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娘舅無情登門受辱 提鳥拜師冰釋前嫌
咸安宮教學相當嚴格,設有月考、季考。八旗子弟從入關到此時,已經漸漸玩物喪志,和砷乃是勤奮的學生,考試相當出色,深得吳省蘭器重。但沒有想到早來這麼一頓皮肉之苦,和砷回家,難免心情沮喪,又因皮肉之痛連連叫苦。
自從常保去世之後,就家人劉全一人,忠心耿耿,成為和砷兄弟最有力的庇護。劉全見和砷受了這種冤枉,大叫不平,說要跟和砷一起去和老師申辯。
和砷道:「劉叔,沒用了,就算申辯了,師傅相信不是我乾的,又能如何,我打也被打了。」
「可是,被冤枉的事總得有個清白?」劉全道。
「清白?」和砷搖了搖頭,「這件事不用解釋,清白不清白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如果我阿瑪在世,這頓挨打就輪不到我身上;阿瑪走了,沒有人保護我,清白不清白,我都得忍著這頓冤枉。」
「這個世道,連學堂里都是這種習氣。」劉全恨恨地嘆息道,「如果有機會,也要教訓一下這個師傅。」
「不,雖然我也恨師傅不明是非,但是絕不能挑釁和報復他。」和砷摸著屁股,讓劉全給抹上藥水。
「哎,當年你阿瑪可不是這種忍氣吞聲的脾氣呀。」劉全不服道。
「如果繼續和老師關係僵了,肯定會影響學業,我千辛萬苦就咸安宮幹什麼,要完成學業,我真的怕因小失大,所以,教訓一事,還是不要提也罷。」和砷道。
「那可真便宜這師傅了,還才高八斗呢。」劉全護短道。
「我想跟額娘要點銀子,買點貴重的禮物送給師傅。」和砷翻過身來,沉思道,「你說是是買人蔘、鹿茸呢,還是買些別的?」
「什麼?」劉全睜開了眼睛,「你挨了一頓莫名其妙的揍,還是送禮物給老師,是不是被揍傻了?」
「哎,不能因小失大,跟師傅結怨,可沒什麼好果子吃。」和砷嘆道,「再說了,其他同學平時都有送老師禮物,就我沒有,他不揍我還能揍別人不成!」
和砷一門心思想的是,吳省蘭乃是官學中一流的老師,不但詩詞功夫好,其對四書五經的理解,更是深邃精闢,每每交流,頗多受益。這也是咸安宮官學與其他普通官學的區別。不管如何,絕對不能把關係搞壞了,自己得不到師傅的真心傳授,那虧大發了。
想好了,他就上繼母伍彌氏那裡請安,說是今日學有長進,為額娘作了一首詩,讚美其花容月貌,青春常在。伍彌氏道:「你不必念了,耍什麼花招,直接說。」
平日里和砷多對繼母奉承,能博得她的同意。但他畢竟是小孩,一招見效,屢屢使用,被繼母識破了招數。伍彌氏見他要討好自己,便知道有事開口了,漸漸不吃這一套。
和砷只好開門見山,道:「我想請額娘給我點銀子,買點禮物送給師傅。」
「嗯,你是學業不專,要賄賂師傅是嗎?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不行的話就別上學堂了,沒事不要浪費銀子。上次官封地賣了這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提到錢,伍彌氏就生氣了。
上咸安宮官學之前,和砷和劉全在保定賣了地,以維持兄弟可以繼續上學。雖然兩人添油加醋地將賴五的無賴行徑說了一邊,說是賴五與官府勾結,意圖吞沒田產,主僕兩人力爭,才弄了這麼些銀子回來。但還是讓繼母臭罵一頓,然後把銀子收了。
「額娘,所有的學生都有給師傅送禮,我要是不送,只怕說不過去。」和砷爭辯道。
