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名士賦詩兄弟揚名 尚書覓婿曙光初現
這一天,吳省蘭在學堂,給學生們講了半個時辰《中庸》,又讓學生們各寫一篇文章,一首詠秋的詩。隨後是騎射課程,沒有他事,便早早出了官學。此時正已入秋,下午的陽光還依舊金黃,抬頭環顧,武英門和南熏殿上的一片金黃,亭植的柏樹和槐樹屹立不動,只有風拂過時沙沙作響。幾個年幼的值事小太監一邊掃落葉,一邊笑罵嬉戲,完全不諳世事,自有快樂。帝都秋高景象,令吳省蘭頗感振奮,同時聯想自身處境,不禁又黯然神傷。
到了西華門,值班王太監尖聲叫道:「吳師傅,今兒早下課呀。」吳省蘭正深思迷糊呢,被尖嗓子嚇了一跳,忙朝王太監點頭致意。出了門往南,蟄過一座牌樓,就進入了鬧市,不長的一道街衢,人來人往,各家店鋪都開著門,因為外邊兒敞亮,屋裡頭看上去都黑黝黝的,定睛看了,才能一一分辨:茶鋪里票友唱戲的,隔著布袋講牛羊經濟討價還價的,舉著招貼買字畫的,算命的,飯館里夥計招呼客人報菜名算盤子打得唏哩嘩啦的。街邊一溜露天叫賣的,有果子、煎餅、湯鍋,有的小販還張著大油布傘,張嘴炫嗓門似地吆喝:
「香菜韭菜餃子兒,地道丰台貨,一口鮮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貴——」
「冰糖葫蘆兩文一串——」
往日可沒這麼熱鬧,今天指定趕個什麼集。從皇宮玉宇進入這喧鬧市井,吳省蘭心裡又是冷暖交雜。步行不多時,在街邊買了一份邸報,稍作瀏覽,上面有一則通告引起他的注意,講的是飛盜一枝花流竄山東,少年福康安與劉墉以欽差身份運籌謀划,一舉擒拿。福康安出身名門,深得乾隆寵愛,如今立了奇功,更是一代少年英豪的傳奇,連街頭市尾都引為談資。吳省蘭也不由感嘆人有時運,少年成英雄也在彈指間呀。回味片刻,蟄進一間古籍書局,這裡不但有宋本古籍,還有一些字畫,是吳省蘭酷愛流連之所。
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見吳省蘭進來,早知他是咸安宮官學的師傅,作揖迎道:「嘿,吳師傅來了,新來了一批古本,你盡可挑。對了,我這裡剛收了一副畫,你可看看是否真假。」說罷,從櫃中取出一捲軸,展開,吳省蘭一看,輕聲驚道:「哦,《太宗八駿圖》……」邊上剛剛進來一顧客,聽了吳省蘭的話,也湊了過來:「董香光的《太宗八駿圖》?」吳省蘭抬頭,與來人二目相對,只見來人約五十來歲,適中身材,瘦長臉,面容白皙,矍鑠清雅,雙目有神,頓了一頓,叫了起來:「子才先生,你是嗎?」
來人也認出吳省蘭,叫道:「哎喲,是泉之呀,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聽得你在咸安宮當師傅,心想到附近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沒想到果不其然。」
吳省蘭拉住他叫道:「走走,到舍下一坐相談。秋高氣爽,萬木蕭瑟,又到我傷秋時節,愁腸萬轉,正想找個好友一訴衷腸,沒想到子才先生從天而降,實在是來慰我平生的。」
老闆就二人要走,攔住道:「嘿,您還沒給我這副畫說道說道呢。」
吳省蘭一愣,指著來人道:「好好,子才先生才是行家裡手,讓他給你掌掌眼。」
子才把畫細細地從右到左看了一遍,又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又湊近身子把邊角處琢磨琢磨,反倒把問題拋給吳省蘭:「泉之的意思是?」
吳省蘭對古本書籍有研究,字畫在其次,躊躇不定道:「整幅畫我倒不出有作假的痕迹,若說它是真跡,有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就是那種隱隱的感覺,找不出在何處!」
子才拍手嘆道:「泉之不愧是有心人呀。確實這副畫功力頗深,幾無破綻,就是那隱隱一筆,被你感覺到了。」
老闆急了,叫道:「不能呀,我給好幾個人看過了,都說是真跡,我當是鎮店之寶呢。」
子才冷下臉來,道:「既然你認定了是真跡,是何必找我們鑒定呢,走走。」
老闆又拉住兩人央求道:「但說無妨,你倒是說說破綻在哪裡。」
子才道:「這畫是沒什麼問題,說是贗品,也是畫工一流,唯一的破綻是在印章。這也是仿作者疏忽之處,這種畫是將宋紙放在玻璃上,借陽光的照影臨摹而成,因而,你看這印章的筆畫也是臨畫的,卻少了刀刻的痕迹。」
細看,果然印章的筆畫偏軟,不如刀石的印章那麼堅硬幹脆。
吳省蘭鼓掌嘆道:「哎,先生眼力果然一流,這隱隱一處,我就是想三天也未必想得出來。」
老闆似乎不太服氣,道:「這點小瑕疵,也未必吧,這畫兒年頭久了,印痕也會褪色,沒原來那麼銳利……」
吳省蘭笑道:「哈哈,如果我說出這位先生的名字,你大概就不會懷疑了。」
老闆狐疑地看著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吳省蘭道:「他姓袁名枚,字子才,你可曾聽說過!」
老闆一怔,慌忙打千作揖道:「原來是袁枚先生,如雷貫耳,我真是有眼不識真人。」隨即又痛心道:「既然您說是贗品,我這下可慘了,我可是一千兩銀子買進的,我這兩年的買賣可是白做了。」
吳省蘭道:「這幅畫雖然是贗品,不過一般人看不出來,要是有人出個千把兩的價錢,你就趕緊脫手吧,我們緊著走,沒時間陪你嘮下去。」
吳省蘭拉著袁枚要走,袁枚回頭道:「泉之是心疼你的錢,不過依我看來,這副畫既然是贗品,你就認了,別再裝糊塗脫手,若一脫手,只怕是連這間老店的名聲也要賠了。古字畫這玩意兒,本來就有撿漏,有折本,願賭服輸,一千兩買個明白,也值得。」
老闆怔怔地看著兩人走出門口,還沒想明白要聽誰的。
吳省蘭在集市上雇了一輛馬車,要載著二人急速回家。袁枚道:「天氣晴好,你家又不遠,我們邊走邊聊,看看市井風物多好。」吳省蘭道:「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剛剛還黃日高照,熱得冒汗,待會兒一落山,天就黑,寒氣陡然就來,我們緊著回家暢飲聊天吧。」
