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喪父成孤巧悅繼母,優入官學蒙受師冤

第二回 喪父成孤巧悅繼母,優入官學蒙受師冤

自努爾哈赤建清,入關一百年來,歷經順治、康熙和雍正三代的勵精圖治,到了乾隆,已達鼎盛。康熙帝從親政開始,為了長治久安,讓老百姓休養生息,發布一系列惠民的詔諭,宣布停止「圈地」,實行「更名田」,將原來藩王的土地歸耕種人所有,鼓勵墾荒,促進社會生產與發展。興修水利,治理黃河、淮河、永定河,多次親臨現場視察。改革賦役,宣布滋生人口永不加賦,人丁發展興旺,為「康乾盛世」打下基礎。雍正帝統治時期,從實際出發,一改康熙後期寬仁的做法,以「猛嚴」的作風,懲治各種弊端,全國出現政治一新的景象。雍正立志以勤先天下,各種奏章,都要深思熟慮,親自批閱,往往工作到深夜。他重視整頓吏治,採取措施粉碎朋黨,對八旗大員進行各種限制,嚴懲貪官污吏,政風為之一新。雍正用人才選拔也非常務實,不拘一格,比如鄂爾泰、田文鏡、李衛這些人都不是科舉出身,而且地位低微,但因能力超群、富有經驗,都被提升為封疆大吏。實行開豁「賤民」,廢除人身依附關係,緩和了社會矛盾,促進生產。雍正統治七八年後,當時戶部的庫銀可供二十年之用。

有先帝的煌煌政績在先,志向遠大的乾隆自然不敢疏怠。他採用寬嚴結合的政策,「罷開墾、停捐納,重農商、汰僧尼」,緩和其父統治時期的階層矛盾。繼續興修水利工程,治理黃淮,興建海塘,遇有災荒之年,政府借貸災民口糧、種子,只要按期歸還,不收利息。由於手工業生產有極大發展,製鹽、冶鐵、冶銅、採煤、紡織、陶瓷和造船行業,比前代均有長足進步,因而商業活動也特別活躍,皇商、徽商、晉商、閩商、粵商、秦商、江右商人,以及吳越商人集團都十分活躍,幾乎壟斷了國內外的商貿往來。如此盛世,讓乾隆雄心勃勃,更重要的是,他統治的是一個疆域廣闊,世上少有的帝國,版圖之大,北至恰克圖、南到南海諸島、西始蔥嶺巴爾克什湖,東至黑龍江庫頁島。為此,邊疆治理亦是他重視的的問題,加強了對新疆蒙古厄魯特四部、回部與西藏的統治管理。

乾隆一生對祖父康熙極為崇拜,在自己統治一個繁榮廣大的帝國之後,也想像祖父一樣親自巡視自己的國土,特別是富商雲集、繁華如夢的江南地區。聖祖康熙曾經六次南巡江浙,這讓乾隆頗為神往,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以督察河務海防、考察官方戎政、了解民間疾苦以及奉母遊覽為由,第一次南巡江浙。同年正月十三日,乾隆攜皇太后離京,經過直隸、山東到達江蘇清口。同年二月八日,渡黃河閱天妃閘、高家堰,下詔准許興修高家堰的里壩等處,經過淮安,命令將城北一帶土堤改為石工;然後由運河乘船南下,經揚州、鎮江、丹陽、常州至蘇州。同年三月,到達杭州,參觀敷文書院;然後登觀潮樓閱兵,遍游西湖名勝。回京時,從南京繞道祭明太祖陵,並且閱兵;陪著皇太后親自到織造機房觀織。隨即沿運河北上,從陸路到泰安,到泰山嶽廟燒香。同年五月四日,抵達圓明園。

此次南巡江浙,毗鄰福建。聖上聞得福建官員玩忽職守,無所作為,一怒之下,將其革職查辦了。福建乃邊疆之地,山高皇帝遠,如果沒有可靠的人擔任要職,是為堪憂。又因地方不可一日無官,再從京城調任,也是遠水難解盡渴,臨機突然想起自己的貼身侍衛常保,擁有世襲三等輕車都尉,此人忠心耿耿,誠為可靠。也該是常保陞官,乾隆決定指派常保擔任福建兵馬副都統,這是正二品官位,相當於清軍福建軍區的司令,已經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常保的三等輕車都尉的品級是三品,此刻不僅升了一級,而且握有軍事實權,實在是天壤之別。

乾隆為何如此器重,因為同為滿人的常保與皇室有不解的淵源。

常保出身於一個古老的滿洲姓氏——鈕鈷祿氏,這是姓氏是八旗氏族中的大姓望族,清朝的許多文臣武將、乃至皇后皇妃,都出自此姓,如康熙帝的孝順昭仁皇后、雍正帝的孝聖憲皇后(即乾隆帝的生母)等等。鈕鈷祿氏分佈很廣,會根據地區的不同,分為某某地方鈕鈷祿氏。常保祖上屬於英額地方鈕鈷祿氏,在如今遼寧省東部清源滿族自治縣的一個「英額峪」地方。