「我告訴你,你們吃喝零用,花的錢已經夠多了。多餘的開銷,自己想辦法去,不要指望家裡的。再說了,即便省吃儉用,這些銀子一兩年也會花光,你是長子,得想想辦法!」伍彌氏警告道。
看來,這次從繼母身上是別想撈到銀子。
咸安宮學生雖有菜銀補貼,但八旗子弟花銷很大,那點銀子只夠塞牙縫。與其他人相比,和砷算是勤儉,但依然入不敷出。再說了,給師傅禮物,你也不能糊弄,要有分量才有誠意。
和砷再次找劉全商量,卻見劉全正在為與弟弟和琳的房間。和琳受了些風寒,這兩天正好轉,已經能夠重新讀書寫字,劉全正送了葯湯過來,服伺和琳吃下。和砷囑咐道:「既已好轉,明日做一隻鴿子湯,讓他補補身子,好有氣力讀書。」又叫劉全道:「你出來,我們商量個事兒。」
兩人移步到書房,和砷講了繼母的態度,又道:「現在不找轍,明年這時候也是將銀糧耗盡,還是得想想誰能伸出援手。」
劉全撓了撓頭,關於借錢這事,他要是能想出轍,早就說了:「要不叫和琳也出來商量商量,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
和砷搖頭道:「弟弟年級尚幼,還是讓他心無旁騖,專心攻讀。」
劉全道:「要不,再去你舅舅明保家看看?」
提起明保,和砷的心就痛了一下。和砷在阿瑪去世后,因屢次遭受伍彌氏的打罵,很想帶著弟弟逃離這個家庭。但是去哪裡呢,舅舅明保顯然是他的第一選擇。明保雖然不是官員,但家中富庶,又是自己的親舅舅,看在親娘的份上,收容兩個外甥當是常理。和砷便先上明保家打探,明保見是外甥沮喪的樣子,早已明白幾分心思。剛好明保正要吃飯,道:「既然來了,就上來吃飯吧,舅舅不能幫你太多,但賞頓飯給你吃還是可以的。」
和砷見舅舅冷淡口氣,心裡難受得緊。原來阿瑪在世時,從福建回來,舅舅會帶著大禮過來探討,抱起和砷使勁兒親臉蛋,還問:「喜歡舅舅么,阿瑪不在家,你就住到舅舅家得了。」正是因為時常有這句話,所以讓和砷動了過來寄居的心思。但是現在舅舅的態度明顯轉變,這冰火瞬間的轉換,讓和砷稚嫩而敏感的心莫名顫痛。
和砷心中有事,吃了兩口便咽不下去,便問道:「舅舅,從前你說過,我們兄弟倆可以上你這兒住,這話還算嗎?」
明保噎了一下,道:「有說過這話么?我怎麼忘了。」
和砷小孩子氣地急道:「真的有,不只說過一遍,我可以叫劉叔來作證的。」
明保緩過神來,道:「嗤,小孩子家,什麼話都信,我還說過天塌下來呢,天真的能塌下來嗎?舅舅說的是玩笑話,你別當真。」
「可是舅舅,現在額娘脾氣不好,對我們兄弟罵罵咧咧的,只當我們是多餘的兩個人。如果舅舅能收留我們,我們真想和舅舅一起過!」和砷抱著一線希望,誠懇道。
「哎喲,舅舅家的餡餅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們兄弟這麼大,吃穿用度,舅舅也養不起你們呀。」
「我們不是吃穿無度的人,只需要一個能夠關心我們的人,舅舅除了你我們再也找不到更親的人了。我們也不是白吃白喝,等我長大了了,我會加倍還給你的。」
「那,長大再說吧。吃完飯我就叫僕人送你回去,額娘罵你,肯定是你們頑劣,回去好好跟額娘認錯,要不然她倒怪罪我頭上。」明保輕描淡寫就把話題擋回去。
明保怕和砷再提起這檔子事,吃了兩口就拂然下桌。滿桌的菜肴,和砷雖然沒有什麼胃口,但還是使勁兒一口一口地吃,因為自己家裡很久沒有這麼豐盛的飯菜了。吃著吃著,他有些懂了舅舅的哪些話是真的哪些話是假的了。
