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洞房夜談心撫嬌妻 落榜時祖父授天機
乾隆三十二年,和砷虛歲十八,是可以成婚的年齡了。在他承襲了高祖父尼雅納哈的三等輕車都尉的爵位之後,英廉兌現了諾言,預備了豐厚的嫁妝,親自操辦婚禮,將唯一的孫女嫁給他。婚禮當天,朝廷的許多官員都戴著厚禮前去祝賀,驢肉衚衕的府中有了久違的排場。這些人雖然是沖著英廉的面子來的,但卻讓和砷感受到久違的受到尊重,車水馬龍,官員笑臉相迎,比父親在世時還要有面子。和砷心中又喜又酸,感受到官位與權勢帶來了妙不可言的感覺。
花燭之夜,和砷帶著酒意進入洞房。他一腦子興奮,暈乎乎的,又一肚子忐忑,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容易了,頗有些不真實。真的怕一覺醒來,這是在夢中。
揭開新娘子的蓋頭,馮霽雯秀美的臉蛋在燭光下,既有大家閨秀的淡然清雅,又有初為人妻的嬌羞,兩隻眼睛閃動盈盈秋波,和砷與她眼角一碰,心都要融化了。又不敢直視:和砷覺得她下嫁到驢肉衚衕,簡直是仙女下凡,自己祖上積了幾輩子的德。帶來的嫁妝頗為豐盛,一下子扭轉了自家的窘境。
此情此景,如夢如幻,百感交集,和砷情不自禁雙膝跪倒:「列祖列宗英明神武,竟讓英廉祖父如此厚愛我和砷,此生當不能忘。」叩了三個響頭,淚已下來。
馮霽雯見和砷煞有介事,羞著淺笑道:「謝了一遍,可以起來了。」
和砷起身,與新娘子喝了交杯酒,凝視著她的如花面容,痴痴嘆道:「今日得你們馮家如此厚愛,只怕此生無以為報,這輩子對夫人必然要萬分的好。」
馮霽雯畢竟是大家閨秀,也知道和砷把她看得萬分重,便道:「今天是洞房花燭夜,你搞得像祭天拜神似的。」
這麼一說,和砷也笑了,新婚在馮霽雯看來乃是一件歡娛之事,在和砷看來確是一件改變命運的事,難怪嚴肅起來。好在和砷腦子轉得快,在娘子的脈脈含情下,第一次伸出手去,摩挲她的吹彈可破的臉蛋——這情景在此前想過,在夢中出現過,特別是為籌備婚事的緊張期間,生怕一不留神會壞了好事。和砷也正直青春年齡,馮霽雯的臉蛋在他腦海出現過許多次,如夢如幻,如情如欲,如今真地可以碰著這張臉,雙手不由抖動,不聽自己使喚。
馮霽雯閉上眼睛,胸中起伏,口中吐出刪刪的呼吸,令和砷目眩神迷。她期待這一刻已經很久,自從在自家後花園中偷偷見了和砷,她便下決定,將一顆春心繫在這個面容如玉的少年身上,對這一刻也期盼許久。當和砷的手接觸到皮膚時,她的身體也不由刪刪起來。
和砷把自己的唇印在霽雯的唇上,兩顆心終於連在一起,不再矜持。和砷除去霽雯的鳳冠紅袍,兩隻刪刪如鴿子撲出來時,和砷的腦子一熱,血往上涌,第一次見識到女人的美。他急欲除去霽雯的刪刪,霽雯卻緊緊抓住,不讓褲子脫身,被和砷拉著刪刪拉急了,羞著臉叫道:「傻瓜!」燭光下,和砷順著霽雯羞答答的目光,看見她穿的原來是一件開襠的刪衫。
養娘有交代,新婚之夜,不可讓新郎官兒脫了褲子。因此,霽雯準備了一種特殊的褲子……
最終,和砷還是與霽雯纏綿了起來……情至深處,霽雯嚶嚶而泣。和砷不忍,撫慰道:「娘子怕疼,我就歇息,明兒再來不遲。」霽雯含淚羞道:「夫君不必管我,這是新婚之夜必須做的事,哪有等到明天的道理。」和砷道:「娘子疼,我怎麼能不顧呢,哎,能將娘子擁入懷中,我已經覺得是吉星高照——祖墳冒青煙了。」
馮霽雯擦了淚水,恢復了表情道:「你也不必過謙,祖父能千挑萬選,把你選出來,肯定有你自己有出色之處,我只是希望你別辜負了祖父的期待。」
和砷冷靜一想,確實,自己能入英廉法眼,真是萬種機緣巧合的結果,不由感嘆道:「能與祖父相識,差點忘了要感謝袁枚先生,倘若不是他看得起我,為我做了一首詩,恐怕祖父大人至今不知道我和砷為何物。」
馮霽雯轉而斜靠在和砷懷裡,抿嘴笑道:「袁枚先生的詩確實使得祖父對你刮目相看,不過,你也許想不到,在看過袁枚的詩之前,祖父早就對你相識。此事最終,還是得一個緣字。」
