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建和第安明獻殷勤 錫侯案海成自做
有一次,和砷陪皇上在御花園讀書,兩人邊讀邊談,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皇上坐在椅子上,興緻頗高,卻忘記了給和砷賜座,和砷小心翼翼站著,到了最後雙腿麻木,動起來特別僵硬,看上去別提多彆扭。乾隆忙問怎麼回事,和砷道:「奴才自當學生起,就有腿疾,天冷了痛,站久了痛,走多了痛,適才覺得有點麻木,望皇上恕罪。」
乾隆當即感動,道:「既然腿有這些個毛病,在偌大的紫禁城走來走去肯定受不了,我賜你紫禁城騎馬吧。」
和砷確實有腿疾,天氣變化就痛。不過此刻說出來,卻起了不一樣的效果。一般官員在紫禁城是不準騎馬坐轎的。賜紫禁城騎馬是莫大的榮譽,朝野轟動。
和砷嘗到了這個甜頭,知道皇上在心情好的時候,待他如親人。有一次,和皇上聊天時,談自己自己與弟弟和琳一塊住在驢肉衚衕,諸多不便。皇上想想也是,道:「既然抬入正紅旗,便該移居到德勝門內,建立與你身份相符的府第。我把什剎海的一塊土地賜予你吧。」
和砷心中大喜,這算是他的一樁大心愿。驢肉衚衕的和府,實在是與他如今的身份不搭配,而且一大家子住著,實在不便。但是,自己要住德勝門內,如果沒有皇上批准,是絕對不行的。
自小和砷就耳聞目染過別人府第的奢華,不論是英廉的府第,還是自己外祖父嘉謨的宅院,各種亭台樓閣,各種莊嚴氣象,各種奢靡寶物,都讓給他留下深深的印象,為之神往。現在,皇上已經把位於前海與后海之間的一塊地皮划給自己,有一百畝之大,前海后海乃是北京城的肺,實在宜居之地。擁有一座京城最奢華、最有品味的大宅,是和砷幾年來的夙願。和砷早已為心目中的大宅子取了名字「和第」。
要興建這樣的大宅子,沒有一個大管家主持是不行的,劉全是他的忠實管家,但太多對外的事務需要他管理,和砷醉心於經營商業,已經開了當鋪、皮貨鋪、糧店、酒店、古玩店等,這些都需要劉全主管打理。於是他想起一個人,呼什圖。呼什圖本姓劉,直隸大城縣人,是乾隆得力的太監,曾經管理內務府採辦買賣。和砷在乾隆旁邊后,與呼什圖走得近,兩人都是皇帝身邊的得意人,懂得小意兒,呼什圖也深知和砷前途不可估量,對和砷敬愛有加。和砷覺得此人可靠又能幹,要請求皇上將他賜給自己當內監總管,乾隆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呼什圖一來,和砷便把興建宅邸的重任交付於他。那呼什圖善風水,觀察了地形,暗暗心驚,告知和砷:在京城有兩條龍脈,一條自然在紫禁城,另一條水龍的龍脈,正在和砷的地皮內。呼什圖道:「大人有福,只怕福能齊天!不過有這樣的福地,須得找一件寶貝鎮住,才可以福氣綿延萬代!」和砷聽了,雄心騷動,他冥思苦想,想出一件鎮宅之寶。於是這件曠古絕無皇宮寶物,不明不白誰也不知道怎麼來到和砷府中,與世隔絕,直到日後此府易手,寶貝才得以重見天日,天下才知和砷的昭昭之心。這是后話,暫伏一筆。
卻說戶部的筆帖式安明,上次給和砷送禮巴結,被拒絕,倒是讓和砷受到皇上的嘉獎。安明頗為懊惱。不過懊惱過後:他又想了想,和砷年紀輕輕,沒有軍功沒有政績,官升得那麼快,顯然走得不是正路。這樣的人不可能以清廉正直處世,他拒賄的事迹,無疑作給皇上看的,自己只不過送禮的時間不對,撞在槍口上,等他戲演完了,自己還是有機可乘的。
這不,一聽說和砷要在什剎海北岸建房,安明覺得機會來了。