明保在廳堂喝飯後茶,終於等到和砷出來,舒了口氣,叫僕人道:「阿義,送和砷出門。」和砷已經明白舅舅的鐵心,不再勉強,朝舅舅鞠了一躬,轉身便走。明保猛然見到和砷腰部的衣裳鼓囊囊的,便道:「站住。」他指著和砷鼓起的腰部,和砷的臉頓時紅了。
僕人阿義會意,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個牛皮紙袋,袋裡是四五塊蹄花——剛才在飯桌上的。明保板著臉訓斥道:「看看,你這孩子,手腳這麼不幹凈,還敢說住在舅舅家裡。你吃就吃吧,還偏得偷一道,哪兒沾上的惡習!」
和砷被說得又羞有急,眼淚都擠出來了,爭辯道:「和琳好久沒吃肉了,我只是想帶一點給他吃,真的不是偷!」
明保道:「還敢狡辯,虧你讀過書呢,偷一根針也是偷。如果這是一袋黃金,非把你送官不可。算舅舅仁慈,你就把蹄花帶回去,以後不要再來舅舅這裡獻醜了。」
阿義又把蹄花塞回和砷的手裡,和砷很想把蹄花砸在地上,不過他想起和琳見了這蹄花,一定會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忍住了,拿著油紙包,抽抽搭搭地出門去。
這一次被舅舅驅逐出門,令和砷印象深刻,也讓他飽受恥辱。現在劉全提到去舅舅家求助,回想起來,怨氣還在。
「不,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再到舅舅家了。」和砷一臉肅穆,對劉全說道。那一幕冰火兩重天的感受,已經在他心上刻了一道疤。
「那你阿瑪其他的朋友,就更不用說了。」劉全搖著頭,道,「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不過,應該不太可能。」
「說說也無妨,只要有一線希望,就可以爭取的。」和砷就像一個嗅覺敏銳的動物,尋找可能的氣味。
劉全湊著和砷的耳朵,說出一個名字。
和砷眼睛一亮,燃起希望之光,道:「這個雖然不太可能……但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需要你去一趟!」
咸安宮官學學生早出晚歸,但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學生也可寄宿在官學中。這一日天地變色,狂風漫卷,雷聲滾滾,打得紫禁城的屋檐一陣陣顫抖。一會兒雨水漫天下來,打在磚地上,濺起一朵朵花兒,隨後護城河便漲了起來,天地一片茫茫。這天兒回不去了,和砷寄宿在學中,夜裡點起蠟燭,正在攻讀。
吳省欽過來巡視,見和砷在燭光下專註閱書,口中卻嘰嘰喳喳胡言亂語,頗為好奇,走了進來。和砷見狀,慌忙起身。
吳省欽比吳省蘭略微胖一點兒,舉止沉穩樸實,他揮了揮手,示意和砷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邊,道:「適才見你秉燭夜讀,嘴裡卻不知道說什麼,是何意思?」
和砷解釋道:「方才我是在練習蒙語。」
官學規定,除了漢語作為官方的語言必須學習外,滿、蒙、藏語也是必學科目。只不過官學中子弟大多是紈絝子弟,蒙語藏語屬於偏門學科,少有學生學習,所以連吳省欽都沒聽懂。
吳省欽早聽說和砷對四書五經爛熟於胸,但沒有想到還喜歡學習蒙語藏語,便有探尋究竟的好奇。
「你每日都做夜課?」吳省欽問道。
「功課繁多,我天性愚鈍,一般白天攻讀漢文,夜裡清靜,練習蒙、藏、滿文,才能做到均衡。」和砷謙遜答道。