果不其然,一到家,天就黑了。吳省蘭讓家人架起細炭銅爐,就著羊肉火鍋,喝起紹興花雕。羊肉是進補的,一落肚,立馬驅散寒意,別樣舒服。
「先生這次來北京可有公幹?」吳省蘭兩杯酒下肚,陡然有了精神。
「我是閑雲野鶴,哪有什麼公幹?純粹是來看朋友。倒是泉之你胸有機謀,京城乃天子腳下,有的是機會,可得緊緊抓住呀。」袁枚比吳省蘭要大十來歲,亦師亦友,說話自然不拘小節。
「先生見笑了,我也是側身於此,謀一口飯吃而已,那談得上什麼機謀!」吳省蘭想掩飾自己內心的想法。
「泉之對我不必隱瞞,你的心事,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袁枚得意地說著,逗得吳省蘭都好奇了。
「哦,何以見得。」
「若跟我一樣只一心會友作文,怎麼會一出門就去買邸報,如此關注時局呢?泉之必定在積蓄能力,謀求破土而出。」袁枚機智地娓娓道來。
「唉,一點小心思被先生看出來了。不過,難呀!」吳省蘭被他點出心思,不再遮掩,倒是個吐苦水的機會。
「事在人為吧,你身在京城,若得到貴人相助,倒是一條終南捷徑,比起我蹉跎歲月,再便捷不過了。」
袁枚少有才名,擅長寫詩文,乾隆四年他二十四歲,參加朝廷科考,得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外調做官,曾任沭陽、江寧、上元等地知縣,推行法制,不避權貴,頗有政績,很得當時總督尹繼善的賞識,但因朝中無人,又不肯結交,總得不到升遷。三十三歲父親亡故,辭官養母,在江寧購置隋氏廢園,改名「隨園」,築室定居,世稱隨園先生。
袁枚以自己當官的經歷,再次證明朝中無人難做官,在芝麻官之間轉來轉去,以至斷了念頭。吳省蘭來到京城,如果先找到靠山,簡直是一條捷徑。
「豈敢與先生相比,我是賊心不死,還圖一線報國之志,不如先生看破功名,身住隨園,名播海內,每次與士人詩友談及,對先生都是讚譽有加,艷羨不已。」
「讚譽有加?這話說得不實在,恐怕是損貶更多吧。你倒是說說京城士人對我的評介,我想聽聽真實的。」袁枚吃了一口酒,似乎很更享受別人對自己的非議。
「說到詩文,那肯定是讚譽的,『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典故,無不讚歎。」袁枚二十四歲參加朝廷科考,試題是《賦得因風想玉珂》,詩中有「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然而總裁們以為語涉不庄,將置之孫山,幸得當時大司寇(刑部尚書)尹繼善挺身而出,才免於落榜。這段典故為士人津津樂道。而他住在隨園后,《隨園詩文集》更是家喻戶曉,被很多人當成作詩的範本。
「為人議論的是,說先生收了很多女弟子,這可是真的?」吳省蘭也是好奇。
袁枚點頭道:「哈哈,這是說我好色,確有其事。還有呢?」
袁枚在隨園收弟子,女弟子就佔了三分之一,一時驚駭世俗。再加上袁枚小妾成群,陶姬、方聰娘、陸姬、金姬等等,對男色也情有獨鍾,好色之名不亞於詩文之名。與他同代的紹興史學家章學誠,寫過數篇文章痛罵,結論是「此類的人渣應當受凌遲!」劉墉在江寧為官時,就因為其縱情聲色、敗壞世風,要整他。袁枚趕緊寫諛詩去勾兌劉墉,再加上朋友出來說情,袁枚才保住腦袋。袁枚保住腦袋后,並不以為戒,而引以為自得。
「先生曰道統乃腐儒之氣,這一點最是多人褒貶。」吳省蘭如實回答。
袁枚最令世人側目的,是宣稱道統不存在,人可以自在修行,打碎「道統」之後,他獨拈出「情慾」二字。袁枚有一篇奇文《麒麟喊冤》,極盡攻擊道學、八股,讓世人又痛快又不能接受。
袁枚正是以亦正亦邪,博得大江南北的名聲。吳省蘭雖有詩文名氣,但與之相比,乃是小巫見大巫。
袁枚道:「哎,世人笑我太癲狂,我笑世人看不穿。自從擺脫功名之後,心中生了一番自在世界,為所欲為,縱情肆意。我廣收弟子,遍訪朋友,若遇上一二知己,相知相交,比起那幾品爵位,不知道快樂多少。你在京城交往甚多,有沒有見識到翹楚人物?」
吳省蘭道:「京中藏龍卧虎,但我整日在學中,多跟著一群學生廝混,交往不多。」
「你那咸安宮官學,名聲在外,都是遴選俊秀子弟,你應該有看好的人才?」
「八旗官僚子弟,都有世襲爵位,將來也容易入職,又尚武輕文,上進的著實不多。若說到看好的,倒是看中一對兄弟,模樣俊秀,好學機敏,只怕將來制藝與詩詞都不在你我之下。他們兄弟,時常讓我想起福康安與福長安兄弟,能否比肩,堪待時日。」
「哦,有這等人物,倒要見識見識。」袁枚好品評人物,所以四處遊山玩水,也好交結。
「那倒是可以,你也可看看我的眼光準不準。」吳省蘭道。
次日,吳省蘭帶著袁枚進了官學。袁枚在窗外掃視學生,確實這些滿族子弟,多是身材結實,臉上彪悍憨厚,不憨厚的,也多頑劣狡詐之氣,少了江南子弟的輕靈俊秀,多了一份霸氣。巡視一番,回到吳省蘭的書案房。
吳省蘭把和砷和琳兄弟單獨叫了出來,道:「有一位曠古才學的大師傅,要見見你們,當然是我舉薦的,看看你的才學到底有幾斤幾兩。」
和砷眼睛一亮:「哦,敢問大名?」
吳省蘭道:「大師傅叫袁枚,可曾聽說過?」
和砷略一沉思,道:「嗯,他是大家,我都有耳聞,『南袁北紀』說的可就是他?」
吳省蘭點頭微笑道:「看來你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主兒,我沒看走眼。」
袁枚的文筆與當時的大學士紀昀紀曉嵐齊名,袁枚在江寧,紀昀在直隸,有南袁北紀的之號,可見名聲之盛。
這是如雷貫耳的名字,和砷似乎眼睛被點亮了,問道:「袁師傅現在是官居何職?」
「他在三十三歲父親病亡守喪后,就棄官養母了,不過他學問很大,許多人仰慕但難得一見,今天是你們的幸事。」吳省蘭回道。
「哦,真是孝子,學問與人品都是我輩學習的。」和砷眼裡的光暗了一下,又附和道。
門帘一閃,吳省蘭帶著和砷和琳進來,只見袁枚坐在檀木椅上,身材不高,但身板直,翹著腳兒,加上兩眼精光四射,自有一種隨意的威嚴。和砷和琳打千行禮道:「學生和砷和琳給師傅請安。」
袁枚眼前一亮,這兩個面容豐俊的孩子果然都有一雙靈動的眼睛,與先前自己所看的八旗學生不同,心中頓生喜愛,道:「坐坐坐,咱們不拘禮。」