安明為什麼看準和砷,又要苦心結交呢?原來,安明本是戶部司務,戶部掌管天下錢糧賦稅,安明掌管幾十個分司和分局,他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六年,不求上升,只想永遠在這個位置上幹下去。在他看來,即便做了侍郎乃至尚書,也不如這個職位來得實惠。司務在侍郎手下,戶部侍郎如流水一樣,換了多個,他還是鐵打的營盤,紋絲不動。為了保住這個職位,每換一個戶部侍郎,他就拚命巴結,不遺餘力,位置甚是牢固,性情也漸漸跋扈。
後來新到任一個程尚書,左右侍郎和他性情不合,不想給他實權,於是便籠絡手下各司務,結成一夥。尚書交代什麼事務,底下便陽奉陰違,做事不得力,想架空尚書,讓他早點滾蛋。安明與侍郎交往甚密,自然站在侍郎一邊,對尚書的指令只說不做,甚至對尚書十分輕慢,一副老油條的樣子。
程尚書混在這個份上,玩派別政治也是厲害的,知道了形勢,便想了一個對策。他表面上作出軟弱無能的樣子,顯得束手無策,暗地裡找了幾個主事、監督和筆帖式,聯絡感情,又許諾將來提升他們。反尚書聯盟本來就不是鐵板一塊,下面的人都是因為與侍郎的關係而反對的,要把這些人暗地裡拉攏過去並不難,於是很快與尚書站在一起。尚書策反成功后,讓他們暗地裡搜集侍郎貪污等的罪證。時機一到,尚書將真憑實據奏報皇上,輕易就把兩個侍郎給清除出戶部。安明跟著侍郎一起倒霉,由司務被降為筆帖式。
侍郎騰出空位,和砷就是這時候被任命為戶部侍郎的。
安明被免去司務,各省用不著他,再也不用給他送禮,失去了斂財的機會,便朝思暮想如何能回到原來的位子上。於是他轉頭巴結新尚書,無奈安明過去傷尚書過深,現在無論如何彌補,尚書已知他為人,總是以冷屁股對他的笑臉,不能奏效。安明壯心不已,轉而對尚書的兒子、家人和親戚示好,但尚書不為所動,安明巴結無果。
灰心之際,突然想起新來的侍郎和砷。和砷升遷如此之快,與皇上如何親近,前程不可限量。趁著他在這裡當侍郎,若能攀附得上,靠著這棵大樹,升為司務不是難事。瞅准了,於是和砷每次到戶部辦事,安明總是特別熱情,點頭哈腰,打千作揖。在路上看見了,便行跪拜大禮。俗話說,禮多人不怪,久而久之,和砷雖然對他不是很了解,但還是有印象的。
和砷建宅邸,安明打探了一番,找了一個時機來拜訪和砷,道:「大人建房買料,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你這木料買貴了,運費也太多,如果我來操辦,能為大人省下不少銀子呀!」和砷家裡的財務都通過自己,知道價格,道:「我這價格已經比別人便宜許多了,還能再便宜?」安明道:「大人專於政務,為國操勞,對這等事不太熟悉,我親戚就是做這生意的,以後這種事情就交屬下來辦,絕對還能再便宜,大人切莫傷了小人的孝敬之心!」和砷知道安明不敢蒙他,順水推舟道:「那好吧,就讓我看看你的能耐!」
安明掏出自己的錢財,假借親戚的名義,把「和第」的木料全包了,一算下來,最後的花費還不如市場的一半。和砷本是對金錢計較的人,一見佔了這麼多便宜,心中歡喜,也明白其中的訣竅。安明見和砷高興,連同和砷家裡的許多事務,比如說門前石獅子、花園中太湖石等都一併操辦。此後經常帶著禮物,來拜訪和砷,十分周到體貼。和砷原來心中琢磨,安明忙前忙后,其實只有兩個字,送錢,就是繞著彎子送給自己銀子。此事說起來不露痕迹,但查起來,是能查出問題的,心中還頗為忐忑。要是他出了什麼事,嘴巴不嚴,就會牽連自己。後來見安明極為妥帖會意,讓人可以信任,漸漸地也放心,對安明的投靠相當滿意,已把安明當自己人看待。
有一次,安明帶著貴重禮物來訪,和砷關切問道:「你辦事利落,具有相當有能耐,怎麼只做個小小的筆帖式呢?」
