊聲,因此我才跑了出來,我很不放心亨利爵士的安全。」
「為什麼單單是亨利爵士呢?」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我已經約他來了,可令我驚訝的是他並沒有來,因此當我聽到沼地里傳來喊聲的時候,我自然要為他的安全而大感驚慌了。」他的眼光再次從我的臉上忽地轉向福爾摩斯全集,「除了那喊聲之外,您還聽到了什麼別的聲音沒有?」
「誰,這是誰呀?」他結結巴巴地說。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誌》,1902
「沒有。」福爾摩斯全集說,「您呢?」
「也沒有。」
「那麼,您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呢?」
「啊,您總知道農民們談論的關於一隻鬼怪似的獵犬以及諸如此類的故事吧,據說在夜間的沼地里能夠聽得見。剛才我正在想,今晚會不會聽得到這樣的聲音呢。」
「我們沒有聽到這一類的聲音。」我說道。
「那麼你們認為,這個可憐的傢伙是怎麼死的呢?」
「我可以肯定,焦慮緊張的心情和風餐露宿的生活已經把他逼得發瘋了。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他在沼地里發瘋地奔跑,最終則在這裡跌了一跤,把脖子摔斷了。」
「看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斯特普爾頓說道,隨後長嘆了一口氣。依我看,這是表示他已放了心了,「您認為怎麼樣,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的朋友禮貌地欠身還禮。
「您認人認得真快。」他說道。
「自從華生醫生到來后,我們一直盼著您也能來。您倒是及時趕上了這一出悲劇。」
「是的,確實如此,我不懷疑我朋友的解釋已經概括了全部事實。明天我將帶著這樁不愉快的回憶返回倫敦去了。」
「喔,您明天就回去嗎?」
「我是這樣打算的。」
「我希望您的這次來訪,多少能把這些困惑我們的事件搞出一點眉目來。」
福爾摩斯全集聳了聳肩。
「人並非總能按照自己的主觀願望那樣得到成功的。一個調查者需要的是事實而不是傳說和謠言。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案例。」
我的朋友以他那極為坦誠而漫不經心的神態講著。斯特普爾頓還是死盯著看他,然後他又向我轉過身來。
「我本想建議把這可憐的傢伙弄到我家裡去,可是他一定會讓我妹妹大感驚恐,因此我覺得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我想如果我們用什麼東西把他的頭部遮住[181],他可以安全無事地在這裡留到明天早晨。」
事情就這樣定了。謝絕了斯特普爾頓的好心約請,福爾摩斯全集和我開始向巴斯克維爾莊園走去,剩下生物學家獨自回家。我們回頭望望,看到那背影還在廣闊的沼地上緩慢地向遠方移動;在他的身後,白茫茫的山坡上有一個黑點,標示著得到如此可怕下場的那個人躺著的地方[182]。
「咱們終於快要抓住他了,」當我們一起走過沼地的時候,福爾摩斯全集說,「這傢伙的神經可真夠堅強的!當他發現他那陰謀的犧牲品不是他要加害的對象時,在面對本應使人萬分驚愕的情況的時候,他表現得是多麼的鎮定啊。我在倫敦時曾對你說過,華生,現在我還要再和你說一遍,咱們從來沒遇見過一個比他更值得一斗的對手呢。」
「我感到很遺憾,讓他看到了你。」
「我起初也這樣感覺,可是這是毫無辦法的事。」
「現在他已知道了你在這裡,你認為這對於他的計劃會發生什麼影響呢?」
「這可能會使他更加謹慎,也可能會促使他立刻採取不計後果的手段。和大多數聰明的罪犯一樣,他可能會對自己的小聰明過分自信,以為自己已經把咱們完全矇騙過去了。」
「咱們為什麼不馬上逮捕他呢?」
「我親愛的華生,你天生就是個敏於行動的人,你的本能總是促使你想痛痛快快地干點什麼。咱們可以設想一下,假如咱們今晚把他逮捕了,對咱們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對他不利的事,咱們什麼也證明不了。這裡邊有魔鬼一般狡詐的圈套,如果他通過某個人來實施行動,咱們總可以找到些證據,可是如果咱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出這條大狗來,對於咱們要把它的主子繩之以法的目的是毫無幫助的。」
「咱們當然有證據啊。」
「連個影子也沒有——全不過是些推測和猜想罷了。如果咱們帶著這樣一段故事和這樣的『證據』上法庭,真會被人家給鬨笑出來呢。」
「查爾斯爵士的死不就是證據嗎?」
「他是死了,可是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找到。你和我都知道他死於極度的驚嚇,而且咱們也知道是什麼把他嚇死的,可是咱們怎樣才能使12位陪審員也相信這一點呢?哪裡有獵犬的蹤跡,哪裡有它那犬牙咬嚙的痕迹呀?咱們當然知道,獵犬是不會咬死屍的,而查爾斯爵士又是在那畜生接近他之前死的。所有這些東西咱們都得加以證明才行,可是我們現在卻做不到這一點。」
「那麼,今晚的事呢?不是證明嗎?」
「今天晚上,咱們的情況也沒有好多少。又像上次一樣,獵犬和那人的死亡之間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咱們沒有見到那隻獵狗,只是聽到過它的聲音,咱們無法證明它就跟在那人的後面,一點依據都沒有。不,親愛的夥伴,咱們必須使自己接受一個事實:咱們目前沒有任何確定的結論,因此任何能獲得確切結論的冒險行動都值得咱們一試。」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對勞拉·萊昂斯太太所能給予咱們的幫助抱有很大期望,只要把實情向她講清就行了。此外我還有自己的計劃。明天的難處明天當就夠了[183],可是我希望到明天所有的疑團都能揭開謎底。」
我從他口中再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直到抵達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大門之前,他一路都沉浸在默思冥想當中。
「你也進去嗎?」
「嗯,我看沒有什麼理由再躲起來了。可是,最後還有一句話,華生,別對亨利爵士提到任何關於那獵狗的事。就讓他把塞爾登的死因想象成斯特普爾頓所希望我們相信的那樣子吧,這樣他就能以較堅強的神經去迎接明天必須經受的苦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的報告的話,他們已經約好明天要到斯特普爾頓家去吃晚飯的。」
「他們也約了我。」
「那麼,你一定得找借口謝絕,他必須單身前去,那樣就容易安排了。現在,如果說已經錯過了吃晚飯時間的話,我想咱們兩人可以吃夜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