和砷忙江自己做的一篇八股文遞上去,請袁枚指教。袁枚掃了一眼,道:「這是愚人心智的玩意兒,且拋下,咱們邊喝茶邊聊天。」和砷急忙把八股文收了,藏在袖子里,也曉得今日遇上一個怪師傅。
袁枚問了兄弟倆家世近況,又談所學,特別是和砷對蒙、滿、藏漢四語的精通,又是讚歎,又是唏噓。談到詩詞,有意考考兩人的學問見解,問道:「北國之秋,讓人心生頗多感慨,你們記得哪些古人詩詞,可以契合你們心境?」
和砷略一思考,道:「『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我見過西山紅葉,覺得這兩句頗為傳神。」
這是唐代劉禹錫《秋詞二首》中的句子,化繁複為簡單,筆意精鍊。
袁枚點點頭,隨口吟出兩句道:「『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比之如何?」
這一句是杜牧的秋詞。
和砷道:「這句詩好是好,但過於傷感,學生心中秋天不冷不熱,是發奮攻讀的好時節,劉禹錫詩中色調明麗,景物潔凈,我更為喜歡。」
袁枚頗為滿意,對和琳道:「那麼你呢?」
和琳早已想好,道:「『秋宵月色勝春宵,萬里霜天靜寂寥』,這句大氣沉穩,是我所感受到的秋天。」這一句是唐代戎昱《戲題秋月》。
袁枚點頭,對兄弟倆的性格,早已有所了解。
「『秋山野客醉醒時,百尺老松銜半月』我認為這句詩寫出秋天神韻,兩位以為呢?」袁枚又問道。
「此詩有神,但過於老頹,並非十分投我趣味。」和砷如實道。
和琳點了點頭:「我估計要年過半百后才會喜歡這句詩的。」
袁枚哈哈大笑,叫道:「詩由心出,孺子可教也!泉之,若現在這是在江寧,我可要搶你的弟子了。」
吳省蘭道:「兩位還不快道謝。」
和砷忙作揖,見袁枚如此高興,也不高高在上,便眼睛滴溜溜道:「謝袁師傅如此抬愛。袁師傅名傳大江南北,今日一見,三生有幸,能不能給我兄弟留個墨寶。」
袁枚興緻正高,道:「你不說我也想賦詩呢。」當下在案頭提筆,和砷磨墨,想了片刻,行雲流水般寫了一首詩讚嘆和砷:
少小聞詩禮,通侯即冠軍。
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雲。
意猶未盡,又寫了兩句讚歎兄弟倆:
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
袁枚此詩,稱讚和砷、和琳兄弟,少年有為,預言他們日後,一個能擎天,一個能捧日。以袁枚的身份資歷,對兩個少年如此抬愛,實屬少見。連吳省蘭都驚嘆:「你們日後要不能成為國家倚重的股肱之臣,就要愧對子才師傅了。」
袁枚笑道:「泉之,我的眼光不會錯的。這兩個子弟,以後要是犯了錯,千萬別打他們屁股呀。」賓主言談盡歡,袁枚才辭別出門,又各處訪友傳道去了。
不幾日,咸安宮人人都知道袁枚來訪過,給和砷兄弟留下個六句詩,也使得和砷兄弟第一次成名,許多子弟對他不敢小覷。
和砷此刻完全沒有料到,這六句詩對自己的命運會有怎樣的影響。
落葉之後,第一場雪還沒有下來,御花園裡就只有翠柏蒼松萬年青,依舊青翠,可為蕭條景緻中的悅目之處。小太監們會把一些盆景搬到室內,偶爾也能開花,便四處散播,說皇上洪福,老天開眼,冬天裡來春了。
乾清宮門外,官兒門列隊,身著官服,表情嚴謹,依次向皇上遞上奏摺牌子,等候皇帝接見。那些出來的官兒,都鬆了一口氣,帶著微笑小跑兒走了。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戴著珊瑚頂戴,穿著九蟒五爪蟒袍,仙鶴補服,笑吟吟地從宮裡出來,與相熟的官兒打了招呼,出了乾清門,往右過隆宗門、中右門,往南朝武英殿方向走。穿過武英殿門前,往咸安宮,老太監秦媚媚見了,叫道:「馮大人,好幾個月沒見你往這邊走了,不是出外差了吧。」老者笑道:「忙著生病,除了上下朝,都沒得空過來。」
秦媚媚頂著話頭道:「大人有福,恢復得可好,看不出生病的樣子。瞧你這精神樣,還要陞官。」
老者笑道:「就你這老閹狗會說話,說說,這大半年的,咸安宮裡有什麼見聞消息?」
秦媚媚尖聲道:「你是說那群兔崽子吧,能有什麼消息,學點不七不八的學問,下了學還捨不得回去,在宮裡鬥蟋蟀賭錢,也不知道是不是使了幌子,把我的銀子都給贏走。」
老者道:「你別老說那些不成材的,我問的有沒有上進的、鶴立雞群的官學生呀。」
秦媚媚眉頭一樣,嘴巴一撇,道:「說到這個,倒是有件事你可聽聽。有個大才子叫袁枚的,聽說是個很變態的傢伙,不知道大人你有沒有聽說過,到咸安宮來,寫了幾句詩誇讚了兩個學生,傳出來大家都唧唧稱讚。那兩個學生,該是你說的上進的吧?」
「哦,袁枚我倒是知道,有名的才子,他會寫詩專門誇讚兩個學生,這可不一般。你記得那詩是什麼?」老者著急問道。
「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將來必然高中的意思。」秦媚媚道,「您去問師傅吧。」
老者點點頭,道別秦媚媚,步入官學,正好遇見吳省蘭。吳省蘭忙施禮道:「是馮大人,哪陣風把你吹到這裡了。」
這馮大人,姓馮名叫英廉,時任刑部尚書。之前,吳省蘭有見他經常來上朝之後,來咸安宮走走,但不明白為何原因。
英廉點了點頭,問道:「聽說袁枚來到咸安宮了,還寫詩稱讚了兩個學生。」
吳省蘭呵呵笑道:「沒想到這事兒能吹到你耳朵里,是呀,那兩個學生正是我的學生,叫和砷和琳。」
當下吳省蘭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又把詩句念了一遍,自得之情溢於言表。自己的弟子得到如此盛讚,他也很長臉。
英廉聽了,道:「既然有這等好學生,快讓我見見。」由吳省蘭帶著來到學房子外,看了看和砷,果然是儀錶堂堂,風度頗佳。
英廉道:「這個和砷,我之前在這裡見過,有印象,只是不知道如此好學通達。既然有如此人物,明天能否借我一用?」
吳省蘭道:「老尚書開口,當然沒有問題,想必那小子聽說老尚書要借用,不知道心裡該高興成什麼樣了。只不過可否一問,您要借他幹嗎使?」
英廉咳嗽兩聲,道:「有才學當然是借才了。吳師傅放心,用完了我保證完璧歸趙。」
吳省蘭笑道:「哪裡是不放心的道理,我只是大人對我們官學子弟如此重視,您若是想了解什麼,改日我登門到府上稟報。」