「據我所知,大多數學生對於蒙語、藏語並不在意,你何以如此用功?」吳省欽問道。
「我想既然是皇上要求開的課程,日後自然會有用。四書五經用於科舉,倘若不中,蒙語、藏語勢必也是一技之長。我出身窘迫,只想刻苦一些,多一點機會。」和砷好久沒人談心,此刻既然老師如此關切,不由托出自己的想法。
「嗯,以你之見,這些外族語言將來有何用處?」吳省欽進一步詢問。
「當今天下,是我們滿人的天下,但是滿人對於漢人來說,人數還是少得很。滿人必須得到其他少數民族的支持,才能維持盛世。當今皇上,非常重視與蒙、藏等族的關係,有『滿蒙不分家』的說法。皇上勢必要用一些精通這幾種語言的人,來維護各民族之間的關係。常言道學以致用,學好這些語言,有朝一日總能派上大用場的。師傅,您說呢?」和砷讀書期間,對皇上的旨意什麼的都十分關注。
吳省欽點了點頭:「是呀,八旗子弟,多數認為自己不需要什麼文化就可以當官,努力學習的少之又少;而漢人中,認為學習蠻夷文字有失體統,會蒙、藏文的幾乎沒有,你的想法,倒是獨闢蹊徑呀!」
「正是因為學的人少,所以我才學得用心。」和砷道。
談到滿漢大勢,兩人又談起去年乾隆第三次下江南的盛況,和砷耳聞目染,對皇上籠絡江南、體察民情多有見解,與吳省欽秉燭而論,甚為愜意。
吳省欽聽了,又奇又驚。奇的是,和砷的心智成熟,遠遠超出他的年齡與學生的身份;驚的是,吳省蘭將他當軟柿子捏,若不和解,被他記在心裡,將來必釀成大禍。
當下閑聊幾句,試探道:「數日前聽說你寫了諷喻對子,被吳省蘭老師責罰,我看此事,必有蹊蹺,你是否覺得委屈?」
和砷聽了這話,心裡一驚,他知道吳省欽乃是吳省蘭之胞兄,但不知道老師探尋之意,當下委婉道:「老師受了辱罵,定然是學生的不對,我有沒有受委屈倒在其次,過幾日我正要向老師賠禮呢!」
吳省欽本想問他,此事他恨不恨老師。見他如此婉轉,心想即便他記恨在心頭,也是不會說出的。解鈴還須繫鈴人,還是由吳省蘭自己去化解吧。
吳省欽微微一笑,道:「咸安宮官學這些八旗子弟,說得好聽,是學生,說得難聽點,每個都可以騎個師傅頭上,師傅是不敢怎麼樣的。像你這樣能理解師傅的苦衷,那是少之又少呀!」
和砷也聽出吳省欽話里的讚許之意,便問道:「我想買個禮物給吳省蘭師傅,以表誠意,不知道老師能否告知什麼比較合適?」
官學的八旗子弟,個個從家裡都學到一套官場應酬那一套,給老師送禮,乃是常事,並且頗有攀比之心,要論禮物的貴重,那可沒個頭。
吳省欽也覺得,這倒是個將相和的機會,也知道和砷家境狀況,道:「俗話說,禮輕情意重,禮物不必貴重,你看師傅喜歡的,已經代表了你的用心,必然也有誠意。」
和砷一聽,倒是很有道理,自己就一心往貴重上去想,反而跟自己為難。當然,師傅喜歡什麼,這個倒得讓自己動點腦子。
吳省欽回來,心有所感,對吳省蘭嘆道:「你以為你們學房的學生,個個都惹不得,只有和砷可能當軟柿子捏一下,依我看來,倒是寧可得罪他人,也不可得罪和砷。」
吳省蘭道:「何出此言?」
吳省欽當下將與和砷對談的情形說了一遍,意思是這等學業出類拔萃的學生,前途不可限量。
吳省蘭也是名士,倒是不服這些常規,道:「我知道和砷經書爛熟,文理頗通,但這又能怎樣?我的詩文也名滿江湖,還不是只能在此當教習。這裡的八旗子弟,生來便能繼承一等一的爵位,誰更有前程,最重要的不過是門第與裙帶。世風日下,唯才是論已經過時。」