和砷奇了怪了,回頭想想,英廉第一次與自己相談,確實是在袁枚寫詩之後,便搖搖頭道:「不可能,在袁先生寫詩讚譽我之前,我在官學中只是一個被人欺負和小瞧的書獃子,別說祖父,就是我那些不學無術的同學,提都不會提我的名字。你說的緣,我倒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馮霽雯道:「這件事你確實是蒙在鼓裡。祖父說有一天他打轎回府,路過一個衚衕,在一戶人家的門口,突然見一條看門狗向一個年輕人撲去,這個年輕人身著簡樸的青色長衫,背著書包,一看就知道是學生子弟。狗的主人大笑:『你是借錢的,又不是小偷,那狗怎麼專門咬你呢?』年輕人答道:『我若身穿華美的官服,披金戴銀,這隻狗恐怕只會對我笑呢!』祖父一下子對此人有了興趣。那是讀書郎就是你,你可曾記得這件事?」
原來,這確實是英廉第一看見和砷的情景。英廉當時初見,第一,為這年輕人的應答機敏而觸動,第二,他見到這個年輕人,心中不由叫道,天下竟然有這等俊美的男子!二目朗朗,雙眉修長,臉蛋有如剝了殼的雞蛋在脂粉里滾過,白裡透紅,脖子上一小塊石榴紅的胎記,不但無損面容,更有五官相融相合,有錦上添花之感,未加修飾的面容有如精心裝扮過似的,越看越喜歡。當時他正在籌選孫女的如意郎君,不由暗暗上了心,叫家人暗暗跟蹤此人,留下線索。後來見袁枚寫詩誇讚的又是此人,不謀而合,便開始了接觸考察。
和砷點了點頭,道:「哎,我那是還沒死心,放學后經常去我阿瑪原來的親朋好友那裡碰碰運氣,看看能否借到錢,多數被人拒絕,被看門狗追咬也不是一次兩次,我具體也記不得是哪一次了。借錢雖然借不到,但看來真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
馮霽雯道:「夫君將來不必再為生計發愁,我帶來的嫁妝吃穿用度幾年根本不成問題,你只需一心用功,以考取功名為正事。」
和砷道:「我得到你們家如此照顧,也只有一心向學,如今頭等大事,就是後年的順天府鄉試了。到時夫人您就瞧我的了。」
兩人互訴衷腸后,霽雯漸漸放鬆。見此,和砷便又拉著霽雯繾綣了起來……
和砷自從生母去世后,再難得女人的愛撫,現在不僅得到馮霽雯經濟的支持,更有無限的精神支撐,一時間甜蜜無以復加,並在心中暗暗發誓,將來不管如何,對髮妻必然要疼愛一輩子的。
婚後家境好轉,和砷也將從咸安官學中畢業。吳省蘭得知和砷撞了時運,便傾囊相授官場利害的要旨,切切相囑苟富貴勿相忘,道:「你文才通達,機靈圓潤,是沒有問題的,唯一一點,我甚是憂心?」
和砷忙問:「師傅認為我哪裡薄弱,儘管提出。」
吳省蘭轉了話題道:「你的文才,與我或者袁枚先生相比,如何?」
和砷忙道:「那是萬萬不及的。」
「不說我,就說袁枚,才分如此之高,盛名如此之遠,依然沒有官運,只能做閑雲野鶴,遊走江湖,你認為問題在哪裡?」
和砷畢竟年輕,心裡想了兩三個原因,又覺得似是而非,與其抖出來,不如不說,直接聽師傅的高見,便做為難狀,道:「是呀,我也想不通,這樣的人不做官,什麼人還能做官,非要我說的話,我只能說其志不在官場,他就喜歡讀書教習遠遊的自由日子。」
吳省蘭呵呵笑道:「是呀,很多才高之士,都說官場渾濁,其志不在於此。其實這些都不是他們的心裡話,都是做不得官后的無奈託詞。你想想,一個人年紀輕輕,寒窗十載,不為金榜提名哪會下那麼大的苦功!譬如為師,實話告訴你,雖然時常稱自己斷了官場的念想,但真正能忘嗎?忘不了!年輕時在心裡埋下的志向,就是為一方官員,施展治世才學,豈能說抹掉就能抹掉——師傅這等心裡話跟你說了,想必你能悟到師傅的苦衷了吧。」
和砷眨了眨眼睛,道:「學生似乎明白,師傅深埋志向,也在等待時機。」
