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瞞父喪安明受凌遲 遭彈劾和砷降二
就在和砷拔了海成這顆眼中釘的時候,一場危機也正向和砷逼近。
危機的肇始,就是被和砷保舉的安明。此人與和砷一樣,對錢財極為看重,正當他恢復司務原職,準備重抄舊業,大肆發財時,怎奈時運不佳,碰上了一件不得不斷了財路的事,使得他焦心不已。
安明的老家傳來消息,父親病故!這對安明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所謂的霹靂,並非說安明對父親感情很深,父喪子痛;而是有這麼個利害關係:按照清制,官員若有雙親去世,必須停職,回家守孝三年,除非皇上召回這種特殊情況,否則只能等三年期滿后重新分派職務。
安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量錢財,官復原職,若回家服喪三年,不但之前的努力打了水漂,三年之中顆粒無收,三年後想要重新得到這個肥缺,估計還得從頭開始求人。總之,父親的死簡直是跟他的斂財計劃對著干。若是別的官員,此事不必考慮,孝道是人子是本分,二話不說必須回去的。但安明財迷心竅,權衡良久,想了一個對策,秘不發喪!
這個冒很大的風險。依照清律,隱瞞不報,不回家守孝,是大不孝,罪至殺頭的。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種事怎麼瞞得住,京城中同鄉、門生那麼多,安明喪父的消息很快偷偷流傳開來,整個戶部的人都在傳聞,但是大家不願意招惹是非,也沒有公開說出來,只是私下流傳,只有和砷不知道。
卻說原來被安明頂替了司務而升職的主事,其實是明升暗降,官職大了但不是油水部門,換誰心裡都不舒服。對於別人的恭喜,只能是穿皮褲放屁,外邊風光裡邊悶臭,對安明也是懷恨在心。現在得知安明有一件殺頭的罪,自然不肯放過。偷偷地報告給一個喜歡挑別人毛病的御史。御史不動聲色,查明了情況,得知安明的後台是和砷,也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直接告訴皇上,御史將此事報告給太傅朱珪。
太傅朱珪是當時的儒學大師,為人正直,此時被任命為上書房行走,教永琰讀書。朱珪得知消息,十分氣憤,想告奏皇上。轉念一想,此事牽連安明與和砷,安明可以制服,和砷與皇上如此親近,沒有把握不可妄動。海成一案后,人人都知道和砷的利害,若彈劾不成,被他反打一耙,那要置人於死地的。朱珪想自己權位不夠重,人微言輕,怕皇上不夠重視,這樣和砷就有反撲的機會。左思右想,想到了一個人,吏部尚書永貴。
朱珪秘密造訪永貴府上,在廳中屏退左右,告知安明迷戀官位不願守制。永貴聽罷大怒,拍案道:「大清以仁孝定天下,豈能容這等小人在朝為官!」
朱珪一看永貴的態度,覺得有戲,便推心置腹道:「我本想親自稟告皇上,但覺得人微言輕,怕皇上不夠重視,和砷是個厲害角色,若給他喘息機會,倒打一耙,只怕功敗垂成。」
永貴辦事雷厲風行,深知朱珪的意思,道:「這事你就不用管了,若悉屬實,我來稟報皇上,這種罪,定讓安明掉腦袋,讓和砷徹底下台。」
這正是朱珪要達到的效果。上文已經提過,吏部尚書永貴曾經常年在外征戰,屢有軍功,與軍機首席大臣阿桂齊名,深得乾隆信任。朱珪與永貴性情投緣,交情很好,而永貴對和砷是極為不齒的。此事由永貴上奏,最為合適。
「不過乃和砷圓滑之輩,又得皇上寵信,大人若要一招致命,並要有充分準備,不能讓他有喘息之機。」朱珪提醒道。
永貴打過仗,一方面豪放果斷,另一方面卻心思精細,道:「這事我自然清楚,彈劾之前,我必定弄清實據,叫他沒有話說。」
永貴立即派人去安明的家鄉打探,確定安明的父親確實不久前去世,情況屬實,於是定下彈劾和砷的決心。此外,他若能了解到和砷的其他罪證,可以做輔,以便致命。
