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8)

156.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8)

這相差十歲左右,看去又像姐弟又像主僕的兩個人,慢慢走上了碼頭,走進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條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進去了。他們的住宅,就在這條小弄中的一條支弄裡頭,是一間舊式三開間的樓房。大門內的大院子里,長著些雜色的花木,也有幾隻大金魚缸沿牆擺在那裡。時間將近正午了,太陽從院子里曬上了向南的階檐。這小孩一進大門,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間廳上,向坐在上面念經的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婆婆問說:

「奶奶,娘就快回來了么?翠花說,不是明天,後天總可以回來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繼續著念經,並不開口說話,只把頭點了兩點。小孩子似乎是滿足了,歪了頭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這一篇她在念著的經正還沒有到一段落,祖母的開口說話,是還有幾分鐘好等的樣子,他就又跑入廚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飯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經,翠花在廚下收拾食器;除時有幾聲洗鍋子潑水碗相擊的聲音傳過來外,這座三開間的大樓和大樓外的大院子里,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太陽曬滿了東面的半個院子,有幾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蠅子,在花木里微鳴蠢動。靠階檐的一間南房內,也照進了太陽光,那小孩只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藤榻上坐著,翻著幾本劉永福鎮台灣,日本蠻子樺山總督被擒的石印小畫本。

等翠花收拾完畢,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邊去敲濯的時候,他卻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著了。

這是我所記得的兒時生活。兩位哥哥,因為年紀和我差得太遠,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念書了,所以沒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數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將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記憶以來,總只看見她在動著那張沒有牙齒的扁嘴念佛念經。自父親死後,母親要身兼父職了,入秋以後,老是不在家裡;上鄉間去收租谷是她,將谷託人去礱成米也是她,雇了船,連柴帶米,一道運回城裡來也是她。

在我這孤獨的童年裡,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果終究是非常痛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們家裡來的時候,年紀正小得很,聽母親說,那時候連她的大小便,吃飯穿衣,都還要大人來侍候她的。父親死後,兩位哥哥要上學去,母親要帶了長工到鄉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賴著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她一雙手。

只有孤兒寡婦的人家,受鄰居親戚們的一點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們家裡的田地被盜賣了,堆在鄉下的租谷等被竊去了,或祖墳山的墳樹被砍了的時候,母親去爭奪不轉來,最後的出氣,就只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母親哭了,我是當然也只有哭,而將我抱入懷裡,時用柔和的話來慰撫我的翠花,總也要淚流得滿面,恨死了那些無賴的親戚鄰居。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母親不在家,祖母在廳上念佛,我一個人從花壇邊的石階上,站了起來,在看大缸里的金魚。太陽光漏過了院子里的樹葉,一絲一絲的射進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與遊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我於驚嘆之餘,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將一絲一絲的日光捉起,看它一個痛快。上半身用力過猛,兩隻腳浮起來了,心裡一慌,頭部胸部就顛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將身體掙扎了半天,以後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從夢裡醒轉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一睜開眼,我只看見兩眼哭得紅腫的翠花的臉伏在我的臉上。我叫了一聲「翠花!」她帶著鼻音,輕輕的問我:「你看見我了么?你看得見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覺得身上頭上像有火在燒,叫她快點把蓋在那裡的棉被掀開。她又輕輕的止住我說:「不,不,野貓要來的!」我舉目向煤油燈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個一個的物體黑影,卻變了相,真以為是身入了野貓的世界,就嘩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祖母、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也趕到房裡來了,我只聽見母親吩咐翠花說;「你去吃夜飯去,阿官由我來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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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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