安明一看時機已到,連忙跪倒,說道:「大人,小人原來做戶部司務,只因原來的戶部侍郎與新來的尚書不和,侍郎被調走,小人受了牽連降職在筆帖式。這是小人與尚書之間的誤會,希望大人能夠解圍。」
和砷聽了安明與尚書之間的糾葛,沉吟道:「你只要保證自己沒有過錯,勤勉辦事,重新調職還是有希望的。」
安明道:「下人辦事從來不敢怠慢,戶部牽扯全國諸多事務,小人四海之內廣交朋友,小人經手的木料能夠便宜很多,也是這個原因!」
和砷道:「這件事急不得,你的才幹我看在眼裡,不用焦心,不久將要京察,我自然會替你保舉,來年便可提拔,不過你和尚書大人也要搞好關係。」
安明理解和砷含義,對尚書更加在心。剛好尚書的兒子得病,多日不見好,安明為他多方求醫,又購來上等的靈芝,尚書兒子果然病有好轉,尚書對安明臉色略有轉和。
一日和砷對尚書道:「京察業已開始,我看安明做事勤勉,可保一等。」尚書知道和砷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不敢違拗,況且和砷保舉這等下職,只是小事,便順水推舟道:「和大人所言極是,我正要提拔他,復他司任一職,可現在的司務卻不好調動。」和砷道:「現在的司務也不錯,提升為北檔房主事也是可以的。」尚書道:「就依您的意見!」
京察結束后,安明果然被評為一等,不久司務被提拔為主事,留出空缺,安明順理成章地得償所願,官復原職。安明復職成功,立即帶著厚禮前往和府答謝。禮物的重中之重,乃是一塊美玉,沒有半點瑕疵,幾乎渾然天成,福祿壽的雕圖,刀法純熟,線條流暢,是一件稀世珍寶,和砷看了心裡喜歡,道:「這是寶貝,有價值的,我不能收。」安明道:「大人何出此言,雖然大人地位尊貴,但待我如同兄長,咱們的關係,哪有你我分得那麼清楚。這純粹是一玩意兒,放在我手裡玩與放在大人手裡玩有何區別呢,大人喜歡把玩,就是這玩意兒有福氣。」和砷見他說得如此圓潤懇切,也就不再推辭。
此時,和砷根本想不到,安明乃是他棋局中的一步問題手。
卻說曾在軍機處當中羞辱過和砷的江西巡撫海成,剛開始是看不起和砷,但是回來不久,就為自己的莽撞而後悔了。他本以為和砷一時得寵,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周圍看不慣他的大臣擠出軍機處。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此後,和砷隔幾個月就升一次,不久就兼總管內務府三旗官兵事務,又被皇上賞准紫禁城騎馬,心中又憤懣又不安。他時常讓屬下打聽和砷的動向,連屬下都看出和砷的勢頭太猛,海成雖然貴為邊疆大吏,但不可能搞得過隨時在皇上身邊的紅人高官,海成與之結下的梁子,遲早會砸到海成頭上。
「聽說和砷城府頗深,手段陰險,大人曾經與之不睦,是不是去京中活動活動,改善關係?聽說和砷愛財,只要捨得花錢,這事還是可能的。」屬下建議道。
海成惱羞成怒道:「我堂堂巡撫,怎麼可能去巴結這種小人,你儘管去打聽消息,有對我們不利的地方,儘快來報!」
屬下趕緊退下。其實,海成並非沒有想過和解的方案,只不過主動去討好,自己拉不下臉,萬一討好不成,還惹得眾人譏笑,和砷知道他惶恐之心,只怕會得寸進尺。再說了,自己是有功之臣,一步步爬上來的,和砷是暴發戶,按常理來說位子要比和砷穩固得多。
不能和解,但總是要防止和砷的報復,為此海成絞盡腦汁,最後想到一個轍:只有獲得皇上的歡心,穩固自己的地位,任由和砷怎麼反撲,自己才能處於不倒翁的地位。