吳省蘭點頭嘆道:「學生之中,就你悟性最高,這是為師感到欣慰的一點。師傅在京城無門,棲身於此,也許將來會參加會試,甚至會仰仗哪個出息的學生朋友,都是有可能的。那些把無意仕途的託詞說得越美妙決絕的人,其實是內心最失望的人。師傅心裡的一點火苗,還是沒有熄滅的,這一點就你知道。」
和砷點頭道:「學生明白師傅之志——但袁枚先生呢,你已為官多年,為何會斷了仕途?」
吳省蘭盯著和砷的眼睛,緩緩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可以用八個字:以才入仕,為才所累。」
和砷眨了眨眼睛,道:「以才入仕倒是可以理解,為才所累,還是請師傅指點。」
吳省蘭向來說話以蘊含為要義,並不急於說出,而是操起一把小水壺,依次澆灌養在室內的蘭花,道:「史上那些恃才傲物的人,不論是文采還是武略,哪個有好下場!關羽自恃武藝超群,死於麥城亂兵之手,禰衡才高目空一切,被鼠輩黃祖取了性命。點撥至此,你可知涵義?」
和砷惶恐道:「似乎知,又不可知。關羽禰衡,皆因才藝而自負,最後毀於自負。但袁枚師傅,雖說性情不羈,但還沒到自負的狀態,且做官時候,是十分規矩的,在任上修水利,工於民事,做了好些政績,應該是個好官,與關羽禰衡,學生覺得不可同日而語。」
吳省蘭點頭道:「當官時的袁枚貌似勤勉之輩,其實內心裡是恃才而傲的,這種傲氣不易察覺,你可知在哪裡?」
吳省蘭確實把和砷當成將來能夠獨挑大樑的學生,將自己的這些感悟傾囊相守時,也非常注意時機。日後和砷若用得著這些道理,必然會想起自己的諄諄教誨,記得師傅的功勞。
「學生愚鈍,不知袁枚師傅的傲氣表現在哪裡。」和砷老老實實回答,他明白,在師傅面前做無知狀,其實是對師傅最大的尊敬。
吳省蘭道:「你現在還沒出學堂,不知為官的奧妙,自然不知道這種傲氣的害處,情有可原。袁枚師傅自認為有才能,能為民辦事,作出政績,將來皇上得知,必然得到提拔。他是這麼做了,可是提拔遙遙無期,還是在芝麻官之間打轉,直到轉得心灰意冷。這種為官之路,是很多初入仕途的人自然而然想到的路子,其實是大彎路。你朝中無人,誰給你上奏政績,誰給你上奏陞官?老百姓當然知道你的好,覺得你可以陞官,可老百姓的話皇上會聽得見嗎,會聽得進去嗎?所以,袁枚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回你知道什麼錯了吧?」
和砷恍然大悟,道:「哦,原來袁枚先生工於政績,卻疏於結交朝中的大官,沒有人給他陳奏推薦,他只能在地方上打轉。」
「是的,這貌似一個為官策略的失誤,實際上以我對袁枚的了解,是他傲氣所致。朝中有人好做官,這是家喻戶曉的道理,怎麼可能才情卓絕的袁枚會不知道。他不走結交權臣這條道路,實際上是恃才自負,看高自己而不願低眉侍人——這是才高之人的通病。」
和砷豁然開朗,道:「師傅是叫我不可恃才傲物!」
吳省蘭點頭道:「這一點非常重要,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年輕時聲名鵲起,但往往無大成就;而許多人年輕時貌似資質平平,一路坎坷,壯年之後卻有大成——前者往往為才所累。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越是有才者,越要以無才看待自己,這樣每日都有新的頓悟,每日都在學習,才能都在精進;一旦恃才,便在後退而不自知。也許你現在還很難體會,等你進入仕途之後,就知道這是人生成敗的關鍵,切記切記。」
和砷得一大頓悟,拜謝師傅,同時也學業圓滿,離開了官學。
在家裡,除了打理家庭大小事,時常到祖父府上拜訪,談論些官場消息,又在家埋頭做了鄉試的準備。因為有了嫁妝,和砷此時有了一些余錢,便打起錢生錢的主意。原來和砷受窮多年,在借錢、典當乃至小偷小摸中一路走來,錢不僅是錢,更是自己和兄弟的生計、前程所系,對錢自然比別的人多了一份愛恨交加的體會,知道這是好玩意兒,有時須得防無,心裡才踏實。便和夫人道:「我想家中有些余錢,不如做些營生,好讓錢生錢,以備不時之需。」