最早為英額地方鈕鈷祿氏贏得巨大聲譽的,是清朝的開國元勛、五大臣之一額亦都。額亦都一家是滿族的巨室大戶,殷實富裕,一直雄踞鄉里,遠近聞名。但草莽紛亂,額亦都在年幼的時候,父母就被仇人所殺,他本人藏在鄰居友人家中,得以倖免。在他長到十三歲的時候,覺得有能力復仇了,隻身找到仇人家裡,手刃仇人。為了避難,投奔到嘉木湖寨長、姑父木通阿家中,依靠姑父、姑母生活。很巧的是,姑父與清祖努爾哈赤是朋友。額亦都十九歲那年,努爾哈赤投宿嘉木湖,兩人相遇,一見如故。額亦都認為努爾哈赤見多識廣、勇氣非凡,定非凡人,便引為知己,決定追隨闖蕩天下。姑父認為不可,兵荒馬亂四處征戰,隨時有可能人頭落地。額亦都豪邁地說,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碌碌無為過一輩子,縱使頤養天年,又有何用!不顧勸阻,次日,帶著村中九個弟兄,追隨努爾哈赤遠去。那一年,努爾哈赤也才二十二歲,野心勃勃、特立獨行。兩人結為生死之交,無話不談、情同手足!

幾年後,努爾哈赤起兵,額亦都誓死相隨,驍勇無敵,嶄露軍事天才。攻打渾河下游的巴爾達部落時,秋天的渾河大浪滔天,人馬不能涉水,額亦都靈機一動,用繩子接連士兵,魚貫而渡。夜晚,額亦都帶人摸到城下,在不曉得城內兵力的情況下,捷足先登,爬上城牆。守城士兵驚醒,朝他放箭,箭簇如雨。額亦都絲毫不退,沉著應戰,身上受傷五十多處,終於攻克城池。那一次,得勝回來,努爾哈赤親自到郊外迎接,當眾饋贈他全部的繳獲物質,賜號「巴圖魯」,即滿語「勇士」之稱。

額亦都一生建功無數,威名遐邇,六十歲死於遼陽,建墓遼陽,努爾哈赤三次弔唁,失聲痛哭。努爾哈赤駕崩后,建福陵,皇太極特意遷額亦都之墓附葬太祖皇陵。皇太極天聰元年,追封弘毅公,配享太廟。康熙、乾隆南巡,在祭祀祖陵以後,均要派大臣到額亦都墓前祭奠,以示對開國元勛的懷念。可見英額地方鈕鈷祿氏與皇室之密切。

如今天將福運,不要官升一品,而且成為邊疆將臣,這是何等榮耀之事,自然十分得意,即刻走馬赴任去。

當然,得意之外,自然也有牽挂。自己原來是京官,京中有諸多親友黨朋,互相走往照應,閑暇也什剎海邊,與八旗子弟飲酒喝茶,生活是一種況味。福建邊遠之地,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能帶家人過去,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獨孤。當然,對於軍人來說,戍邊為國,報答皇恩,也是常事,這點辛苦滋味,也就不足為外人提了。

常保最牽挂的心頭的一件事,乃是去年,夫人剛剛在驢肉衚衕為他生了一個孩子,長得明眸善睞,看上去甚是聰穎,乳名叫善保。自己戍邊,就不能膝下承歡,這其實是常保在異鄉最牽挂的事。

大丈夫以國事為重,常保新任,將福建軍隊肅理一清,懲治弊病,以新的規制訓練士兵,加強戰鬥力,如果幾個月,一切井井有條,才選了一個空檔,回京彙報,同時省親。

久別如新婚,再見嬌妻稚兒,不免繾綣一番。回到福建,不久便得到書信,夫人已經懷孕。自己官場得意,家中再添新丁,不免感嘆皇恩浩蕩,更加勤勉。

豈料人生禍福相依,世事無常。數月之後,傳來一條好消息,一條壞消息,好消息就是第二個孩子呱呱落地,安然出生;壞消息就是夫人因難產去世。

常保趕赴回京,處理後事。家中不可一日無主,很快便迎娶了禮部尚書伍彌泰的女兒為繼室。此時善保剛剛三歲,對身邊發生的變故尚不太意外。

善保生得粉雕玉琢,有文雅之氣。幾年之後,常保給兄弟倆請給坐館先生,教授識字、寫字和基本知識,傳授《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乃至《增廣賢文》《四書》。善保此刻顯示出天賦,很多文章看過一遍便能成誦,還能解釋得頭頭是道,常保很是欣喜。八旗子弟多世代習武,靠著軍功出人頭地。但自從康熙收服台灣之後,清朝的戰爭多是邊疆平叛,內地百年沒有戰爭,京城之中,八旗人口成倍增長,建立功勛愈加困難,別說升官發財,就是生計都成很大的問題,時人稱為「八旗生計」問題。雖然朝廷採取賜給銀兩、適當增加兵額等辦法,但還是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常保自己家族世代習武,為清朝的建立功不可沒,可如今情勢大變,已少有用武之地,如能培養出腹中有才情、金榜能題名的兒子,將會氣象一新,光耀祖宗。因此見到兒子有習文的天賦,常保焉能不喜。

常保怕將來兒子進入官學沒有文雅的名字,被人取笑,便請葛先生給兄弟倆取個好一點的官名。

葛先生道:「兩位公子天資聰穎,實堪造就,我看就叫和砷和琳。這『砷』和『琳』都是玉之意,和有和氣之意,又暗含和氏璧之典,竊以為將來是國家難得的可造之材!」

先生取這兩個名字,是有用意的,兩個孩子都很聰明,但和砷性格機敏善變,和琳更加正直率真,先生更看好和琳。因為「琳」是一種更珍貴的玉。

常保聽后心生歡喜,連連稱讚,內心升起了對孩子和整個家族的無限期望。

此後,善保就有了一個溫雅的充滿希望的名字:和砷,字致齋。

天有不測風雲,幾年後,這兩塊玉還沒有閃光,常保在福建任上病死。

這一年,和砷九歲,雙親已亡,雖有繼母,兄弟倆成了事實上的孤兒。

這一支英額地方鈕鈷祿氏家族的前景,也陷入了風雨飄搖、青黃不接的狀態。

葛先生把幾件半新不舊的長衫,塞進桃木箱子,然後收拾摺扇、戒尺、毛筆和硯台,還有幾張閑暇時的工筆人物與花鳥,那是自己心境的見證。十來年的坐館生涯,陪伴他的就是這隻箱子。