但海成也並非真正能幹的官員,想要有真正的政績討皇上歡心,也是很難的。唯一的就是迅速而高效的出成績,讓皇上感到自己的忠心,海成只能想到一個法子:從文字獄入手。
清朝乃是異族入關,統治者對漢人思想的鉗制、對社會輿論的控制異常重視。從康熙到乾隆年間,文字獄如火如荼,在中國歷史可以說是空前的,朝廷絕不允許反清思想傳播、蔓延,寧可殺錯一萬,也不遺漏一個。揭發檢舉文字獄的人,就是立功者;隱瞞不報或者辦理不力者,則是大罪。這種風氣之下,告密誣陷之風大為盛行。雍正年間、翰林官徐駿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錯寫成「狴」,雍正察見,認為大不敬,馬上把徐駿革職,派人盤查。盤查者奉了聖旨,不立功是不行的,終於在徐駿的詩集里找到兩句詩:「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附會曰,這「清風」說的就是清朝,這兩句詩分明就是諷喻清朝皇族淺薄少文。這樣,徐駿就犯了誹謗朝廷的罪,把性命給丟了。故而,沒有經歷過文字獄的人,很難想象出它的嚴重與瘋狂。
在康雍乾三朝,一百多年的時間,有案例可查的文字獄就有一百多起,被判處死刑的有兩百多人,受到株連的則數不勝數。文字獄的罪犯,從朝廷大員、滿洲貴族、到一般生員、江湖術士乃至轎夫、船工。乾隆年間,文字獄有增無減,特別是乾隆二十年後,因乾隆最痛恨士人寫詩、寫書譏諷時政,文字獄連年興起,此時的鎮壓對象,既不是反清復明的志士,也不是結黨的權臣,而是一般的漢人文士。
這說明此時反清復明乃至權臣勾結顛覆政權的危機已經過去,乾隆的鉗制重點轉向民間思想,注意力轉向普通的民眾。因此,不論是朝廷大臣還是民間文人,如果能夠成功揭發別人的文章、書籍里有不滿朝廷、不合規制的地方,都是有功勞的。這個功勞來得十分容易,很多官員都樂於派下屬搜查「禁書」、「准禁書」,每構成一樁文字獄,他們就有一塊表忠陞官的墊腳石。
海成是滿族人,文化造詣頗淺,但在這種環境中,覺得查禁書是一條出成績的好路子,就命令手下官員四處搜集不利於朝廷的書籍。只是,經過三代的文字獄,文人學士已經噤若寒蟬,寫文章已經十分謹慎,哪來那麼多禁書呢!下官上報,實在搜不出什麼禁書了。
海成下令:第一,深入窮鄉僻壤,擴大搜書的範圍;第二,擴大禁書的範疇,沾一點邊的都算。
具體的做法是,把原來命令、催逼各地方收繳禁書,變成買書。把江西各州縣的地保集合起來,經過簡單訓練,讓他們挨家挨戶宣講、收書,無論全書還是廢卷全部收繳,由官府付給繳書者同等的書價,這樣,就迅速收繳了大量圖書。收回來之後,再吩咐幕僚一一審讀查驗,把查到的問題一個個標註出來,做上記號,然後運到京城。一年下來,收繳的有問題書籍達到八千餘部,列全國各省之首。一時間海成繳書政績斐然,讓兄弟官員大為艷羨。
乾隆四十二年十月初一,海成把書籍運抵京城,隨書上了一個奏摺:「微臣隨時留意對朝廷不利的言論,搜集了諸多有問題的書籍,把每本書的問題一一指出,上繳給皇上,請皇上酌情處理。尚不能一時盡凈的地方,微臣還要繼續搜羅。」言辭之中,充滿了盡忠邀功之意,想讓皇上看到自己的忠心,並得到嘉獎。
乾隆果然嘉獎了海成,並對海成這種撒網誘魚的方式也表示欣賞,通諭各省仿效。海成一時在繳書政績上風光無限。
一人歡喜一人憂,海成的風光自然讓和砷感到不爽,不光不爽,而且還有一種痛。就在乾隆四十二年,大權在握的和砷又兼任了吏部右侍郎。吏部掌管全國官員的任免、考課、升降、調動等事務,權力之大不言而喻。和砷記住英廉的話,爬得越高,身邊的那道懸崖也就越高。而在懸崖邊上,等著推你一把的人擠得滿滿的,而海成就是其中一個明目張胆的人。海成得到聖寵,地位越牢固,那就意味著自己被推下懸崖的可能性越大。除了這個利害關係,光是海成的當面羞辱,就讓和砷夠憤恨一輩子的了。