吳省欽沉吟道:「和砷讓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他的用心,明知蒙文藏文這種才華極少用到,他依然在沒有放棄,別人越不在意的,他越加重視。在我看來,他有如一匹飢餓的狼,現在雖然窘迫,一旦看到機會,他會撲上去,再不放下。其他學生中,皆為守株待兔之輩,等著官帽子砸到自己頭上;而他,貌似柔弱,卻虎視眈眈,機警與用心,當是大成的法寶呀。我們身在江湖,當謹慎為是,『莫欺少年窮』,此話當謹記。」
吳省蘭是聰明之輩,得此點撥,早已醒悟,道:「若不是發生這種辱我尊嚴一事,我豈能罰他,只不過如今又能怎樣,總不成我跟他道歉,那不亂了章法?」
吳省欽道:「你不必跟他道歉,他回頭自然會跟你道歉。」
「他跟我道歉?難道那真是他乾的?」吳省蘭覺得不可思議。
「當然不可能是他乾的。你可知道他跟你道歉,意在何為?」吳省欽賣了個關子。
「嘿,這麼說來,他倒是有一套心機,你且說來聽聽。」
「他跟你道歉,是怕你不肯傾心相授,壞他功名前程;而不是他乾的事,他肯受屈,足見他有忍辱之心,你說這樣的人可怕不可怕?」吳省欽庖丁解牛,鞭辟入裡道。
「噢,這來者不善呀!」吳省蘭本是聰明人,只因身在迷局,沒有哥哥看得清,不由嘆道,「那可怎麼辦?」
「他有他的目的,你也有你的目的,就是藉此探明其心跡,冰釋前嫌,化干戈為玉帛!」吳省欽指出探底一招。
吳省欽對此事的層層剖析,讓吳省蘭不得不重視起來。吳省蘭閉目,坐在太師椅上,陷入沉思。
清代的漕運,是交通的重中之重,朝廷在江蘇、山東、直隸地區,設立了三個河道總督。河道總督,俗稱「河台」,為正二品官。南河總督駐清江浦,管轄江蘇、安徽等地黃河、淮河、運河防治事務;東河總督駐紮濟寧,管轄河南、山東等地黃河、運河的防治事務,直隸河道總督俗稱北河總督,掌管的是京杭大運河、以及永定河的堤防、疏浚。就河工任務以及漕運的影響來看,三河中地位最緊要的是南河總督。因其駐地在黃河、淮河、運河的交匯處,是清代南方糧食北運京城的關鍵地區。
河道總督雖無封疆,但與其他封疆大吏相比,確是油水更多的肥差。朝廷花在修理河道上的經費,一般達到國家稅收的五分之一。乾隆中期,財政收入大概四千萬兩白銀,也就是花在河道治理上,達到八百萬兩以上。因此河道官員生活奢侈,有專門的廚師,甚至不止一個廚師,有些專長的廚師,常年只做一道菜。每到秋冬時節,河道官員就花費重金,派人出山海關,到東北購買整長的貂皮,買回後由當地皮匠量體裁衣,製作精美的皮襖,連京城的皮貨商都嘆為觀止。河道官員佩戴的珠寶首飾,動輒上千兩銀子。河道官員聚集之處,往往商賈雲集,名貴書畫、古玩珍奇應有盡有。
江蘇河道總督屬下,有一個叫嘉謨的,任河庫道員,官職四品,算是河道部門的中級官員,但職位十分重要,每年用來治河的銀子,有很大一部分經過嘉謨發放、報銷、入賬,撈錢程度堪比總督。「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職位不用高,只要處於油水部門,斂財也很快。嘉謨的生活,也奢靡一時。
這一日,嘉謨府上,管家通報來了從京城來了一人。嘉謨一聽京城來的,心裡一震,慌忙在正廳坐定,請進。只見一人風塵僕僕,身著青色半舊長衫,腳上一雙布鞋早已經磨出腳趾頭,哪裡像個京城氣派的。嘉謨一瞅見,心裡咯噔一聲,一塊石頭放下,想起剛才的緊張樣子,倒是想笑出聲來。
來人跪道:「奴才劉全,奉少主人和砷之命,前來拜會道員大人!」
嘉謨心念「和砷」二字,半晌才想出來,道:「哦,原來是這小子,該是半大小伙了吧。」