葛先生提著木箱走出房間,恰被在天井下誦讀的和砷窺見。

和砷驚問道:「先生要去哪裡?」

葛先生微笑道:「已和你母親說好,今日要辭館,正要與你打個招呼。」

小和砷烏黑的眼珠子一轉,已經發覺氣氛不對,忙上前抓住先生長衫,道:「先生何故辭館?是我等兄弟太過愚鈍,先生不屑教習?」

「不,你倆兄弟將來必成大器。只是我……我家中有急事,不能呆下去,你們可以另請一個高明。」葛先生支支吾吾。

「先生家中有急事,可以處理完畢再來,何必辭館,讓我兄弟失學?必定是在家母那裡拿不到脩金,棄我們兄弟而去。」和砷何等聰明,一轉眼已猜測出事情原委。

「不不不。」葛先生急得紅了臉,「我雖未考取到功名,卻也是讀聖賢書出來的,怎麼可能為了銀錢……絕對是家中有事。」

「先生不必說了,先請回屋,此事我必定要想辦法的,但請先生不要拋棄我們。」和砷一把搶過箱子,把葛先生拉進屋。葛先生嘆了一口氣,內心糾結不已。

常保在世時,官居正二品,年俸為銀一百二十兩,年柴薪銀一百四十四兩。乾隆十年,特旨八旗官員給養廉銀,滿洲副都統每年五百兩,合計達到七百多兩。在官員中雖然不算多,但供給一大家子還是寬裕。家境甚是不錯,葛先生的侑金一年分兩次,付給及時。另有清明、端午、中秋等的節庚包,一樣不落,另外寫信、寫聯、寫契,都有意思酬勞。每年十二月初十離館休假,也備齊年貨贈予,禮節俱全。那時候葛先生覺得找了一個不錯的主家,頗受尊重,住的踏實,教得用心。常保為官正直,無置辦其他家產,去世之後,這主要收入沒了,不得不靠著官封地的租金勉強度日。女主人伍彌氏對先生,節庚包能免就免,束脩也分四季領取。而這一次,連領取都取不到,女主人說家中拮据,希望延期,言外之意,這家館不辦也罷。

葛先生並非刻薄之人,面子上還是要儒生風度的,不與之計較,心中百般惆悵,也給這個家合計了前景。不說女主人吝嗇,即便女主人通情達理,這個家能維持到什麼時候也是不曉得的,自己再教下去,恐怕也是白乾一場。恰巧前日一友人造訪,嘆到處境,說是宣武門內也有一戶人家,家境頗為殷實,想聘請坐館先生,如果葛先生有意,便可代為推薦,葛先生便生了去意。

和砷跪了下來,兩眼垂淚:「先生若是走了,額娘決意不肯再聘他人教館,和砷兄弟學業中斷,此後再無前程,望先生可憐。」

葛先生嘆氣道:「這個……你們兄弟,我是憐愛有加,怎肯放棄,可是……」

「額娘苛刻,我知道先生的難處,但請先生放心,額娘不予的束脩,我必定能想到辦法。阿瑪去后,額娘是繼母,兄弟恍如孤兒,唯獨先生亦師亦父,希望先生能跟我們兄弟一條心,共度難關,以後必當回報。」和砷說著,眼淚更是決堤而下。

葛先生也動了情,倒是一時躊躇了,嘴裡卻道:「我走與不走,豈是關束脩的事……但但但你有什麼法子,我倒是想聽一聽。」

和砷做信心百倍狀,道:「法子肯定會有,你且等兩日,看我效果就是。」

葛先生本來猶疑不定,見和砷這般挽留,只好留下,以觀後效。和砷坐在天井的欄杆上,把一根黑粗的辮子抓在手裡,牙齒咬著辮稍,胸口隨著呼吸起伏著,眼睛漸漸地濕潤了。葛先生要棄自家兄弟而去,這不但令他傷心,而且寒心。阿瑪去世后,他把對阿瑪的依賴,漸漸地投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葛先生身上,有時候覺得葛先生就是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可是,他還是會離開,會為了拿不到銀子而離開。他的心像被刀子切開一樣,疼痛,空虛,積蓄在內心的情感被抽得只剩下一團棉絮。從天井裡可以看到天上的雲,他覺得自己跟那多雲一樣,沒著沒落,像一個從石頭從蹦出來的孩子。

和琳剛剛練完正楷,從書房裡出來,見了和砷問道:「哥哥,顏書與柳書似乎難以兼容,難以合而為一的。」和砷驚覺,抹了抹眼角道:「柳書遒勁挺拔,需要力道,你筆力還不夠,就練顏書的,顏體豐腴端莊,你筆上多吃墨就是。」