既然是海成收繳上來的書,和砷不能不注意,他像一個海底探寶的人,海成收繳來的書中翻閱查看,當他翻到一本叫《字貫》的問題圖書時,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海成呀海成,你還是露出把柄了。
和砷先到軍機處翻閱宗卷,查清了這個案件的前因後果。
《字貫》的作者王錫侯,生於康熙五十二年,原名王侯,後來擔心這個字犯忌諱,改名王錫侯。五歲時跟著哥哥王景雲發矇,八歲通曉訓詁,少年有才,但直到三十七歲才中鄉舉。以後連續九次參加會試,都沒有考中。眼見入仕無望,心灰意冷,放棄了做官的想法,安心呆在家裡著書立說。王錫侯曾經寫出《王氏通譜》、《經史鏡》等十多部著作,乾隆四十年,他六十三歲,經過十七年的苦苦鑽研,他終於著成一部叫《字貫》的字典,並刻印刊行。《字貫》是一部簡明字典,按照天、地、人、物四大統類字,目的是能夠將天下字貫通,使學者能夠舉一反三,便於查找。
王錫侯有個同鄉人,名叫王瀧南,本是鄉里的無賴惡棍,曾經犯了罪,被官府發配雲南。他不甘心一直生活在荒蠻之地,便偷偷地跑回原籍。王錫侯正年輕氣盛,看不過去,便夥同鄉里幾個人,抓住王瀧南扭送到官府,再次發配。多年之後,王瀧南遭遇朝廷大赦,返回家鄉。他一直記恨王錫侯,伺機尋求報復。
在當時,暗算文人的最好辦法,就是看看他的文章書籍里有沒有不敬朝廷的地方,把他告到官府,讓他嘗嘗文字獄的厲害。因此,王瀧南便查閱王錫侯的文章,其實著書已經相當謹慎,難以抓住把柄,那麼看看這部《字貫》,只是一部工具書,當然無可爭議。也怪王錫侯生於此時,時運不濟,又得罪小人,這個王瀧南無意中翻到開頭,看到序言里寫道:「天下字貫穿極難,詩韻不下萬字,學著尚多未識而不知用。今《康熙字典》增加到四萬六千多字,學著查此遺彼,舉一漏十,每每苦於終篇掩卷而茫然。」《康熙字典》乃是先皇御制之書,王錫侯一個小小的書生,竟然敢對其妄加議論,狂妄之極。王瀧南大喜,咬定王錫侯悖逆,污衊貶低聖祖康熙,告到官府。
這是大罪,縣令不敢隨便定罪,便上報給巡撫海成。海成派人拿下王錫侯,封檢《字貫》等書,讓王錫侯招供。王錫侯申辯:「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寫《字貫》,要串聯起書的內容很難,並非諷刺《康熙字典》。告密者王瀧南跟我有私仇,是誣告!」
海成與一幫幕僚仔細研究,若算上悖逆治罪,那可不但要殺頭還且要株連九族,這過於嚴重,不過完全無罪也不行。權衡之下,以對康熙帝妄加評論,有不敬的意思,於是在奏摺中建議將王錫侯革去舉人,以便審擬,派專差將奏摺和《字貫》一套四十本送到京師。乾隆看了奏摺,審閱了圖書,沒有看出其他大問題,便擱置起來。由於和砷的關注,此書輾轉到和砷手裡。
以和砷的文化修養和編撰《貳臣傳》等的功力,自然練就了火眼金睛,他很快找到別人注意不到的問題。《字貫》序文後面的「凡例」中,第十頁把聖祖康熙、世宗雍正的廟號、以及乾隆的名字,都直接寫了出來。而且排版上和其他字一樣排列,沒有提高兩格。
歷代十分避諱,不但皇帝的名字不許言說、書寫,有時就連同音字也不能用。到了清代,因為滿族人名姓冗長,原本對避諱已經不太講究,再加上這是工具書,所以海成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