英廉道:「有勞吳師傅,我明日備轎來接他。」
次日,和砷聽得師傅傳喚,連忙前去拜見。他心中疑問:這個尚書大人要自己去幹什麼?不過他的疑問並不露在臉上,在英廉面前垂手而立,目不斜視,既不動聲色,又落落大方。英廉問了些詩詞學問,和砷對答如流,每個問題前因後果都娓娓道來,顯然是爛熟於心,學問與談吐都沒得說。
「和砷,我聽吳師傅說你詩詞不錯,跟袁枚談起來也棋逢對手?」英廉不動聲色。
「大人繆贊,吳師傅是詩詞高手,我跟著東施效顰,也不知學了幾分。」和砷謙虛道,而且把功勞推給老師。
「你的書法如何?」英廉又問道。
和砷對自己的書法還是有心得的,這個既不能太過自謙,也不能自傲,道:「書法師承了顏、趙幾家,有點心得,也不知學了幾分,有機會還請大人指教。」
「是這樣,我家裡的後花園,新修了幾處廳閣,想請個青年才俊題寫對聯匾額,以增顏色,這件事就勞你過去一趟,你可願意?」英廉拋出用意。
「大人看得起學生,既有差遣,學生怎能不去,只是怕詩詞書法拙劣,有弗大人的美意。」和砷還是以退為進,讓英廉覺得他的謙恭。
「你不必過於謙虛。既然答應,就上轎跟我去一趟。」
英廉拉了和砷,要上一輛四人綠呢轎子。
「學生不敢坐大人的官轎,大人上轎,我還是騎馬隨行。」和砷頗懂禮數,深知自己沒有官品,不能坐官轎的。
「不,今天你是我請來的客人,隨我坐上去,不礙事。」英廉顯然對和砷極為看重。
和砷不再謙讓,跟著坐上綠呢轎子,第一次享受官轎的舒適威嚴。心思敏銳的和砷表面恭敬,心中卻充滿疑惑:京城善書工畫的青年才俊多得是,尚書一招手,上門的當如過江之鯽,為何偏偏請自己呢?那麼此行可能另有含義?但又是什麼呢,是禍是福?心中犯疑一氣,表情確實眼觀鼻、鼻觀心。
不到半個時辰,轎子一沉,便到了府邸,抬頭一塊門匾「馮府」,顯得威嚴。跟著進了正廳,穿過幾重甬道,徑直往後花園走。花園中假山植物、流水迴廊,一應俱全。和砷在驢肉衚衕的三進院子也算是不錯,不過跟馮府比起來,就顯得樸素簡陋。
太湖石聚擁的一塊假山上,新建一座亭子,乃園子的最高處,俯瞰整個園子,樹木石頭小徑盡收眼底。英廉道:「這個亭子喝茶飲酒、乘涼觀賞之處,來客必然要在此歇息,缺一匾額,你有何好句?」
和砷站在亭子上,看了看四周,心中初現了幾個詞,正躊躇著,突然想到,要讓尚書滿意,這匾額不能自己覺得好,而要讓尚書覺得好。尚書年級大了,說話平易近人,言辭簡樸,以他的喜好,題「一覽江山」則過於霸氣,題「滿目春秋」也過於奢華,當下沉吟道:「這個亭子可觀看的景物頗多,不如化繁為簡,以『清風徐來』四字,如何?」
英廉贊道:「好一個化繁為簡,這四個字平和正氣,暗合心境,真好!」
一邊陪同的家人也附和不已。和砷暗暗慶幸,幸好自己多想了一步,沒有把原來冒出來的辭藻說出來,否則只怕進退兩難呀。以後面對高人,凡事還得先揣摩才是。當下大略明白尚書的趣味,心中又有了信心。
又走過曲徑,到了一個毛竹掩映處,此書也建有一閣,沒有對聯。
和砷看了周圍景色,道:「這個亭子格調雅緻,不高不矮,做一對五言對聯,可以相得益彰。以這個地方的精緻入眼,『高高低低竹,曲曲直直路』,如何?」
英廉又道:「不錯,不寫景卻有景,不寫意卻有意,完全是拙中有趣的筆法。再多讀幾遍,意味深長呀!」
又到了一處亭台,可做長聯,和砷想,此處景色繁雜,若寫實景,需要仔細揣摩,也許花一個下午才能逐字逐句想出。若要即時應對,需有討巧之法,於是努力搜尋,略做斟酌,朗朗念出一對:「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作罷,和砷緊張地看著英廉。英廉順著讀了一遍,仔細回味,道:「嗯,不錯,說景物也有景物,說意趣也有意趣,字字重複,頗有匠心,值得玩味,」
和砷見老尚書的表情,並得到肯定,終於鬆了一口氣。
原來這一副對聯並非他原創,而是平時酬唱所見,稍作字眼調改而成。要短時間製作長聯,和砷只能借力打力,但若是讓老尚書窺出端倪,那就丟臉了。他見英廉點頭稱讚,知道他並未見過原聯。
繞到書房,英廉早已讓人備好紙筆,和砷屏息潑墨,法書多變,其中匾額雍容飽滿,傾向顏書;對聯清秀挺拔,傾向柳書。英廉十分滿意,當下賞銀五十兩。和砷婉拒道:「大人這麼看得起學生,已經不勝榮幸,這賞銀是千萬不敢要的。」
英廉道:「書法詩詞,非一日之功,既有這個本事,潤筆是必須的,你就不要拒絕了。」
和砷拒絕不得,只好接受。英廉又請他吃了飯,用轎子送回來,極為殷勤。和砷得了盛讚,一面頗為得意,一面新總還是那個疑惑:自己詩詞書法的本領真的有那麼大,得以驚動尚書大人?這京中詩詞與書法好的人比比皆是,請一個名家其實的很容易,為什麼偏偏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劉全剛從清江浦風塵僕僕回來,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從往返清江浦,每次回來,和砷一家都會歡欣雀躍。外祖父成為和砷一家的新靠山之後,兄弟倆的生活雖然不能跟其他官宦人家相比,但是該花的錢也有得花,日子已經不像原來那麼窘迫。
這一次劉全回來,卻一臉沮喪,見了和砷,欲言又止,這讓和砷心裡咯噔一聲:「怎麼啦,路上遭賊了?」
「不,我一路小心,或走水路或走官道,日行夜宿,倒是不曾遭遇賊寇。只是,現在道員大人已經對你起疑了,軟磨硬泡,只拿到一百兩銀子,還說以後不要再跟他伸出援手了。」劉全愁眉苦臉道。
原來,三番兩次去嘉謨那裡要銀子,嘉謨漸漸覺得不對勁,覺得和砷更像一個紈絝子弟,只是變著法子從他那裡取錢玩樂,自己的好意被利用了。這種想法一有,馬上對和砷好意頓消,生出厭惡來。
「我們一家子吃穿用度,再加上上學各項費用,你沒有跟他明細彙報?」和砷問道。
「我都一一說清了,怎奈他認為如果是用心的學生,就不該如此揮霍,給師傅送禮什麼的,絕對是浪蕩子弟的行為。哎,道員大人也是動了犟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這個消息讓和砷當頭一棒,搞得他悶悶不樂。此路不通,經濟上又會陷入泥沼,老天真的要把自己比如絕境嗎?