和琳驀地發現和砷有淚痕,道:「你哭了?」

和砷可不想讓弟弟知道心事,慌忙揉一揉眼睛道:「哦,沒有,剛才眼睛跑進一隻飛蟲。」

和琳信以為真,道:「我幫你看下,飛蟲還有沒有在眼裡。」

和砷擺擺手道:「哦,已經飛走了。不過,你倒可以幫我一件事。」

和砷附著和琳的耳朵,如此這般地悄悄吩咐。和琳自開懞懂事以來,跟著哥哥屁股後面,言從計聽,絕無懷疑。當下點著頭,一一記在心上。

和砷到伍彌氏房門前請安道:「額娘,孩兒給您請安了。」

伍彌氏雖然是遺孀,卻還未到三十。她原是秀女出身,出了宮后,嫁給常保,想不到數年之後常保卻撒手而去,也沒有落個自己的兒子。對和砷和琳,也是不冷不熱,好的時候當是孩子,心情差的時候,也就不論是誰家的孩子了。她從宮裡帶了風氣出來,閑著無事,整日里喜歡梳妝,有時化滿妝,有時化漢妝,有的一天化幾次妝容,反正欣賞,以排解寂寞,脂粉錢倒是花了不少。

此刻她心情正好,正描了細眉,頗為悅目,道:「你既然來請安了,幫額娘看看,這眉毛好看不。」

和砷道:「額娘請到外面來看得清楚——另外我也有話跟額娘說。」

伍彌氏道:「你且等等,讓我再修飾一下。」

待伍彌氏裊裊娜娜出來,和砷引她到花園亭台,她坐在美人靠上,仰著頭,道:「你看清楚了沒有。」

和砷心裡有事,不過裝出一副驚嘆的樣子,絞盡腦汁想詞道:「額娘今天的妝容真是閉月羞花,比四大美人還要漂亮,楊貴妃到你面前都要羞愧呀。」

伍彌氏被他誇得苦笑道:「胡說八道,楊貴妃長得如何你見過?」

和砷忙解釋道:「書中有說楊貴妃如何豐腴如何動人,孩兒心中自有形象,額娘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千真萬確,絕對沒有胡說八道。」

由於伍彌氏喜怒無常,和砷有求於她,必要取得她的歡心,所以嘴上的婉轉功夫,也是練得相當老練,跟年齡不大相符。

伍彌氏知道他的小意兒,但還是高興,道:「為娘當秀女的時候,在宮裡也是人人都誇的主兒,當然不會比四大美人差哪裡去了。你人小,眼光還不錯,就這一點還討我的喜歡。」

和砷見伍彌氏心花怒放的樣子,趕忙道:「孩兒有一事相求。該給葛先生的束脩還是給了,否則他走了,孩兒與和琳將無人啟蒙,荒廢學業。」

伍彌氏見提到錢的事,臉色瞬間變了,道:「你還好意思提錢,我們現在家當你也知道,不是你阿瑪在世的日子,我脂粉錢也都沒有,能省則省。家裡憑空養著這麼一個先生,也不知道教你什麼了,吃穿用度,還要束脩,反正我是拿不出來了,你想給的話,去外邊想辦法。」

和砷道:「額娘,家境雖然不好,但給老師的束脩還是拿得出來的,將來有一日我跟和琳當了官,一定好好報答額娘。」

伍彌氏道:「當官?你還是想想現在這個日子怎麼扛下去,該典當的典當了,家裡養十幾口人,還要貴養著個滿口之乎者也的先生。你跟他學能當官,他自己為什麼不能當官兒,我看,還是靠你們自己的造化吧。」

和砷知道額娘發了脾氣,跟她辯論下去無益,道:「哎,希望額娘看在阿瑪的份上,多想想我們兄弟的前途,不要把先生趕跑了。」

就這間隙,和琳偷偷地潛入伍彌氏的房間,取了一面銅鏡,那是宋代的玩意兒,用布包了,慌慌張張走到前院從門口出來,站在驢肉衚衕中等待。見和砷還沒出來,頗為著急,東張西望,引得行人都注目。好不容易等和砷出來,已經手心出汗。和砷從弟弟手裡拿過銅鏡,也不言語,兄弟倆就往衚衕口走,除了驢肉衚衕,和砷向東轉,和琳忙叫道:「哥哥,走錯了,聚福當鋪在西面。」和砷道:「沒錯,你且跟我來。」和琳只好狐疑地跟著哥哥,小跑幾步到哥哥身邊,小聲道:「不去聚福當鋪?」和砷亦小聲回道:「我們去積水潭,那裡有一家德勝當鋪。」兄弟倆多跑了一段路,氣喘吁吁又賊手賊叫地,觀前察后。德勝的賬房一看哥倆的樣子,就知道東西來得不是正路,瞅了瞅吹了口氣,道:「這玩意兒普通得很,值不了幾個銀子。」和砷道:「這是古董,怎麼不值錢了,你甭當我們是孩子糊弄。」賬房道:「古董,從哪兒看出古董呀。」和砷取過鏡子,道:「你看看這印款,明明是宣和年間的。」賬房故意抬了抬眼睛,看了看道:「宣和倒是宣和,就是這玩意兒太普通,給你五兩銀子吧。」和砷道:「這個至少值幾十兩的。」和琳道:「哥,我們不如拿聚福當鋪去。」

