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十早阿靜筆下的一個怪物(2)
到了晚上,辦公室里沒有人的時候,簡直全身的筋骨這才鬆懈下來。***連他自己都感到他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堆著的那一臉謙恭的笑好像門帘子一樣「誇噠」一聲放下來,黑暗中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臉,那是一張換了面具以後完全改變了造型的另外一個人的另外一張臉,薄薄的麵皮兒上完全沒有了笑,黑暗中牙顯得比平時要白,臉顯得比平時要陰暗,連他自己都無法弄清楚,到底白天那個他是真實的他,還是夜幕降臨之後,一個人獨處時的他,是他原來的本來面目。這個問題細究起來有點兒可怕,你想,要是一個人存在有兩張面孔,一天到晚換來換去的,那這個人和魔鬼還有什麼區別呢。
簡直的一條腿蹺累了,他把那條腿放下來,又把另外一條腿蹺上去,蹺上去之後還覺得不怎麼舒服,乾脆把兩條腿伸直了,身子也隨之嗤溜溜地塌了下去,整個人變得只有椅子背那樣高了。從背面看上去,簡直的背影很像一幅印象派作品,只見椅背、不見人,而椅子底下去有兩條被拉得長長的暗影,那看上去幾乎不像人腿,因為那兩條暗影是扁片形狀的,沒有一點的立體感。
抽過幾根煙之後,簡直覺得自己身體上的疲勞退去一些了,鬆懈的雙腿也有了點勁,於是他把一條腿收回來,再收另一條腿,等把兩條腿碼整齊放到了一塊堆兒,他最後有點留戀似地伸了個極為誇張的大懶腰,喃喃自語似地對自己說:
「行了,下樓去吃飯!」
他自己既是將軍又是士兵,寂寞的時候他時常自己給自己號施令。
樓道里的燈是自動開關,需要啪啪擊掌方可震亮它們。簡直在大學里讀的是歷史,是個連改錐都不會拿的男人,因此他對這類與電有關的新鮮玩意兒總是心生好奇,充滿敬畏。
樓道里很靜,而且空曠,空氣是流動的,風吹在臉上,有一種扒緊皮膚的涼爽感,簡直在黑黢黢樓道里快步走著,走到一半的地方,忽然雙手合攏,擊掌清脆,那「啪——」、「啪——」聲響令簡直自己都吃了一驚,一盞、兩盞、三盞……他好像是一個指哪兒打哪兒的神槍手,樓道里蓮花燈為他依次點亮,那是夢境里才有的景象。簡直的緒高漲起來,他在心中擬好了一個題目,準備在單位食堂吃完飯就回去寫篇文章。
他把電梯的按鈕按得很重,幾乎是攥起拳頭來用力敲一下。
這幢大樓里的電梯系統很糟,你不用力折磨它,它不反應。
在等待電梯來的那個短空當里,簡直已經謅好了文章的前兩句,他總是在肚子里搜刮那些滑溜溜、順噹噹,文人的話說叫「比較華麗的詞藻」來做文章,還喜歡用「如果」、「如果」一路「如果」下去,他覺得許多一樣的詞並排放在一起顯得很有氣勢,是那種文人叉開雙腿插著腰站在太陽底下看到自己影子的感覺,他想謳歌的不是太陽,而是自己那條頗顯偉岸的影子。
第二節
單位食堂的大師傅為了省電,把食堂頂上的吊燈關掉一大半,只留下稀稀拉拉那麼幾盞。單位的食堂很大,從這頭望不到那頭,就像一個室內廣場。這幢大廈里的工作人員差不多中午都在這裡就餐,熱鬧的程度就好像天天中午都在過節。可一到了晚上,這裡吃飯的人就少了一大半,有家有口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無家可歸的單身漢。
簡直一邊在肚子里謅著那些滑膩順耳的句子,一邊感覺到肚子確實有點餓了。肚子餓的感覺可不是那些順口溜一樣的押韻的句子能夠打的。聞著一股肉包子的香味簡直抬腳進了食堂,見今天晚上食堂里吃飯的人越地少些,電燈也開得比平時開得少,冷冷清清的幾盞燈,從高高的吊頂上照射下來,投下來的不是光,而是許許多多的影,哪兒哪兒都是黑霧似的一團。
簡直到帶編號的碗櫃里去拿碗,那碗櫃像蜂窩似的有好幾百格,所以不得不編上號,以免張三拿了李四的碗,李四跟張三急。簡直的飯碗編號是700號,700號反過來就是007,非常好記。簡直從大學畢業頭一天起,就在蜂窩般的碗櫃里找到了一個自己的位置,他在屬於他自己的那一格里,存放了一隻又大又結實的鐵飯碗。一想到這隻鐵飯碗,簡直心裡就有了底,他想在這座城市裡他可以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家,但他總還不至於挨餓。單位食堂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吃好吃壞總是可以保證的,中午做得精細一點,花樣也多些,因為中午有領導在此就餐,等一到了晚上可就馬虎多了,除了包子、餅,就是麵條,很少有做炒菜的。簡直剛從南方來的時候,不習慣吃這些「雜食」,總覺得這些面做的東西不太正式,在他們老家管小包子都叫「肉饅頭」的,「肉饅頭」不是一種正式的飯而是一種點心,而在北方包子、麵條就算一頓正式的飯了,簡直頭兩年真是有點不習慣,在他的概念里要頓頓都有米飯才算「吃飯」。而現在他吃肉包子配大米粥已經很滿足了。食堂的包子2兩一個,又大又煊乎,吃起來滿嘴流油,再喝上一大碗又粘又稠的大米粥,那滋味才叫絕呢。大米粥是免費的,隨便你喝幾碗都成。簡直喜歡喝粥,有時一氣能喝上幾大碗,簡直覺得他的胃就跟鬆緊帶似的,可大可小,一個人呆在家裡寫東西的時候,說餓一頓也就餓一頓了,但到了單位里碰上不要錢的稀飯,他就感到胃裡的空間一下子變得無窮大,望著那一大鐵桶熱氣騰騰的白米粥,簡直不住地往下咽口水,他盯著那桶粥,覺得自己恨不得能連鐵桶一起把那些粥都一口吞下。他站在那裡等著打粥的時候,甚至聽到自己咀嚼鋼鐵的聲音,那鐵桶雖硬,但也硬不過他的牙齒。他把那東西嚼在嘴裡,一嚼嘎嘣脆。那層鋼鐵的殼被咬破之後,裡面滾燙粘稠的稀粥就如鋼水出爐般地滾滾流進他的胃裡,胃壁已被那粘稠的稀粥燙起了燎泡,但正是那種滾燙灼熱的快感刺激著他呀,他一碗接一碗的喝粥,腿都溜細啦。後來他索性從在坐在粥桶旁邊,手捧大碗咕咚咕咚喝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