和砷如獲至寶,拿著《字貫》一書,稟明皇上,乾隆對名諱問題一向十分重視,勃然大怒,命令逮捕王錫侯,叫刑部嚴加審訊。四十二年十一月,王錫侯被押解到北京,投入刑部大牢。刑部按照旨意審訊,審判官員問道:「你身為舉人,讀書也不少,應該知道尊親大義,竟然敢對聖祖欽定的《康熙字典》擅自評論,另編《字貫》一書,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王錫侯老老實實回答:「我自幼讀書,只因為使用《康熙字典》過程中,發現篇幅太大,於是精簡為《字貫》,目的是方便後生的學子。小人自知狂妄,罪該萬死,但確實沒有一絲一毫的叛逆之心。」
「你為何在寫凡例的時候,把皇帝的御名毫無避諱地寫出來,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大逆不道嗎?」
王錫侯道:「這是字典,小人最初的皇帝的廟號、御名寫出來,是要讓後生學子知道如何避諱。這實在是草民無知、狂妄,實屬無心之過。後來我發覺自己做得不對,就把書里這些地方做了重新修改,重新改版另刻,現在刊行的《字貫》都是改版的,請求查驗。」
刑部的審訊其實只是過場,因為皇上早已大怒,定了調子,說他大逆不道,從重處罰,按照「大逆律」問罪,難逃一死。因此,不論他如何辯護,一點用處都沒有。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大學士、九卿會同刑部把這件「特大逆案」審判完畢,判決結果是:王錫侯身為舉人,大逆不道,冒犯皇族,叛亂謀逆,按照大逆律將王錫侯凌遲處死,查抄全部財產。王錫侯全家二十一人照律同坐,十六歲以上男子全部處死,女子以及十六歲以下男子流放官賣。
卻說身在江西的海成聽聞王錫侯的案子如此重大,暗暗慚愧,心中自感不妙:這麼重大的問題,自己只是建議王錫侯革去舉人,有失察之過。為了補過,慌忙把王錫侯的《王氏通譜》、《國朝試帖》、《國朝詩觀》等拿回去,與幕僚仔細研究,想挑出更大問題,彌補過失,最後勉強發現:王錫侯在《王氏通譜》中,寫他是周朝皇帝後裔,周靈王是他的祖先,居心叵測。海成連忙上了一道奏章,將新發現的王錫侯的罪狀一一陳列,懇請皇上恕他不察之罪。
乾隆之所以對此案大動干戈,是有積累原因的。經過康熙、雍正兩朝的折騰,文人已如驚弓之鳥,不敢再出出格的言論,因而有問題的書籍,早已搜刮殆盡,各省在搜集禁書無大作為。但乾隆並不這麼認為,他認為查辦禁書之所以進展緩慢、收效甚微,是由於各省督撫漫不經心,不當回事,沒有全力查辦。王錫侯案發之前,乾隆就憋了一肚子氣,想搞出一件大案來,殺雞儆猴。同時提醒各省督撫,查辦不力,敷衍了事,是有嚴重後果的。
和砷早已察覺乾隆的心事,覺得時機已到,馬上上奏乾隆:「王錫侯身為舉子,所作所為,罪有應得。只是江西巡撫海成,身為朝廷命官,受皇上囑託,居然對《字貫》有如此悖逆的地方視而不見,這分明有意袒護逆黨,不把朝廷放在眼裡。這樣的官員,如果還繼續在朝廷做官,天長日久,其他官員仿效,必將損害大清朝廷的尊嚴。」
和砷這麼一挑撥,把乾隆對各省督撫的積怨挑了出來,遷怒於海成,點頭道:「正是,海成辦事如此不力,若不懲戒,難以服眾。把海成革去官職,押送京城。兩江總督高晉,作為海成的上司,也有失察之罪!」
消息傳來,海成驚得跌倒,自己只不過想借文字獄陞官,獲得皇上信任,沒想到弄巧成拙,攤上這麼大的事。這時他才深深體會到和砷的能量:這小子能一飛衝天,絕對不是一時受寵,乃是有著老謀深算的城府。自己打出一拳,就被他還以一刀,這才後悔當初,嘴那麼賤,誰不惹去惹和砷。可是,官場之險惡,沒法給你第二次機會,悔之晚矣!