管賬的見了道:「最多十兩銀子,你們愛當不當,我最怕跟小孩子做糾纏,一會兒大人殺個回馬槍還說不算。」和砷一咬牙道:「行,十兩就十兩。」賬房竊笑著伸出手來那銅鏡,一邊低聲道:「來路不正吧,放心,我不會走漏消息的。」和砷卻抓著鏡子不放。賬房道:「怎麼,反悔了?」和砷道:「這是我阿瑪留下的,我再摩挲摩挲。」仔仔細細把鏡子又摸又看了一遍,道:「等我有錢了會贖回的。」管賬的道:「好呀,趕緊做官去,如果做不了官,就做夢去。」

和砷將十兩銀子放在袖子里,牽著和琳快速回家。和琳好奇問:「為什麼要跑大老遠到德勝來?」和砷環顧左右,小聲道:「如果被額娘發覺銅鏡不見,要查的話一定要聚福去問,絕不會跑到德勝來的。」和琳腦子沒有和珅活泛,眨了眨眼睛,道:「哦,原來是這樣的。」

平日里,家裡能當下還錢的古董物件,幾乎隔一段就往聚福當鋪送。這幾年能看上眼幾乎送光,和砷尋思沒什麼可送了,盯上了伍彌氏房裡的東西,又怕伍彌氏不願意,便心生一計。和砷將十兩銀子偷偷送給葛先生作為束脩,請他留下。葛先生一見和砷的神色,覺得有疑,便問銀子是不是額娘給的。和砷怕鬧烏龍,忙跟先生承認,是自己把物什拿出去典當,目的是讓先生放心,不必做走的打算。葛先生大驚失色,道:「不讓你額娘知道,這事就是偷,我教出一個小偷的學生,這個罪名可不敢當。我不收。」

和砷訕笑著爭辯道:「家裡的東西,怎麼能算偷呢,況且我是給先師傅作為束脩,天經地義,就是阿瑪在九泉有靈,知道此事,也不會怪我,師傅你還是收了吧。」

葛先生搖搖頭道:「你要是這樣子,我就更要走了。你天資聰明,但心思太多,我不教你也罷!」

和砷趕忙道歉,道:「師傅就原諒我這一回,我再想辦法讓額娘肯留你下來。」又是下跪又是流淚,把先生暫且留下。

和砷眉上烏雲,想著有什麼法子呢?額娘是個操持全家的女主人,實際上對家裡的遠景並無打算,過一日算一日,開心一天算一天。兩個孩子,既不是親生的,開心的時候也當成親生的孩子,不開心的時候就跟別家的孩子一樣,訓斥也是家常便飯。最主要的是,她並未把兩個孩子的前程遠景放在心上,這是讓和砷最煩惱之處。當然,久而久之,和砷也知道一個原則,如果想讓額娘答應要求,就必須討得她的歡心——她高興的時候,就像親娘,不高興的時候,就比路人還是陌生。有時候,和砷想,如果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兄弟倆該會多了多少母愛,多少溫情,想到此處,不禁黯然神傷。

就這麼思索著,他伏在案上睡著了。他夢見親生的額娘蘇醒了,他已經很難想象她什麼模樣,只是類似觀音菩薩的樣子,在雲端出現。和砷見了生母,眼淚就出來了,吧嗒吧嗒的,但是不能接近,和砷正要哭訴什麼,她就從雲層中消失了。這時伍彌氏從花園中出現了,走到和砷身邊,和砷趕忙轉成笑臉,道:「額娘今天真是艷若桃花,青春永駐呀。」嘴裡誇著,心裡卻苦澀不已。伍彌氏道:「你又瞎說了,人怎麼能青春永駐呢,哎,如何能像你說的青春永駐呢?」和砷道:「等孩兒當官了,給娘去買長生不老的丹藥,到時就能永葆青春。」伍彌氏道:「你說這話已經說過一百遍了,想哄娘開心能不能找點新的詞兒。」和砷辯解道:「可是這是孩兒的真實想法。」伍彌氏道:「等你當官?我只知道像你阿瑪一樣騎馬射箭勇猛立功才可以當上官的,你這細皮嫩肉的,想當將軍不成。」和砷悶悶不樂,從夢中鬱悶醒來。

突然間,像是從夢中傳來一道閃電,在腦子裡一亮,和砷拍腦子叫道:「有了!」

且說伍彌氏發覺那面雕花銅鏡不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丫鬟小月兒。小月兒因打碎的花瓶被扣了月錢,一直有怨氣。伍彌氏將她叫到廳堂,讓她下跪,要她說出花瓶的去處。小月兒哭哭啼啼,只是搖頭,說不知道。伍彌氏的鞭子就抽在她身上,抽得她渾身簌簌。和砷和琳聞聲出來,和琳見了,又驚恐又糾結,眼淚就流出來,站著不敢說話了。和砷也心中難過,心道:「這件事是自己搞出來的,本以為伍彌氏搜尋一番就是了,沒想到連累到小月兒吃鞭子,得救救她的。」

和砷上前止住伍彌氏,道:「額娘,這件事用不著生這麼大的氣。我看小月兒這麼老實,不一定是她偷的。想知道誰偷的,其實很簡單,誰偷了肯定到衚衕口聚福當鋪銷贓,問問就知道了。」伍彌氏一聽,很有道理,便叫劉全去打聽。劉全打聽回來,道:「當鋪里說沒有哪個人當銅鏡的。」

伍彌氏道:「那指定是誰給藏起來了?這次我一定要查清楚,出現了家賊,這日子還怎麼過。」和琳在一邊可憐巴巴道:「額娘,別打小月子了,不是他乾的。」和砷見和琳一副不忍的樣子,怕他關不住嘴,靈機一動,叫道:「額娘,我想起來了,這事一定是他乾的。」說著,走上跟前,附著額娘的耳朵道:「近日傳聞中京城有一個飛賊,叫一枝花,專門趁黑用迷藥進入女人閨房,不但非禮,還喜歡帶走女人物件,我看十有八九是這飛賊乾的。」