劉全道:「已經有十四歲,考入咸安宮官學已有一年,品學兼優,知書達禮,您這外孫是沒得說的。只是他父親去世后,家境窘迫,到處受人白眼,真是不堪呀!」
嘉謨是和砷的外祖父,因為駐外官員,也只在和砷小的時候見過一面,所以不曾有深的印象。但是消息信往來,還是略有知道外孫境況。而和砷呢,各種渠道聽說嘉謨生活富足奢靡,一件皮襖就價值數百兩,一件如意擺設就夠自己家吃上幾年,更別說山珍海味,遊玩揮霍,種種傳聞,在和砷的腦子裡留下一個神往的世界。有時候他也曾想,也許自己的種種努力,就是有朝一日混成外祖父那種風光富足。但因鞭長莫及,加上並不明了外祖父的脾性,也不敢有奢望。那一日劉全提到外祖父,和砷自然燃起希望,便派劉全千里迢迢來此求助的。
嘉謨叫人上茶,叫劉全說了些和砷家中的事兒,劉全開門見山,一面說明和砷如何和砷如何聰穎好學,一面說明如何窘迫,受盡凌辱,在八旗子弟中抬不起頭,說著這外祖父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道:「哎,世道炎涼!」
當下叫屬下郭大昌去招待劉全,安排食宿。郭大昌為人耿直,曾任江南河務道任貼書,長期鑽研河務,熟練河工技術,人稱老壩工,后被淮揚道聘為幕僚。別看他只是嘉謨的下屬,卻是治河方面的奇才,當地官員治理決口,遇到難題,還得請他出馬。郭大昌見劉全來自京城,便安排到臨河酒家,接風洗塵,叫了夥計,點了肉丁蓮子酒燉鴨、春筍鹽炒雞、螺螄盒小菜、羊肚片、清蒸桂花魚,原來風聞乾隆爺下江南時,吃過這幾樣菜肴,一時間成為待客必點的菜名。
劉全見過嘉謨家的富貴景象,又想他只是四品官員,常保在世,都是二品官員了,也不如他十分之一,不由連連驚嘆。
郭大昌見他有此疑問,倒不迴避,道:「這倒不奇怪,河道是個肥差,像我這樣的普通吏員,一年也有數百兩銀子,更別提道員、總督了。我這些都是明錢,若說道暗錢,你外人更是不知。倘若有壩口決堤,堵口官員往往提出兩三倍甚至四五倍的費用,由官府撥款,腰包豈能不肥!」
劉全聽了,驚得嘴裡的肥肉都吐出來,道:「既是如此,為何不請價格公道的工頭,比如像你?」
郭大昌笑道:「你有所不知,這等肥差,豈能輕易落到旁人手裡。也有時候,一些官員故意毀壞決口,衝倒民屋,然後誇大其詞往上彙報,就是為了有堵口大工程可做,實則為了吞併公款。只因皇上重視水利河工,每年撥款巨大,有些利害關係的都虎視眈眈,一有決口他就發財。只有遇上難題了,才輪到我這樣的老壩工出手,我是做事不謀錢的。」
劉全敬佩道:「你的為人我真是佩服。如今這世道,謀才的歪門邪道,令人髮指,我身居京城,這些要害倒是不曉得。不但我不曉得,皇上也不曉得吧。」
「皇上南巡,體察民情,只能看到水利通暢,他便高興,這些齷齪勾當,誰會上報呢。從小往上,層層欺騙剋扣,誰也不願意捅了這層窗戶紙。」郭大昌喝了口酒,嘆道,看來他雖然耳聞目染多年,還是看不下去的。
郭大昌問起京中官學見聞,劉全道:「如今八旗子弟,聲色犬馬,享受祖上榮光,已經大不不如昔。富貴子弟,奢靡如江南富商,不思進取,只有像我少主人和砷這樣家道中落的,才可見進取之心。」
兩人閑談世情,隱隱覺得,盛世之下,危機潛伏。
劉全又問郭大昌道:「你說道員大人,會不會資助我們少主?」
郭大昌問道:「他沒有答應么?」
劉全道:「他沒有態度,只不過感嘆世態炎涼。」
郭大昌道:「以道員的為人,加上近親關係,幫助幾百兩銀子,應該是沒有問題。只不過這事你需要緊追,他事務繁多,你不問,他就忘了。不過你倒不必著急回去,流連幾日,我帶你看看江淮風物,必然和京城不一樣的。」