夫人對錢倒不在意,又不想弗了和砷的意思,道:「夫君有這個心思甚好,不過我怕有了些經營,耽誤了你弄學問,豈不是得不償失。」
和砷點頭道:「這你不必掛慮,劉全渾身都是本事,我們想好了,讓他經營去。」
夫人點頭道:「那就按照你說的去辦,不過辦什麼營生比較好呢?」
和砷道:「當初我家道敗落,山窮水盡時,就把些家當拿去當鋪,都被當鋪圖了大利。只要劉全腦子活絡點,我覺得什麼生意也不如當鋪贏利大。」
夫人道:「聽你的吧。」
和砷聽了喜滋滋的,如果錢能生錢,像老鼠一樣繁衍,自己想想心裡都是喜滋滋的——受了窮的人更深諳錢的滋味。把劉全叫來,告訴他自己的籌劃,劉全聽了。全身都長了精神道:「這個我擅長,自小我就想當個老闆,如今總算如願了。」
劉全便去找鋪面,在鮮花深處衚衕,找了個店面,和砷親自取名,曰「永茂當鋪」。開張這一日,諸多親友賓客前來捧場,一派祝賀之聲,當然主要是看英廉的面子來的。許多人贊和砷能幹的同時,心裡著實不屑:經商乃是九流之舉,一個正要考取功名的學子來經營此事,不但有失身份,還真是貽笑大方。
和砷卻不以為意,他看著自己親自題寫的黑底金子牌匾「永茂當鋪」四字,心中的興奮難以言表。自己多少次走進當鋪,都是把自己的寶貝廉價出當,每次心裡都是糾結、難過、失落,賠本也要當,只有用換回的些許銀兩,想到還可以為生活增添一點希望,才稍稍安心。自己也在典當中知道了夥計的種種伎倆,但有什麼辦法呢,自己要錢用,只能是任人玩耍的——如今他也將這些伎倆告訴劉全。當鋪,像一隻鱷魚的嘴巴,似乎吞噬了自己少年時的快樂,是自己多麼敬畏的地方。如今,自己翻身做主,主宰了自己年少時恐懼的東西,這是多麼的滿足。也許從此開始,自己就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看別人臉色了,這是人生中多麼重要的時刻呀!看著匾額,他的眼睛漸漸模糊,卻從黑色的匾底看到一個少年走了出來,手裡捧著要當的物什,眼睛怯生生的,在衚衕里不安地躊躇著……
「老爺,您怎麼哭了,這該是開心的眼淚吧!」劉全過來合計事情,突然看見和砷獃獃地看著匾額,眼眶竟然充盈著淚花,臉上情不自禁。
「哦。」和砷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取了手巾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什麼,咽聲對劉全道,「以後如果有孩子拿了東西來當,要寬容些,要和顏悅色,不必太過計較。」
劉全正藏著一肚子生意經,準備大幹一場,不解問道:「哦,老爺說的話我有點不解,我們做生意的,應該要大小老少,一個標準,這才得以服人呀!」
和砷突然惱怒道:「你是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和砷一貫禮讓對人,即便是對下人,也是涵養有度,很少失態。這突然的惱怒,特別是對劉全,頗為少見,劉全一下子驚慌失措,趕忙道:「哦,好,奴才多嘴了,我就聽老爺的,對來當鋪小孩一準和顏悅色,不必計較。」
和砷舒了口氣,道:「你知道就好——有什麼事你說吧。」
這是和砷的第一份經營產業。
驢肉衚衕的三進住宅跟馮府相比,只顯得窮酸促狹,和砷老是怕夫人住不慣,時常與夫人談心,關懷備至。又老宅和園子重新修整過,以便讓夫人看著不至於太過寒酸。有一次問起,夫人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住什麼樣宅子,對我來說,都沒多大的區別。只不過有一件小事,既然你問起了,就該說一說,我身邊的丫鬟嘴刁,常在我耳邊說老爺忒小氣了,家人出外辦事的銀兩,都親自稱量,一分一毫也計較得清清楚楚。這也不算什麼,只是下人們只穿粗布衣裳,每天只能吃粥,很少見到菜肴,幾個跟我過來的婢女,都受不了,嘰嘰喳喳的,我想也情有可原。」