伍彌氏畢竟是大門不出的婦道人家,嚇得髮髻抖動,把和砷當成大人了,問道:「真有此事?迷倒了是不是就不省人事了?太可怕了,我真的有被迷倒過嗎……」

這種飛賊的故事是和砷聽「康熙微服江南」等評書中的段子,信口就來。他沒有想到對伍彌氏這麼有效,出乎預料,便得寸進尺道,又在耳邊輕輕道:「額娘,其實這飛賊有可能來過,但你剛好不在,便順手取了物件,下次還要小心。我看你就還要好好相待小月兒,讓她陪寢。若飛賊來了,有個照應。」

伍彌氏驚疑不定,見和砷鎮定的樣子,只能按照他的話,不再懲罰小月兒。和琳見和砷不知道說什麼話,居然讓額娘免了懲罰,舒了一口氣,對和砷越加佩服。和砷暗自得意:以前他有求於伍彌氏,都是取悅為主,這次去用驚嚇,居然效果更好,又多了一個小手段,豈能不沾沾自喜。

和砷對小月兒道:「你起來,額娘不怪罪你了,以後好生陪伴額娘,不要有怨言。」小月兒垂著淚點頭。

和砷陪著伍彌氏,徘徊後院,道:「額娘不必驚慌,只要叫家人小心護院,飛賊不敢再來——不過孩兒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當不當講?」

伍彌氏被和砷說得五迷三道,問道:「還有什麼小心思——兩兄弟就數你會來事兒。」

和砷道:「額娘如今年輕貌美,渾如一朵花兒,可曾想到花總有謝時,到了七老八十,牙齒脫落,皺紋重重、步履蹣跚的樣子。」

伍彌氏正看著一朵芍藥花上,一個蜜蜂繞著盤旋,聽了此話,驀然一驚,道:「你這孩子,說什麼鬼話,存心是要氣我不成。」一揚手就朝和砷打來,和砷早已料到,退後一步避開,道:「孩兒不是氣額娘,而是為額娘著想來著。額娘若想永葆青春,孩兒想到一個法子。」

伍彌氏道:「莫非有長生不老葯——你快說來。」

和砷故意賣關子道:「若要長生不老葯,額娘可以請神仙去,孩兒做不到。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萬物之理,但是……」

伍彌氏道:「但是什麼,你快說呀,有道理,額娘會獎賞你的。」

和砷道:「額娘容顏絕代風化,世所罕見,若能請精湛畫師畫一副肖像,把此刻容顏記下,豈不是可永葆青春!」

伍彌氏一聽,轉憂為喜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可是,哪裡有這樣的畫師呢?」

和砷道:「要不說巧呢,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來真是天意,葛先生既是老師,又是京城有名的畫師,何不讓他給母親寫生一幅,讓我去求求他,也算是對母親略表孝心!」

伍彌氏眼睛一亮,「噢」地叫了出來。她大概沒有想到這個迂腐的教書匠還有這一手,便道:「那我見識見識,倒看看他有沒有真本事。」

葛先生早已得到和砷吩咐,自然不會推辭。當下設在園中,伍彌氏端坐亭台中,葛先生目視女主人,雖然頗為不雅,但還是花了數個時辰,為她畫了一副工筆肖像。五分容貌相似,卻又有五分美化,讓女主人覺得既是自己,卻比自己要美了許多,不禁懷疑是不是低估自己的容貌。恍惚之間,已經確信畫上的人就是最真實的自己。

伍彌氏當下對葛先生刮目相看。和砷趁伍彌氏開心之際,便點撥了先生的束脩之事,說了先生的窘迫與去意。伍彌氏心裡一時喜悅,把脩金補上。和砷算是左右逢源,把老師留住了。

在繼母身上,和砷第一次經歷了與虎豹調和關係的經驗,他也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察言觀色、操縱人性的喜悅。

當下葛先生放下心來,答應教授兩兄弟,直到進入官學為之。

和砷、和琳的夢想是進入咸安官學。

清代的學校,可以分為私學和官學。私學主要有幾種形式,第一,像和砷這樣把老師請到家裡來,成為教館或者坐館;第二,家塾,老師在家裡收弟子辦學;第三,義學,指的是地方或者家族在寺廟辦學,教窮人家子弟。教授的內容是啟蒙教育,識字、寫字以及基本知識,學生從五六歲到二十歲都有。

官學主要有幾類。第一,國學,設立在京城,也稱為太學、國子監,設在京師崇仁里成賢街,這是全國最高學府,是培養官僚的,隸屬禮部。

第二,旗學,為八旗子弟的學校。最初八旗各有自己的旗學,康熙、雍正時,先後設立了景山官學、咸安宮官學,隸屬於內務府管理,專門收內務府的八旗子弟。

第三,宗學,為皇家宗室子弟開的學校。順治十年開始,學制五年,教習從滿漢人中選拔,讀滿書、漢書,兼習武藝。學生可以殿試授官。光緒三十四年宗學撤,

第四,覺羅學,覺羅是努爾哈赤伯叔兄弟的旁系子孫,這是為覺羅子弟開設的學校,性質與宗學類似。宗學與覺羅學都歸宗人府管理。

第五還有府學、州學和縣學,分別是府、州、縣設計的官方學校。學生是童生經過入學考試,取得生員(秀才)資格后,再經過考試才可以上的,學生根據成績分三等,廩膳生,成績最好,有一定名額,發給月米;其次是增廣生,也有一定名額,沒有月米,再其次為附學生。