劉全擺手道:「流連幾日,倒是不必,一者我是粗人,不懂什麼風物,其次呢,替少主心急,哪敢逗留。倒是你可帶我買些特色小品,一是給我們少主嘗嘗,二是給讓他送給學中師友,長長面子。」
郭大昌道:「這個你不必考慮,包在我身上。你們少主家落難如此,你還還忠心耿耿,不離不棄,視為難得。我見慣了勢力活絡人,傷天害理的人,如今見你這樣的人,倒是分外可愛,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劉全第一次被人稱讚,也是酸甜苦辣一起湧來,一杯酒進去,眼淚差點涌了出來,「我沒有半點本事幫助少主,唯有忠誠。」
郭大昌帶了劉全,坐了遊船在運河上遊走,觀賞兩岸。江淮風光、酒肆人家,確實如京城不同境界。劉全道:「這些個景緻,我們少主若見了,定然能做出好詩出來。」
郭大昌道:「你張口閉口你們少主,倒是讓我很想見識一下。」
兩人說說笑笑,劉全對風景並無太多感覺,便回去休息了。
過了兩日,劉全還不見嘉謨回話,心裡疑惑。便瞅了個機會,上前稟告:「少主臨行囑託,不可耽擱,要著急回去復命。」
嘉謨故作沉吟了一下,道:「不著急,你再等等,我自有安排。」
劉全沒有辦法,只好退下,心裡卻焦躁起來。想起以前陪著少主去求施捨,像明保這一類的人,就明令拒絕,也有的稍微婉轉,說過幾日手頭寬裕再說,如此往返,結果發現還是拒絕,只不過人家在玩太極,比那直接拒絕的更是不堪。
劉全又呆了兩日,漸漸地沒了底氣。心道,莫非嘉謨也嫌棄和砷兄弟是拖油瓶,負擔不起,又不明著拒絕,只是推脫,待我漸漸自己醒悟?想來想去,沮喪起來,一個人蜷在客房,也不出去,心裡跟打了油瓶似的,一時一個味道。
劉全一去千里,成敗未知,和砷根本等不到他回來。自與吳省欽相談之後,心有所悟,有一天,突然想起吳省蘭有詩云「最喜晨光誦,文鳥相與鳴」,既然老師愛好晨讀之中與鳥一鳴一和,想必是喜歡鳥了。
下午下了學,進西四牌樓,沿街有一家梧桐軒,敞開的雕花摺扇門,外頭掛著一溜兒的細竹吊銅鉤的鳥籠子,有安徽的畫眉、「口外」的百靈、河南的紅子、華北的黃雀,還有東北的紅脖、藍脖、虎皮、太平鳥、朱頂紅等等,嘰嘰喳喳,一派熱鬧。
一個夥計沖和砷叫道:「這位公子,你想玩什麼鳥呢?什麼好玩的鳥都有。」
「有會說話的嗎?」和砷問道。他想買一隻鳥,可以天天問候師傅,這樣師傅自然也就記住他了。
「嘿,那可多了,不會說話的還能叫鳥嗎?」
夥計招呼和砷進了屋,把個罩著黑布的鳥籠子拎了下來,道:「這鳥金貴,天天蛋黃蒸栗米的喂呢,不敢掛外頭。」掀開黑布,是只玉腳玉爪兒的八哥,一對黑眼珠靈轉得很。
「會說什麼呢?」和砷自己倒好奇了。
夥計從腰下錦囊中摸出幾粒瓜子仁,擱手心兒往鳥籠邊兒一遞,那八哥兒飛快的探出頭銜了去,呱唧呱唧的咽了,脆生生的說了聲,「主子吉祥!」
「會說十幾句吉祥話呢。」夥計推薦道,「怎麼樣,有得顯擺吧!」
「要幾兩銀子。」
「一百五十兩,這是底價。」夥計道。
和砷嚇了一跳,這哪裡是買得起的,看來自己太不懂行情了。
「這比人還貴呀。」和砷問道。
「那可不是,會一句話十兩銀子,實實在在的,這買的不是鳥,是功夫。」夥計攤開手,撇著嘴解釋道。
「嗯,學的儘是俗話,我倒是不喜歡。」和砷不知道鳥比人精貴,跟自己無緣,「有便宜的么?」
「不會說話的鳥兒便宜,這一溜的,不到一兩銀子。」夥計指著屋檐底下一排。
「會說話的和不會不說話,價格如此懸殊?」和砷驚得吐了一口冷氣。