和砷恍然道:「哦,說得也是,我勤儉慣了,沒有想到這一點,倒是讓夫人受了閑話。」
夫人笑道:「夫君勤儉持家,我倒是支持,只不過現在家中寬裕了,下人的衣食,可以適量增加。我屢次想說的,又怕影響夫君的心情,壞了應試準備。」
和砷自通道:「夫人有話儘管講,應試的話,祖父說我的制藝水準,別說鄉試,便是會試,也是夠格的,這一點我自信滿滿,夫人且寬心。至於下人的衣食,我會調整,保證讓夫人此後舒心。」
家道中落後,和砷家在伍彌氏的操持下,對下人確實是苛嚴,衣食住行,能省則省。和砷婚後,自己來操持家裡生計,但是這一方面並不見改進,而且愈加嚴格。下人要出去購置東西,和砷總要親自過手銀兩,生怕一絲一毫被人做了貓膩。馮家的丫鬟來了,哪裡呆得慣,怨言四起。
和砷當下對管家劉全道:「以後跟夫人來的人,另桌開飯,衣服可穿鮮亮一些,爭取達到馮府的水準,其餘人,一切照舊。至於指出的各項銀兩,一定要我親自稱量,否則必定有小貪小扣,這個規矩,永遠不變。你自己需要的銀兩之處,盡可你自己負責,全家之中,我就信你一人。」
和砷性格之吝,可見一斑,下人之中,只對劉全大方。
乾隆三十四年,和砷參加了在順天府的鄉試。開考之前,到會館與各路考生切磋了主考官的趣味等等,胸有成竹。從考場出來后,到英廉府中,將自己的卷子一字不拉地背出。原來和砷記憶力驚人,四書五經,就連各家註釋也都能背出,更何況自己的卷子。英廉道:「這個水準,如果我是主考官,必然錄取。」和砷滿心喜悅,回來與夫人杯酒慶祝。滿人之中,能夠中舉是極少的,若能中舉,便是重整家門、揚眉吐氣的開始,讓從前低看自己的人能高看一等。
發榜那一天,和砷滿懷希望去看榜,把眼睛擦了幾遍,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獃獃地在榜前站了半個時辰,曉得絕對是落榜了,這才腦袋瓜昏昏沉沉地回來。夫人在家中等待好消息,見和砷灰著臉回來,坐在正廳的檀木椅子上,雙目發獃。夫人叫丫鬟上了茶,叫道:「你怎麼啦,是不是故意跟我玩笑?」
和砷原本白裡透紅的臉上已經沒有血色,聽了夫人的話,苦笑了一聲,揮了揮袖子,示意丫鬟退下。帶丫鬟一走,他突然跪倒在夫人面前,抱住夫人的雙膝,叫道:「夫人,我落榜了,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馮家呀。」已經是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夫人嚇了一跳。和砷平日里是個細心、得體的人,說話體貼,做事周全,謹慎而樂觀,不論遇到多大的問題,他總能冷靜思考,從而作出周全方案,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失態的。
夫人知道,已經是落榜了,不過在夫人眼裡,這件事並沒那麼嚴重,勸道:「夫君你不必這樣,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年不成,下一屆可以再考,落榜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你不是說,與你同一考場的,還有鬚髮皆白的老翁了,他們都不急,你年方二十,有什麼好著急的。」
和砷垂著淚,起身道:「夫人你有所不知,此時落榜,我已亂了分寸,前路一片迷茫呀。」
落榜對於和砷打擊之大,旁人難以想象。原因有二,一是和砷一向對自己的文采自信滿滿,中舉勢在必得。而自己應試的得意之作居然無人欣賞,這是對他自信心最大的打擊,他原先以才子自居,現在變成不知道自己到底幾斤幾兩了,這次不中,更不知下一次要寫怎樣的文章才能中。第二,中舉對他來說,是振興家門、報答馮家的唯一之路,此次落榜,他覺得對不住英廉等人對自己的一片期望呀!