十三歲這一年,對和砷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他憑著自己俊秀的外貌、出色的才學以及祖輩父親的蔭功,被咸安宮官學選拔錄取。

咸安官學屬於旗學,在它成立之前,內務府統管的上三旗優秀子弟,都在景山官學讀書。雍正六年,雍正帝看到紫禁城內的咸安宮空置多時,又因景山官學辦得不夠好,學生功課未專,便提議在此再設一座官學。當年從景山官學年齡在十三到二十三歲的學生中,選出俊秀的、有潛力的學生九十名,重點培養。乾隆即位之後,下旨把生源擴大到整個八旗官員子弟,其中從景山官學選三十人,其餘的每旗各選十人,每期總數共一百一十人。

這所全國最好的官學,教師的水平算是全國一流,學生的待遇也相當不錯。學生每月的伙食銀按照護軍的標準發給,每人每日還有肉菜銀五分,按月由內務府發給。此外,每月給銀二兩,每月給米五十三斗。清朝的護軍是守衛皇宮的精銳兵種,每佐領只有十七個名額,待遇比普通八旗兵優越。咸安宮的學生的待遇,要大大高於當兵領餉。

咸安宮的官學主要教授文武兩科,文的有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滿文、蒙古文、藏文,間有詩詞、書畫等方面的培訓。武包括騎射、摔跤以及如何使用火器的軍事課程等。官學分為漢書十二房,清書三房,各設教習一人。在學校授課的老師,絕大多數為進士出身的翰林,最差的也是舉人。這裡學習的學生,大部分是才貌雙全的八旗後代,宗室和八旗子弟參加鄉試、會試,都會單獨舉行,錄取比例很高。因此,只要進入咸安宮入學,就相當於半只腳踏入仕途,這正是和砷夢寐以求、擺脫困境的最好出路。

一輪紅日剛剛挨上紫禁城的牆頂,投射到琉璃瓦上,顯出頗為鮮艷的光暈。和砷穿著一件青布長衫,因為漿洗多次,青色褪了,隱約露出白色的紋理,不過還算潔凈,裡面是一件小褂褲,腳上白竹布的襪子,六七成新的玄色雙梁鞋,配上皎潔的臉蛋,還可以看出是個有教養人家的孩子。他心情雀躍,這是第一次上紫禁城的咸安官學,這是個嚮往已久的世界,那感覺跟新官上任有得一比。他記住了這清早涼絲絲的帶著清香的氣息,記住了紅中帶黃的初日的光芒,甚至連踩在腳下的地磚也舒適得很,一切都是新鮮而不尋常的。

在西華門口,守門的王太監看見陸續來的學生,身著各種繡花絲綢華服,帶著僕人,他點頭哈腰,問了名字,對了對花名冊,有的甚至不用對名冊,瞧對方的氣場,就知道非一般人家。這時他眼見一個孩子興高采烈地走進去,不像學生也不像僕人,他厲聲叫道:「嘿,你是幹嘛去的。」

那孩子就是和砷,與其他的孩子一比,他確實有點鶴立雞群,不對,是雞立鶴群。

「我是去咸安宮報到的學生。」和砷恭恭敬敬,躬身道。

「噢,哪個旗的,叫什麼名字。」王太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花名冊。

「正紅旗,我叫和砷。」和砷應答如流。

王太監邊找邊問道:「你父親是什麼官什麼職?」

這不在調查之列,不過王太監十分好奇而已。

「福建副都統常保,官職二品。」和砷很驕傲道,但是不敢高聲。滿人並不諱自己的父名,所以他父親叫常保,還給他叫善保。

「哦……常保,正二品,對,不過不是已經死了嗎,還品什麼品。」王太監尖聲叫了一聲,好似又難受又充滿快感,「難怪喲,真是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即便如此,以後你穿著也該注意點,這裡是皇宮,你有可能會碰到皇上,不能丟了體統呀。」

和砷的心抖了一下,臉色暗了下來。提起父親,那是他的榮耀,但王太監這番話又使他莫名難受,似乎他不願意承認父親已經去世三年這個事實。不過他很快就把僵硬的臉鬆弛下來,朝王太監點頭請示道:「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進去吧,要記住你是個八旗子弟,你得有面兒!」王太監很享受這個孩子低頭垂眼的樣子。

和砷有點兒尷尬,原來的興奮已經轉為張惶,他低著頭進了咸安宮。

咸安宮與武英殿比鄰,在康熙年間,曾拘謹過皇太子胤礽,算是禁忌之地,此後便閑置下來,無人居住。闢為學堂之後,開設三間,每間三十人。

官學中八旗子弟,多為富庶人家,紈絝子弟,喜愛打鬧,結伴遊玩,風氣已然不正,咸安官學並不像外人認為的那種肅然氣氛,甚至名不副實。和砷知道自己肩負重任,並不與其他學生打鬧,每日只是埋頭用功。沒有多久,就被其他同學孤立,得了一個「書蟲」的綽號。

有同窗叫隆多的,屬於正黃旗,其父在軍機處,隆多在眾多子弟中頗為風頭。他只對騎射課程感興趣,有時候學習詩詞,也不來點卯。他與和砷同桌比鄰,因看和砷誠實刻苦,比較親近。