馮府里,馮夫人正在後園賞魚,丫鬟小玉從迴廊小跑過來,道:「老爺回來了。」又悄聲道:「聽王管家說,老爺陞官了。」夫人急忙要回后廳,卻聽見英廉爽朗的笑聲已經傳來,朝著後花園來了。
英廉遠遠道:「不必過來,我正想陪你在花園中走一走。」近前又道:「幾處擴建的地方可曾看過,拾掇得還滿意嗎?」夫人道:「好是一定的。只不過這園子越大,心就越空落落的。」英廉道:「哎,建了院子是讓你舒心的,你倒是想七想八。」
夫人也覺得觸了傷感的弦,不妥,轉而問道:「主子已經下旨升職?」英廉點了點頭:「是,要兼我正黃旗都統,聖旨就來了,眾人齊來道賀,我答應再府里擺幾張席面答謝他們。」
夫人道:「那可一定隆重些,畢竟陞官加爵的事。」英廉嘆道:「我這一輩子,浮浮沉沉,再大的爵位也就是那個意思,都不如子孫滿堂來得實在。」夫人歉意道:「都是我把老爺的心情搞壞了。」英廉道:「我倒是不想這一茬的,每次跟你一聊天,總是會說到這裡,心障呀無法出去的。」夫人這下來勁了,抹了眼淚道:「那是,那福康安多狠呀,就那麼一下,就把天來給處置了,真是沒天理的。」英廉道:「哎,你也別提了,福康安如今炙手可熱——算是天來命運不濟,或者算我子孫單薄的命,認了吧!」
原來英廉官做得很大,卻是家中人口單薄,唯有一個兒子,叫馮天來,在外地當官,因貪贓枉法,被奉旨出京辦事兼巡察的福康安碰上了,當時十六歲的福康安年輕氣盛,又諭旨在身,把馮天來就地正法。這件事,英廉鞭長莫及,又因天來有罪在先,也落個無可奈何。世上誰不恨貪贓枉法的人,福康安倒因此威名遠揚。
英廉轉移話題道:「哎,別提傷心事了,你看園子里新寫的匾額楹聯了嗎?書法如何?」夫人點了點頭,道:「看是看了,我又如何知道書法,只曉得字寫得規整有力,應該不錯的。」英廉頷首道:「正是,此人文思聰穎敏捷,說話極為周全,是可靠之人。」夫人道:「你可瞅准了?」英廉道:「那可不,這些年我提拔過的人也不少,閱人無數,這點是跑不掉的。」夫人道:「嗯,那就聽你的。」
此後和砷又被邀請到英廉府中幾次,都不是什麼正事,就是談天說地,吟詩寫字。和砷疑惑重重:英廉位高權重,不可能那麼閑著整天找我消遣。他必有所圖,但是自己又看不透其目的何在。要是問吧,又顯得唐突,要是不問吧,心裡懸著一塊石頭,擱誰身上都難受。
但是有一天,和砷突然悟道,也許英廉不說,就是要等自己發問。如果自己三番五次一如既往地來,又不聞不問,豈不是像個傻子。或者自己心中有疑問,卻不敢發問,也顯得過於懦弱。自己並無求與英廉,該問得問,又何懼哉!於是有了膽氣,再一次來到馮府的時候,選了一個時機,朗聲問道:「恕學生唐突,中堂大人幾次邀學生到府上,想來不僅僅是談詩喝茶?」
英廉似乎等這句話很久了,道:「確實我還有別的事,只因為是我一廂情願,所以不便開口。」
和砷心中舒了一口氣,果然是英廉等著自己發問,不僅暗暗佩服自己的揣摩本事。只不過嘴裡仍然謙虛道:「中堂大人德高望重,不嫌棄我貧賤,待我如親人,我感激不盡,有什麼事儘管說,我能夠做到了,自然不會猶豫。」
英廉沉吟道:「我家中人口單薄,現在膝下只有一孫女,想把她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和砷愣住了。他來英廉家中幾次,有一次遠遠瞥見一個女子要園中廊橋那邊,丫鬟環伺,因衣裙艷麗,自己瞅一眼再不敢多看,想來必是府中的小姐……和砷腦子一陣凌亂,不過以他的機敏和渴望,馬上意識到這是一次絕好的機遇,當下毫不猶豫雙膝跪下,淚已盈眶道:「和砷得此榮幸,不勝感激,拜見祖父大人!」
和砷這一跪,跪出了一門在人生中至關重要的親事。
原來,英廉兒子與兒媳婦早喪,卻留下一個孫女,名霽雯,被英廉夫婦視為掌上明珠。如何給馮霽雯找一個如意郎君,成為英廉夫婦早早就考慮的問題。雖然有提親的,但英廉看不上那些豪門富戶的紈絝子弟,沒有滿意的。英廉深知咸安官學中應該有青年才俊,便借著下朝的工夫,在咸安宮物色。正巧聽說袁枚的舉薦,便吃了一顆定心丸:原來英廉早年也有跟袁枚交往,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寫了一首詩讚揚英廉,英廉對袁枚自然信任有加。
英廉請和砷來府上坐了幾次,夫人和孫女都在暗處偷偷看了,從相貌來看,確實是無可挑剔的,因為和砷日後被稱為「滿洲第一美男」。而才學和進取心方面,有了英廉的鑒定,自然不在話下。前後經過兩年的考察,英廉終於下了決心,就是這一個了。
英廉道:「婚姻乃終身大事,你還是回家跟繼母好好商量一下,確定了再商量提親的事。」
和砷這才發覺,自己狂喜之下,有些草率了,急忙圓道:「得到大人垂青,喜不自勝,我當回去跟母親好好商量,再給大人穩妥回復。」
旗人的公子哥兒,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娶一門當戶對的旗人女子,但對於和砷這種破落門第,特別是一心指望能夠東山崛起、出人頭地,這個已經不是考慮的首要條件了。除去這一點,這門親事對和砷來說,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
英廉這一開口,也算將此事定了下來。馮霽雯暗處見過和砷,又一向聽祖父的話,雖然嘴上害羞而不置可否,心裡確實歡悅的。馮夫人畢竟是婦道人家,原來擔心的是和砷會不會識相,應了這門親事,但落定之後,又生出一些不滿意之處,道:「和砷這孩子,家底薄,將來能否拼出一官半職也未可知,我想來想去,總是覺得配不上霽雯,你這麼看重他,我覺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英廉坐在花廳的太師椅上,咂摸了一口碧螺春,笑道:「繞來繞去,你又回到原點了。門第相當的子弟也有很多,可多是紈絝懶散之輩,等著襲了祖蔭,看不到才華與心志,這樣的人怎麼可以託付?我們老了,霽雯嫁雞隨雞,我庇護不了他幾年,將來靠的是夫君的德與才,有德可以善待結髮,銘記初恩,有才可以學以致用,光宗耀祖,和砷正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你光盯著他現在一無所有,那可不成,我原來不也是一樣,只有一腔學問與志向,這些年沉沉浮浮,終於有今天,我當知道什麼樣的人能走我這樣的路。」
