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十早阿靜筆下的一個怪物(4)
「真累啊。***」
屋裡沒人,但簡直卻聽到許多人、許多張嘴同時在說「累」、「累」、「累」……每天下班回家他都能聽到這些人、這些張嘴在幫他說累。一個人住慣了,桌子椅子都會說話,那把茶壺都像是有表似的。簡直每晚回家都不急於開燈,他願意一個人在黑暗裡獨自呆會兒,讓白天在單位里遇到的沸沸揚揚的人和事稍微沉澱沉澱,輕氣上升,濁氣下降,他一邊休息著疲憊的四肢,一邊轉動著腦筋開始梳理思緒。一開始他腦袋裡亂紛紛的,像女人打了結的長,理也理不清,但是,它們很快被他三下一梳、五下一理,能抹平的就抹平了,能剪斷的就剪斷了,思緒很快就變得清澄透亮起來。這時候,月光已從不知什麼地方爬進他小屋裡來了,他的房間很小,從正面看過去只有一排暖氣和一扇窗,窗子被鐵柵欄圍著,那鐵柵欄有拇指粗細,一道一道攔得很緊。這種窗子常使簡直想起監獄的囚窗,「好在月光還能進來。」
簡直自語著點上一根煙,用力曝了一口,這一口他嘬得太過用力了,腮幫子都癟下去,月光照在他凹凸不平的臉上,泛著青銅器般的色澤。
「好在月光還能進來……」
他聽到自己含混不清的聲音。
「好在月光還能進來……」
說了幾遍都是這句完全相同的話,他卻一點都沒意識到。自語的人往往下意識地在說話,「好在月光……」這一遍簡直忽然來了靈感,他衝到桌邊,擰亮檯燈,餓狼撲食一般地抓過紙和筆,在一張稿紙上用力寫下了四個大字:「感謝月光」,沿著這條思路簡直展開了他的謳歌與讚美,這一回他的謳歌欲集中到了月亮上,白天的一切辛苦和勞累全都煙消雲散了。「月亮啊月亮,我想擁抱著你啊……」他把對女人的渴念全都轉嫁給月亮了。月亮無聲地移動著,顯得冷若冰霜,沒有一點表。
簡直每晚寫作要用五張複寫紙,就像會計做賬,一式幾份,因此他的字寫得非常用力,字形扁而方,好像農人耕地一樣,用的是一把子力氣。簡直寫作的時候喜歡把四周的燈都關了,惟留額頭前面那麼一丁點兒亮,這樣使他能感覺到自己彷彿存在於世界的中央。
文章寫完,燈亮了,簡直的臉上手上到處都是複寫紙的藍印子,雪亮的日光燈照在牆上,映出那滿牆的密密麻麻的女人臉。那些照片都是他從各處搜集來的,有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女人的胸部以上的半身像,有雜誌封面上一半黑一半白搞得很藝術的女人臉,還有就是別人給他介紹對象時留下的照片,他「來稿一律不退」,來一個就往牆上貼一個,漸漸積攢起來,就像他積攢金錢一樣,有一分存一分,現在抽屜里的存摺已經多得有點兒數不過來了,少則一兩百、多則六七千,存摺的每張面額都是不一樣的。望著那一堆花花綠綠的印有不同數目字的長方形的小紙片,簡直像農民望著豐收以後的糧食垛一般,心中的喜悅齊刷刷地往外冒。他顧不上洗乾淨臉和手,俯身趴在牆上開始挨個兒親吻一張張不同類型的女人臉,臉上感覺很涼,心裡卻熱,甚至有點燒得慌。簡直開始脫衣裳。他從不在亮處脫衣,即使上場打籃球他也穿著長褲長袖。他太瘦了,瘦得骨頭都頂到皮膚外面來了。他用那些硬骨頭去蹭那些女人的臉,他感覺這樣自己很舒服,她們一定也很舒服。那勃起的部位被他的一隻藍手摸得很藍,他甚至看見自己把手上的字都蹭在上面了。他想,要體會快感其實很容易,他一個人就能把兩個人的活兒都幹完。這真是太快樂了,那東西上面還寫滿了字,藍瑩瑩的,好像一件古董,好像景泰藍。簡直這會兒忽然有一種瘋狂的衝動,想把那玩意兒割下來放進一隻精緻的玻璃盒子里,下面墊上絨布。
藍瑩瑩的,那是一件藝術品呀。
簡直聽到一個聲音,不知道是自語還是頭腦里的回聲。他現在總是真幻難分,有時候明明是在大腦裡面轉的念頭,卻不知不覺說走了嘴,飽嗝一樣地從嘴裡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