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9)

157.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29)

翠花後來嫁給了一位我小學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兒女,做了主母。現在也已經有了白,成了寡婦了。前幾日,我回家去,看見她剛從鄉下挑了一擔老玉米之類的土產來我們家裡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後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裡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裡,總還只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我的夢,我的青春

——自傳之二

不曉得是在哪一本俄國作家的作品里,曾經看到過一段寫一個小村落的文字,他說:「譬如有許多紙折起來的房子,擺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風一吹,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飛落到了谷里,緊擠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條富春江繞著,東西北的三面儘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陽縣城,也的確可以借了這一段文字來形容。

雖則是一個行政中心的縣城,可是人家不滿三千,商店不過百數;一般居民,全不曉得做什麼手工業,或其他新式的生產事業,所靠以度日的,有幾家自然是祖遺的一點田產,有幾家則專以小房子出租,在吃兩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數的百姓,卻還是既無恆產,又無恆業,沒有目的,沒有計劃,只同蟑螂似地在那裡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這些蟑螂的密集之區,總不外乎兩處地方;一處是三個銅子一碗的茶店,一處是六個銅子一碗的小酒館。他們在那裡從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門的時候;討論柴米油鹽的價格,傳播東鄰西舍的新聞,為了一點不相干的細事,譬如說吧,甲以為李德泰的煤油只賣三個銅子一提,乙以為是五個銅子兩提的話,雙方就會得爭論起來;此外的人,也馬上分成甲黨或乙黨提出證據,互相論辯,弄到後來,也許相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還不能夠解決。

因此,在這麼小的一個縣城裡,茶店酒館,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於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裡可以不備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飯鍋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過去了。離我們家裡不遠的大江邊上,就有這樣的兩處蟑螂之窟。

在我們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賣賣菜,人家死人或娶親,去幫幫忙跑跑腿的人家。他們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數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間屋,卻只比牛欄馬槽大了一點。他們家裡的頂小的一位苗裔年紀比我大一歲,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傘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著的;因而皮膚黝黑,臂膀粗大,臉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後,只洗了一次的樣子。他雖只比我大了一歲,但是跟了他們屋裡的大人,茶店酒館日日去上,婚喪的人家,也老在進出;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每天見他從我們的門口走過,心裡老在羨慕,以為他又上茶店酒館去了,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同他一樣的和大人去夾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來,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為他的喉音很大,有時候一邊走著,一邊在絕叫著和大人談天,若只他一個人的時候哩,總在嚕囌地唱戲。

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裡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於太小,經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裡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感性,實在強不過。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親上父親的墳頭去掃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遠在三四里路外的廟裡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個人立在門口,看有淡雲浮著的青天。忽而阿千唱著戲,背著鉤刀和小扁擔繩索之類,從他的家裡出來,看了我的那種沒精打採的神氣,他就立了下來和我談天,並且說:

「鸛山後面的盤龍山上,映山紅開得多著哩;並且還有烏米飯(是一種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種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來吧,我可以采一大堆給你。你們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腳下的真覺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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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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