原來他為自己設計的以文治國,弟弟和琳以武報國的方案在此刻也轟然倒塌。
所謂禍福相依,他實現了洞房花燭夜,但金榜題名卻遙遙不可期。他沉浸在對人生不可把握的惶恐之中,終日以酒遣懷,在麻醉中尋找片刻安寧。到底怎樣的文章,才是可以中試的呢?這個問題像個漩渦,在他腦海中盤旋,把他旋得五迷三道。他也第一次體會到,人生的藍圖可以設計得很美,當時一碰到現實,那藍圖便如水中月鏡中花了。馮霽雯看在眼裡,以為這只是和砷一時的反應,但多次勸慰之後,和砷還是沉浸在頹廢的氣氛中,這才發現,他對中舉看得比無比重要。
馮霽雯不得不造訪馮府,將和砷的性情大變講給英廉聽。英廉早就知道和砷落榜的事,之所以沒有主動去勸慰,是怕給他帶來壓力。英廉道:「既然如此,你可叫他過來,我給他指點指點。」
和砷聽得祖父有喚,不敢怠慢,還是重整精神,打扮了一番,打轎過來。正是晴好的天兒,英廉在後花園臨風閣上設了小宴,與和砷談心,也算是別有一番安排。而和砷穿過長廊亭台,看到自己昔日所提的楹聯,彼時少年情懷,滿懷希望,此刻落寞茫然,百感交集,黯然神傷。
英廉笑道:「聽說你喜歡上了酒,終日在家狂飲不已,我備了些好酒,你可以嘗嘗。」
和砷聽了,誠恐道:「孫兒不敢,只因煩悶,借酒澆愁而已。」
英廉道:「這麼多日也不見你來看看我,這是為何?」
和砷低頭道:「因未能中舉,覺得無臉見祖父,是故一直不敢過來。」
英廉道:「但凡應試的人,不是中舉,便是落榜,難道落榜的人都不想活了嗎?這種太正常不過的事,何必掛在心上。這麼多年,我見過中舉了瘋了也有,落榜的瘋了也有,不論哪一種,這些人都不堪重用,唯有那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論成敗都不忘最初的志氣,這種人才是大才!」
在家中,馮霽雯也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並不能減輕和砷的垂頭喪氣。如今這話從英廉嘴裡出來,氣概就是不一樣,和砷心裡一振,不由醒悟:「一語點醒夢中人,祖父說得極是,和砷著實不堪!」
英廉舉杯道:「既然知道頹廢是不對的,就把這杯酒飲了。大丈夫要喝就喝豪放之酒,千萬不能在泡在酒罈中喪了志氣。我也是科舉中走過來的,了解你的心境,你若有不解的心結,可說來聽聽。」
和砷眉頭一皺,舉杯一飲而盡,道:「這次科考,我是躊躇滿志,試后,祖父您也認為我的文章不錯,中舉不難。可是結果事與願違,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對自己的才學失去信心,不知錯在何處,更不知如何亡羊補牢,望祖父指點。」
英廉點點頭,道:「我猜你就是糾結在這裡。你現在的才學,其實已經在舉人之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個人有才,就必定能高中,世間並非都是這樣公平的道理。懷才不遇的事,每日都在發生,這些人也只有遭到懷才不遇之後,才認清現實的處境,或者改弦易轍知難而進,或者從此消沉,忘掉初志,文人志士,不外乎此。」
以英廉大半輩子的遭遇,要講清這件事的原因太容易。但是他不僅要和砷明白這種事,而且讓他領悟,如何從不幸中去尋覓人生更大的轉機,化危險為機遇。
和砷聽著,眉頭又皺了起來,光滑的額頭聚起不散的烏云:「在我看來,科考就是讓有才學的人有機會進入仕途,讓不學無術者淘汰出局。我既然文章水平已有資格,此次不中,究竟為何?」
英廉道:「你說的是常理,但如今科舉考場有黑暗腐敗之弊,諒你水平多高,誰也難以保證哪!別說你這種鄉試,就是在皇帝眼皮底下的會試,也是骯髒一片。我給你舉個例子,就是今年的乙丑科殿試之後進行的朝考,朝考完畢,讀卷大臣將準備錄取的卷子呈給皇上。當今皇上聰明得很,一邊看士子姓名,一邊看卷文,對比之下,就發現了問題。朝考第一名擬錄嚴本,卷子中有『人心本渾然也,而要必嚴辦於動靜之殊』之句,嚴本的名字顯然藏於卷中。皇上起了疑心,翻看第二名王世維的卷子,結果卷中有『維皇降衷』的句子。第三名鮑之鐘的卷子,卷中又有『包含上下』的句子。第五名程沅,卷中又有『成之者性也』的一句。如此之後的巧合,令皇上懷疑這是事先定下的暗號。皇上大怒,令軍機大臣同原來的閱卷官,重新審閱卷子,原來的第一、二、三、五名的卷子,全部排在末尾,幾位閱卷大臣也被查辦,你可想一想,科舉舞弊有多黑暗。我的官雖然不大,可是這種事呢,明明知道需要做些動作,但也不敢幫你打點,世宗雍正帝時,科舉舞弊案中被抄家問斬的就有好幾起呢。」