這一日下課,和砷出去小解,隆多跟了進來,問道:「昨日我去什剎海鬥蟋蟀,大獲全勝,改日要不要跟我去玩?」

和砷心想拒絕,嘴上卻不敢直接,道:「鬥蟋蟀是好玩得緊,只是功課要緊,怕沒時間。我有一事倒覺得奇怪,你沒來點卯,師傅怎麼也不為難你?」

隆多輕蔑笑道:「哈哈,你是說吳師傅吧,我自有辦法,我知道他要說我來著,我先帶了手禮,又帶來阿瑪的問候,便堵了他的嘴巴。以後要對付老師什麼的,你儘管求我就是。」

隆多得意地提了褲子,走到和砷背後,撥起他的長衫就要往裡弄。

當時有好男風之尚,在宮廷官邸等上層默化流行,時人並不以為恥。

和砷拚命掙扎,隆多比他高了半個頭,又強壯,叫道:「你若從了我,以後吃喝玩樂,我都帶著你。」

和砷掙扎出來,怒斥道:「你若再這樣,我就稟報老師了。」

隆多見無法得逞,冷笑道:「稟報老師,又能怎樣,我提起我阿瑪,他們都屁滾尿流。」

隆多見不能得逞,惱羞成怒,生了報復之心,又怕和砷與詩詞老師甚是交好,萬一把這事給說了,面子上也不好過,他眨巴眨巴圓溜溜的眼珠子,想了一條在他看來再妙不過的妙計了。

咸安宮官學的教習吳省蘭,年已過三旬,臉瘦長白凈,單眼皮,細長眼,眼神看似平和,細看卻有著內斂的自矜氣息,整個人顯得斯文年輕。一身天青色夾棉的緞袍,外頭罩著一件齊膝的羊羔皮的短衣,並不貴重,不過十分乾淨整齊。他帶了一杯參茶,放在台上,以備不時潤喉,參片是東北老參,茶是西湖龍井,這些個都是學生送的,無須他來花費。也許是看書思慮過多,他覺得有些精氣不濟,這不,參茶提氣很有效果。

他看到講台上一副對摺的手簽,想來是哪個學生得了妙句,想讓老師一睹稱讚。他微微一笑,打開,朗聲念道:「自命不凡淡看萬千學子,恃才傲物不得半點好評」,底下署名「和砷」。

念完之後,他臉色大變,突然叫道:「和砷,出來!」

此時老師與學生都知道,這是一副諷刺老師的聯句。欺師與滅祖是同等不孝之舉。和砷臉上蒼白,站起來:「師傅,那不是我寫的。」

「過來!」吳省蘭不容置疑。

和砷忐忑地走上講台,吳省蘭不容置疑,拿起起鐵戒尺,抽打他的屁股。「啪啪啪」,聲音清晰清脆,似乎想讓全班的學生都聽得見。

和砷還是想辯解,道:「師傅,真的……」

「住口!」吳省蘭根本不給他辯解的機會,他似乎把所有的怒氣把發在他屁股上。

隆多在底下興高采烈地叫道:「打,打爛他的屁股,叫他以後再也不敢炫耀詩詞了!」

吳省蘭叫道:「你也住口!」

隆多趕忙停止得意忘形,聽著「啪啪啪」的聲音,眉飛色舞,掩口竊喜。

和砷的眼淚終於出來了。因為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辯解是無用的,真相也是無用的,自己的挨打,跟自己的身世有關。

明白了這一層,他終於不哭了,認真地、默默地忍受老師的鐵戒尺。

「以後還敢不敢?」吳省蘭打完了,質問道。

「不敢了。」和砷低聲回答。

這一幕給嚴謹的學習生活增添了插曲,在咸安宮官學里傳開了。

下了學,吳省蘭悶悶不樂,回到住所,溫了一杯酒,自斟自飲起來。這時傳來敲門聲,他心有所感,打開門,正是預料之人。

他叫吳省欽,是吳省蘭的哥哥。

兄弟倆是江蘇南匯人,從小博聞多學,酷愛藏書,乾隆二十八年,考取了舉人,在京中遊學,詩詞上享有盛名,經諸友推薦,兄弟倆都考取咸安宮官學教習。吳省蘭,也成為和砷的老師。只不過此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師生關係會是他人生中的最重要的履歷。

吳省欽進了門,道:「體罰和砷的事,我覺得頗為不妥,沒有一個人做壞事還是自己留名的,這事傳出去,只要是個笑話。」

吳省蘭搖搖頭,嘆道:「哎,我正自煩悶呢。這種淺顯道理我豈能不知,只不過想到我們兄弟的處境,我們來咸安宮也不是想一輩子當教習的,做每件事都要三思而行。」

「你的意思是?」吳省欽不解。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是和砷乾的,可是這裡面的學生,我們哪一個得罪得起?不但得罪不起,還必須保持關係,日後必有往來之處。但我們也不能不維護師尊……」

「所以速戰速決?」

「嗯,若根據筆跡,此事可查下去,可是收不了場。這些個公子哥兒,功課不打緊,要是耍起詭計手腕,我們都不是對手。」

「哦,也只能是和砷了!」吳省欽長長嘆口氣。

當下兄弟倆喝了點酒,交流了一下每個學生的背景,都覺得今後更加小心為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和珅:帝王心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和珅:帝王心腹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回 喪父成孤巧悅繼母,優入官學蒙受師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