永貴剛剛任吏部尚書,留在京城的時間不長,為了進一步了解和砷的情況,他想起兒子伊江阿在國史館任職,跟和砷必然有接觸,便問伊江阿:「我久不在京城,這次回來,發現和砷這個人晉陞很快,你對他是如何評價的。」
和砷在國史館任副館長后,伊江阿去拜訪討好,被和砷接納,此後常常一起飲酒長談。稱兄道弟,雖然和砷並不確定伊江阿是否真心,但表面還是很親密,畢竟伊江阿是權貴子弟。而永貴長期在外,是極少同伊江阿交流的,此刻聽見父親突然問這個問題,不知用意,如實道:「和砷是我的上司,他年輕有為,見識周密細緻,辦事得力。好幾次皇上給他的差事,他都辦得很漂亮,皇上十分信任他,日後他必為朝廷棟樑。」
永貴不知道伊江阿同和砷交好,聽了這樣的反饋意見,內心不悅,怒道:「你小子太沒見識。老夫雖然之前常年駐守邊關,不在朝中,卻也對和砷的為人有所耳聞。這種人就是靠著巴結奉承、欺下瞞上才平步青雲的,哪是什麼棟樑之才。有人父親死了,隱瞞不報,和砷居然蓄意包庇,保舉他陞官,有這種不知廉恥之人嗎!如今阿桂不在京城,我若不出面彈劾他,妄為朝臣!」
伊江阿大驚失色,父親要與和砷作對,自己夾在中間,那不是兩頭不討好嗎!忙問:「父親所言何事?我怎麼沒聽說過?」
永貴不願走漏風聲,哼地一聲道:「和砷這種無恥之徒,你反倒說他好話,真是好壞不分,以後要擦亮眼睛,別跟他有什麼瓜葛。至於所言何事,明日早朝我上奏皇上你就知道了!」
伊江阿不敢再問,只得退下,心裡尋思:父親常年在外,不了解朝廷狀況,和砷受到皇上青睞寵信,父親未必能參倒他。這事一旦發生,和砷會認為自己與之交往,就是搜集情報,到時候連累自己,必然沒有好果子吃。如此看來,自己現在不能當騎牆派。
權衡之下,伊江阿當機立斷,連夜跑到和砷府中,跟門房說有要事求見。和砷正要入睡,聽說伊江阿有急事要見,眼皮突突跳動,覺得不同尋常,忙請進書房。
伊江阿急切道:「家父明日要彈劾大人,大人可知?」
和砷大驚失色,永貴要彈劾,必下重手,左手正拿起茶杯蓋,一哆嗦,杯蓋掉落,砸在地磚上,碎成幾瓣,忙問:「為何彈劾我?」
伊江阿道:「據我言語談情,說是大人曾經保舉一位官員,此人家中父親去世,他卻隱瞞不住,此人只怕要連累大人!」
和砷一聽,馬上想到安明。此人極為貪財,自己保舉他時,也隱隱覺得不是安全手,但因送禮慷慨,人又機靈,心想不會出什麼事,如今果然在品行上出了差錯。和砷忙給伊江阿施禮,道:「上次京察,我確實曾經保舉一位官員,當時看他辦事利落,是個人才。至於是否死了父親,我卻不知,定了受了這個小人的蒙蔽。多謝賢弟今天來告知此事,否則我有性命之憂,賢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伊江阿還禮道:「大人千萬不要這麼說,家父與大人為難,我本來過意不去,稟告大人也是應該的。我不便在此逗留,此事非同小可,大人速做準備,我就告辭了!」
和砷送走伊江阿,命令家人趕緊把安明招來。安明連夜過來,被和砷詢問,只好說了實情。和砷聽了大怒,訓斥道:「你這是財迷心竅。父親去世這樣的大事,怎麼能隱瞞得住別人?永貴明日就要參劾你,必然要問我不察保舉之罪,你這回要連累死我了!」
安明驚慌不已,磕頭流涕道:「是我一時糊塗,害了自己又害了大人,如今只有大人能救我了!」
既是實情,和砷面如死灰,自己在英廉提醒下,一直小心翼翼,不被人捉住把柄,沒想到卻被不成器的安明也累著了。當下長吁一口氣,搖搖頭,苦不堪言道:「永貴辦事精細果斷,此事他親自參與,必然已經證據確鑿,你這是死罪,這一個晚上想要弄到什麼法子,實在有如登天。我叫你來只是確認一下,回去好好安排後事吧。永貴與我有恨,早就想搞我下台,這事必然要我連著受害,只怕我官職難保。你到刑部受審之時,說話有些分寸,不要連累別人就好,切記切記!」
和砷這麼說,安明知道已經自己的性命是沒有了,淚流滿面道:「小人罪孽深重,自知難逃一死,到了牢里知道該怎麼說明,絕不會牽連大人半句。大人看在小人忠心耿耿的份上,只求對小人的家小留心關照一下,使他們不至於餓死街頭。」