和砷一聽,驀然醒悟,脊背一陣陣發涼。
「既然如此重罪,為何舞弊風氣還如此嚴重,難道他們不怕死?」
「科舉畢竟是關係一輩子的事,總會有人鋌而走險,也總會有人從中漁利,世道如此。」
「這麼說來,即便我學富五車,能不能中,完全得靠運氣?」
「那是自然。這種事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有的文章格調不合主考官胃口,有的被別人排擠掉,更有甚者閱卷官自己學問不清,黑白顛倒,誰也無法有勝算。」英廉冷靜道。在他明白科場無常之後,他對自己一路走來也頗為慶幸。
「這麼說來,我寒窗十載,學業佼佼,在仕途中並無勝算?」和砷驚疑道。
「正是這個道理。只依靠你的學識能力,你這樣一步步考試下去,順利的話,考中進士也要到三十歲左右;如果時運不濟的話,那就難說了。你看到那些滿頭白髮的考生,有的並非學識不濟,而是時運不濟,只能一路考到老。別人看著好笑,覺得此人必定文才有限,只有親歷科場的人,才知心酸無奈!」
英廉站在臨風亭上,對著底下假山草木,侃侃而談,深入剖析。和砷聽得觸目心驚,原來心目中自己的前程藍圖,竟然被撕得粉碎。
「唉,若未得祖父指點,完全不知奧妙。我原來有個疑問,就是官學師傅吳省蘭,他的文才公認好的,我暗想他為何考中舉人之後沒有繼續考進士,而是進入官學當了師傅,是否也是因為此種原因?」和砷由此及彼,想起深埋在心中的疑問。
「嗯,這下你想通了。他可能有自己的其他原因,但在我看來,他必然知道考場兇險,即便努力多年也並無勝算,不如另闢蹊徑。」英廉為人不錯,又身為大學士,並無在別人背後亂嚼舌頭的習慣,因此只說個大概便止住。
「敢問他另闢蹊徑具體為何?」和砷之前與祖父談古論今,從來沒有這一次那麼深入。因為這次事關自己的前程。
「你既然需以此為例,我便直說了,切不可外談。他知道科場無勝算,能否考中進士,要靠運氣,他即便努力幾年,考中進士,也不過是七品官員。官場比起科場更為兇險,他想達到自己理想的境地,只怕歲月已不待了。現在有機會在咸安宮官學當師傅,怎麼說也是在天子腳下,有機會交結官場豪門,一旦讓他找到有力靠山,馬上出仕,到時候就爬得穩爬得快,比起從七品芝麻官往上爬要容易得多。再者如果交結不到靠山,哪怕自己學生中有一兩個出類拔萃者,到時候也能沾光。兩者相衡,他必定是覺得在官學中當師傅,勝算更大。」
和砷聽了,如撥開雲霧望見重山,憂心道:「即便我能考中進士,前路也依然是坎坷,想達到阿瑪的官品,還是困難重重?」
「正是,做官是另外一門學問,跟文才是不大相干的。你想想,袁子才袁枚先生,名滿天下,他考中進士后,文章出色入選翰林院,也有聲望,但出乎意料地被排擠外放;等到做江寧知縣,顯示了才能,卻又始終得不到升遷。從陝西回來的時候,剛四十歲,就斷絕了做官的念頭,把他的全部才華都用到了文辭詩歌上。可見他明白自己並無做官的才能,且死了心,當個不羈文人罷了!」
「那做官的才能是什麼呢?」
「做官之道,沒有常理,官場詭異,或隨局勢上下,官運神鬼莫測。但有一條是不變的,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要有人替你表功,說好話,特別是在皇上身邊說好話,官就能做得大,升得快。袁枚先生盡自己才能辦事,築江堤,清漕運,頗有成果,可惜無得力之人替他表功,也是白忙一場,所以才死心塌地遠離官場。」
和砷的眉頭皺起兩堆烏雲,科場與官場,兩座看不見的大山壓在心頭,他舉杯一飲而盡,道:「祖父,這酒,怎麼是苦的?」
英廉道:「酒喝的是心情,你心是苦的,酒自然也是苦的。」
和砷凄苦道:「我這一生恐怕只能辜負您的厚望了。」
英廉胸有成竹,道:「我只是讓你知道前路險惡,你卻已經喪了志氣。同樣是覺得考取功名沒有把握,吳省蘭先生都能獨闢蹊徑,你年紀輕輕有何不可?」
和砷眼前一亮:「祖父說我也可獨闢蹊徑,徑在何處?」
英廉道:「先吃飯,飯後再說。你現在心志已喪,對喪氣之人說什麼也是白搭。我之所以鄭重其事,是要讓你明白,事可以敗志不可敗,志敗了,一萬個機會給你,你也把握不住。」