「嗤!」夥計撇嘴道,「那可不是,鳥這樣,人也不這樣呢,會說話的人和不會說話的人,有的青雲直上,有的一輩子受窮,還不都是憑這張嘴!」
「可是,人都會說話呀,像你,我就覺得口才好極了!」
夥計滿口京片子,又人來熟,嘴巴沒張開,詞兒都往外蹦了。在和砷眼裡,就是口才上佳會說話的人。
「嗨,我這是叫臭貧,說的都是沒用的話,算個球,我要能說話還肯在這當夥計呢。」夥計算是逮著了個學生,不吝賜教道,「鳥會說鳥語不算什麼,要會說人話,那它這輩子就吃好喝好被伺候好了,誰都當它是寶。人也一樣,光會說人話不行呀,得會說……嗨,這是門學問,你以後自然會懂。」
「你倒是說出來,人得會說什麼?」和砷急了。
「嗨,鳥得說人話,人得說鬼話。會說鬼話的話,能把死人說得站起,能把黃河說得倒流,會這門本事,終身富貴不用愁呀!」
和砷聽得半信半疑,「真的有這種人?」
「那得看你見的世面廣不廣,咱不說扯了,你看要把什麼鳥兒,我給提溜下來。」
和砷要了兩隻小巧的百靈,才一兩銀子,這點小錢他倒是可以從零花錢里有。這鳥兒不會說話,但是叫聲好聽,又沒八哥那麼鴰躁,可以怡情悅耳。
次日,和砷提著黑布罩著鳥籠,來到吳省蘭住處。吳省蘭租住在正陽門附近的一處小小院子,不大,但潔凈,鬧中取靜,院中有石榴樹和魚池,極是雅緻。
和砷一見老師,道:「學生和砷冒犯老師,特來道歉。聽說老師喜歡聽鳥兒鳴叫,特地買了一雙小玩意兒,以表誠意。」
吳省蘭慌忙迎進,心裡卻咯噔一驚:這孩子是夠鬼精的,難道是自己肚裡的蛔蟲?
原來吳省蘭在家鄉攻讀時,院子常掛一鳥兒,朗誦之聲與鳥兒鳴唱互相酬和,成為是年少時光的印記。後來北上遊學,再沒有這種雅靜,回想起來,也頗為留戀。但玩鳥玩蟲乃民間消遣活兒,不算高雅之事,只放在心上,是自己小趣味的秘密,從來不曾和人說過。和砷一說出他喜歡鳥兒,真是讓他覺得人小鬼大了。
當下師生在正廳坐下。吳省蘭問道:「你何以知道我喜歡雀兒伴讀?」
「老師的詩里寫道,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和砷吧眨著眼睛。
「哦,你可真是細心呀。」吳省蘭點了點頭,「難得你如此用心。」
「上次對老師不敬,還請老師恕罪。」和砷低下頭認錯。
「嗯。」吳省蘭沉吟著,他既要冰釋前嫌,又要保持師道尊嚴,不得不謹慎用語,「其實我回來想想,也有可能是錯怪你了。」
「哦,不管是誰,對老師如此不敬,學生受些懲罰也是應該的。」
和砷顯然默認了自己並不是寫詩的人,並表明替人戴過也沒有什麼,給了老師足夠的尊重。
吳省蘭道:「如果你在老師這個位置上,受到學生的挑釁,你會怎麼做?」
這是吳省蘭將了一軍,要和砷將心比心。
和砷撓了撓頭,道:「老師,你這可給我出難題了,反正我是覺得你怎麼做都是對的。」
吳省點頭道:「你知道就好,老師也有迫不得已的時候。」
當下師生聊起學中狀況。和砷在學中的外號叫書蟲,是其他學生對他痴痴學習的嘲諷和妒忌.和砷也因此被孤立和嘲笑。吳省蘭問道:「我看你也諸多同學對你不敬,你作何感受?」
和砷笑道:「伺強欺弱,大概是人間的法則吧,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靠山,同學也就不會欺負我了,所以我不會跟他們計較,唯有一心向學。」
吳省蘭一聽,暗暗慚愧。此後對和砷,多了一分敬重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