和砷此刻雖然對安明恨之入骨,但與之還是有利害關係的,便好言勸慰道:「你我相交一場,這個自然不必掛心。你就安心去,把家裡都留給我吧!」
安明知道,家小的一點點希望只能系在和砷身上,便哀求道:「求管家跟我一趟,我把家中值錢的給運過來,家小的活路就全靠大人了。」
和砷怒道:「這時候誰還有心思想著錢財,你就是被財迷心竅害的。」
安明深知這是自己最後孝敬的意思,道:「若不把錢財運來,遲早充公,我這數年的心血也算是白費了。我一直對大人忠心耿耿,讓我最後孝敬一次大人,以表心意,將來死也瞑目。此事不會麻煩大人,只要叫管家跟我交接就好。」
和砷道:「既如此,就依你的意思,你速速回去安排事宜吧。」
當夜,安明就把家裡錢財秘密地運到和砷府中,並且安排了後事。
這一夜,和砷都沒有睡,書房裡亮著燈,不許家人打擾,誰也不知道他在裡面幹什麼。劉全已知和砷大禍將臨,只在窗外看和砷影影綽綽,一會兒走來走去,一會兒又在坐在書桌上,一會兒以手撓頭,一會兒以筆敲桌子。劉全心疼又憂慮,但已被告知不能打擾,也知道和砷正在想辦法,自然不敢進去聲張。主人不睡,他自然也不敢睡,又不知如何才能幫到,一夜也是無眠,內心嘀咕:好不容易熬到這幾年飛黃騰達,難道要戛然而止?這世上浮沉盛衰的事自己見多了,見有跡象,難免心驚膽戰。
這是和砷入仕以來的經歷的最大危機。
次日,群臣上朝。永貴備好奏章,在朝房外等候,一眼瞥見隊列其次的和砷,低眉順目,表情沮喪,臉上因疲憊而灰暗,似乎知道自己厄運來臨。永貴心中不由道:以前看和砷總是一臉陽光,莫非今日之事也被察覺?又想:即便被察覺,又能如何,自己此事調查詳盡,鐵證重重,諒他知道了也是無計可施。
乾隆宣永貴進養心殿,永貴得令,進去之前看了一眼和砷,和砷也正抬頭,眼巴巴地看著他,目光可憐,似乎是個等待憐憫的弱女子。在一瞬間永貴幾乎心中一軟,驀然想到:此人雖為男子,但媚功了得,難怪皇上如此青睞,當要硬下心來,防他作祟。
永貴見乾隆在須彌座上,人雖有老態,但依舊有雄壯之氣,心想,若能除掉皇上身邊奸佞小人,大清定能保持強盛。乾隆道:「你有急事要奏?」
永貴神情肅穆,凝神靜氣,取出奏摺跪下,朗聲奏上一本:「御史及戶部司員聯名呈報,戶部司務廳司務安明,此人大逆不道,父死匿而不報,留戀朝職,藏住消息而不回家守孝,望皇上明察治罪,以示朝廷。」
乾隆沒有料到自己眼皮底下,還有這種事發生,倘若是真,簡直是混亂倫理朝紀,天理難容,頓時圓睜了眼睛,眼裡精光四射,怒道:「本朝官員居然還有如此大逆不道,安明隱瞞父死,此事你可查清楚了,是否屬實?」
永貴道:「此事微臣已派人查清,鐵證如山,方敢奏報皇上。御史朱珪也知道此事,皇上可宣他做證。」
乾隆宣朱珪進來,朱珪道:「皇上,此事戶部上下都已知道,我可作證,永貴大人已經派人查清,確屬實情!」
乾隆乃是孝順之人,對此極為憤慨,道:「這種毫無廉恥之人,居然還能在朝就職,這是誰的責任?如今考核官員難道都是如此馬虎?」
朱珪朝永貴使了個眼色,永貴會意,切入正題道:「啟稟皇上,安明之所以膽敢如此放肆,乃是因為背後有人為其撐腰,請皇上明察!」
乾隆正色道:「哦,何人如此大膽?」
永貴道:「安明本來不堪大用,為降職司員,留為筆帖式。前次京察,戶部侍郎、軍機大臣和砷竟然仍保舉此人為官,恢復司員,雙方利害關係非同小可。此次安明膽敢隱瞞父喪,就是仗著和砷的關係,沒人敢奈何他,戶部雖然人人皆知,卻不敢奏報,恐得到報復。」
乾隆最重的是孝道,聽得跟和砷牽連,一怔,隨即沉著臉道:「傳和砷進來。」
太監尖聲傳話,和砷似乎早有準備,低頭急步趨進,隨即跪下。
乾隆不動聲色道:「和砷,戶部司員安明,可是你保舉的?」
永貴等人目光齊刷刷看著和砷,知道和砷狡猾,絕不肯輕易承認,以他巧簧之舌,將此事抵賴個一乾二淨,也是有可能的。因此,只待和砷一狡辯,永貴等人便會舉出鐵證,決不讓皇上生了袒護之心。
和砷痛悔道:「年初京察之時,奴才看安明頗為能幹,當個筆帖式小用了,確實曾推舉他戶部司員。」
