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八章他的死與絕望有關(3)
第一節
北京站前的廣場上擠滿了人。***
剛下過一場雷陣雨,水泥地上汪著一灘又一灘像鏡面似的水,每一片鏡面上都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卻是各不相同的,有的顏色深,有的顏色淺。儘管地是濕的,可廣場上照樣坐著成堆的人,他們大多數垂著頭,下頦一點一點地在那裡打瞌睡。
有個穿得破爛的小臟孩在人群里穿來穿去地向人們要錢要東西,出站口一陣一陣往外湧出剛下火車面色憔悴的旅行者。
我站在出站口的欄杆外面,兩眼盯著出口上方噼里啪啦來回翻動的電子預告牌,那上面隨時顯示幾點幾分哪趟火車到站,進幾站台。我有些後悔今天出門不應該穿白裙子,濺得凈是泥點。
范偉奇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深圳,留下我一個人。我原本想利用這段時間回平城一趟去看看父母,可是我父親忽然打來電報說「近日來京」,不知他是不是在平城聽說了關於我的什麼消息(關於我與男人同居)。
范偉奇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我約了胡藹麗過來小住。那陣子她和「頭兒」的關係有點僵,所以她連單位都懶得去,最好有個地方能躲一躲,讓「頭兒」找不到她才好。
胡藹麗一來,便把熱鬧帶了來。我倆一起逛街,一起下館子,一起去蹦迪,總之怎麼好玩怎麼來,怎麼痛快怎麼來。我倆也有點比著花錢的意思,就像以前在單位比著出風頭一樣。
有一天晚上,我倆還有胡藹麗的一個朋友蘇永康(我不知是真名還是外號,他長得跟蘇永康很像)一起到獵人酒吧去玩兒,回來的時候,已是午夜,在酒吧里說了太多的話,又喝了太多的酒,腮幫子都有些木了,舌頭短短的而且硬。三個人從酒吧里出來,並不急於叫計程車,而是相擁走在夜間的馬路上,有一種特別輕盈、飄飄欲仙的感覺。
影子在搖晃。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笑聲在寂靜的馬路上傳得很遠。
人影、樹影投在地上都變得奇形怪狀。蘇永康說咱們唱歌吧,比誰嗓門大。胡藹麗最先響應,扯開嗓門就唱,唱的是一電視連續劇的插曲。最近在播放這個連續劇,片中的主題曲流傳很廣,大街小巷都在唱,胡藹麗卻故意把它給唱裂了,唱走了形,但調子還是那個調子,讓她那麼一唱,倒使得這綿軟的歌有一股哭訴蒼涼的味道。
蘇永康和胡藹麗鼓動我來一段,我就唱了罕劇中我母親最拿手的「哭墳」那段,在平城的時候,小曼從未開口唱過戲,忽然開口,嚇自己一跳。
我唱完他們都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蘇永康才問:
「阿靜,你這嗓子幹嗎不唱戲呀?」
聽了他的話,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忽然想起我媽。那晚分手前,我告訴蘇永康和胡藹麗:「明天別來找我玩了,我爸要來了。」
第二節
我在火車站等了很長時間,火車晚點了。等我接到父親那趟車,天已經擦黑了。父親拎著個人造革包,背有點駝了。
「我媽怎麼沒來?」
「她怎麼能來?她還得練功呢。」
「她那個功,練不練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和你媽都熱愛罕劇,並為它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我這次來就是上訪的,呼籲有關部門搶救古老戲劇。」我陪著父親到處坐冷板凳,看人家臉色,能跑的地方全都跑遍了,根本就沒人理這茬。上訪信都寫了一書包了,可是有什麼用呢?
「爸,罕劇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管那麼多幹嗎?」
父親的臉一下子變得很白。他在北京一無所獲。
一周后,我送父親回平城,火車開動起來的時候,我現父親的那隻人造革包還在我手裡攥著,就追上前兩步喊道:
「爸爸,你的包——」
「孩子,你把它扔了吧。」
火車很快就開遠了。
站台上已經空無一人。
我打開那個包的拉鏈,只見裡面塞滿了父親寫的呼籲拯救罕劇的信,用了各種顏色的紙,用了各種各樣的字體,這是熬了多少個夜晚寫出來的,我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