和砷猛然醒悟,道:「祖父原諒我無知,竟為幾句話嚇得心志全無,真是沒見過世面。」
英廉道:「你知道就好。我想見的是一個遇事冷靜、胸有機謀的男兒,並非一個急於求成、不能如願就慌張頹廢的人,這樣我的霽雯才算有得囑託。」
和砷道:「祖父訓導得極對,和砷知錯了。」
當下到膳房用餐,和砷已能面色如初,談笑風生,還故意跟祖父談了幾句自己所聽到的官場笑談。英廉心道:「孺子悟性頗強,應變能力確實不錯,這一點只怕比中舉人要強了許多。」
用膳之後,來到花廳,英廉操起煙槍,和砷會意,馬上替他點了一泡,吞雲吐霧中,和砷小心問道:「祖父,若我不能在科舉上有所成就,還有哪個渠道可通仕途?」
英廉舒服地吐了一口煙,道:「你先聽我念一首詩。
八旗讀書人,假借詞林授。
然以染漢習,率多忘世舊。
問以弓馬事,曰我讀書秀。
及至問文章,曰我旗人胄。
兩歧失進退,故鮮大成就。
你可知道這首詩為何人所寫?」
和砷惶恐道:「孫兒知之甚少,竟不知這是何人所寫?」
英廉道:「這是世宗雍正爺寫的《懷舊》一詩,正是諷刺熱衷於科考、結果文武兩樣都不行的八旗子弟。」
「這麼說來,雍正爺並不鼓勵旗人去科考?」
「當然,你們滿人鐵騎入關,在馬上建功立業是你們長項,滿人參加科考乃是葉公好龍,嘩眾取寵而已,更有文不文武不武者,問他弓馬功夫,他說我的讀書人,問他文章詩詞,他說我是旗人出身。」
「祖父的意思是,我學文不對?」
「不,我的意思是,若是只為飛黃騰達的話,你有捷徑不走,卻選擇了前途莫測的科考的曲徑。」英廉不動聲色道。
「捷徑是?」
「憑我的關係,可以幫你在皇宮找一份差使,雖然低賤些,但是可以接近皇上,憑藉你的才智,再找機會嶄露頭角,你覺得如何?」英廉終於說出了他的想法。以他在朝廷中多年的經驗,結合對和砷本人條件的體察,心中自然有一套最佳的路徑。
「可以接近皇上的低賤差使?莫非是太監?」和砷疑惑地猜測著,不由渾身一抖,一陣寒顫。
「哈哈哈。」英廉一口煙嗆了出來,笑道,「你看,你過於緊張了。我把孫女嫁給你,能支使你去當太監嗎!如果你是漢人,想入宮只能當太監,可以你是滿人呀,你得想想自己的有利條件。」
「哦,孫兒知道了,你是讓我去當個侍衛的差使?」和砷終於猜出英廉的意思。
從順治帝開始,宮中的侍衛,都是從滿、蒙子弟中挑選,需要人品出眾、模樣俊秀、武藝高強。當然,也有「漢侍衛」,需要在漢軍八旗科甲出身的武進士中選拔,那可不是一般子弟靠關係就可以進來的。
「是的,你自己從沒想過這一條路子,乃是因為你自負才學高超,一心想從科舉中脫穎而出。即便你以後中了進士,也得從七品的小官做起,將來能不能上升,得靠你的官運。而你現在已經繼承了祖上的三品爵位,只要在宮中找到機會,又何必到科考場中耗費青春!」
不能不說,英廉的想法,不但便捷,而且實用,對於悟性天資很高的和砷來說,是極為適合的。
但是,對於還未涉入官場、一心想以才學建功的和砷來說,此刻還未能十分領悟到英廉的苦心。
「孫兒不敢違背祖父,只不過這樣的話,讀了這麼多年書,豈不是白讀了。祖父當年看中孫兒,也是因為我的才學,難道如今也認為才學無用?」
宮中低等侍衛屬於武職,不需要才學的,大多是粗通文字或者根本就狗屁不通的八旗子弟,依靠關係進來的。和砷想到如若這樣,那麼豈不是跟自己學文、弟弟學武的計劃背道而馳了。
「書是不會白讀的。一個人能夠進階陞官,最終靠的還是肚子里的學問。你有學問,並非事事都得靠學問,把學問掛在身上,隨時炫耀,那樣就成了恃才傲物,這種人萬萬當不了官的。才學這東西就像身上的一把利劍,有需要的時候拔出來,只一下就立竿見影,平時要把它藏好,不要遭人嫉恨。當今聖上十分愛才,你如果有機會接近皇上,日後才學一定會讓皇上欣賞,這可比科舉要容易得多!」英廉娓娓道來。
這一番道理,打通和砷的周身穴道,頓時使得他血脈暢通:「祖父說得極是,我當改變自己的想法,領會祖父的深意。」
「自己的路,要自己想通了才能走得好。你回去慢慢消化,如果覺得這有道理,就可以走這條路。如果覺得科舉能走得通,就走科舉的路吧。」
英廉說完,在煙霧中漸漸閉上眼睛,雙腳靠在楠木矮塌上,響起了均勻的鼾聲。和砷將一條絲緞毯子蓋在他的腹部,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