永貴等人舒了一口氣,沒想到和砷會這麼輕易承認,既然如此,以和砷的性格,束手就擒不太可能,勢必會在安明隱瞞父喪這件事上做文章,看來不能掉以輕心。
乾隆道:「可是你舉薦的這個人確實大逆不道,隱瞞父喪,你可知曉。」
養心殿中頓時靜得連喘息聲都沒有,注意力都在和砷身上。
和砷以頭叩地,突然淚流滿面,紅著眼睛道:「皇上聖明,確有此事。安明喪父不報,欺瞞朝廷,諸多大臣都被蒙在鼓裡,奴才也受了蒙蔽。這幾天事情流傳出來,昨日才傳到奴才的耳朵,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寫好奏摺,一來彈劾安明,二來請皇上治奴才失察之罪。不想永貴恰好今日上奏,先奴才一步了。」
和砷說完,雙手顫抖,呈上已經準備好的奏摺。
乾隆本來箭張弩拔的表情此刻反正鬆弛下來,接過和砷的奏摺看了起來。
這一幕是永貴等人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這分明是以退為進,表面上是請罪,實際上是為自己開脫。永貴沒想到和砷用了以柔克剛的招數,心中感到不妙,不等乾隆回答,急忙奏道:「皇上明鑒,安明父親病故,秘不發喪,戶部上下都知道這件事,和砷身為戶部官員,豈能不知?這等不忠不孝之人,和砷居然保舉他,分明是串通一氣,有意包庇,我看不只是失察之罪!」
乾隆看和砷的奏摺,確實是早已寫好的,把安明隱瞞自己細節寫得清晰,言之切切,愧疚不已。見和砷這種知錯的態度,乾隆的氣稍稍鬆了一些。
乾隆道:「和砷,對於永貴的彈劾,你有何說法?」
和砷道:「奴才已經知罪。但奴才確實是受了安明的蒙蔽,正因為我保舉過安明,所以他瞞我更深,否則我早就將他告知以法。奴才身為朝廷命官,絕不敢欺瞞朝廷,這一點請皇上明鑒。」
永貴覺得此時不和和砷爭鋒相對,很有可能被他逃過一劫,慨然道:「皇上,和砷這是玩金蟬脫殼,如果安明沒有他的庇護,哪敢如此膽大妄為,戶部各級官員也因安明是和砷保舉,而不敢揭發,我看和砷就是安明大逆的罪魁禍首。」
本來這事牽連到和砷,乾隆心裡就不舒服,后見和砷認錯,心裡才放鬆,原來和砷不是明知故犯的,早已有心袒護。如今見永貴一心想把和砷扳倒,不悅道:「和砷確實是被蒙蔽,否則怎麼會這麼巧,你們同時參劾安明?如果存心包庇,和砷就不會親自寫奏摺。和砷罪責難逃,朕看他是誠心認罪,就治他個失察,以觀後效!」
永貴說和砷包庇,也只是推測,拿不出實據,皇上已經定調,眾人不敢再有異議。
和砷低著頭,一臉莊重,叩頭道:「奴才知罪,謝皇上英明!」
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昨晚一夜未睡,想著有什麼法子逃過這一關。安明的父喪不報是板上釘釘的事;安明由自己保舉,這事也是明擺著,戶部尚書和京察官員都可以作證。那麼,這兩條證據鏈放在一起,重則是包庇罪,與成為安明同案犯,死罪難逃;若要輕的話,把責任一股腦推到安明身上,自己也是受蒙蔽者,以失察論處。從安明的表現來看,他自知死罪難逃,要自己照顧家人,已經懂得把自己撇清的,於是丟卒保車的計劃應運而生:不如自己承認失察罪,以退為進。更重要的是,和砷明白乾隆的性格,以乾隆的心理,如果你在他面容表現出愧疚和服罪的樣子,任由皇上處置,他指定會心聲憐憫,反而容易脫罪;如果在他面前百般抵賴,激起他的怒火,那很有可能自取其亡。於是,連夜寫下言辭誠懇、後悔不已的奏摺,以換取皇上的憐憫心,果然奏效。
刑部馬上提審安明,此罪重大,沒有爭議,安明凌遲處死,抄家,全部財產充公。和砷大事化小,只落了個失察之罪,降二級留任。這讓和砷心中一顆石頭徹底放下來,降二級並非什麼大事,慶幸的是皇上並未對自己失去信任,寵愛不減。
永貴和朱珪憤恨不已,覺得和砷如一隻泥鰍,不好對付。此次公開彈劾,也讓朱珪與和砷的鬥爭延續下去,鹿死誰手,難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