英廉是雍正十年的舉人,最初只是個筆帖式,為軍政機關中最低級的文職官員,後來歷任江南河工學習、淮南府外河同知、永定河道、內務府正黃旗護軍統領,中間幾度浮沉,乃至如今到刑部尚書,正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他靠的是自己的上進勤勉,因此眼裡自然看不上那些靠指著家世蔭庇的子弟。
「你怎麼看好他,那是一回事,我是覺得你這樣主動挑選他,將來一應事務,肯定也撂在我們馮家,會讓他覺得一切來得太容易,我們霽雯倒像個嫁不出去的姑娘,就是這點意思,讓我覺得不舒服。這孩子現在嘴巴倒是挺甜的,說話說得都周全,誰知道心裡會不會念我們的良苦用心!」馮夫人將心中那一點擔憂說了出來。
「嗯,夫人說得在理,確實,讓他覺得一切太容易得到,必不珍惜。我也是要設一道門檻為難考驗和砷這小子。」英廉點了點頭,採納了夫人的建議。
和砷回來,將此事告知繼母伍彌氏。伍彌氏還託大,說是男兒何患無妻,最好還是娶一門滿族女子云雲。和砷懂得這女人只是耍耍性子,嘴皮也過過癮就是了,便順著她的意思,附和了一層意思。然後又央求說,這馮家小女子也是大家閨秀,風貌難得,再加上其祖父乃從當朝高官,雖然不是滿族女子,但也算是配的上自己的門第,求母親成全云云。繼母耍足了其虛空的派頭,當然禁不住了解他心性的和砷的軟磨硬泡,隨即請人提親。
英廉這時才亮出給和砷的門檻,道:「婚姻終究講究門第相對,馮家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你把祖上的爵位繼承了,那便是談婚論嫁之時。」
這個爵位是怎麼回事呢?得從和砷的祖上說起來。
和砷的直系先祖,最早記錄的則是噶哈察鸞,屬於滿洲正紅旗,在後金建立初期,就歸屬努爾哈赤,成為八旗軍中一員戰將。噶哈察鸞的後世中,有許多都是戰功顯赫的勇將,其中有一個五世孫,名叫尼雅納哈,閑散兵丁出身,跟隨清軍入關,在攻打山東河間府的戰鬥中,他第一個登上城牆,因此獲得「巴魯圖」稱號。此後由於軍功累積,尼雅哈納獲得三等輕騎都尉的爵位,後代可以世襲,這個爵位可是後世的一筆財富。
清朝的爵位分為兩個系統,一是皇族的爵位,分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奉恩將軍,共十級。而是皇族之外的爵級,分為公、侯、伯、子、男、輕車都尉(以上各級又分為三等)、騎都尉、雲騎尉、恩騎尉九級。三等輕車都尉屬於第六等爵位,正三品。
這個爵位呢,世襲給子孫,雖然是虛銜,沒有什麼實際權力,但是清代有嚴格的等級制度,有了爵位,禮儀上就受人尊重,衣食住行方面,也都有遵循等級的規定。比如有錢有勢富甲一方的人,見了七品小官,也得按照禮節,畢恭畢敬地下拜行禮。有些人花了大把銀子,買個小官,其實就是獲得官品,不但光宗耀祖,而且在講究們當門戶對的婚姻、交際上,也就躋身於上流人家。
尼雅哈納盡忠皇上,此後四十多年,一直駐守在英額門,盡心盡職。當他年老力衰時,兒子阿哈頓色接任了英額門兵馬統領和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此時康熙發動了準噶爾的戰爭,因前線兵力不足,便調來阿哈頓色的英額門部分兵力前來支援。阿哈頓色繼承了其父的驍勇,打起仗來奮不顧身,最後戰死在準噶爾戰場。康熙帝為了表彰其為國捐軀,追封「巴圖魯」。準噶爾戰爭勝利后,康熙下令讓阿哈頓色的兒子而善因襲了英額門兵馬統領和三等輕車都尉。而善不僅繼承了父親的馬上功夫,腦子更是聰明伶俐。康熙五十一年,康熙到興京永陵祭祖,而後到英額門皇家圍場狩獵。在英額門任職的而善自然要伺候御駕,追隨之後。他也明白,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在半個月的狩獵活動中,他使出渾身解數,康熙十分滿意,發現他不僅武藝不凡,而且聰明能幹,頓生喜愛之情,有了把他留在身邊的想法。於是返京時,便把爾善帶回來,成為貼身侍衛。從此,這個在英額門的鈕鈷祿氏從建州二甲喇英額峪遷到北京,住在內城,並且按照「旗分制」,其家族屬於正紅旗二甲喇,按規定住在西直門內驢肉衚衕。
何謂「旗分制」?清軍進入京師后,按照當時的規制,漢人全部遷出內城,其房屋由八旗軍民居住。至於各旗的家居住處,根據各旗的上下尊卑,也有嚴格規定。
努爾哈赤在統一女真各部后,創立了八旗制度。女真人在狩獵、生產乃至戰爭中,每十人為一個基本單位,名為「牛錄」。後來實力壯大后,發展至每三百人為一牛錄。五個牛錄為一「甲喇」,為一千五百人。每五個甲喇為一「固山」,漢語即為「旗」,一旗為七千五百人。
八旗中,分正三旗和下五旗,鑲黃旗、正黃旗和正白旗為正三期,分別居住安定門內,德勝門內和東直門內,其中皇族屬於鑲黃旗。下五旗中,鑲白旗居朝陽門內,正紅旗居西直門內,鑲紅旗居阜成門內,正藍旗居崇文門內,鑲藍旗居玄武門內。
從東北的苦寒之地來到京城,居住在西直門驢肉衚衕,伺候在皇帝身邊,而善將英額地方鈕鈷祿氏家族帶入對政治充滿機會的境地。
到了乾隆年間,而善告老還鄉,他的兒子常保,襲職了祖上的三等輕車都尉。另外因為祖父陣亡而追封的「一等雲騎尉」也由常保繼承。現在,該是常保的長子和砷繼承的時候了。和砷繼承如果能順利繼承這個三品爵位,那麼娶的妻子馬上三品夫人,也還算勉強配得上她的從一品的家庭門第。倘若和砷沒有爵位,那麼她就嫁得太慘了。
繼承爵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也是遲早的事。既然這個是婚姻的籌碼,和砷就想去快點弄到手,免得夜長夢多。他興沖衝到勛位處申請繼承,該處的吏員見是個半大孩子,也不跟他多說,只笑眯眯道:「繼承爵位的事很簡單,只要交三百兩銀子,很快就能辦好。」