海成被押解到京城,在刑部受審。刑部申訴海成之罪,海成辯稱:「收繳的禁書海量,我自己並未一一看過,關於字貫的處理意見,是根據幕僚的看法得出結論,實在不是懈怠不力。」
刑部官員也覺得海成比竇娥還冤,一個月前還是搜查禁書功臣,轉眼就被禁書打成罪人,便把海成的辯護上呈皇上。乾隆看后,余怒未消,給軍機大臣諭旨:「海成既然辦理王錫侯一案,竟然沒有看過原書,僅僅憑著幾個平庸的幕僚,就上報給朝廷,豈不是太草率了。《字貫》一書中,大逆不道的內容就在第十頁,開卷可見,海成視若無見,豈不是有眼無珠?若是看到之後不以為然,漠然視之,哪裡還有尊君敬上之心,對於亂臣賊子,一點警惕都沒有!」
和砷知道,此次若不把海成置之死地,讓他翻過身來,便是自己潛在的威脅。於是他悄悄到刑部,對官員們通風:「此案皇上已經動了大怒,一定要按照皇上的意思,從重判決。最好能夠判得稍微過一些,然後讓皇上有改判的餘地,以顯皇上仁慈!」
刑部官員知道這個案件是和砷搞大的,自然不敢得罪他,而且案件確實是皇上交代下來的,不敢怠慢,在審理之後,擬定判決:「江西巡撫海成,有意庇護,無視朝綱,擬斬監候。另有涉案的兩江總督高晉,難逃失察之罪,降一級留任。其他的江西藩台等官員,昏聵不察,罪責難逃,革職為民,永不錄用!」
有關此案的諭旨,除了發往寄發往兩江,即江西、江蘇、安徽三省之外,也發其他各省督撫,讓他們從中吸取教訓,把海成、高晉當成前車之鑒。
乾隆從氣頭上下來,經過慎重考慮之後,發布聖旨,認為對王錫侯凌遲過於嚴厲,改判為斬立決,他的十五歲以上子孫一共七人,從寬改成斬監候,秋後處決,比原來可多活半年。其他人全部發配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王錫侯被抄家時,他的全部家產,只不過是鍋碗瓢盆、自家養的小豬和母雞,加上其他積蓄,總共值六十兩銀子。可憐一個清貧世人,因學問獲罪,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落個如此下場,可悲可嘆!
幾個月後,海成被從寬處理,避免一死,但卻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此案之後,官員們為了避免步海成、高晉后轍,收繳禁書運動又如火如荼展開。江蘇省率先刊刻《違障書目》一書,上面全是本省已經出現過的禁書,分發給各州縣,命令逐一清查,凡是家中有單上所列的禁書,立即查辦。安徽省緊隨其後,下發《禁書書目》,其他各省紛紛效仿。所查禁書運往京城,派大臣審閱,開列出書目,呈交皇帝批准,再集中銷毀。血淋淋的事實,讓人不敢有任何異見,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思想上萬馬齊喑。
此事讓朝中知道,和砷不是一個皇帝身邊的軟柿子,誰也別再小看他。那些明擺著等待和砷落馬的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輕易得罪和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