和砷奇道:「兒孫繼承祖上爵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只能履行手續就該給我,為何還要交錢?」
「這是規矩。」吏員見他不識趣,冷笑道,「你這是三等輕車都尉的爵位,有三品,三百兩銀子已經很少了,你出去打聽打聽,現在辦什麼手續不需要銀子?」
「可是,沒有哪條典章里說要交錢呀,有法可循嗎?」
「我說了就是法,懂不,別羅嗦,還羅嗦要加你錢。」
和砷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打聽一下,果然是自己在書齋里呆得太多了,對官場事務不甚了解。雖然制度上沒有規定要交銀子,但是如今的規矩都是這樣,沒有這些銀子,那些官員的灰色收入就沒有來源。「規矩」是你永遠繞不過去的。
外祖父嘉謨那邊已經斷了接濟,現在三百兩銀子對於和砷來說,是一個大數字,無從下手,只好回來找劉全商量。劉全也傻了眼,道:「如果要三十兩銀子,倒可以求人湊一湊,三百兩這麼大的數字,就是想破腦門也是想不出來的。」
和砷一聽就急了,道:「這不是三百兩銀子的問題,這是一門親事,這不僅是一門親事……哎,我都被你急壞了……總之,這筆錢怎麼也得弄到,弄不到我會死的。」
劉全忙陪笑著把頭皮把撓了三層,道:「誒,少爺,別著急,把人急壞了可不得了。我們以往山窮水盡也經歷過,不是都扛過來了嗎?對了,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怎麼沒想過呀?」
和砷急道:「你賣什麼關子,想急死我呀,直接說出名字不就成了。」
劉全道:「這個爵位是尚書大人英廉要你繼承的,你直接跟他借錢不久成了,三百兩對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和砷搖頭道:「他那裡能借,我怎麼會想不到呢!此事絕不能麻煩他。」
「少主,我這就想不通了,他那麼慷慨的人,對你又看重……」
「唉,他留下最容易的難題讓我完成,我還要找他幫忙,那豈不是他看走眼了?這種況味,你是不明白的,總之,你別想這條道,你給我想其他的路子?」和砷命令道。
劉全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那我實在沒轍了,這幾年,京城的能找的都找過,千里之外的能跑的我也跑過,哪怕是有交情的老鼠,我也會想的起來,但現在確實連一隻能開口的老鼠都沒有了。」
和砷皺著眉頭,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可是三百兩,成為他的婚姻前程的本錢,事關重大,不能能想破頭皮。沉思許久后,和砷重重地一拳砸在檀木桌角,道:「難道老天有意為難我!」
劉全看和砷一副鬱悶的樣子,心疼道:「少爺,咱們跟老天也沒仇,不會為難我們的。以往遇到難關,你都沒這麼著急,這次實在是你太著急了……」
和砷可沒心思聽劉全嘮叨,閉著眼睛突然叫道:「就是他了!」
劉全嚇了一跳:「誰呀!」
「我外祖父,你還得去清江浦一趟!」和砷堅定道。
劉全一聽,頭就疼了,道:「公子呀,千里迢迢去碰個釘子幹什麼呢,有那功夫,我們該在京城多做文章呀。」
和砷不容置疑道:「我想好了,我外祖父如此這般,都是因為誤會造成,將誤會消除,他自然會待我如初。我修書一封,將此事來龍去脈利害關係說明清楚,只要他相信了,他會接濟我的。」
「既如此,不如我帶少爺自己走一趟,冰釋前嫌?」劉全建議道。
「那不行,我走那麼遠是要坐牢的,這回我會好好寫信,見字如面。」和砷道。
清代規定,滿人不得私自離開京城,否則就是公然違反清律,要治罪的。
幾番勸說,劉全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再走一趟。臨行前,和砷握著他手道:「外祖父和舅舅他們不一樣,後者是勢力小人,外祖父並非那種無情無義鐵石心腸之輩,他有情也有理,這樣的人,並非無懈可擊,只要你找到方法,定能讓他回心轉意,他必能重新取信於我。到了那邊,你想著我的這句話,能想出來的辦法都可以用,如果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事兒就必定成功。切忌切忌,我的這門親事就在你身上了。」
劉全被和砷的一番話說得希望又起,攜帶著書信,一路或舟車或步行,寒冬時分,到達清江浦,帶的七雙鞋子已經走爛,衣衫襤褸,活脫脫如一乞丐。門人報給嘉謨,劉全又來求見,嘉謨聞言,一臉冷漠,叫道:「不知恥的玩意兒,拒絕接見,如果再來騷擾,趕出去!」
劉全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卻吃了閉門羹,無用武之地,沒有辦法,只好把和砷的親筆信遞進去。嘉謨看完信件,冷笑自言自語道:「這小子不務正業,卻學會了編故事騙錢,這正是我最可恨的那種人,無可救藥。他以為我年紀已大,老糊塗了,又與他隔著千里,容易矇混過關,都不想想想每個月有多少人編著故事來我這裡報賬,我這幾十年什麼樣的騙子花活沒見過?什麼樣的破綻看不出來?若是英廉那麼看重你,又要你當孫女婿,這區區三百兩銀子,他還要你千里迢迢來我這兒取嗎?嘿嘿,只能怪你自作聰明撞到槍口上,休怪我無情了!」大喝一聲:「把劉全給我轟出去,不准他再到家門!」
可憐的劉全,大冷天在運河邊瑟瑟發抖,舉目無親無友,想想和砷期望的眼神,想想嘉謨的冷酷,不知道下一步該走,突然抖動著肩膀,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不是為自己的酸楚而哭,而是為和砷而哭,沒爹沒娘的孩子,自己操持自己自己的命運,又到處碰頭,怎一個凄慘了得!
人到絕境,必有靈光,腦袋中突然閃出一個溫暖的名字——郭大昌。哎,此處再無熟人,只能厚著臉皮如此了。
他循著記憶,找到郭大昌的家,哆嗦著手指頭叩響門上的銅環。郭大昌開門一見,叫道:「劉全兄弟,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快進快進!」迎進院子,進入前廳,前廳正升起暖爐,一派暖意,劉全身上一熱,簡直想睡過去。劉全道:「兄弟,怎麼落成這樣呀。」劉全叫道:「郭兄弟,先別問了,能不能有口熱的先給我填肚子。」原來又冷又餓,加上心情大壞,身心都麻木了,這時候身上一暖和,突然就餓得山崩地裂,一肚子的腸呀胃呀都想出來造反了。
待他填飽肚子,緩了口氣,才說了到嘉謨家的遭遇。要不是想起有郭大昌這樣一個仗義的熟人,自己差不多就要一路乞討回去,能不能捱到京城還是個問題。
郭大昌與劉全體態相當,便拿了一身自己的衣裳,給換上,聊道:「兄弟,按我說,你也是一伶俐人,又能吃苦,做人也夠地道,何苦給人當家僕,跑來跑去還碰一鼻子灰,如果在這兒,我給你在漕運找一差使,一年也能有幾百兩銀子,吃喝不愁,豈不更好!」
以往劉全到清江浦,都是郭大昌接待,兩人性格投緣,話也能說到心裡去,早已當是知心朋友,郭大昌見他如此境地,坐著低聲下氣的事,心中不能落忍,推心置腹地為劉全考慮起來。
劉全深深一輯道:「多謝郭兄美意,河道上的種種好處,我也有耳聞,兄弟此言不虛。如果我是孤身一人,必定要跟著郭兄混飯吃的。不過,我一直跟著少主人,如今正是絕境,我豈能落忍離開。況且他天資聰穎,有大富大貴之相,早幾年考上童生,如今在咸安官學學業優秀,又得到英廉的賞識,再過幾年,一定能出人頭地,必有大成,我的苦日子也會到頭,我會跟著他熬下去的。」
郭大昌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你不是沒有眼光的人,既然你如此看好你的主人,那麼他日後必有所成,更何況他身居京城,名門之後,又是八旗子弟,只要能克服當前的困難,將來要獲得功名不是難事。」
劉全擦了擦眼睛道:「為了主人,多丟臉的事我也敢幹,多丟人的話我也敢說。如今的情勢,想要從嘉謨大人那裡借到銀子實在是難事,郭兄弟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以及主人前途的面上,為我們籌措三百兩銀子,日後主人發達了,定然會加倍報答。」
劉全說完,臉已經紅了,但是表情確實一臉決絕。
郭大昌聽了,臉色凝重,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能把錢接濟給落難的英雄,窘迫的志士,那是也快意人生的事,三百兩銀子,對我來說,也不是拿不起的數目。以你我的交情,幫這個忙,沒有什麼問題,只不過我來插手,於情於理都不通。」
「你借錢給我們主人,我們主人他日相報,這正是天下難得的義舉,有何不妥?」劉全見郭大昌已有此意,希望大增有滿腹狐疑道,「莫非郭兄也來給我託詞!」
「因為嘉謨大人在,所以才不妥。你不必著急,明日我跟嘉謨大人周旋一次,到時候再作決定。」郭大昌心中自有主意,劉全聽他說了,心中稍稍篤定,道:「那我這這裡先謝過郭兄,天不滅我,一切聽郭兄弟安排。」
次日,郭大昌到了嘉謨的府上,談完公事之後,郭大昌正色道:「大人,劉全來借銀子一事,我已經聽說。根據我的了解,所述應該屬於實情,這三百兩銀子對您來說,是個小數目,對你外孫來說,是雪中送炭,大人何必發那麼大的火呢,給他就是了。」
嘉謨一提起來就火,道:「我豈是因為三百兩銀子的事,我是氣他不成器,最大的本事就是借錢,變著法子借,我越是順著他,只怕他將來越是無法無天,反倒是害了他。你這樣相信他,那不如你借給他?」
郭大昌道:「在下不才,但借給和砷三百兩,也並非難事,只不過覺得不妥。您是他外祖父,您不出手接濟而我一個外人搶在前面,將來要是被人說起來,有損大人的威望。據我推測,和砷正是不想給英廉大人造成吃軟飯的印象,想給自己留一點尊嚴,所以繼承爵位這種事,是不會向英廉開口的。大人念在親戚之情,就給他這筆錢,於情於理都功德無量,和砷將來必定會銘記於心。」
由於郭大昌為人正直,敢言能幹,慮事有謀略,說話有分寸,嘉謨對他還是信服的,所以他的意見嘉謨不能不考慮。郭大昌分析之後,他仔細一想,也有可能自己厭惡在先,此事有幾分誤會。於是轉念道:「好吧,既然你這麼替他說話,我就取三百兩給他,日後一定要自力更生,考點功名讓我看看!」
郭大昌幫助和砷收了銀子,由於對和砷前途看好,自己又取了一百兩,交給劉全,道:「既然是國之棟樑,我也給他一點心意,希望將來當官之後,能為平民社稷多多著想。」
劉全得此消息,猶如如冰窟回到暖爐邊,歡欣得人都迷糊了。當下千恩萬謝,興匆匆星夜趕回,向和砷彙報此番絕境逢生,都是郭大昌的功勞。和砷宛若聽書,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若不出去走走,都不知道世上有這般義人。」
和砷鬆了一口氣,也確實把郭大昌這個名字記在心頭。日後他終於有機會隨著乾隆下江南時,準備面謝恩人的。郭大昌那時候又是如何看待和砷呢?這是后話,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